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恐惧感从脊背慢慢爬上来。

我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幕,这一切都在梦中吧,其实我是躺在自己的家里,蒋梅绣就侧卧在我旁边,她的呼吸均匀,身上散发着巧克力般的香气。

我记得那是一个迷人的夜晚,轻柔的风悄悄地把空气搅动起来,使我的皮肤始终保持干爽的状态。

银白色缥缈的月光透过窗棂渗进卧室,在地板上无声无息地滑行,最后覆盖在我们身上,凉飕飕的,像是盖了一层纱巾。

四周静谧无声,没有一丝扰人的杂音,我们就像是居住在真空中,与外界无限期地隔离开来。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静静地进入各自的梦乡,在既朦胧又虚渺的梦境中我们在一片广袤无垠的平原上不期而遇,绿油油的草地湿漉漉的,松软并富有弹性,翠绿夺目,踏上去宛如行走在云雾之间。

一望无际的蓝天与草地连成一线。

我和蒋梅绣并排躺在草地上,两只手叠在脑后,感受着暖阳洒在身体上的美妙感觉。我希望时间静止,让我们永远停留在这片与世隔绝、宁静无扰的土地上,让我们就此度过余生吧。

就这样,千万别把我唤醒,不要带我们回到那个物欲横流的浮躁世界。

可是,美轮美奂的梦终于醒了,蓝天草地飞鸟已经不见了,暖阳微风彩虹也消失了,我发现自己像僵尸般站在一间储藏室里,我的面前是一扇掉了漆的木门,里面隐藏着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究竟是什么事呢,我倔强的记忆功能拒绝给我任何提示,它像个离家出走的孩子似的离我而去,连张只言片语的纸条都没留下。

我的头又开始疼起来,脑袋里仿佛藏着千军万马般,眼前的事物模糊了,混浊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喉咙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堵住了,一股苦涩的味道顺着气管嚣张地爬进口腔内。

这是崩溃的前兆吗?我感到十分难过,却不知道其中的原因。我在千回百转的迷宫里徒劳地寻找出口,像被困的野兽那样做出本能的挣扎。

我被墙壁撞得头破血流,失去知觉,我并没有放弃,手脚并用地向前挪动身体,终于,一道破晓的曙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恢复了那段可怜的记忆,当然,我宁愿永远失去它。

办公室里的人不见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我推开门,只看到一张乳白色的老式电脑桌、一组棕色斜纹沙发以及一排简陋的储物架。刹那间我仿佛坠入了另一个空间,我对自己的理智产生了质疑。

梦还没有醒还是某些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办公室里的小门被推开了,曾文书两手插兜神情轻松地走进来,他坐在刚才的位置上,拿起笔,继续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忽然,他放下笔,缓缓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戒备,那神情让我联想到一条伺机攻击的响尾蛇。

我知道是敞开的门让他产生了疑心,是的,门无论如何也不会自己打开。

我像变色龙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阴暗处,用半个眼球盯着曾文书的一举一动。自从看到了那匪夷所思的一幕后,我就不再信任他了,好比一对志同道合的朋友突然间反目,仓促得让人难以辨出是非曲直。

曾文书歪着头还在看着我,似乎是发现了某些状况。我没有动,连呼吸都停止了,血管里的流动声清晰可辨。

我们就这样无声地对峙着,墙上的挂钟咔嚓咔嚓响,我真想去拨快它的指针,以便逃离这个难熬的时刻。

曾文书站起来,朝我这边走来,我感觉他全身的肌肉绷紧了,我俩之间的空气也随之绷紧了,变沉了。

他走得很慢,鞋底摩擦着地面,使气氛越来越凝重。

我猜他绝不会想到我会出现在酒吧里,刚好目睹了他的秘密。此刻我应该尽职尽责地守在宿舍楼里,等待那个神出鬼没的凶手,现在看来,计划应该改变了,既然蒋梅绣没有死,那么凶手又何从谈起呢?

可是,整个事情该如何解释呢?推进火化厂的那个人只是一个替身,真正的蒋梅绣仍然活在人世间,和她的表弟在密谋着一些事。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他们联手欺骗了所有的人,而且骗局才刚刚开始。

到现在为止,很多看似古怪离奇的事情都得到了合理的答案,比如我在墓地看到吃香蕉的蒋梅绣、在房间里遇到刚洗完澡的蒋梅绣以及张老太太窥到买饮料的蒋梅绣。这个人始终在我们的周围,只是没人敢面对而已。

当然了,我不清楚他们为何要煞费苦心地设计出这个骗局,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曾文书的拖沓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我们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一道墙,他只要再迈出一步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我,我完全可以想象出他脸上的惊讶表情,就像晚餐时无意中吞进一个活物。

秘密被提前揭开,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尴尬难堪,我猜曾文书也不会例外。我忍不住想笑出来。

他将如何面对我呢?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我想至少有两种可能吧:

第一,他会向我摊牌,把事情的详细经过告诉我(也可能有所保留),然后逼迫我保守秘密或者加入他们的组织。

第二,直接杀人灭口,曾文书不会让我带着秘密离开他的酒吧。

坦率讲,我认为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合理,尽管那是最糟糕的局面。他会狠心对我下手吗?我想会的,曾文书已经把蒋梅绣的替身杀害了,再多一个他也不会在意。

我的余光看到了架子上的洋酒,眼下只能依靠它们了,我会利用曾文书愣神的时候先发制人。没时间考虑细节了,他的脚探出来了。

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血液在体内汹涌奔流,我全神贯注地等待那关键的一刻。

就在此时,电话铃响了。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我的位置暴露了,更为重要的是我失去了率先出手的机会。

曾文书的脚迟疑了一下,然后退了回去,我趁机跨进了酒吧大厅。我感到十分幸运,他的电话铃使我意外脱险。

我本可以迅速离开酒吧,但好奇心死死缠住了我的双腿,于是我紧靠在门口,试图听到他的谈话内容。曾文书的嗓音很低,好像在故意遮掩,我只听到两个字——马源。

他竟然提到了我的名字,电话那端的人是谁?

曾文书这个人比想象中还要复杂,恐怕他正在谋划着一桩与我有关的事。低沉的声音中止了,我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迅速转身,弯腰钻进吧台里,原本沉闷无聊的空气流动起来,曾文书出现在大厅里,经过吧台风风火火地走向门口处。

我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曾文书正在锁门,咔嚓一声,我的退路就这样被封死了。我俯下身,觉得体内有根神经紧张地跳动一下,我像是屠宰场等待命运的某只绝望的动物。

现在我面临两种选择,一是立刻跑出吧台从办公室里的门出去;二是在酒吧里熬过一夜,次日伺机离开。

没人愿意在冰冷阴森的酒吧里待上一夜,我自然更倾向于第一种选择,可是,当我准备冒险冲出去时,已经迟了。

曾文书懒洋洋地坐在吧椅上,幸好酒吧里光线昏暗,他没有发现我。

我以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姿势靠在消毒柜上,透过酒架的玻璃我看到曾文书正盯着某处,仿佛神游一般。我平生头一次遇到如此窘迫的局面,心里怨恨刚才的优柔寡断。

一阵沉寂后,我听到液体与杯壁之间轻微的碰撞声,曾文书在自斟自饮。

时间慢吞吞地向前踱步,我的发根渗出了汗,腰部起初是酸麻,随后逐渐失去了知觉,我不晓得自己还能挺多久,是不是应该站起来与曾文书摊牌。

青白色的烟从我头顶上缓慢飘过,呛人的烟草味使我的双眼痛不欲生,我估计很难再坚持下去了,破釜沉舟的时刻到了。

我刚要站起来,曾文书突然说话了。

“不喝杯酒吗?”

原来曾文书在等人,怪不得他早早地关掉酒吧,看来这位客人相当重要,也许与那个秘密有关。我庆幸自己没有提前亮牌,险些错过了一场好戏。

曾文书又往杯子里倒了一杯酒,我听到嘎吱一声,有人坐在了他的身旁。一瓶胖墩墩的洋酒瓶刚好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来者的脸。

“抽支烟?”曾文书客气地说。

亮光一闪而过,对方点上烟,没任何做表态。

“我实在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间过来。”

曾文书的语调平平,实在无法判断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过现在我至少知道了那个人也是个不速之客。

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进入正题,可这两个人好似一点也不急,我感觉他们基本上无话可说,只是因为某种利益才聚到一起的。

“好吧,”曾文书终于失去了应有的耐心,他说,“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依然没有得到回答。

曾文书突然话锋一转,他嘶哑地喊道:“吧台里有人!”

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其他器官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挤压。愤怒的声音在空旷的酒吧里回荡着,听上去异常恐怖,像是几个曾文书在各个角落同时喊出来似的。

我被发现了,而且被困在狭窄的空间内,目前的形势对我十分不利,想要安全离开吧台恐怕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出口肯定被堵死了,一场殊死搏斗即将展开,对方又多出一个人,看来今晚是凶多吉少了。

没必要再隐藏下去了,我慢慢地站起来,看到曾文书正笑吟吟地看着我,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容使他的整张脸变得极度扭曲。

他的面前摆着一瓶红酒,空空的酒杯散发着葡萄酒的余香,烟灰缸里架着一支香烟,青烟呈螺旋状向上升。

曾文书旁边的人不见了,此前我没听到任何声音,那个人像猫一样敏捷。我的手心开始出汗,我猜他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攻击我。我后退半步靠在酒架上,随后环视四周寻找那个人的踪迹。

“你在找什么?”曾文书好奇地问。

“那位神秘的客人。”

曾文书盯着我一阵,然后前仰后合地笑起来,双手有节奏地拍着吧台,如打鼓般。看到他疯癫的状态,我有种预感,自己被骗了。

“你在演独角戏吗?”我问。

“你先出来,我们喝一杯。”曾文书边笑边说。

“根本就没人来,对吗?”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酒吧里应该只有两个人吧。”曾文书夸张地转了转头,好像在找什么人似的。

“你早就知道我来了?”

“当然,我在办公室里就看见你了,你先是鬼鬼祟祟地趴在门口,然后又莫名其妙地钻进吧台里,弓着身子像蜡像一样。”曾文书忍不住再次笑起来,“我万没想到你这个人如此幽默。”

我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我的拳头下一秒就会砸在他的脸上。

看到我的态度后,曾文书硬生生地收住笑容,板着脸问:“你在搞什么鬼,现在你本该在宿舍楼里。”

“我想没必要了吧。”

“为什么?”曾文书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应该很清楚。”

“你有话直说吧。”

“你姐根本没死。”

曾文书愣住了,他睁大眼睛从上到下打量我一遍,仿佛是刚刚认识我。“你是不是疯了?”他挖苦我说。

“我看是你疯了才对。”我转身提起一个高颈酒瓶。

“马源,你想干什么?”曾文书用手臂护住脸,慌忙中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有话好说。”

我握紧酒瓶,准备随时敲开曾文书的脑袋。“我想知道你在谋划着什么事?”

“我听不懂。”

“你为什么要制造出蒋梅绣死亡的假象?”

“造假?”曾文书忽然变得暴躁起来,他骤然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尖说,“我姐已经死了。”

“哦?”我反问道,“刚才你在跟鬼说话吗?”

“我知道了。”曾文书重新坐下来,悠闲地倒上半杯葡萄酒,然后文不对题地说,“怪不得你神经兮兮的,原来是撞到鬼了。”

“看来你还想继续隐瞒下去。”我说。

“好了,请你放下酒瓶,出来喝杯红酒。”曾文书像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似的对我说,“你刚才看到的人根本就不是我姐。”

“这么说,是我看错了?”我对他的狡辩早有准备。

“那是你的潜意识。”曾文书心平气和地向我解释道,“到目前为止在你的内心深处依然不肯面对现实,你认为我姐还在人世间,所以你经常会把别人当作是蒋梅绣,或者干脆是你凭空想象出来的幻觉。”

按你的意思,刚才你的办公室里没有人,你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是我出现了幻视幻听。”

尽管我针锋相对地回击他,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些道理,我确实不愿相信蒋梅绣已永远地离我而去。

“是有个人,但她可不是我姐。”曾文书探身从吧台的木架子上取出杯子,殷勤地为我倒了一杯酒。

“是我看错了?”

“当然是你看错了,长头发和红风衣并不是我姐的专利。”曾文书努力挤出一个善意的笑脸,“她是我新招来的服务员,如果你有兴趣,明天这个时间可以过来看看。”

“我会来的。”我并不相信他的话。

“现在,请你把我的酒放回原处,然后从吧台里出来。”曾文书谨慎地说,他生怕我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我可没那么听话,我把酒瓶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随后坐在消毒柜上,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行了,我们言归正传吧。”看到我对立的态度后,曾文书也没再坚持,“你为什么要到酒吧来?今晚你应该留在宿舍里,除非你给我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我当然不会把那套怪诞的生死猜忌告诉曾文书,坦率讲,这次酒吧之行实际上是毫无意义的,我原本想找到一些答案,没料到却发现了另外一个重要问题。他的解释是否属实,我现在不想再纠缠下去了,明晚我见到那个服务员自然就真相大白了。

“白天有人在监视你。”我准备将彭斌的情况告诉他,希望他日后有所防备。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彭斌,厂里的职工,住在隔壁。”我一五一十地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详述了一遍。我说了初见到彭斌的情况,谈话内容和他房间里的布置,我还提到衣柜里的声音和彭斌的态度,最后我叙述了自己第二次进入他的房间以及彭斌情绪上的巨大转变,当然,我没忘描述在楼下见到那个恐怖的画面:两个黑影笔直地站在窗帘后,目送我离开宿舍楼。

在整个过程中,曾文书没有提问,好像很用心地听我的讲述。

“你没开玩笑吧?”等我说完最后一个字,曾文书像听天书似的睁大了眼睛,显然他对我这个人也产生了严重的质疑,“你的意思是衣柜里藏着一个人?”

“大概是吧。”就当时的情景而言,我不敢确定那里面是个人。

曾文书品了一小口酒,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说:“彭斌认定我姐是被谋杀的?”

“是的。他还要协助我们找到凶手。”

“你没告诉他我们的计划?”

“我只透露了一点点。”

曾文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也许他就是凶手,故意跟我们兜圈子。”

我没有说话,现在我谁都不相信了。

“这个人有点意思,明天我去会会他。”曾文书说,“你现在想去哪?”

“回家。”

我在曾文书不甚友好的注视下离开了酒吧,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像两个普通的路人,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相遇,然后自然而然地擦身而过。

我俩因蒋梅绣而聚,也因她而散。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这种无法预知性大概算是人生的乐趣之一吧。

从我离开酒吧的那一刻起,我跟曾文书的同盟关系彻底瓦解了,我不信任他,同样,他也不会信任我。

蒋梅绣的死因我还会继续调查下去(如果她确实死亡的话),不过再不可能有所谓的搭档了,我会单枪匹马地走完最后一程。

曾文书肯定还会返回宿舍楼,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这件事跟我再无关系了,让他和彭斌交锋吧。

时间已经很晚了,整个街道不可阻挡地安静下来,炫目迷离的彩灯休息了,沿路的酒吧都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就像演员们在忙碌的一天后终于卸下了妆。

我的内心也随之平静下来,我喜欢这种幽静的环境,在一条长街上只能听到我的脚步声一如我行走在世界的另一端。

转过头来,曾文书的酒吧已经融入了夜色中,他驾车离开了或者在几十米外悄悄地跟着我,随他去吧,我不必再为他操心了。

一辆出租车悄然无声地停在我身边,司机探着身体问我去哪。我默默地摇了摇头,回绝了他的好意,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我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有时拐弯有时直行,完全没有目的性。我的脑子里空空荡荡的,脑细胞们已经入睡了,只有双腿还在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没有人给我打电话,也没有人提醒我尽早休息,我孤独地在这个城市里漫步,没有终点,如果可能的话我想一直走下去,走到天边,然后驾云而去,与蒋梅绣在那边会面,延续我们未完成的生活。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停了下来,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一块低调的招牌,上面红色灯管拼成“昼与夜”的店名,旁边写着“24小时”的字样。

这是一家永不关张的茶餐厅,主营南方的美食,我经常光顾这家特色小店,久而久之,我和店主成为了朋友,每周我至少会来一次,不为吃饭,只是与老板聊一聊。

我和店主之间的关系是特殊的,我们从不探寻对方的年龄、背景、家庭等一切私人问题,我和他只是随意地聊聊天,喝杯茶,没有利益也没有纠葛。

我们的交谈涉及到各个领域,包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事情,在这里,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分享彼此的秘密,我们根本不必担心那些秘密会公之于众,因为我们并不熟稔,也没有留下对方的电话,他不知道我是谁,在哪里工作,同样的,我也不知道对方的姓名,是哪里的人。

当我离开茶餐厅时他不会送我,当我走进来时他也不会热情欢迎,我们通常会坐在角落里,尽情地谈上一两个小时,然后我离开,他继续经营自己的店面。

我们之间既是透明的,又是陌生的。我们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关系,像一对无话不说的知己,又像是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里,可能是潜意识在作怪,正如曾文书说的那样。每个人都会有神游的状况发生,具体说是另外一种力量支配你的头脑,决定你的行为举止,有时你会深陷其中,如做梦般恍惚,有时你是清醒的,比如现在。

我站在餐厅前,用携着浓郁香气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虽然脚掌有些发麻,但体内的各个器官得到了适度的按摩,呼吸也更加舒畅了,我的身体似乎变轻盈了,也许是漫走的原因,也许是见到餐厅的原因,我不清楚。

餐厅位于两栋高耸的塔楼之间,白天,阳光被遮挡住,整个餐厅总是处在高楼的阴影之中。夜晚,它才焕发出生命的光彩,一面硕大的灯箱在寂寞的路灯下闪闪发亮,给沉闷潦倒的街区带来了些许活力。两扇玻璃窗巨大而通透,内里闪烁的缤纷光线足以吸引四面八方的路人。

茶餐厅的营业面积不算大,但在这座城市里却十分有名,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它从未感到孤寂。

我在月光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步入餐厅。

门很厚重,需要费些力气才能将其推开,我怀疑这是老板故意为之,他不希望自己的店里人满为患。

我承认他是个怪人,与其他经营者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不过他的另类作风不会阻碍我们交往,同时我也不会向他提出任何建议。

我心里很清楚,目前所维系的特殊关系是建立在互不干涉的前提下,如果打破这条底线,我俩之间的关系将立刻土崩瓦解。

餐厅里明亮而沉闷,一股与北方格格不入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着,虽然我看不到,但我相信它们正固执地钻进我的肌肤,潜入我的身体,它们天生具有很强的侵犯性,不会轻易放掉任何一个走进餐厅的食客。

我顺手在门口一侧的报刊架上取下一份当天的晚报,我喜欢这个感觉,像回家一样随意、舒适。

这是南方人特有的细腻,他们很懂生活,也很会享受。

餐厅里暖融融的,像五六月份洒满阳光的银色海滩,我解开几颗上衣扣,大步往里走,踏在熟悉的地板上,脚掌随之松弛下来。

由于最近极度的焦虑不安,我险些忘记了这个避风港,现在,我终于甩开了烦恼,得到片刻的宁静,尽管离开餐厅后那些忧伤和悲戚还会像寄生虫一样重新附着在我的身体里,但至少此刻不必再顾及它们了。

逃避,或许是最好的疗伤药。

餐厅里的摆设没有一丝一毫地改变,十几张椭圆桌、木制椅,粉色和白色相间的台布,娇艳欲滴的玫瑰花,闪闪发亮的洁白餐具,一尘不染的抛光地板,深灰色低调的墙纸,轻缓低沉的背景音乐以及一成不变的宁静空间。

我听一阵阵略带醉意的喃喃细语轻轻柔柔地飘了过来,餐桌前坐着几位年轻的客人,估计是这里的常客。男孩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边缘上镶着一条金属线,他的帽子遮住了半张脸,样子像个冷漠深沉的明星。女孩很文静,短发,蝴蝶形的可爱发卡随意地插在发丝间,她有一张白净无瑕的脸,五官玲珑,眼睛水汪汪的,仿佛一个笑容可掬的瓷娃娃。

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女孩放下竹筷,朝我点点头,她的笑容能将冰雪融化,好像是邻居家熟悉的小妹。男孩依然低着头,举起盛满琥珀色液体的杯子放至嘴边,他似乎不满女孩的举动,轻轻地哼了一声。我向女孩点了一下头,然后迅速从餐桌旁走过去,我可不想让他们产生任何的不愉快。

靠近厨房的桌子上没有餐具,也没有漂亮的玫瑰花,这个座位属于我,一个纯粹的私人空间。

我走在餐桌前,关闭手机,将外衣整齐地挂在椅背上,然后舒舒服服地坐下,摊开报纸,逐字逐句地阅读起来。

这是一个不被打扰的时段,没有人能找到我,我也不想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在这段时间内我是真空的,或者说是透明的。

服务员将一杯香喷喷的茉莉花茶推到我面前,我禁不住诱惑,放下报纸端起茶杯,一股暖流顺着喉咙缓缓向下流淌,我似乎听到了汩汩的声音,仿佛是空灵飘忽的清泉,顺流而下滋润着我燥热的身体,慰藉着我寂寥的灵魂。

谁说香茶不能醉人?

我继续翻看着报纸,从社会版一直看到体育版,我应该算是个狂热的足球迷,一则英格兰超级联赛的最新转会消息吸引了我,我刚读了几个字,一个人忽然坐到我的对面。我没有理会,甚至连头都没抬,非常固执地把这篇短文看完。

对面的人似乎没有意见,他耐心地等待着,一股现磨咖啡的焦香味道悄悄地贴着桌面飘过来。

“你能不能给我也来一杯?”我放下报纸说。

“可以。”他向服务员打了个手势,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咖啡。

他就是昼与夜餐厅的老板,看到他,我的心平静了许多。他大概比我年长几岁,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好像每句话都要在脑子里认真推敲一番,我必须承认,他身上的某些特质与我相似,或许这是我们能够成为知己的原因所在。

他今天穿着一件休闲西服,袖口上镶着两颗金灿灿的扣子。他的衣着总是很随意,一如他的性格。

我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咖啡,像喝茶似的吹了吹热气。他坐在对面笑眯眯地看着我,仿佛算准了我今晚会来。

我撕开一袋砂糖,随后倒入少许鲜奶,用银色的咖啡勺顺时针方向搅了搅,杯壁与小勺愉快地摩擦着,发出悦耳的声音。咖啡的浓香被搅了出来,旋转着飞到我面前,让朴实无华的空气另眼看待。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的动作,好像我在创造一件极具收藏价值的艺术品。

“你的咖啡里为什么永远不加糖奶?”我问。

“我比较喜欢纯粹的。”他答。

我把小勺轻放至碟子里,然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难道你就不觉得苦吗?”我问。

“刚好合适。”

我开门见山地说:“有一件事把我的生活完全搅乱了。”

他没有说话,一直看着我。我知道他绝对不会开口询问,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就像是祖上传下来的家规,谁也不能轻易打破它。

餐厅大门被推开了,一个身材魁梧、面露凶色的中年人喘着粗气走进来,他在餐厅门口随手拿了一本汽车杂志,然后坐在离我不远的位置上,他向服务员要了一杯热柠檬茶,斜着眼盯着我,那感觉好像我故意占了他的地盘似的。

这个人我觉得十分眼熟,好像上次来也见到了他。

我毫不犹豫地与中年人对视了一阵,直到他乖乖地垂下头为止。我的身体里仿佛藏了一个巨型火药桶,只要一丁点火星就能将其引爆。

我对这个外强中干的大汉感到无比遗憾,按照正常的逻辑他应该勇猛地冲过来,用滚烫的茶杯袭击我的头

部,然后用尖锐的竹筷捅入我的眼睛,最后用椅子抽打我的后背。可惜的是,一切都没发生,他只是低着头用彩色吸管享受他的儿童饮料。

我心有不甘地转过头,发现店主正微笑地看着我,他的眼神茫然恍惚,仿佛藏着许多不被人知的故事。我仔细观察他的脸,他的表情像是在嘲笑我刚才的想法。

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能轻易看透我的心思,我每个一闪而过的念头都逃不过他尖锐且带着锋芒的眼睛。

为了验证我的猜测,我打算主动试试他。

“她的死因很蹊跷。”

店主不置可否。

“那个凶手非常狡猾。”

店主端起咖啡喝了起来,像是没听到我的话。

“我在跟你说话呢。”我提醒他说。

“是吗?”店主放下杯子,笑着对我说,“我以为你在故意试探我。”

我感到万分窘迫,下句话像一根鱼刺似的卡在嗓子眼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我扭头看着玻璃里的陌生人,困惑难解,自己怎么会变得如此多疑呢?大概是蒋梅绣的死亡刺激了我的神经,影响了我的正常思绪。可问题是,异常的状态还要持续多久,这样下去我迟早会被逼疯的。

店主还在笑,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是空的,那些不被人知的故事统统不见了。

他的手里握着一个黑色的烟斗,他用大拇指压了压烟丝,然后叼在嘴里,一缕青烟冒出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朦胧之中,我觉得坐在对面的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侦探,而我变成了一个被陷害的无辜事主。

我捂住嘴用力咳嗽一下,嗓子立刻通顺了,尴尬地吐了出去。我将咖啡一饮而尽,精气神似乎又回来了,体内有种说不出的清爽,五脏六腑重新焕发了生机。

我不清楚为什么会有如此感受,或许是店主淡定的眼神,或许是物极必反的正常反应。不管怎样,我重新振作起来,于是我滔滔不绝地述说着我的遭遇,从墓地诡秘的一幕开始,一直讲到曾文书的酒吧以及酷似蒋梅绣的背影,当然少不了那个神经兮兮的彭斌和他神秘的衣柜。

我说了很长时间,期间抽了两支香烟调整思路,我的嘴角干涩,嘴唇逐渐发硬,像一部缺乏润滑的老机器,我来不及补充水分,因为我担心那些记忆会插着翅膀飞出大脑。

店主很安静,他专注地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关切之情。他叼着烟斗,不时点点头,适当地表示出对我的尊重。

他在用心倾听,从始至终他没说过一句话,只是偶尔皱一下眉头,随后取下烟头在桌面上磕了磕,即刻又塞了回去。

我不清楚他是否听懂了我断断续续的讲述,实际上我讲得很快,我想尽快把这段故事说完,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解脱似的。

那对男女和邻桌的凶汉不约而同地望过来,他们的眼神不太自然,躲躲闪闪,好像直视我是一件极不礼貌的事,或者是担心激怒我,不管怎样,他们闪烁不定的目光让我有些坐立不安。

店主又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拍了拍我微微颤抖的右手,暗示我集中精力,不要被环境干扰。我受到鼓舞,立即抛去杂念,全神贯注地继续我的故事。

我的语速惊人,不过我相信店主不会漏掉任何一个字,当然,如果我俩换过来,我也会这样做的,因为我们是能够分担忧愁的知己。当我把最后一句话讲完时,我感觉身上那套无形的枷锁打开了,掉在地上,粉身碎骨。

我的身体似乎轻快了许多,如同在血液里输入了足够的氢气,随时都可以飘起来。压在心里的话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后,我仿佛得到了重生,连服务员端来的黑咖啡都觉得甜滋滋的。

原来与别人分享心底的秘密是如此惬意的事情,我后悔为什么没能早些过来。

店主平静地叼着他的烟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的离奇故事在他眼里显然是平淡无奇的,就像是晚餐过后喝一杯清茶那般地平常。

我忽然意识到,店主可能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因为向他倾诉心声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他经常能听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而诸如此类的故事可能比电影还要精彩,可以确定这是一笔财富,远胜过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如果他不愿开店,我想他改行当个小说家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我俩谁也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肃穆的气息,那些秘密终于离开了黑暗,它们欢声雀跃地在灯光下嬉戏着,丝毫不在意周围异样的眼光。

我理解它们,秘密一旦遇到光,就不再是秘密了。

“讲完了?”店主问。

“讲完了。”我回答。

我们再度陷入无边无际的沉默中,时间失去了原本的意义,现在仅仅是一组随时变动的数字而已。

我点燃最后一支烟,希望尼古丁能暂时麻醉我脆弱的神经。我并不奢望店主会给出答案或者某些提示,其实我只是需要一个可靠沉稳的聆听者,仅此而已。

店主已经很好地完成了他所扮演的角色,他可以谢幕了,我也该走了。

一辆公共汽车从餐厅门口呼啸而过,这是一个信号,意识着新的一天降临了,不管愿不愿意,你都要勇敢地面对它。

餐厅里就剩下服务员了,喜欢儿童饮料的凶汉和始终低声细语的男女青年不见了,凶汉临走时一脚踢开椅子,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女孩则友善地朝我笑了笑,然后挽着男孩的胳膊蹦蹦跳跳地走了,男孩的帽檐依然压得很低,遮住半张脸。

他们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不知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巴巴地耗上一夜,难道和我一样,心底也有些秘密需要与人分享?

街边传来自行车的声音,第一批劳动者已经准时出发了,他们将用迷糊的双眼迎接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卖早点的小贩推着车无精打采地经过窗口,想必他还在回味被闹表残酷扼杀的美梦。

城市不动声色地躁动起来,声音并不大,但每个人都会感受到。

清晨里的人们总是匆匆忙忙、慌里慌张,谁也不肯停下来歇口气,他们日复一日地忙碌着,今天和明天一样,明年与后年相同,直到满头花白、手脚僵硬为止,这就是生活的本质,谁也无法逃避,是幸福还是悲哀,谁又能说清。

虽然整夜未眠,但我异常清醒,也许是咖啡产生的奇效,也许是吐露心声之后的亢奋,总而言之,我没有丝毫倦怠,就像是打了一针强力兴奋剂,完全可以在街道上跑上几圈。

烟盒已经空了,我的嘴角发麻,松垮垮的,这是我唯一感到疲惫的部位。

我用服务员递来的湿毛巾擦了擦脸,毛巾如丝绸般柔软,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脸部的毛细管兴致勃勃地张开了,大口呼吸着。事毕,我把毛巾整齐叠好还给服务员,并向她致谢。

一碗稀粥、一碟春卷以及一壶花茶端了上来,店主特意到后厨为我做了两个煎蛋,我在盘子里倒了些广东生抽、韩式辣椒酱,然后低头吃了起来,补充这几个小时所消耗的体力。店主笑眯眯地看着我,像慈祥的父亲。

吃完后,我喝了两杯花茶,热气腾腾的茶水使我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在体内蠢蠢欲动。

我竭力控制自己,稳重地扭过头,发现窗外出现了变化,大地迷离恍惚,影影绰绰的,天地间雾气蒙蒙,黑白两色在拼命争抢地盘。

我准备向店主告辞,他陪我坐了一夜,倾听了一夜,我很感谢他,能有这样的知己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事。

我从钱夹抽出两张票子,压在空茶杯下,这是我的习惯,从来不看账单,我和店主之间不会在金钱方面斤斤计较。每到这个时刻店主通常没有表情,不管我留下一块还是一千,他好像对钱无所谓,他只是想陪人坐坐,偶尔听听别人的故事,这就是他的人生,简单得让人羡慕。

可这一次,他不再简单了。

他像手术台旁的医生似的拿开茶杯,随后小心翼翼地把钞票对折,塞进我的钱夹里,整个动作干净利落,仿佛他已经演练过了一百次。

他仍然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睛里那些复杂的成分不声不响地回来了。

我迟疑地举着钱夹,意识到我们之间的某些不言自明的规矩被彻底打破了,这让我非常不适,甚至有些恐惧。如同几十年的患难夫妻突然莫名反目,而你的所有财产积蓄都握在对方手里。

我在等他的解释,我相信他一定会给出个合理说法。店主慢悠悠地叼起烟斗,一团翻滚的青烟从嘴里冒出来,在餐桌间缭绕着,久久不愿散开。

他终于说话了,在这两三个小时内他第一次说话。

他说:“我可以帮助你。”

我说:“帮我什么?”

他说:“帮你找到真相。”

我不禁愣住了,我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他竟然想闯进我的生活,可我还没有准备好,或者说连一点准备都没有。

我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想帮助你。”

他的话虽然不多,但我闻到了诚恳的味道。

是的,他想帮助我,如果我俩换个位置,我也会这么说。朋友之间有种很奇妙的规律,当你顺风顺水的时候,他会在一旁驻足观望,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一定会伸出强有力的臂膀。

我收起钱夹,默不作声,外面寒风凌厉,我的心却是暖洋洋的,嘴里像含着一个七月底的太阳。

我不知道他会如何帮我,但看到他坚毅的表情后,我相信他是有办法的,至少比我更加果断。仔细想来,这几天我几乎没办成什么事,我在不断地猜疑,不停地原地打转,照这样下去,我永远也找不到凶手,其实结局我已经预见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有了帮手,这个人比我有头脑,更重要的是没人认识他,他和我的生活圈子没有丝毫的瓜葛,他可以从容不迫地在暗处协助我,这样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我感到十分庆幸,我将所有的事情全部告诉了他,如果有所保留的话,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我又要了一杯热咖啡,原本我想喝杯啤酒,可天边已然蒙蒙亮了,我实在没有清早喝酒的习惯。店主还在笑着看着我,好像我所有的举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用勺子多余地搅动咖啡,心里盘算着我们该从哪个方面入手。实际上我并不清楚谁的嫌疑最重,哪里的漏洞最大,我的脑袋里仿佛裹了一层糨糊,思路被牢牢困在其中,不见天日。现在我觉得每个人都有问题,可就是找不出任何破绽。

我端起杯子将咖啡倒进嘴中,舌头和牙床被烫得发麻,一如我麻痹紊乱的思绪。

“天亮了。”店主终于说话了,“你该去上班了。”

“你去哪?”

“过几天我会告诉你。”

我抽出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这是我第一次亮明身份,就目前的阶段而言,我不该有任何隐瞒。店主点点头,既没把名片收起来也没看上面的内容,他的眼神投向窗外,仿佛我的个人资料全刻在玻璃上。

窗外闪了一道白光,可能是哪个路灯坏了。

“你今天去查查彭斌的情况。”店主说,“如果方便的话。”

“好的。”我答应下来,这对我来说不算是难事。

“再见。”店主结束了一夜的谈话。

“曾文书你暂且不要接触。”

“他今天可能去宿舍楼。”我提醒他说。

“没问题,让他去吧。”

“我这周可能要出差,时间不会太长。”

店主嗯了一声。

“你会给我打电话吗?”

“过两天你来餐厅。”

“几点?”我问。

“随你。”店主站起身,走进柜台。他从不送我,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桌面上的名片不见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走的。我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腰部火辣辣的,又酸又痛,整个身体要散架了似的。

我用手掌按在腰眼上,绕着餐厅走了两圈。漂亮勤快的服务员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同样的一夜,她却是精力充沛的样子,好像她刚刚换好衣服,准备进入工作状态。

“你该下班了。”我没话找话地说。

服务员微微点头,那双大眼睛还在跟着我没头没脑地打转。我被看得有些发毛,连忙披上外衣,拿起手包离开餐厅。

“您慢走。”她的声音非常甜美。

刚推开厚重的大门,凛冽的寒风一下子扑了过来,砭人肌骨。我扣紧衣领,两只手捂在心口的位置,迈着疲惫的步伐,朝街面走去。

这时的阳光已经不再腼腆了,它从东方探出半个脑袋,将黑夜一网打尽。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热闹起来,有职员、

学生以及晨练的老人。走在他们当中,感觉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世界。

我耐心地站在街边,看着霸道的大型公交车在道路中央横冲直闯,我注意到身边站着六七个人,看样子也在等出租车。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拥挤,我缓缓往前走,想找到一个偏僻的路口。

我听到身后有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侧过身发现是一辆吉普车,我拐了一个弯,那辆车还在跟着我,与我的步幅保持一致,就像粘在我身上似的。

我心里有些发紧,估计是凶手要杀我灭口,可是,他已错过了下手的最佳时机,这样平白无故地跟着我只会暴露身份。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尽管可能性几乎为零。

我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吉普车距我一米远,车内显出一个男人的轮廓,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双冷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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