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摔上门,踉踉跄跄地跑到外屋,跌坐在床上。我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幕,一个陌生人会吊死在那里。

他是谁?死了多久?

我不能回答这些问题,我的头脑里一片混乱,现在我能做的恐怕只有报警了。

北风透过木窗的缝隙将白色的窗帘刮起,像有个人从外墙不动声色地爬进来似的。我心惊胆战地朝外面看一眼,然后迅速取出手机。

谁也不会相信,我按了几次号码居然全部拨错了。我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彻底甩开恐惧心理,让自己镇定下来。

就在这时,一件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套间里有了动静,是双脚接触地面的声音,仿佛一个小孩从高处跳下来。

可是,房间里面没有小孩,只有一个死人!

也就是说,那个死人从半空中跳了下来!

死尸怎么会动呢?

我马上想到一种可能,是绳子断了,尸体坠到地上。想到这里,我便放松下来,继续拨打报警电话。

事实上我并没有真正放松,我的神经反而绷得更紧了,我从未与一具尸体相距如此之近,尤其是在这栋鬼气森森的宿舍楼里。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尸体坠落怎么会发出双脚触地的声音?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应该不会。眼下只有一种可能:尸体动起来了!

我并不认为自己的想法过于荒诞,因为我清晰地听到套间里的脚步声。

在一片黑暗中我听到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这声音离我越来越近。

一具硬邦邦的死尸正在朝我走来,我不敢设想一分钟后会发生什么事。

我举着手机尽量保持冷静,死人动起来,这绝不可能。吊在半空的大概是个活人吧,可活人怎么可能一声不吭地悬在房梁上?

就在我胡乱猜疑之际,脚步声中止了,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那扇门。

门被推开了。

一个鬼影走了出来,一直走到我的面前。我彻底绝望了,我们在黑暗中面对面,时间仿佛停滞了。

突然,一道亮光打在我脸上,我闭上眼并用手遮住光源。房间里响起了笑声,笑声中似乎有嘲讽的意味。

死尸能发出声音?绝无可能。

我顿时明白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我认识他。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问他。

“我正想问你呢。”对方阴阳怪气地回答。

我拧开台灯,看到曾文书那张苍白的脸,他的手脏兮兮的,落满了尘土。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凶险的神情,身体紧绷绷的,像是一头发现猎物的豹子。

“我刚进屋你就知道了?”我问他。

“我知道你今夜会返回。”他冷冷地说,“请你把灯关上。”

我只把灯罩压低了,继续问:“所以你在这里等我?”

“是这样。”曾文书干笑了两声,那声音好似闷在嗓子里,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你没必要吊在房梁上吓唬我吧?”

“我可没想吓唬你,”曾文书盯着我说,“我只想体验一下我姐当时的感觉。只能说你回来的不是时候。”

我点点头,从他的表情上我无法判别他的话是否属实,这个人喜怒无常,性格乖戾得像个倔强的孩子,恐怕连蒋梅绣都摸不清他的脾气。

“既然你知道我要来,为什么还要把抽屉挖出一个洞?”我对他的举动感到费解。

“那个洞不是我挖的。”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从抽屉里拿到了什么?”我逼问道。

“我已经说过了,”曾文书嚷了起来,“那件事不是我干的。”

我盯着他,从他眼睛里我看到了愤怒的神情,或许他说的是实话,抽屉里的东西已经被别人拿走了。

“我们俩互不相欠了。”我对他说,“你现在可以走了。”

“你还要待在这里?”他疑惑地问。

“我在等人。”

“谁?”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他想了想,然后坐到我身边,说:“你不打算上班了?”

“我可以请假。”我直截了当地说。

“你别忘了,我是一个在夜晚工作的人。”

“我没忘。”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不信任他这个人。

“我白天留在这里,你晚上接班。”曾文书直接把话挑明。

“我们单位领导可不希望有人住在这儿。”

“我猜那个人很快就会露面了,他需要的东西并没有找到。”曾文书一脸冷笑,“他这两天会出现的。”

“今晚谁当班呢?”

“天快亮了,那个人应该不会来了。”曾文书站起来,把手上的尘土拍掉,“你留下吧,这里离你单位近。”

我没有寒暄客套,把他送到门口,他叮嘱我小心点,我让他放心,然后把门关上。我在门后站了许久,直到完全听不到曾文书的脚步声才放心地坐回到床上。

宿舍楼里静了下来,我的心也随之平静了许多。

我脱掉鞋,把外衣叠好放在旁边的写字台上,然后关掉台灯,躺在蒋梅绣又冷又硬的床上,被褥散发出的隐隐香气使我辗转难眠。我的头脑异常清醒,房间里的一切让我既熟悉又陌生。

我无法确定那个神秘的人会不会出现,也许这个守株待兔的办法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另外曾文书的态度也让我意外,他对蒋梅绣死亡的看法摇摆不定,我实在搞不懂他脑子里的真实想法。

曾文书为什么要把自己吊起来?他说是想体验蒋梅绣当时的感觉,这显然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不清楚他为何要撒谎,如果有时间,我想我有必要去调查一下这个人。

还有一件匪夷所思的事,首先发现蒋梅绣尸体的工友说,她当时只穿着一只皮鞋,第二天某个路人在院外的枯树下无意中发现了另一只鞋。

这个事情被无聊的人们广为流传,最后演变成了一段有声有色的鬼故事,说蒋梅绣的灵魂还在宿舍楼里徘徊,迟迟不肯离去等等。据说有一个人在午夜时分亲眼看到了她,没过几天这个人在上班时走神被机器碾断了三根手指头,像是遭到了某种报应。

我不相信灵异的故事,这是人类的猎奇心理在作怪,每一栋远离市区的老楼都会有类似玄而又玄的事件。但我必须承认,蒋梅绣的鞋子确实有些怪诞,仅靠逻辑似乎很难把它解释清楚。

蒋梅绣死在屋内,一只鞋却掉在院外,她不可能光着一只脚回到房间吧。

我想到了谋杀,蒋梅绣的死亡地点根本不是302室,而是那棵枯树下,凶手在那里谋害了她,然后把尸体拖到房间内,并制造出自杀的假象。

很快我推翻了这个一厢情愿的假设,蒋梅绣的房门和窗户都是从里面反锁的,不可能出现所谓的凶手以及设计出的案发现场,况且警方已经确认,没有疑点。

她真是自杀吗?没有人能告诉我真相。

天色蒙蒙亮,远处传来了隐隐的鸡叫声,我的眼皮有些发麻,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我不出意料地遇见到了蒋梅绣,我追问她自杀的原因,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什么也没对我说。我并不甘心,用力摇晃着她纤细的肩膀,哀求她告诉我真相。奇怪的是,我的身体也随之猛烈晃动起来,我被迫睁开眼,看到曾文书那张灰白的脸。

“你做噩梦了。”他欠身盯着我,我闻到一股浓烈的烟草味。

“你怎么来了?”我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我的思绪还停留在梦境中。

“我来换班。”曾文书指指窗外,说,“快起床吧,天都亮了。”

我看了看表,已经睡了几个小时,清晨温柔的阳光透过窗帘进入屋内。

风停了,浓雾散去,新的一天终于到来了。

“没人看到你来吧?”我不放心地问他。

“放心吧。”曾文书微微翘起嘴角,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神色,他怪声怪气地说,“邻居们都忙着搬家呢。”

“搬家?”我诧异地说,“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楼里有了死人。”

“噢?”我一下子坐了起来,惊讶地说道,“大家搬家是因为蒋梅绣的死?”

“别大惊小怪的,这很正常嘛。”曾文书点上一支烟,慢条斯理地说,“他们认为宿舍楼里不干净。”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披上外衣从窗帘的缝隙向下看,楼下果然停着两辆搬家公司的大货车,几个身穿蓝制服的工人正热火朝天地搬运家具。

“可能是碰巧了吧。”我说。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两户人家选择同一天搬走。”曾文书的眼睛里再次闪烁着凶光,“我猜这只是个开始。”

“随他们去吧。”我对这件事的反应远没他那么强烈。

“你晚上几点过来?”曾文书问。

“七点左右吧。”我说,“你中午吃什么?要不要我给你送饭?”

“我带饭了,你不用管我。”他举了举手中的提包,然后叮嘱我说,“别让人见到你,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我们可能在浪费时间。”我说出了内心的担忧。

“只要有一成的机会我们就不该放弃。”曾文书满不在乎地说,“你快去上班吧,我要睡觉了。”

我把房门推开了一条缝,楼道里没有人,我踮起脚快步走了出去。我并没有和曾文书告别,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个人没有任何好感。

我顺利地到了一楼,为了避开搬家的人群,我从后窗翻了出去,绕了一个圈子才离开大院。我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不由得苦笑起来,我现在狼狈的模样更像是一个鬼鬼祟祟的窃贼。

泥土被冻得生硬,寒气砭人肌肤,我竖起衣领站在那棵树下。树根已经干枯了,粗大的树干裂开了一条缝,里面塞满了被风吹入的树叶和野草,看样子这棵几十年的大树恐怕很难挺过眼前的寒冬了。

我围着大树转了两圈,蒋梅绣的一只鞋就是在这里被路人发现的,我实在想不出其中的缘由。

远处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我扭过头看到三两个人影正朝这边走过来,我立即收起好奇心,急匆匆地离开了枯树。正如曾文书所说,眼下我不应该被别人看到。

公路旁有一家不起眼的小卖店,店老板是三七四工厂的退休职工张老太太,她靠着微薄的退休金维持小店的经营。我和她并不算熟,我刚进厂的时候她已经在办退休手续了,不过蒋梅绣倒是这家店的常客,想必她们的关系相当不错。

我跨进店门,里面没有人,柜台和地面都很干净,像是刚刚打扫过。我走到小店中央的炉子前,把手伸到热腾腾的炉子上方。这时,张老太太从外面进来了,她提着一桶热水,塑料桶上挂着一块抹布。

她显然一眼就认出了我,此前我经常陪蒋梅绣到这里购买食物和日常用品。

张老太太皱了皱眉,脸上泛起了层层皱纹,她重重地放下水桶,径直走到我面前,她轻快的步幅简直就像个年轻人。

我对她突如其来的反应有些惊愕,慌忙把手伸回来朝她打了声招呼。她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发现她犀利的眼神好像透过我的身体,看着另一个东西。

“还没营业吧?”我看了看墙上的挂表,觉得自己来早了。

“你是蒋梅绣的男友吧?”张老太太的嗓音很粗,听上去怪怪的。

“是的。”我不想再延续这个令人伤心的话题,于是我客客气气地对她说,“我想买两袋方便面,如果您方便的话。”

张老太太转身进入柜台,心不在焉地取出一袋方便面放到台子上。我注意到她的手一直在抖,仿佛站在她面前的是个鬼。

“可能我没说清楚。”我掏出钱包说,“是两袋。”

她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似的,眼睛始终看着我身后某处,我扭过头,后面只有放食品的木架子,其他什么都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想再多说了,我把方便面放进手包里,然后按照价签上的价格付了钱。我想尽快离开这家店,张老太太冷漠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

我的脚刚刚跨出门槛,她忽然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令我不寒而栗,迫使我返回到店内。

她说:“我看到她了。”

“谁?”

“蒋梅绣。”

“一周前?”我心里产生一种不祥的预兆。

“不。”张老太太斩钉截铁地说,“就在昨晚。”

“这不可能!”我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她死了,昨天已经被火化了,难道您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厂子里的同事都去了。”张老太太平静地说,好像她的话是千真万确的,“我昨晚确实看到她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说:“您在哪看到她的?”

“在我的店里,她当时就站在你现在的位置上。”张老太太伸出干枯的手指,指着我的脚下。

我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水泥地,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荒诞。

“你一定认为我在胡说。”张老太太直勾勾地盯着我说,“那个人就是蒋梅绣,我认识她很长时间了,绝不会搞错。”

我看着张老太太那张严肃的脸,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来店里干什么?”我嘴上敷衍了一句,心里却希望尽早结束这个话题。

张老太太说:“她昨天晚上到店里买了两瓶饮料。”

一个死人会到小卖部里买饮料?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的说法。

“你卖给她了?”我随口问。

“确切地说,是她自己拿的。”张老太太眼神有些发直,像是在自言自语,“昨晚我到后院拿东西,回来时看到有个顾客站在柜台前,她的手里拿着两瓶饮料,我觉得这个人的背影有些眼熟,当她转过身来我才知道她是蒋梅绣。”

“她看见你了?”

“没有,我当时站在外面。”张老太太指了指小卖部后面的那扇木门,“后院没开灯,她应该没看到我。”

“您确定没认错人吗?”尽管我不相信她的话,但我仍然愿意听到更多关于蒋梅绣的情况。

“我已经说过了,我绝不会搞错的。”张老太太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当时她穿着什么衣服?”

“她最喜欢的那件红色风衣。”张老太太说。

我觉得有一股凉气从后背冒出来,我猛然想到了自己在墓地看到的那一幕。

“她付钱了吗?”我不安地问。

“她把钱放在柜台上就走了。”张老太太看着门外,仿佛蒋梅秀刚刚走出小店,“我被吓得一夜没睡着觉。”

“我该上班了。”我故意看了看手表,准备离开这个古怪的老太太。

“她住在几号房间?”

“302室。”我答道。

“你走吧。”她冷冰冰地说,“我知道你根本不信我的话。”

我没打算发表自己的意见,我向她微微点头,然后快步走出店门。几辆运货的卡车从我身前驶过,飞扬起的漫天尘土让我止步。

就在这时,我听到张老太太在我身后说:“你觉得这世界上有鬼吗?”

“你的意思是昨晚的蒋梅绣是鬼?”我扭头问。

“你看看脚底下。”张老太太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您到底想说什么?”我当然没按她的意思低头看。

“你有影子吧。”张老太太阴森森地说,“我昨晚看到的那个东西没有影子。”

我离开小卖店后,沿着灰尘滚滚的马路慢慢前行,心里一直琢磨张老太太最后的那几句话。

我从不相信鬼神之说,那些神乎其神的可怖场面只是出于人们的想象罢了,一具被火化的肉体怎么能够重新回到人世间呢?

张老太太是在封建迷信的环境中长大的,想必她满脑子都是宿命轮回这类的灵异事件,况且她年事已高,老眼昏花,大概是把一个普通女工当成蒋梅绣了。

一定是这样的。想到这里,我的心情轻松下来,脚下的步伐也不自觉地加快了。喜鹊在树枝间飞舞,我吹着口哨朝它们打招呼。天空放晴,几朵云彩从西山后面飘出来。转眼间,单位大门已在眼前。

我看到厂门口硕大的牌子,心情忽然沉重起来,我想起了蒋梅绣和我的那张合影,其背景就在这里。

张老太太的话再一次飘回到我的脑海中,坦率地讲,我的内心很矛盾,一方面我根本不相信鬼影之说,另一方面我希望她说的是实情。就算是蒋梅绣变成了鬼,我也愿意她出现在我身边。

墓地里所发生的事俨然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结,难道我和张老太太一样,看错人了?短短的两天之内居然有两个人看到了死去的蒋梅绣,这难道仅仅只是巧合吗?

昨晚进入302室的神秘人到底是谁?他究竟在找什么?

没有人给我答案,心中的结恐怕只有我自己才能解开。

“厂长早上好。”

门口站岗的年轻保安热情地朝我打着招呼,我点头而过,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他闲聊上两句。

我从大学毕业就进入了这个厂子,至今已经有十多个年头了,保安换了一茬又一茬,与我相熟的那几个早就进入了管理阶层,当然,我也是步步高升,现在已经是这家大型企业的副厂长了。

我必须承认,自己是建厂以来最年轻的副厂长,同事们都很羡慕我,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等等赞美之词经常用在我身上。其实,我对这个职位并不感兴趣,之所以能身居高位,只是因为我比其他人多付出一些而已。

另外我从不否认运气的青睐,我原本是生产线上的一名普通工人,一次事故让我休了半年之久,后来我被调入行政科,没想到因祸得福,我被老厂长提携,几年后意外地当上了副厂长。

这家企业在国内算得上是鼎鼎大名,曾经创造出无比辉煌的业绩,那段火红的历史刻在了数千名职工的脑海里,永远不会被磨灭。

而如今,风光已经不在,僵硬刻板的体制和故步自封的经营思路给这家企业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产品销量不畅以及庞大的退休金成为了威胁企业生存的最大隐忧。

看看玻璃上的污垢和中心花园里的野草,你就知道这家企业目前的经营状况。毫无疑问,我面前的巨人就要倒下,只是时间的问题。

面对如此不堪的局面,我无能为力。我曾经努力过,但始终无法改变它,眼下我只能与它一起顺流而下,尽量避开露在水面的礁石。

这个曾经伟大的巨人像是患了一种无药可治的疾病,外表依然高大威猛,可内脏已经开始逐渐溃烂。

时至今天,我仍认为厂里的主力产品是具备竞争力的,甚至可以与世界一流的品牌相媲美,只可惜,仅有优秀产品是远远不够的,在各个方面我们都输给了竞争对手。

“马厂长好。”车间组长周奇迎面走过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周奇,你好。”我匆匆打了声招呼。

我走过杂草丛生的广场,步入办公楼,乘电梯到了五层,到了那间比自己家还熟悉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面积不算小,大概有五十多个平方,比职工宿舍要宽敞许多。室内的装修标准我想不会低于四星级酒店,地面上是德国进口的木地板,屋顶是欧式的浮雕处理,晶莹剔透的枝形吊灯挂在中央,落地窗旁立着一个微缩假山,清澈幽香的泉水从山顶处缓缓流淌着,办公家具都是使用上等木料的世界名牌,沙发皮子柔软得像一张香巾纸,单是一张看似普通的转椅就价值六千元。我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如此奢华的办公环境是否真的有必要。

我从手包里取出方便面,泡上热水后我去了隔壁的洗手间,用十分钟的时间洗漱完毕,回来后方便面已经可以吃了。我刚坐在沙发上,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厂长,他让我去他的办公室。我放下电话,胡乱吃了几口面条,然后急匆匆地出了房间。

厂长姓李,近六十岁,一头白发,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他今天看上去有些憔悴,大量的琐事使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老厂长是这里为数不多的元老,他见证了厂子由鼎盛到衰败的整个过程。他对我有知遇之恩,如果没有他的提携,大概我现在还在车间里工作。

我走进厂长办公室,看到老厂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文件柜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资料及图表。他那双苍老、粗糙的手叠放在一起,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父亲般的慈爱。

“我以为你会休息两天呢。”他和蔼地说。

“我可以上班,后事已经办完了。”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生老病死,世间常态,我这个岁数早就看透了。”厂长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然后接着说,“业务科的代表这周要去外地签署合同。”

“是的,报告我看过了。”

“你和他们一起去吧。”厂长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但我知道他的指令通常是不容更改的。

我很意外,因为此前我从未与业务科的职员一道出差。“可我只负责生产。”我说,“业务方面的事我并不了解。”

“你过会儿去一趟业务部,问问他们具体的出发时间。”李厂长随手拿起一份文件,预示着谈话即将结束。

我站起来,追问了一句:“您已经通知业务科了?”

“我早上打过电话。”老厂长戴上老花镜,说,“你晚上有事吗?”

“您有什么安排?”我立刻想到了曾文书,晚上我要去宿舍替他的班。

“到家来吃顿便饭吧。”老厂长开始翻起了文件。

我考虑了一下,最后还是应下了,厂长不会无故约我吃饭,他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向我交代,他家自然是最好的谈话场所。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工作安排,我想他晚些时候会告诉我来龙去脉的。

我离开厂长办公室,在楼道里我给曾文书打了电话,告诉他晚上我可能要晚些到宿舍楼,让他重新安排一下时间。曾文书含糊不清地答应了两声,然后就挂断了电话,我猜他正在302房间里睡觉。

我回到自己房间,把方便面倒掉,随后拨了几个工作电话,但没有一个人接听,今天真是邪门。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掩上门,准备去业务科商讨出差的相关事宜。

业务科在工厂侧门的一栋白色的小楼里,我很少去那里,熟悉的人也没有几个。生产部和业务科历来是难以协调的一对矛盾体,我不清楚老厂长为什么要让我直接协同他们的工作。

虽然心里不大情愿,但我还是不能违背厂长的意愿,我们之间更像是一种父子关系,他的指令我会不折不扣地执行,近年来从未有过例外。

厂部的职工纷纷朝我打招呼,我发现他们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神情,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或许我今天上班是个错误,我更应该在家里追忆刚刚离去的逝者。

我刚进业务科的办公楼就听到里面嘈杂的声音,就像是上百人在楼里开会。我烦躁地上了三楼,敲了敲业务科办公室的门,等了一会,我听到有人让我进去,那声音懒洋洋的,仿佛还在睡梦中。

业务科虽然只有五张办公桌,但待在里面的业务员足有十多位,他们有的举着茶杯攀谈,有的聚精会神地看着当天的日报。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一股劣质的烟草味道充斥着整个办公室。

业务员不去跑市场而是泡在办公室里消磨时间,我无法理解他们的管理方法。毕竟我不是来吵架的,所以这些事我也不愿过问。

我傻呆呆地站在房间中央,没有人理睬我,他们继续抽烟聊天,好像我这个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就不该跨进业务科的大门。

就在我进退维谷的时候,在烟雾中有人叫了我一声,终于让我抽身于尴尬的泥潭。我认识这个人,他叫徐强志,是业务科的科长,每月的厂部会我都能看到他。看看这个乌烟瘴气的办公室,你就会知道他的管理有多么粗糙。

此人个头不高,一头利落的短发,他穿着一套黑色的西服,袖口处皱皱巴巴的。

我走到徐强志的办公桌前,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他递给我一支烟,被我摆手拒绝了。

“真巧,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没想到你亲自来了。”徐强志亲切地说。我知道他心里想的是另外一套。

“厂长让我来找你确定出差的时间。”我公事公办地说,没有一点客套的意思。

“他早上给我来过电话。”看到我的态度,徐强志也收起了笑脸,“出差的时间还没有最终确定,大概就在本周中,到时候我会提前通知你的。”

“签约方的基本资料我可以看看吗?”

“没问题。”徐强志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爽快地说,“你拿回去看吧,有不明白的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接过文件夹,翻了翻,然后准备告辞。

徐强志忽然用奇怪的语调问:“厂长是不是打算让你负责业务科?”

“业务科还是你徐科长坐镇。”我心里清楚知道徐强志的想法,这些年他一直对我有所防备,生怕我因为和厂长的关系而抢了他的位置,“生产部已经让我焦头烂额了,哪还有闲心管其他部门的事。”

我的话像是一粒定心丸,徐强志立刻换了一副笑脸,殷勤地说:“和你一道出差的是科里的销售主任,你大概不认识他。”

我摇了摇头,事实上业务科里的职员我只认识徐强志一个人。

“我给你介绍一下,希望你俩合作愉快。”徐强志扭过身,叫过来一个中年人。此人身材较为魁梧,身

穿一件深色的呢子大衣,“他就是我的副手,孙岷佳。”

我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嘴上客套地说:“幸会。”

徐强志对孙岷佳说:“这个人你肯定知道,我们厂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高层领导——马源。”

孙岷佳递给我一张名片,欠身说:“请马厂长多多指教。”

“不敢当。”我礼貌地看了看名片,然后将其放进上衣口袋里,“我先回去了,等你们的电话。”

“业务科的出差预算很低,所以……”徐强志说。

“乘火车,我没问题。”我说。

两个人一直将我送到大门口,徐强志拍着我的肩膀,小声地说:“葬礼我们都去了,请节哀吧。”

我坚强地点点头,表示感谢。

离开业务科的办公楼,我到了厂部的财务部,今天是管理人员报销的日子,我没有行政秘书,所以这类琐事只能自己办理。

我在财务部的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前徘徊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走进去,这里是蒋梅绣生前工作过的地方。当我推开大门的一刹那,我觉得有无数目光在看着我。我低着头走到出纳的柜台前,把整理好的票据递进去。

我注视着一张干净的桌子,桌面上一尘不染,我为蒋梅绣购买的办公饰品还摆在桌子上,和原来的位置一模一样。我想这张桌子很快就会迎来新的主人,办公室里再也看不到那个勤奋认真的财务主任了。

一叠整洁干净的票子从柜台里送出来,我在凭证单上签了字,转身就离开了财务室。没有人出来慰问我,我很感谢蒋梅绣的同事们,她们知道我此刻需要安静地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刻。

我在办公室里昏昏沉沉地度过了整个上午,我只签署了几个报告,从工厂的内部网上检查了生产进度,偶尔有人到办公室找我谈事,基本上也是长话短说。我知道自己的效率很低,但我实在提不起精神面对那些没有尽头的工作。

终于熬到中午了,我放下手头的工作去了职工食堂。途中我给曾文书打了个电话,问他那边有没有情况。曾文书说宿舍楼里一切正常,让我安心工作。

我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乱了方寸,我们守在302室必定会一无所获,那个人不会再去了,我俩即便是等上一个月也不能如愿。

可是,我该怎样同曾文书解释呢?自从我昨夜独自返回宿舍楼,他就不再相信我了,我想起了他看我的那种眼神,如刀子般冷冰冰的眼神。看来眼下只有继续坚持下去了,恐怕我没有其他选择。

员工食堂里人声鼎沸,出菜口前排起了长龙,还好我可以在另一个窗口点餐,避免了与下属面对面的尴尬。

我要了两个比较清淡的菜,随便找了个座位。我听到周围的人在窃窃私语,他们的话题与我有关。

我低头吃着饭,尽量不去理会那些闲言碎语。

工厂是一个封闭且结构复杂的社会,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可以引起轩然大波,更何况是副厂长的女朋友自尽身亡这个级别的爆炸性新闻。

我匆匆吃完饭,把碗筷放进清理池,大步流星地出了食堂。我在院子里深深地吸了两口新鲜空气,感觉体内舒畅了许多。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沉甸甸的,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在压迫着我脆弱的神经,我知道自己在逃避,逃避那些无法改变的现实。

下午我是在车间里度过的,轰隆隆的机器声让我暂时忘却了烦恼。

我在生产部办公室开了两个工作会议,因为一件残次品我对一位平日认真负责的组长发了一通邪火,组长当众承认了错误,但我事后却追悔莫及,我不该把情绪带进工作中来。

还没到下班的时间我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锁上房门,把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来。

厂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唤起我的记忆,蒋梅绣的身影已经渗入空气中,她的那张笑脸似乎就飘在工厂的上空。

我无心理会办公桌上繁多的表格,我甚至怀疑自己能否在这里继续工作下去。

时间过得很慢,我在房间里无聊地踱步,电话铃偶尔响了几声,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电话那端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索性将其挂断。

终于到了下班的时间,我关上电脑,把那些让人头疼的报告文件统统塞进资料柜里。在锁上办公室的大门时我忽然有种轻松的感觉,一如鸟儿飞进丛林中,我知道这是一个不好的苗头,但我目前无法克制。

在办公楼门口我看到老厂长的专用轿车刚刚离开,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在工作时间他总会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尽管我俩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我在阅览室里看了一个小时的报纸,然后到厂门外的小卖部里买了两瓶保健酒。小卖部的经营者叫方明,几年前是工厂的车间主任,严格意义上讲应该算是我师傅,他个子不高,头发略显花白,脖子上总挂着一副老花镜。他是提前病退的职工,但我觉得他的病根是在脑子里。

“这酒是马厂长自己喝吗?”方明瘦骨嶙峋的手支在柜台上,有气无力地说。

“您还是叫我小马吧。”我酒钱递给他,说,“您知道我不喝酒,这两瓶药酒是准备送人的。”

“我说也是。”方明戴上老花镜,举着钱在灯下仔细地照了照,唯恐我拿伪钞糊弄他,“你可别见怪,我这是有备无患,做生意可跟车间里上班不一样。”

“没关系,您慢慢看。”我无可奈何地说。

方明拿着钞票反复看了几遍,随后他把钱放进一个带锁的木匣子里。“听说宿舍楼那边出了点事?”他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说。

“是呀。”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由于他提前退休,方明并不知道我和蒋梅绣的关系,当然我也不想告诉他实情。

方明一边摇头一边叹息地说:“多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想不开呢?”

“是呀。”我不知该说些什么,现在我只想提着酒走人。

“你认识那个蒋梅绣吗?”方明的手死死地按在酒瓶上,看样子他今天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我认识她,她是财务部的。”我说。

“瞧我这脑子。”方明拍了拍油光发亮的额头,说,“你是副厂长,这事儿你准是第一个知道的。”

“是厂里的保卫科通知我的。”我看了看手表,说,“麻烦您把酒装进袋子里。”

方明似乎没听到我的话,继续自顾自地说:“厂子里年年有人过世,但我觉得这个事有点蹊跷。”

“噢,您说说看。”我被他的话勾起了兴趣。

方明走出柜台,诡秘地看了看门外,然后把店门轻轻掩上。“死的那个人不是蒋梅绣。”他在我的耳边说。

“怎么可能不是她?”我尽量保持平稳的语调问。

方明慢腾腾地抽出一个塑料口袋,把柜台上的两瓶酒装进去,随后他若无其事地说:“好了,你该走了。”

我知道他故意在卖关子,这也许是他一天中唯一的乐趣。我没有追问一句,拎起袋子转身就走。

我了解方明,他的肚子里是藏不住话的。

果然,我还没有跨出店门就被他叫住了。“等等,你难道不想知道原因吗?”方明的语气显然比我还要焦急。

我转过身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是这样,”方明有些尴尬地说,“我认识那个姑娘。”

我提着酒边走边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了。”现在我可没心情跟他闲扯。

“别着急,我还没说完呢,”方明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说,“昨晚我见到她了。”

我眯起眼睛盯着方明,心里盘算着他的话的真伪。

“你不信?”方明的面目表情异常严肃。

“我不信。”

“千真万确。”方明信誓旦旦地说,“她在我店里买了东西。”

“我猜是两瓶饮料吧。”我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方明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很简单,”我笑着说,“因为您的故事已经不是原创了。”

“一定是张老太太告诉你的。”方明涨红了脸,显得很生气。

“您大概也是听她说的吧。”我说,“只不过您换了一个故事背景。”

方明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

我提着两瓶酒出了店门,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老厂长家。

一路上我陷入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中,似乎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点燃我心中的热情。方明的话撕裂了我尚未愈合的伤口,我的整个身体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老厂长家住在一栋远离市区的老式塔楼里,里面的住户大部分都是三七四工厂的老职工,我觉得住在这里与住在厂子里没有区别。为了避开那些熟悉的住户,我走楼梯到了六楼,刚到厂长家门口,我就闻到菜肴的美味。

开门的是保姆,由于我是厂长家的常客,所以我没客套,把酒交给她换上拖鞋直接走进客厅。厂长的老伴已经离世,女儿在国外工作,他的家里显得冷冷清清,更像是三七四的宿舍。

此时老厂长正坐在沙发上看当天的晚报,他专注的样子仿佛是在读刚刚下发的红头文件。

“老厂长,我来了。”我轻声叫了他一声。

“哦,小马来了,快坐吧。”厂长放下手中的报纸,吩咐保姆给我沏茶,他的脸上挂着亲切笑容,“今天的菜都是你爱吃的。”

我坐在厂长的对面,接过他递过来的烟,开门见山地说道:“您今晚叫我过来一定有事交待。”

厂长点点头,说:“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参与业务科的工作。”

“愿闻其详。”我说。

“有两层意思,”厂长不紧不慢地说,“我不信任业务科的那些人,他们上下一团和气,我们看到的只是表面文章。”

“业务科的徐强志可是您亲手带出来的徒弟。”我疑惑地问。

“不错,你们俩是我当年最器重的两个人。”厂长像全天下所有老人那样长叹一口气,有些沮丧又有些遗憾,也许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可惜时过境迁,人总是会变的,我们不可能永远停留在回忆中。”

他略显悲伤的语调让我惊讶,老厂长一向以开朗乐观的形象示人,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洞悉到他脆弱的另一面。

我尽力开导他道:“虽然平日接触不多,但我觉得他这个人没有变,还应该是那个善良质朴的徐强志。”

厂长摇了摇头,他的眼眶中似乎有些湿润。“你还年轻,有些事情未必看得准。”厂长语重心长地说。

我无言以对,我猜不出老厂长究竟想对我说些什么。厨房里的炒菜声热火朝天,客厅内却是一片沉寂,老厂长的话让今天的晚宴蒙上一层灰暗的色彩。

许久,老厂长终于开口了。“好了,不要再谈论徐强志了,我已经尽力了,今后的路就随他去吧。”

“我过两天就会同徐强志的下属一起出差。”

“很好。”老厂长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这趟差事要少说多听。”

“我明白。”我说。我心里想的却是他另外的意图。

“其实你从未让我失望过。”老厂长依旧慢悠悠地换了一个话题,“另一层意思你大概不会猜到。”

“请您明示。”我微微欠身,以示恭敬。我知道下面的话是老厂长设宴的目的所在。

“我想让你离开工厂。”老厂长忽然说。

我无法相信这句话是从老厂长的嘴里说出来。这些年他一直默默地培养我,甚至把我当作接班人看待,可正当我羽翼丰满的时刻,他却让我急流勇退。

我仔细地打量老厂长,他的表情异常严肃,没有半点调侃的意思。

“您让我离开工厂。”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是的,你没听错。”老厂长说,“我希望在一个月之内。”

“为什么呢?”我想不出有更好的解释。

“你知道我明年就要正式退休了,我原本打算由你来接替我的位置,这是我多年以来的心愿。”老厂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但从目前的局面看,这件事似乎不可能了,由于厂里的效益欠佳,上级部门要从兄弟单位调来一名厂长。”

“没关系,我会配合他的工作的,就像这些年协助您一样。”我说了句心里话,其实他应该知道,我对具体的职位从来不感兴趣。

“事情没那么简单,正所谓一朝君子一朝臣,我一旦离任后你大概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了。”老厂长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应该不会吧。”在这个问题上可能是老厂长多虑了,我不太相信待他退休后会立刻有人取代我或者干脆免我的职。

老厂长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在阅读我的思绪。“我知

道你在想什么。”他说,“你不了解官场的复杂性。即将调入的新厂长会带来一个管理团队,至于替换你嘛,我估计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老厂长话犹如一盆凉水泼在我的头上,使我本已沉重的心再次遭受打击。老厂长是我生活中的良师益友,我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的坦诚之言。

“我该怎么办呢?”我沉默了片刻,一时想不出该如何面对,“难道我就这样离开工厂,给后来者让出位置?”

“你可以为自己工作。”老厂长轻描淡写地说,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您的意思是让我创业?”

“是的,你有信心吗?”

“这不是信心的问题。”我为难地说,“您知道我刚毕业就分配进工厂了,对于开办企业我实在是知之甚少。”

“你有一个极为严重的缺点。”老厂长点上一支烟,随后十分不客气地指出,“你在心里琢磨的事总会毫无掩饰地挂在脸上。”

我不能否认,这是我多年来形成的一个习惯,也许我本身就是个缺乏城府的人,恐怕也不是一个善于经营公司的材料。经过几年来的近距离接触,老厂长对我的了解甚至超过了他的女儿。

“当然啰,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更何况是你我两个凡人了。”老厂长接着说,“我希望你从今天起逐渐克服掉这个毛病,简单讲,就是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这对于你来讲绝不是困难的事。”

“我记住了。”我爽快地答应下来,可我仍然不明白此事与自立门户之间有什么关联。

“我们的产品在国内是有一定知名度的,这一点你我心知肚明。”老厂长今晚的谈话似乎总是偏离主题,“由于落后的体制和缺乏竞争力的市场预算以及沉重的福利负担,厂里的效益呈逐年下滑的态势,我们虽然做出了各种各样的努力,但总体效果欠佳……”

“造成今天的局面,我们具体办事人员也是负有责任的。”我插了一句。

“我同意你的观点,我们不能一味地责怪客观条件。”老厂长说,“今晚我可不想和你讨论如何改革的问题,这些事会有人考虑的。”

我愣了一下神,恍然间意识到老厂长的真实意图,于是我便试探地问道:“您是想让我运作厂里的产品吧?”

老厂长点了点头,说:“这就是我让你协同业务科出差的主要原因。上级让我们改变目前的直销模式,大范围地发展代理商是下一步的计划,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机会。”

“所以您让我离开工厂?”

“只有你离开才有机会获得代理权。”老厂长说,“在这之前你要熟悉各省会城市的重点客户,为经营自己的公司做好准备。”

“相关文件我上周已经看过了,代理商保证金和货款恐怕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不相信自己能轻易地取得代理权。

“资金方面的问题由我来解决,你的任务是尽快熟悉业务流程。”老厂长站起来,看样子他要结束这个话题,“你瞧,咱爷俩光顾聊天了,菜早就做好了。”

我转过头,看到保姆正将一盆热气腾腾的酸辣汤端上餐桌。显然这是一顿盛宴,桌上的菜肴足够五六个人享用。

“我知道你这些天没有胃口吃饭,今天全当是补补身子吧。”老厂长拍着我的肩膀,示意我入席。

我吃了很多,但我全然不知装进肚里的东西是何味道。老厂长从柜子里取出他珍藏的好酒,给我倒了一杯,我尝了一小口,感觉不太适应,食道里像着了一把大火般的热辣。

面前的餐碟被各种各样的食物堆得满满的,老厂长一边吃一边为我夹菜,我的胃部已经胀了起来,可碟中的食品却一层层地继续叠加。

“我吃好了。”我放下筷子说。

“当年你师母过世时我足有一个星期没有吃下饭。”老厂长开始自斟自饮,眼眶里滚着混浊的泪光,“不过生活还要继续,生者的消沉是对逝者的不敬。”

“我明白。”

“你要尽快振作起来,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做呢。”

我点点头,提起酒瓶为老厂长斟满酒。“我协同业务科出差之事,徐强志好像有些疑虑,他对我相当戒备。”

“这很正常。”老厂长不以为然地说,“如果哪天徐强志参与生产部的管理,你同样会产生疑问。”

“可是,我今后该如何向他解释呢?”我惴惴不安地问他,“毕竟我们俩是同时进厂的师兄弟。”

“很简单,你什么都不要说。”老厂长放下酒杯,用保姆刚递过来的湿毛巾擦了擦干涩的嘴角,“你大可放心,他绝不会问让你为难的问题。”

老厂长掷地有声的话使我放下心来,我想他此前肯定对徐强志做了交待,此刻多说无益,他已经把路帮我铺好,下面的事就靠我自己了。

我吃了几口水果,又聊了一会儿,然后准备向老厂长告辞,我还要去宿舍楼替换曾文书,尽管在那里极有可能是做无用功。

“您早些休息吧,我先回去了。”我趁保姆收拾餐桌的当口,对老厂长说。

老厂长没有挽留,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披上外衣执意送我到单元门口。

“我希望明天早晨能看到原来的你。”老厂长握着我的手说。

“好的。”我同他挥手告别。

按常理我应该告诉老厂长关于宿舍楼的事,可是我没说一个字,我也不清楚其中的缘由,或许是因为我的故事过于荒诞吧。当然,也可能是我在内心深处不愿意向人提及这件令人心痛的事,即便是如父亲一般的老厂长。

我在小区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原路返回。

在车上我回味着老厂长对我说的话,老实讲,我万没料到他在退休之际会有如此之大的举动,显然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我想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多年来我从未违背过他的意愿,这件事情也不会例外。

我相信老厂长的判断,人员调动的预案可能已经确定,正如他所说,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对于上级部门对我的调整,平心而论我是可以接受的,毕竟厂里效益不佳,作为副厂长我负有很大的责任。我不想找任何开脱的借口,惨淡的数字说明了一切。

如果我在几周前听到这个消息,我一定会平静地等待上面的调令,淡然接受命运的安排,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我没办法在厂子里继续工作下去,短短的一个月对我来说也是漫长的折磨。

既然这样,不如来个彻底的告别。离开我过去的生活,未来也许正敞开怀抱等待着我的到来。

关于创业所需的资金,老厂长已经有了预算,并且做好了相应的准备,我手头上也有一定的积蓄,成立一个小型代理公司应该问题不大。对于即将经销的产品,我有足够的信心,只要营销处理得当,我相信其销量是有保证的。

唯一让我感到担心的是自己的管理经验,虽然我在副厂长的位置上工作了五年,管理着上百名职工,但我心里清楚,旧体制下的管理模式与现代企业的经营是截然不同的。在工厂,我从未担心过工资发放和医疗保险,也未曾操心过食堂里的伙食,而在自负盈亏的代理公司,这些优越的工作环境将一去不复返,今后我每天都要面对人员开支和场地租金……

“先生,我们到了。”出租车司机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恍然发现出租车已经停了,正前方就是那栋黑洞洞的宿舍楼。我付完车费,步入大院。院子里很安静,偌大的宿舍楼只亮着几盏灯,我抬头找到302房间的位置,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知曾文书在不在里面。

我磨磨蹭蹭地走到三楼,心里盘算着如何规劝曾文书彻底离开宿舍楼,结束眼下这个毫无意义的任务。

房门虚掩着,听到一阵均匀的呼吸声,曾文书还在睡觉?此时我不敢掉以轻心,这个家伙很可能会干出超乎寻常的事。

我踮着脚进了屋,慢慢地关上房门,呼吸声还在继续。我从包里取出手电,光柱打在床铺上,我看到一个人形斜躺在双人床上,脑袋和四肢全缩在被子里,松软的被子随着他的身体上下起伏。

“曾文书。”我轻声叫道。

床上那个人没有反应,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在如此的环境下熟睡。

我走到床边,捏起被角,缓缓地将其拉开。此刻我的心跳在加快,床上的人也许会让我意外。

我猛然想起了张老太太的话,蒋梅绣曾穿着她最喜欢的红色风衣出现在小卖部里,如果此话当真,那么,她会不会就在被子里面呢?

曾文书在房间里已经十多个小时了,他怎么还在睡觉?

均匀的呼吸声忽然中止了,下面的人被我的动作吵醒。我的手不知所措地悬在半空,不知该继续下去还是索性离开房间。

我在床边站了几秒钟,待心绪稍稍平静后,慢慢地掀开被子。

一堆杂乱的头发首先进入眼帘,接着是油亮惨白的头皮。我的身体晃动了一下,被子的一角从手中滑落,盖在那个硕大的头颅上。

一只手伸了出来,慢慢地掀开被子。我踉踉跄跄地退后一步,手电筒险些掉在地上。我看到一张脸以及一双不甚友好的眼睛。

我条件反射似的举起手电筒,准备朝那个人形抛过去。光柱在房梁上晃动,整个房间仿佛动了起来,我胃中尚未消化的硬物顺着食管涌了上来。

我最终没有将手电扔出去,在片刻之间我恢复了理智,我知道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就是曾文书。

手电的光柱重新回到床上,我看到曾文书靠在床背上,眼睛正盯着我。

“我以为你把我忘了。”他阴郁地说,话语间充满了埋怨。

“厂长跟我聊了很长时间,我实在脱不开身。”我始终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哦,是吗?”曾文书不太相信我的话,他阴阳怪气地说,“你该不会是忙着和别人约会吧。”

“你现在可以走了。”我冷漠地说,“今后不需要你来了。”

“你先把手电关上。”曾文书把身体挪到床边,语调缓和下来,“我跟你开玩笑呢,千万别当真。”

“我可没心思开玩笑。”我关掉手电,在黑暗中对他说,“请你立刻穿上衣服离开这里。”

“嘿,你下班去赴宴,我可在这牢房一样的房间里待了十个小时了。”曾文书愤怒地嚷嚷起来,“我稍稍抱怨两句你就受不了。”

我不能否认如果我在这里待上同样的时间可能也会出现情绪失控的情况。我是应该宽容一些,毕竟他是蒋梅绣的亲人,毕竟他心甘情愿地付出了时间和精力。

我拉过身旁的椅子坐了上去,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你在床上躺了一天?”

“我看了一整天书。”他说,“晚上不能开灯,所以只好躺在床上耗时间。其实你刚进屋我就知道了。”

“好吧。”我直截了当地说,“今天没出什么状况吧?”

“有些不正常的东西。”

“说具体点。”

“三楼的某个邻居不正常。”曾文书一边说一边套上外衣。

“有人看到你了?”我问道。

“拜托。”曾文书的话语间又流露出不满的情绪,“我不是机器人,总得上厕所吧。”

“你接着说。”我催促道。

“我今天只去了两次厕所,每次都感觉有人在后面偷偷跟着我,当然,我也不是傻瓜,我故意在院子里绕了一圈甩掉尾巴才回到房间。”曾文书在黑暗中得意洋洋地说。

“你没看清是谁跟踪你?”

“我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这不是你想象中的情景吧?”我说。

“你好像根本就不相信我,我没说错吧?”曾文书说。我能想象到他此时的眼神。

“还有其他的事吗?”

“在你来之前楼道里有过一阵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

“像是脚步声。”曾文书说,“可是听上去怪怪的。”

“我知道了,你可以去酒吧了。”我站起身,准备送他出门。

“我明天几点来?”曾文书的声音换了个方位,他似乎在弯腰摸鞋。

“我说过,你不用来了。”我说,“有事我会联系你的。”

“再见吧。”曾文书用干巴巴的语调向我告别。我怀疑他还会再来。

目送他离开房间后,我仰面躺在床上,回味着曾文书的话。

他说宿舍楼里有住户看到了他,这种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但他被人跟踪这件事就另当别论了,是好奇还是别有用心,我不清楚。另外曾文书提及的脚步声也令人存疑,难道在楼里有人故作玄虚,还是真的出现了灵异事件?

小卖部的张老太太信誓旦旦地说她昨天看到了蒋梅绣,联想到走廊

里的脚步声,这只是时间上的巧合吗?

还有那个老问题:我在墓地里看到的那个穿红色风衣的人到底是谁?是我的幻视吗?

我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太多的困惑和不解笼罩在我的头顶,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被某个人在暗中操纵着。

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被我忽略了,今天我应该去找那个发现蒋梅绣尸体的女工,问问她当时的情况。也许这些努力都是于事无补,可是我总得干点什么吧,否则时间一长,我必然会丢掉信心。

我脱掉外衣,把被子拉到下颚处,我想尽快进入睡眠状态,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我看了一眼那扇虚掩的房门,老实讲,我是第一次睡在不锁大门的房间里,心里有些忐忑不安,现在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轻易地走到我的身边。

我究竟在怕什么呢,是那串古怪的脚步声,还是神出鬼没的蒋梅绣?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这栋静谧的宿舍楼足以让正常人疯掉。

月光不动声色地贴在地板上,白蒙蒙的,像是飘着一层薄雾。楼道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曾文书的话很可能只是一句随意编造出来的谎言。

我无法在这样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安然入睡,周围的一切显得极其不真实,我担心一闭上眼就会坠入另外一个空间。

我不断地调整睡姿,床板的响声配合着我的身体。我想到了那瓶药,可惜我已经把它扔掉了。

一个奇怪的问题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为什么房间里的被褥和书籍没有在火化厂烧掉?

逝者生前的用品都要被“送走”,衣柜里空了,可其他物品为何要留下?

这毫无道理。

我想到两种可能。第一,蒋梅绣的家属准备把这些物品送到她的出生地,只有在那里“送走”她才能收到,这是民间广为流传的风俗习惯,尤其是在一些较为偏僻的乡镇里。这种可能性合情合理,我比较认同。

第二种可能让我不寒而栗,房间里保持原样的原因是蒋梅绣根本就没死,而真正死去的人是我!

那场隆重的追悼会的主角应该是我,是我躺在鲜花丛中接受众人的瞻仰,我听到周围低低的抽噎声,当时我想抬起头,看看是谁在为我流泪送行,最终我没能如愿,我的身体硬得像一块铁,我不得不接受自己被困在其中的现实。

哀乐终止后我被两侧的工作人员轻手轻脚地换到一辆银色的小推车上,一个穿着乳白色工作服的小伙子沿着一条死亡走廊缓缓地将我推进火化厅,在完成短暂的交接手续后,火化炉的大门被拉开了,里面伸手不见五指,有种奇怪的味道,我从来没有闻过。

我还没来得及最后再看一眼为我送行的亲朋好友们就被推了进去,从此告别了那个无比熟悉的大千世界。

炉道里像产房一样地温暖,四周有机器的轰鸣声,地板在微微震动。

老实讲,我很害怕,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袭上心头。

闸门慢慢地合拢在一起,我知道时间到了。炉道里的热度骤然上升,黑暗中燃起几个亮点,像鬼火似的。

几乎在一瞬间,我的周围变亮了,仿佛是七八月的骄阳钻了进来。

我的身体有了一些变化,很奇特的变化,一种超常的热气附着在我的身体上,我忽然意识到那是火,我的肉身正在燃烧。

我想逃出这个炼狱,可惜我做不到,我的四肢已经完全化掉,变成了一堆灰烬。接下来是我的躯干,白色的肋骨从胸腔中探出来,内脏无一例外地燃烧起来。炉道里的温度达到了极点。

我的头颅也渐渐消失了,最开始是头皮,那感觉就像是有人一根根地拔掉我的头发。我的眼球融化了,如水银一般流入嘴里,咸咸的,又有些苦涩。

五官逐渐模糊了,我变成了一个丑陋的肉球。原本坚硬的骨骼在这里简直是不堪一击,它们变成了灰白色的粉末,无助地落在黑色的活动地板上。

火光终于熄灭了,炉道里的温度逐渐降了下来,机器的轰鸣声再度响起,活动地板将我的骨灰移至一个明亮的场所,一位面无表情的老人家用一个小铲把那些冒着热气的灰烬倒在特制的容器里,然后放到一扇小窗前。

五分钟之后,我的亲属们陆续走过来,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我的骨灰放入红色的袋子中。我听到有人在抽泣,我朝人群里望过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蒋梅绣,她穿着风衣,两只手捂在脸颊上,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落在石灰地上。

我的亲人抱着骨灰盒走在最前面,在送葬队伍中我看到了老厂长和徐强志的身影,他们依次上了车,车队浩浩荡荡地驶向墓地。

承载我生命的小木盒子被工作人员安置在墓穴内,他跪在我的墓碑前念念有词,亲友们围在他的身后,场面压抑沉闷,空气似乎都变稀薄了。

一块厚重的石板盖在墓穴上方,等候多时的工人将水泥均匀地涂抹在石板四周,墓穴里立刻暗了下来,从此不见天日。

我很满意自己的新家,这里面既没有烦恼,也没有纠纷,更没有遗憾,我将在里面安安静静地睡上几百年。

这大概是人类最后的幸福吧。

冗长的送葬仪式结束了,人群缓慢散去,一位老者站在前面,他捧着一把水果糖,嘱咐大家千万不要回头。

蒋梅绣肃立在我的墓碑前,迟迟不愿离去。

我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大概是回忆往日的时光吧。良久,她掰下一根香蕉,哽咽地吃了起来。

那就是我在墓地里看到的一幕,只不过主角换成了我。

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她去了我的居所,把钥匙留在了房间里,算是向那段绚丽的生活彻底告别吧。

可是,她为什么看不到我呢?我们至少相遇过两次。

我马上想到了原因:我已经死去,她当然看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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