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从床上跳下来,拧开台灯,待心绪完全平静下来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蒋梅绣的房间里。

屋内的家具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可我还是原来那个我吗?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

我把手放到台灯下照了又照,没发现有什么异端,手包也没缺少任何物品。我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好像一切如常,我还是活生生的人。

可是,似乎有些事难以解释清楚。

我关掉台灯,点燃一支烟,坐下来回忆着两天以来所有的细节。没过多会儿,冷汗顺着皮肤渗了出来,我感到头晕目眩,腹内翻江倒海,我发现很多事情不对劲。我仿佛坠落到层层迷雾之中。

第一桩奇异的事发生在墓地,我明明看到蒋梅绣站在墓碑前,可一转眼她就不见了;之后的午宴,同桌的人像是没看到我似的,那两个同事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还有载我回家的那个出租车司机,他的话很多,但好像都在自言自语;最后是那个奇异的邻居,中午他家还在装修,晚上居然已经入住了。

所有的迹象表明,离开人世的应该是我。虽然我不清楚死因,但我确实已经死去。

我的魂魄在世间悄然游走。

可是,有些事情说不通。比如说曾文书,他是怎么看到我的?还有杂货店的张老太太、老厂长、徐强志等人,他们不是都和我接触了吗?

难道是这两天的某个时刻我发生了变化?

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所有的细节我都想到了,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我开始在房间里乱走,直到眩晕为止。我在里间站了十多分钟,仰着脑袋出神地看着蒋梅绣自缢的地方,忽然间,我想到一种可能性,尽管听上去像是天方夜谭。

问题就出在302室里!

我到这里前是虚无的,出了房间我就多了一个外壳。

在墓地里有两个人看到了我,一个是曾文书,另一个是陌生的中年男子。这两个人为什么能看到我呢?只有一个原因,他俩根本不是活人。

我立刻想到曾文书那张灰白色的脸和那双恶毒的眼睛,以及飘忽不定的行踪。

我记得墓地里偶遇的那个中年人一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现在想来原因很简单,陵园就是他的家。

毫无疑问,这两个已经不再是活人了。我遇到了鬼,或者说,我遇到了同类。

我在302房间睡了一晚,第二天我变成了正常人,还在努力寻找蒋梅绣死亡的真相,还在尽心尽力地工作,想来真是荒唐透顶。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忽然,我发现自己的手很凉,完全没有温度,像是一个冷血动物。更加令人不安的是,我仿佛能在黑暗中看清东西,书桌、衣柜、双人床,所有的家具都无比清晰。

我急忙拉开窗帘,在夜幕中我看到远处的杂草丛,在寒风中摇摆不定,里面好似隐藏着一个恶魔。

我拉上窗帘,暂时与外界隔离,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稍稍安下心来。我是何时发生的改变,我不清楚,也许始于昨晚,也许刚刚发生。

此时,我想到另外一个严峻的问题,蒋梅绣到底在哪?似乎所有的人都在悼念她,显然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我才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她。

我在漆黑的房间里枯坐着,时间不知不觉地流走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拯救自己,也不清楚未来的归宿在哪里。

这一切或许都是出于我的想象,是过度悲痛而产生的幻觉?

我拧开台灯,从书柜里取出夹着照片的那本书,照片中的我穿着一件及膝的风衣,个头很高,五官端正,略显清瘦,脸颊上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那是我几年前的样子,自从那次工伤后,我胖了许多。

照片掉到写字台上,我的心猛然收缩了一下。

我突然有了一个怪念头:这张相片可能只是蒋梅绣的单人照!

我站在她身边,被照相机镜头的特殊原理呈现出来。

我昨晚去的那间酒吧其实根本不存在,酒吧里的一切均为假象。还有我的住房,所有的家具可能都蒙上了白布。

想到这里,我穿上外衣,拿起手包,关掉台灯,急匆匆地出了房间。我不能在房间里再待下去了,此时此刻我已经没心思等鱼儿上钩了,我要尽快搞清楚我眼中的世界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刚推开房门我就愣住了,我看到一个人一声不响地站在我对面,他穿着一件绿色的睡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脸上挂着冷漠的笑容。

难道这个人一直站在楼道里,隔着门板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你是谁?”他的嗓音很低。

该如何回答呢,此刻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你又是谁?”我反问道。

“我是这里的住户。”他说,“你好像不是。”

“我是来找人的。”我敷衍地说。

“找到了吗?”

“没有。”

陌生人咧嘴笑了出来,他的笑声忽高忽低,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着。

“你当然找不到。”他止住笑,冷冷地说。

“为什么?”我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刚说完我就后悔了,很明显这句话毫无意义。

“明知故问。”他说,“你要找的人已经死了,除非你也是个死人。”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割在我的伤口上,我无言以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白天那个人好像不是你。”陌生人盯着我说。

看来他就是曾文书所说的那个古怪的邻居。

“对不起,我现在要走了。”我挪步准备离开。

对方往左面跨了一步,依然挡在我的面前。“话还没说完,你就要走?”

“你没觉得我俩话不投机吗?”我板起脸,生硬地说了一句。

“没关系,我早就习惯了。”他满不在乎地说,“你们为什么整天待在302房间里?”

“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我推开他,大步流星地朝楼梯走去。

“再见吧,马源。”那个人站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动。

我猛然停住脚步,扭过头,重新打量他一遍。“你认识我?”

他慢慢地转过身,说:“我当然认识你,你就是那位年轻的副厂长。”

“你是厂子里的职工?”

“我是维修部的彭斌。”

“你刚开始就认出我了?”

“只是眼熟而已,我不敢确定。”彭斌说,“厂门口的公告栏里好像贴着你的相片。”

“好吧。”既然同在一家单位里供职,我打算向他吐露一些实情,“白天那个人是我的一个朋友。”

“这就对了。”彭斌点头说,“我听到屋里的说话声,还以为闹鬼了呢。”

提到鬼,我马上警觉起来,面前的这个人在宿舍楼里待了一整天,也许他根本不是厂里的职工。

“你今天没上班吗?”我尽量以若无其事的态度问。

“今天我休息。”彭斌指着隔壁的一扇门说,“进屋坐坐吧。”

“不会打扰你吧?”我客气了一下,实际上我很想进去看看,任何与蒋梅绣有过接触的人我都不会轻易放过。

“我在床上躺了一天,现在正愁如何打发时间呢。”尽管彭斌的样子很高兴,但我总觉得他是心口不一,这个人我必须要多多留意。

他推开房门,乳白色的灯光打在我身上。我环顾四周,房间里一尘不染,格局和蒋梅绣那里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些家具,似乎更有家的感觉。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暖气管旁架出一根铁丝,上面挂着几件湿淋淋的衣服,使得房间里湿气过重。看得出,彭斌是个勤快的单身汉。

“随便坐吧,马厂长,我去沏茶。”彭斌热情地说。

“别忙了,我过会儿就得走。”我坐在墙角的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一份过期的《参考消息》。

“你瞧不上我这间陋室吧?”彭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别误会,我可没这意思。”我赶忙解释道,“我还有事要办。”

“深更半夜你还在忙吗?”彭斌盯着我说。

“是一点私事。”我耐着性子对他说。

“喝杯茶耽误不了你的大事。”彭斌一边说一边端起暖瓶,把里面的温水倒进热水壶中。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位热情过度的主人,心里隐隐有些不快。

“花茶还是绿茶?”彭斌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崭新的茶具。

“你随便吧。”我没好气地说。

彭斌似乎一点都没注意到我的态度,他乐呵呵地用沸水烫了烫杯子,然后沏上他的宝贝茶叶,屋内顿时飘起一阵淡淡的幽香。

“马厂长,”彭斌毕恭毕敬地把茶杯推到我面前,“白天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

“他是蒋梅绣的表弟。”我说了实话,当然,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绝不会向他和盘托出。

“我说呢,那小子贼眉鼠眼的。”

彭斌的话听上去十分别扭,我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刚才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彭斌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可他的眼神好像落在我身后的窗户上。

“你问过我什么?”

“你和蒋梅绣的表弟为什么整天待在302房间里?”

“我们在收拾她的遗物。”我随口说了一句。

“马厂长,恐怕你没说实话吧。”彭斌咧开嘴笑起来,“我看你们哥俩像是在等人。”

我平静地喝了一口茶,缓缓问道:“你说说看,我们在等谁?”

“等杀害蒋梅绣的凶手。”

茶杯猛然间抖了一下,几滴茶水溅到裤子上,我抽出纸巾,低头擦了起来。

“嘿嘿,”彭斌得意地笑起来,“竟然被我说中了。”

我把湿成一团的纸巾扔到茶几上,说:“所有的人都知道,蒋梅绣是在她房间里离世的。”

“鬼才相信这个说法。”彭斌夸张地摇了摇头。

我心里一惊,难道这个人知道其中的内情?如果放在以前,我一定会跳起来刨根问底,但现在,我变了,老厂长的话再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你在心里琢磨的事总会毫无掩饰地挂在脸上。”

“请再倒点热水。”我端起茶杯递给彭斌,我看到他脸上掠过一丝惊异的表情。

彭斌慌里慌张地倒完水,把杯子推倒我面前。“你不相信我的话?”他急切地问。

“是的,我根本就不信。”我说。

彭斌站起来,声调陡然提高了一倍。“你不觉得蒋梅绣的死太过蹊跷吗?”

“蹊跷?”我故意重复了一句。

彭斌激动起来,语速也随之加快了:“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怎么会突然悬梁自尽?她的一只鞋居然丢在院外面?”

“你跟她熟吗?”我问。

“算是一般吧。”彭斌愣了一下,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事,你接着说。”

彭斌不说话了,他盯了我一会儿,然后狡猾地说:“马厂长,你大概在套我的话吧?”

“我记得好像是你主动说的。”我笑了起来。

“是吗?”彭斌皱起眉头,困惑地看着我,沉默了一阵后,他说,“我现在不想再说了。”说完,他就低头喝起茶来。

“你随便吧。”我满不在乎地说,仿佛这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为了引出实情,我换了一个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待在302室吗?”

彭斌抬起头,像个孩子似的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为什么?”

“因为有人在找蒋梅绣的某些遗物。”

“她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彭斌的眼睛在发亮。

“我不知道那个人在找什么?”我把那晚的情况简单地叙述了一遍。为了换取他的信任,我被迫吐露了一些实情。

“守株待兔。”彭斌兴奋地打了一个响指。

“可以这么说。”我点头承认。

“很明显,”彭斌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两圈,像福尔摩斯一样深沉地说,“那个人就是杀害蒋梅绣的凶手。”

“有证据吗?”我配合地问道,“你现在连那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老兄,推理首先需要假设。”彭斌胸有成竹地说,“凶手一定有什么东西遗留在蒋梅绣那里,所以他才会冒险潜入302室,不过他没想到你会先到一步,更没料到你竟然站在衣柜里。”

“恐怕他什么都没找到。”

“当然,凶手没有足够的时间,因为他听到衣柜里的声音。”彭斌又开始在屋里踱步,“我猜他当时一定是吓坏了,他可能以为衣橱里有鬼。”

“你能不能坐会儿,我头都晕了。”我

说。

彭斌不太情愿地坐回到座位上,继续说道:“你们的策略也许是正确的,但执行过程中出现了重大漏洞。”

“说来听听。”

“如果我是那个凶手,有了上次那个惊心动魄的经历之后,我绝不会再回到302室。”彭斌故意顿了一下,等待我的看法。

“你会怎么办?”

“我肯定不会自投罗网,我会在楼下先观察一天,看看屋里有没有埋伏。”彭斌走到窗前,仰起头左右张望,模仿着凶手的样子说,“你在隔壁开过灯吗?”

“只开了一会儿。”我看着他滑稽的动作,想要发笑。

“一秒钟都不行。”彭斌大声责备我,好像我做了天大的错事,“你太大意了,凶手早就被你吓跑了。”

忽然,我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面前这个人是不是真正的凶手?

“嘿,你怎么不说话了?”彭斌走到茶几前,直勾勾地看着我。

为了掩饰我的想法,我赶忙说:“是有些大意了。”

“不必自责,我们还有机会挽回。”彭斌豁达地开导我。

“我们?”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要帮助你们破案。”彭斌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们要尽快找到杀害蒋梅绣的凶手。”

我诧异地看着这个刚刚认识十分钟的新朋友,不知该如何作答。

“首先,”彭斌背着手,居高临下地分配任务,“你和那个人必须马上撤出宿舍楼。”

“那个人叫曾文书。”我提醒他说。

“不管他叫什么,马上撤离。”彭斌雷厉风行地说。

“凶手来了怎么办?”在彭斌的领导下我立即进入了角色。

“这边由我盯着,”彭斌拍拍自己的胸脯说,“你放心吧,宿舍楼里就算是飞过一只苍蝇我都能辨出公母来。”

我被彭斌身上的喜剧元素逗笑了,茶杯里的水再次溅到裤腿上。

“有什么可笑的,我们在说正经事。”彭斌显然有些恼怒,他抽出两张纸巾朝我扔过来。

我勉强止住笑,问道:“如果凶手真的来了,你有把握制服他吗?”

彭斌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然后弯下腰从茶几下面拿出一把足有四十厘米长的钢制刀,他用力挥了两下,一股凉风划过我的脸颊。

我不由自主地靠在沙发靠垫上,心里有些没底,这把锋利的钢刀下一秒不会砍到我的脖子上吧?

房间里静极了,彭斌举着刀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眼神里泛着冷冷的光。

我不知该如何缓解气氛,只觉得嘴唇有些抖。

如果彭斌是凶手,我猜他不会让我活着走出房间。忽然间我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大意了,我不应该轻易地走进他的房间,更不该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地告诉他。彭斌完美的掩饰欺骗了我。

被人活活砍死的滋味一定不好受,我绝不能坐以待毙,如果反击会有多大胜算呢?

手中的茶杯或许可以稍稍缓解对方的第一波攻击,趁他迟缓之际,我立刻掀翻茶几,用沙发将我俩暂时隔开,然后抄起一件能够自卫的物品……

我在不触怒彭斌的前提下扭头观察了一下屋内的状况,写字台上放着几本杂志、一叠信纸以及一瓶塑料饮品,书柜里除了书以外没有一件装饰品,床头柜上倒是架着一盏阅读灯,看上去很沉,但它离我太远,彭斌不会给我机会。

我开始绝望了,我万没想到这间房居然是我的墓地,杀害蒋梅绣的凶手还没找到,自己却成了刀下鬼。

“你怎么啦?”彭斌提着刀向前迈了一步。

“我忽然有点不舒服。”我知道自己的脸色很差。

“你以为我会砍死你?”彭斌阴沉沉地说。

“你就是那个凶手。”我试探地问。此刻我已经没有顾虑了。

“我是凶手?”彭斌困惑地重复着,脸上浮现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当然是你。”我慢慢地站起来,想趁他不备夺下刀子,这大概是我唯一的活路,“你是蒋梅绣的邻居,又在一个单位里上班,不是你还能是谁?”

“楼里还有其他住户,你为什么偏偏说凶手是我?”彭斌激动地说,“你也是厂里的职工,我也可以说你才是凶手。”

我不清楚彻底激怒他是否明智,但事情到了这个关口,也只好破釜沉舟了。“我没有嫌疑。”

“为什么?”

“因为我是蒋梅绣的男朋友。”

彭斌愣住了,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我担心他会立即动手。到现在为止我才意识到,这个人的脑子里肯定有问题。

“你撒谎。”他的精气神就像是一下泄了出去似的。

“我说的是实话,你可以去问问她的同事。”我从茶几后面转出来,慢慢地靠近他。

“你站住。”彭斌突然举起刀,刀尖指着我的鼻尖。

我站在原地,尽量保持镇静。“你想杀我灭口?”

“我从没杀过人。”彭斌喊起来,刀尖在我面前左右晃动。

就在这时,我问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你怎么知道蒋梅绣是被害的?”

彭斌握刀的手变得软绵绵的,无力地垂了下去,他没说话,眼珠子好像定住了,一瞬间他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活死人。

“嗨,你没事吧?”我趁机又向前迈了一步。

彭斌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喊道:“别靠近我。”

我友善地抬起双手,让他放松。“你肯定有人谋害了蒋梅绣?”我又追问了一句。

彭斌皱起眉头作思索状,看样子他要回答我的问题了。我看准他的右手,准备夺下他的刀。

就在这时,我的身后砰的响了一声,我急忙转过身,难道屋里还有其他人?

我没看到其他人,或者说我看不到其他人。

“你听到那声音了吗?”我尽量稳住声调。

彭斌笑起来,他的眼神投在我背后。我再次转过身,后面还是空无一物。

衣柜里有人!这是唯一的可能。

这个人一直站在衣柜里偷听我和彭斌的谈话。会是谁呢?也许就是那个潜入蒋梅绣房间的人。

“谁在衣柜里?”我想听听彭斌如何回答。

“你拉开门就知道了。”彭斌笑嘻嘻地回答。

我当然不会傻到去拉柜门,致命的一击可能正等着我呢。同时我放弃了夺刀的想法,眼下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房门离我很近,跨出一步刚好可以碰到门把手,我迅速拉开房门,扭过头,彭斌还在笑。“柜子里是什么?”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你要走了?”他好像根本没听到我的话。

“再见吧。”我没心思再跟他纠缠下去了。

“等一等。”彭斌叫住我,“把你的电话号码留下来。”

“有什么事就现在说吧。”我警惕地回答。

“快把号码留下来。”他似乎又激动起来,“凶手来了我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你。”

彭斌的话让我哭笑不得,我搞不清楚他是认真的还是故意演戏给我看,反正就目前的局面而言,如果我不给他电话号码,他大概是不会放过我的。

“只有遇到紧急的事才能跟我联系。”我从口袋里拿出钱夹,抽出一张名片放在门口的低柜上,“记住了吗?”

彭斌认真地点点头,说:“我记住了。”

我最后瞥了一眼神秘的大衣柜,然后扬长而去。坦率讲,我没想到能如此轻易地离开,我原以为衣柜里的人会跳出来拦住我的去路。

为什么这个人最终没有露面呢?或许他是我认识的人。

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衣柜里的人会不会是曾文书?

曾文书可能根本就没有走,他一直待在隔壁,彭斌和他也许早就认识,也许今天刚刚相识。问题是,他俩在密谋什么事?如果他们想要谋害我的话,刚才是最好的机会,他们不该轻易放弃。

我踮起脚悄悄返回三楼,走到彭斌的房门前,贴在门板上听里面的动静。我听到彭斌在屋内走来走去,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脚步声非常杂乱,他的步幅忽大忽小,速度忽快忽慢,嘴里还念念有词,具体是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看来我对他的判断没有错,这个人的头脑确实存在问题。

单调的脚步声持续了一阵儿,大概是走累了,彭斌坐到沙发上,喝了两口茶水,然后就再没声音了,可能是睡着了,也可能正出神地盯着天花板,谁知道呢。

我慢慢地离开门板,准备离开,看来衣柜里没有人,是我在疑神疑鬼。

我刚走了两步,忽然听到房间里有动静,是衣柜门拉开的声音。我的神经绷紧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彭斌开始说话了,声音很低沉,像是在说悄悄话。“那个人走了。”

没有人回答他。

“他还会再来的。”

房间里像沙漠一般静谧。

“我给你洗洗衬衫吧。”

过了一会儿,我竟然听到换衣服的沙沙声。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彭斌在搞什么鬼把戏。衣柜里的人为什么不说话?是被彭斌堵住了嘴,还是这个东西根本就不会说话?

我环顾四周,楼道里没有人,于是我又返回到门口,想弄清楚彭斌会有怎样的举措。到目前为止,我还是认为屋内只有一个人,彭斌始终在自说自话,这个人无论干出什么事我都不会感到意外。

此时房间里传来水盆碰撞的声音,随后是一阵细碎的声音,大概是他在倒洗衣粉。我想彭斌一定是从衣架子上取下一件衬衫,放在水盆里,这是一个普通的生活细节,但在他的脑子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衣柜里的声音如何解释?也许是一个衣架掉了下来,实在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我该走了,我在彭斌身上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屋内有了动静,肯定是他端着水盆往外走,为了避免尴尬的相遇,我必须迅速离开这里。

可事实上,我没有动,原因很简单,我听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脚步声。

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

一个是彭斌杂乱无章的脚步,步幅忽大忽小,速度忽快忽慢;另一个声音很轻,很容易被忽略掉,但它是千真万确地存在着。

两种脚步声相互交错,彭斌低声说了几句话,房间里传出了沙哑的笑声,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果真有个人躲在房间里,回想起刚才的境遇,我后怕得要命,如果晚出来一步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门把手在转动,彭斌要出来了,跑到楼梯口已经来不及了,我一个跨步躲到旁边的煤气灶后面,还没完全蹲下,彭斌就端着水盆走到门口。在他转身关门的瞬间,我刚好把整个身体藏好。

彭斌还穿着那件睡衣,手中端着蓝色的塑料水盆,盆里是一件墨绿色的衬衫,他神经质地左右看了看,然后一摇一晃地朝水房走去,嘴里还哼着小曲。

“这家伙不紧不慢地去水房洗衣服了,凶手来了怎么办?”我心里越想越生气。这个人显然不值得信任。

没过多会儿,彭斌就拐进水房了。我站起来,拍去衣服上的白灰,随后朝楼梯口走去。经过彭斌房门口时,我发现门和门框间有条缝隙,他居然没有锁门。

巨大的好奇心在体内涌动,我停下来,慢慢推开门。

屋内的灯已经关了,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在门口犹豫起来,该不该进去呢,彭斌的秘密就在里面,但无法预知的危险也藏在里面。毫无疑问,躲在衣柜里的人一定是危险的,但错过了这个机会,可能我再也别想看到他了。

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冒险进去,我悄悄地从手包里取出手电,一束光柱刺进黑暗中。我查看了每个角落,没有发现异端,茶杯已经空了,沙发套松松垮垮。我走到房间中央,弯腰检查床底,床下打扫得很干净,一个方方正正的皮箱子安静地躺在那里。

我转过身,看着衣柜。我忽然有点害怕,什么东西会一直站在阴暗处?我想到不久前的笑声,现在觉得那好像不是人声。

光柱打在衣柜上,柜门紧闭着,里面没有声音。我缓慢地靠近它,衣柜里的东西没有呼吸。

我握住门把手,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准备拉开柜门。衣柜门很沉,我手上的青筋已经浮现出来。

里面僵立的人可能是杀害蒋梅绣的凶手,也可能是个伸着舌头的厉鬼,不管怎样,下一秒我就会知道了。我想到了各种可怕的后果,但现在已然顾不上许多了,我一定要看到柜子里的秘密。

柜门刚刚拉开了一条缝,屋内的灯忽然毫无征兆地亮了,我感到非常不适,就好像是一个身穿泳装的人鬼使神差地走到繁华的闹市上。

怎么会自己亮起来,莫非真有一种看不到的超能力?我很快得到了答案,彭斌正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他的嘴角在剧烈抽搐,下一刻他可能会向我恶狠狠地扑过来。

我该如何解释自己此时的行为呢?一个无理且缺乏修养的客人还是一个无耻的窃贼,或许两者都有之吧。

我的脸颊上开始发烫,彭斌毫无掩饰的眼神让我无地自容。我的手自然而然地垂下来,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你始终就没走还是又回来了?”他问。

“我没走。”我没必要再掩饰了。

“你有东西落在屋里了?”

“没有。”

“那么,”彭斌冷冰冰地说,“你究竟在找什么?”

“找人。”

“找我吗?”

“不是你。”我坦白地讲,“是柜子里的人。”

“嘿嘿,你这个人真奇怪。”彭斌咧开嘴笑起来。“刚才你不看,现在却偷偷摸摸地跑回来看。”

“好吧,”我向他摊牌说,“柜子里到底是谁?”

“谁都不是。”彭斌的头用力地摇了两下,神神秘秘地说,“其实里面根本没人。”

我盯着他的眼睛,想分辨出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彭斌从水房回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原先神经兮兮的表情消失了,现在他变成了一个头脑清醒且冷酷无情的人,要知道,这期间只有短短的几分钟而已。

“你在给谁洗衣服?”

“你说还能有谁。”他显然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我可以打开柜子看看吗?”

“刚才是可以的。”彭斌走近我说,“很不幸,我改主意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家。”

我无话可说,彭斌的理由无懈可击。其实我本可以强行打开柜门,但我担心最糟糕的事情会马上发生,我对那个邪恶的东西充满了畏惧。

彭斌又向前迈了一步,现在他伸手就可以够到我。更令人揪心的是,他的一只手始终插在口袋里,不知里面藏着什么东西,也许是专门对付我的。

“你的衣服呢?”我问。

“放在水房了。”彭斌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估计他随时会向我出手,“我猜你会回来,所以顾不上洗了。”

“再见吧。”就目前的局面而言,我觉得离开这里才是上策。

“你还会回来吗?”彭斌把我送到门口,他的手还放在口袋里。

“你安心洗衣服吧。”我模棱两可地说。

“不要关机,我会跟你联系的。”彭斌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眼珠子骨碌地转了一下,像是在琢磨鬼点子。

“谢谢你的茶,再见。”我大步流星地走向楼梯口。

在院门口,我抬头找到了彭斌的窗户,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彭斌的脑袋露在外面,他显然对我不够放心。我朝他挥挥手,他没有反应,像个死人似的站在那里。

我看到窗帘的另一侧还有一个人形,个头不高,灯光把影子映在窗帘上。

两个人形目送我离开宿舍大院,现在想起来仍然让我不寒而栗。

走过黑漆漆的土路,终于到了那条车辆稀少的小马路旁,我在路灯下站了许久,没有一辆出租车驶过。我不停地跺脚,冷空气如巫师一般将我的衣服慢慢变硬,像盔甲似的罩在我身上。

我开始往前走,然后小跑起来,边跑边回头张望,生怕错过驶来的空车。衬衫被汗水浸透了,紧紧贴在肌肤上。

我停下来,弯着腰喘着粗气,血液在体内汹涌地流动着。我希望没有人看到我此时的狼狈模样,堂堂一个副厂长竟然在深夜狂奔,此事足以成为车间内广为流传的头条新闻。

远处响起了发动机的轰鸣声,一个庞然大物缓缓地驶过来,两盏大灯像是巨人的眼睛。为了让司机注意,我特意站在路灯下。

尘土在空中飞扬,满载货品的重型卡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当然,我并不感到意外,在午夜时分让陌生人搭车本身就是一件危险的事。

我耐着性子继续往前走,我不清楚这样做是否有意义,但既然事情已经开始,就不能停下了。

走了一阵,我听到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离我越来越近,这一次应该不是货车了。我转过身,看到一辆崭新的面包车停在我旁边。司机摇下车窗,问我去哪。我说去市里。司机斟酌了一会儿,然后打开车门,让我上去。

车里的空气浑浊得让我胸口发闷,在得到司机同意后我把车窗摇下来几寸,新鲜空气立即飞入车厢内。

车停在路边,没有熄火,司机客气地递过一支烟,被我谢绝了。

“市里哪儿?”他简洁地问。

“西翠路的酒吧街。”我说,“你知道吧。”

“路程可不近,30元行吗?”

“可以,开车吧。”说话间我换了两个姿势,面包车的座位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把它垫在下面。”司机将一个海绵垫子轻轻放在我膝盖上,随后用商量的口气说,“您的车费能不能先付给我?”

“你怕我跑了?”我诧异地问。

司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种事情偶尔会发生。”

我从钱夹里取出30元递给他。“现在可以开车了吧。”我对他的过度谨慎多少有些不耐烦。

司机打开顶灯检查了一遍钞票,关掉灯后他出人意料地把钱推还给我。

“是假钞吗?”我接过钱说。

“您误会了。”司机的态度好像更客气了,“我不打算收费了。”

“你的意思是我得下车了?”我把手挪到车门上。

“不是这个意思。”司机慌忙解释道,“我不能收马厂长的钱。”

“你认识我?”我感到十分意外。

“当然认识。”司机笑着打开顶灯。

微弱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这个黑车司机竟然是车间组长周奇。我俩尴尬地笑了笑,谁也没有说话。

周奇虽然岁数不大,但也可以算是厂子里的老职工了,他性格极为内向,工作上勤勤恳恳,近几年来他领导的小组从未出现过生产事故。据说他去年刚刚离婚,唯一的女儿跟随他一起过活,可能明年就要上学了。他的日子过得比较清苦,不知他哪来的钱买车,我想问问他,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毕竟是别人的隐私嘛,还是不要过问了。

我和周奇认识大概有五六年了,不算熟络,但彼此尊敬,我没想到会在此时碰上他,更没想到他在工作之余还有其他的营生。

面包车启动了,周奇拧开收音机,以缓解车厢内紧绷绷的气氛。

车子伴随着柔和的音乐声缓缓前行,不知是由于过度紧张还是技术不佳,周奇在驾驶座上手忙脚乱,车子很难行驶在一条直线上。

我本想一直睡到目的地,但摇摆不定的车身让我始终保持清醒的状态,我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观察前后左右的车况。

“您睡会儿吧,我会把您平安送到酒吧街的。”周奇在百忙中说了一句。

他越是这么说我心里就越紧张,生怕路边的草丛里猛地窜出一只野猫来。“你是不是刚学完车?”我试探地问。

“我上周刚拿到驾照。”周奇不好意思地答道。

“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抛开虚伪的面子问题,说,“我来开车,你休息。”

“这样最好。”他把车停在路中央,如释重负地说。

我挪到周奇的位置上,面包车在我的操控下像是换了一辆车似的。车速加快了,心情自然也松弛下来,于是我开始和他闲聊起来。

聊了一阵,周奇忽然局促不安地说,“马厂长,我可没耽误工作……”

“工作之外的事情我可管不着。”我挥手打断他的话,“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吧?”

“可不,厂里效益不太好,奖金少得可怜。”周奇说,“我必须为孩子多赚点钱,不能让她受委屈。”

“我有责任。”我叹了口气,说:“实在是对不住了。”

“马厂长,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周奇慌忙解释道。

“对了,我要问你个事。”我换了一个话题,“维修部的彭斌你认识吗?”

“我认识他,但不太熟。”

“他这人怎么样?”

“说不好,”周奇想了想,说,“他好像有点神经质。”

“是不是总喜欢自言自语?”我插了一句。

“您说得没错。”周奇连连点头,“他干活时嘴里经常念念有词,就像旁边有个人陪他聊天似的。另外他还有洁癖,简单洗个手都需要七八分钟,他的工作服永远是崭新的,绝对看不到一滴油渍。”

“这就对了。”我脱口而出。

“您的意思是……”周奇问。

“没事,我就是随口一问。”

“这么晚了您才回家?”显然他在寻找共同的话题。

“我晚上去了宿舍楼。”

提到宿舍楼,周奇好像忽然来了精神。“财务部有一个职员在房间里自杀了,您听说了吗?”

我心里一紧,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提起这件事。

“当时我就在现场。”尽管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但他还是尽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对我说。

刹那间,车子如失控般地冲向路边的一棵大树,我下意识地将刹车踏板踩到底,轮胎抱死后仍滑行出一米远,车灯把树干的每一条纹理都照得清清楚楚。

幸运的是我们避免了一场交通事故,不幸的是周奇的脸狠狠地撞上了前风挡。

“我没事,这车需要磨合。”周奇捂着脸嘟嘟囔囔地主动替我开脱。

“是我操作失误。”我心怀歉意地承认错误。我觉得他完全有破口大骂的理由。

“继续开吧。”周奇用手托着下巴说。

我在裤子上擦干手心的汗,然后启动车子。“你怎么会在宿舍楼?”我故意漫不经心地问。

“我当时在同事家吃饭。”周奇惊魂未定地点上一支烟,“能抽烟吗?”

“抽吧,这是你的车。”为了拉近我们的距离,我也要了一支烟,“你是第一次看到死人吧?”

“是呀,那女职员的身体就挂在房梁上,可把我吓傻了。”周奇猛吸了一口烟,以便镇定自己的情绪,“不瞒您说,我足足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车子驶入一条较为宽敞的马路,两侧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霓虹灯将路面照得亮亮堂堂,偶尔的音乐声不时地飘进车内。我们经过一家影院,刚好赶上散场的人群,大概有上百人同一时间出现在街道旁,像潮水一样涌向四面八方。各种低压压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清早的集市。

为了安全起见,我把车开得非常缓慢。我摇下车窗,让都市里的新鲜空气清洗我浑浊的头脑。一辆警车飞驰而过,刺眼的警灯和尖锐的警笛让闲暇惬意人们提起精神,迟疑地站在原地。或许又出了一条人命案,谁知道呢,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死人,大家想必早已见怪不怪了。

突如其来的警车让我的心情沉重起来,我把车窗摇上去,继续刚才的话题。“你知不知道是谁先发现尸体的?”

“据说是财务部新来的出纳。”周奇把烟头扔到车外,说,“那个周末死者本该去厂里加班。”

我回忆起最后一次与蒋梅绣见面时的情景,她好像提到了周末加班的事。“她那天没去财务部。”

“可不,如果放在平时,缺勤实际也无所谓,”周奇说,“据说偏赶上那天是月底核账,缺了她还真不行。”

我点点头,说:“所以财务部的领导就派人到宿舍楼找她,以为她睡过了头。”

“是呀,谁愿意周末加班。”

“那个出纳你认识吗?”我问。

“我只知道她姓张。”

“不对。”我思索了一阵后,说,“那个张出纳怎么会知道她在房间里出事了?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她应该回工厂告诉领导家里没人才对。”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现场出现了其他变化。”

“变化?”我把车停到路边,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关键点。

“您没事吧?”周奇对我的过度反应起了疑心,他一定想不通我为什么对此事有如此之大的兴趣。

“我只是觉得事情有蹊跷。”我没做任何解释。

周奇看我没有重新启动汽车的意思,只好接着往下说:“好像是彭斌从隔壁房间里出来了。”

“又是他。”我心里一惊。

“他出来帮忙敲门。”周奇说,“敲了一阵后来他索性把门踹开了。”

“窗户是不是开着呢?”

“没有一扇窗是打开的,插销扣死,窗户严丝合缝。

“也就是说302房实际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

“我想是这样。”周奇困惑地看着我。

“彭斌认识张出纳吗?”

“应该不认识吧。”周奇含糊地说。

我沉默了片刻,说:“你是什么时候到现场的?”

“他们刚进屋我就赶到了。”周奇说,“我听到楼道里有人大呼小叫,起初还以为是哪户人家失窃了。”

“会不会是其他人趁乱把窗户关上了?”

“不可能。”周奇相当肯定地说,“当时谁也没有靠近窗户,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现场,我们马上就退出去了。”

“你到的时候302房里有几个人?”

周奇想了想,说:“当时乱哄哄的,我没记清,大概有五人吧,都是咱厂的职工。”

“几男几女你总该记得吧。”

“我到的时候只看到彭斌一个男职工。”周奇干脆地回答。

“谁报的警?”

“是彭斌,他报警的时候我们都在场。”

“当时你有没有看到有人离开宿舍楼?”

“好像有人离开了,反正是厂里的职工。”周奇有些支吾,他偷偷地看了看手表。

我拉开车门说:“在市里打车很方便,你赶快回去吧。”

“别呀,我不急。”周奇拉住我的胳膊说。

“已经很感谢你了。”我拿出五十元放在仪表盘上,“明天见吧。”

“您把钱收回去……”没等他说完,我就跳下车并顺手关上了门。

周奇摇下车窗,探出半个脑袋说:“我开黑车的事您不会跟别人说吧?”

“说什么?”我挥手向他告别,“我根本就不知道。”

我刚走了几步就看到一辆空驶出租车迎面而来,我用手势示意司机调过车头,周奇按了两声喇叭,然后离开了。我坐在出租车的前座,和司机攀谈起来,不知不觉中城北酒吧街五颜六色的彩灯就进入了视线。

我付完车款,心情舒畅地下了车。周奇和出租车司机并未流露出任何异常之色,看来我那个关于死亡的荒诞念头不攻自破了。既然如此,我来酒吧街已然变得毫无意义了,全当是喝杯酒消遣一下吧。

我沿着酒吧街缓步前行,周奇的话迫使我重新思考蒋梅绣的死因。房门当时是反锁状态,窗户也没有打开,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内,凶手是如何逃脱的?

凶手应该没办法从外面锁上房门或窗户,倘若如此,那么蒋梅绣被谋害的观点就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可是,如果她是自杀,她的一只鞋为什么会落在距大院百米距离外的枯树下?这是最大的疑点,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但谁也给不出比较合理的解释。

另外,彭斌这个人有很大的嫌疑,他当时为什么要用脚踹开房门?蒋梅绣可能不在家,也可能睡过了头,但无论如何,他不该破门而入,这不合逻辑,除非他知道蒋梅绣已经死亡,换句话说,他才是杀人凶手。

彭斌是如何作案的呢?我猜他的房间里有一扇暗门,可以直接进入蒋梅绣那里,他作案后借助那条通道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现场,第二天他以目击者的身份重新进入302室。踹开门是因为他知道里面的人已死。

当然,这个假设存在两个疑点:第一,两套房之间是否真的存在一条通道,这条通道不仅骗过了蒋梅绣和目击者,还骗过了经验丰富的办案警员;第二,如果彭斌是凶手的话,他为什么要强行打开隔壁的房门?

我点上一支烟,仰望着星空苦苦思索起来。

第一个疑点显然是经不起推敲的,宿舍楼里根本不会有一条瞒天过海的秘密通道,彭斌也不可能在不惊动邻居的前提下把墙体凿开一条缝,302房间肯定是封闭的。

第二个疑点存在更大的问题,假如彭斌是凶手,他最佳的选择是佯装敲门,充当目击证人,无论如何他也不该去毁掉房门,除非他的神经有问题。虽然从表面上看他似乎不太正常,但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他还条理清晰地向我提出谋杀论点。我不相信他是个疯子。

除了这两个疑点外,蒋梅绣的鞋始终无法解释。

我把烟头扔到地上,用鞋底狠狠地踩灭。虽然心有不甘,但所有的线索都明显地落在一个点上,即自杀。

我的脑子彻底乱了,蒋梅绣、彭斌、曾文书的脸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刺痛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胸口感到一阵阵憋闷,连呼吸声都沉重起来。

我继续往酒吧街里走,希望到曾文书那里能够寻找到一些答案。

街两侧的酒吧里客人并算不上多,大概是由于星期一的缘故,我没看到有歌手在里面现场演唱,服务员大多靠在高背椅上,懒洋洋地听着无比熟悉的乐曲。

有几个卖香烟的小贩向我打招呼,他们骑着自行车,歪戴着帽子,在酒吧街里转来转去。一面无精打采的旗子在空中懒洋洋地飘荡着。

街边是一条小溪,现在已经冻成了冰河,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在冰面上嬉闹,这使我想起了自己美妙的童年生活。现在我已经不再年轻了,那段时光只能活在记忆中,随着漫长的岁月慢慢流逝,希望我临终前还能记起某些片断。

沿岸铺着漂亮的瓷砖,各种颜色的砖组成各异的图画,有风景,有人物,它们在彩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像是有无数面镜子镶在上面。

瓷砖的两侧是绿油油的青草,修剪得非常平整,让人心旷神怡,风吹过,草地里发出细微的窸窣声,仿佛草儿在那里曼声低语。

我暂时抛开那些烦恼站在护栏前,倾听着柔美婉转的音乐,仰望着一望无际的繁星,忽然间,心里有些酸楚,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孤独的感觉,周边的环境越热络,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一滴苦涩的眼泪悄悄地滑落下来,眼前的美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亦真亦幻的朦胧恍惚,时间似乎停滞了,冰上嬉戏的年轻人忘记了欢呼,秀雅的瓷砖不再发亮,草儿中断了窃窃私语,繁星厌烦了眨眼,一切都改变了,回到了原点,我短暂的愉悦蒸发了,残酷的现实再一次无情地摆在我面前。

是的,时光不能倒流,我必须学会承受。

一个高个头、身体健壮的外国男子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他看到我的脸后,停了下来,我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好像是苏格兰纯麦威士忌的味道。

“先生,你需要帮助吗?”他的普通话还算是标准,只是个别音调拿捏得不够准确,听上去怪怪的,像鹦鹉学舌般。

“谢谢你,我没事。”我礼貌地向他点头致谢。

我们都很清楚,即便是有困难我也不会向一个醉酒的老外求助。

“去喝杯酒吧。”外国人忽然伸出胳膊,有节奏地在空中挥动了几下,一个极为夸张的动作,我很快就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了,他说,“烦恼很快就飞走了。”

“好主意。”我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外国人用力地捏了捏我的肩膀,然后一言不发、踉踉跄跄地扶着栏杆走了,我注意到他的步伐好像更加零乱了,好像腿筋断了似的。

我被老外的国际友谊和助人为乐的精神感动了,心情稍稍平顺了一些,看来我真是需要喝上一杯,让烦恼快快飞走。

离开护栏,我继续向前走,曾文书的酒吧就在面前,大门已经关闭,里面阒静无声,没有服务员的身影,大概是打烊了吧。

其实我本该原路返回,但我固执的腿却坚持走到酒吧门口,那个身穿黑马甲的调酒员不见了,吧台内灯光昏暗,几盏筒灯从高处射出似有似无的白光,给酒吧增添了怪气森森的气氛。

我在酒吧门口踯躅,趴在窗户前朝里张望,没有一个客人,酒吧里空荡荡的,优雅的背景音乐停止了。

我看了看手表,对于酒吧来说现在时间尚早,曾文书为何要急于关店?我本能地拿出手机,刚拨了一个号码又放了回去,我看到酒吧大门好像没有锁,我轻轻地推了一把,门竟然开了。

我莫名地兴奋起来,就像是小孩无意中发现了一块适合玩耍的场地,我对自己此刻的心境感到费解,但这并不妨碍我那蠢蠢欲动的双腿。我适度地推开大门,侧身钻了进去,无声无息,活像一条大鱼。

关上门,我面向大厅站了一会,让眼睛适应新的环境。不知为什么我的喉咙有些发紧,可能是我对空旷空间有种天生的畏惧感,在我能记起的噩梦中经常会出现诸如此类的场景,每次我都在拼命地跑,却始终逃不出空间对我的控制。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相当熟悉,长长的酒吧台、低矮的沙发、白色的光线、抽象的涂鸦……于是我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怪想法,这个生活片断我经历过,或者说,这件事我已经做过了一次。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出现一阵恐慌,像是有一群蚂蚁正在吞噬我的心脏。

不可能,这是我第二次踏进酒吧,上一次来我见到了许多人,有服务员,也有客人。我记得当时我喝了一罐进口啤酒,然后和曾文书聊了十多分钟。可是,我的记忆并不完全是这样,我肯定是在某个时间段来过此地,当时的场景和今晚一模一样。

我虚弱地靠在门框上,嘴里喘着硬邦邦的粗气,如同一个刚刚跑完万米的疲惫的运动员。

显而易见,我在吓唬自己,梦中与现实纠缠不清应该算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而且这种事会发生在任何人的身上。

我在自我安慰吗?好像是的。我在说服自己继续往里走,而不是毫无收获就匆匆地原路返回。

忽然间,那个怪诞的念头再一次浮现出来,我是否存在?也许我在重复着生前的某些举动。实际上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我只不过是一个过去的人物,在梦幻与现实间苦苦徘徊,仿佛一个没有找到落脚点的孤魂野鬼。

我蓦地转过身,看到玻璃上映出的人影,没错,那就是我,一个活生生的我。出租司机热情高涨地陪我聊天,酩酊大醉的老外询问我需不需要帮助,所有的一切都在证明我是真真正正存在着。

我用力摇摇头,想把脑子里那些荒诞不经的事统统甩出去。之后,我用手掌反复拍打额头,没过多会儿,我感觉好多了,宛如重新回到人间。

我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幸好没有其他人看到我的痴狂举动,我可不想成为厂子里的头号新闻人物。

当我的情绪逐渐稳定后,我听到酒吧某处有声音,低低的,似有似无,断断续续。我屏住呼吸仔细地听了听,那好像是两个人的说话声。

我立即环视大厅,所有的座位都是空的,茶几上的红蜡烛孤零零地飘在透明玻璃杯子里。酒吧里没有一个人,可是那声音是从哪来的呢?

我又往里面走了几步,查看了所有能够藏人的地方,没能找到答案,可那声音还在不厌其烦地持续着。

“有人吗?”我压低声音喊了一句。

酒吧里隐约回荡着我的声音,听上去很恐怖,好像是另一个人在暗中戏弄我似的。谈话声中断了片刻,然后又肆无忌惮地开始了。

不会是两个鬼魂坐在大厅里吧!我的脑子里总会冒出一些怪念头。

我在酒吧里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在墙角处有一扇门,门没有完全关上,谈话声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墙上是一排排木架子,上面摆着各种花花绿绿的洋酒以及熠熠发亮的酒杯,架子下堆着几箱常见的饮料,还有一些酒吧用具,看来这里是酒吧的库房。我的右侧是一间办公室,亮着灯,门半阖着,说话的人就在里面,是男人的声音。

我走到门口,顺着门缝往里看,有两个人坐在屋子里。面向我的是曾文书,他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他们好像在谈论生意方面的事;另一个人始终没说话,只是偶尔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在干什么?一个彻头彻尾的窥视者。

我忽然觉得无比惭愧,自己鬼鬼祟祟地钻进了曾文书的办公室,还在偷听他们的对话,这种行径是不可原谅的,一个大型企业的副厂长竟然干出如此难堪的事情。

我的脸微微发烫,此刻我希望曾文书千万不要抬头。我慢慢向后退,在曾文书发现我之前必须尽快离开。

临行前我最后往里看了一眼,曾文书还在喋喋不休,对面的人依旧一言不发。我觉得那个人有些眼熟,可能是此前接待我的服务员,她在认真听取老板的指示。

突然间,我觉得心脏好像一下子短路了,一件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就在我面前发生了——

背对我的人不是服务员,而是已经死去的蒋梅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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