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明溪再次睁开眼时,闹表的时针指向四点的位置,拉开窗帘,太阳渐渐西去,余晖渗进房间。

风不再呼啸,天空灰蒙蒙一片,形态各异的云朵在遥远的天际间缓缓移动,孤独的飞鸟忙着寻觅属于它们的乐园,几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在枯树周围做着无聊的游戏,三两个行人匆匆忙忙地穿过杂草堆,他们或许是宿舍楼的住户,或许只是普通路人。

狂风的肆虐终于结束了,楼下一片狼藉,白色垃圾与残碎玻璃占据了院内大部分空间,这栋宿舍楼倒塌似乎只是时间的问题。

隔壁静悄悄的,也许彭斌正在里面睡觉,养足精神后他大概还会去水房继续他的自问自答。

谭明溪靠在床头,觉得脑袋异常沉重,像顶着一块石头,他下床走到镜子前,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头发紊乱,除了正常呼吸外,他与一具尸体无异。一夜之间他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端着塑料水盆走向水房,一路上没遇到彭斌或者其他人,三楼平静如水,一片祥和的气氛。

不知在这种祥和的气氛下掩藏着什么。

谭明溪觉得楼里的白昼与夜晚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洗漱完毕,谭明溪换上一件风衣,离开房间,他要趁天黑之前购买一些生活用品,明天就要上班了,今晚需早些休息。

他走出院门时猛地回过头,彭斌的房间挂着窗帘,窗帘上是一些花花绿绿古怪的图案,如同一双双窥视的眼睛。

远处有个中年人蹲在树下,他戴着顶草帽,穿着一套蓝色的工作服,脚蹬一双红底布鞋,身旁放着个黑色的布口袋。

谭明溪快步上前,弯下腰和他打了个招呼。

对方微微抬起头,谭明溪只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和杂乱的胡须,他的脸被草帽盖得严严实实。

“有事吗?”对方的声音显得生硬干涩。

“是这样。”谭明溪客客气气地说,“我想问问这附近有没有商店。”

“马路边有家小食品店。”中年人抬起胳膊指引给他方向,他的手像长期泡在水里似的,有些浮肿。

“我的意思是售卖日常用品的商店。”谭明溪可不想再去老妇人的小卖部了。

“厂子附近有一家杂货铺。”中年人捡起一块石子扔向正在寻食的野狗,“你知道工厂在哪吗?”

“我知道。”谭明溪看着那只龇牙的野狗,防备它扑过来,“您也是工厂的职工吧?”

中年人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野狗身上,那只凶悍的狼狗被石子激怒了,它用爪子刨着地面,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看样子是准备要将中年人白腻腻的肉撕烂。

谭明溪立刻躲闪到一边,四下寻找合适的石头自卫,他看到半块红砖头,但距离较远,就在他犹豫是否该冒险的时候,狼狗开始逼近,它露出尖利的牙齿,弓起身体,看样子下一秒它就要扑过来。

谭明溪彻底慌了神,中年人却冷静地蹲在原地,他的草帽压得低低的,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我们快跑吧。”谭明溪喊道。

中年人没有动,他突然张开嘴,发出一阵嘶哑、刺耳的声音,谭明溪惊呆了,那只狼狗先是一愣,然后夹着尾巴钻进草丛,转眼间就不见了。

谭明溪木呆呆地站起来,脑子有些发懵,他刚才看到了中年人的牙,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但仍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他看到一排焦黄色的牙,上下各探出两个尖齿,似乎比那只野狗的还要锋利。

那不像是人类的牙齿!

谭明溪尽量远离这个人,说:“我走了。”

中年人点点头,没有回应。

“你在找什么呢?”临走前谭明溪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找鞋。”

谭明溪一口气跑到马路边,一辆厢式货车在他面前飞驰而过,险些将他撞飞。他用手顶住膝盖喘了几口粗气,待心跳恢复平稳后他回头张望,那个人好像还蹲在树下,现在看来只是一个黑点,他一动不动,像入定似的。

“到处都是怪人。”谭明溪自言自语。

毫无疑问,三七四工厂曾经拥有无比辉煌的历史,但如今却门可罗雀,俨然一个落魄的贵族。

谭明溪望着那些恢弘高耸的建筑物,心情竟有些沮丧。

厂门对面的杂货店里冷冷清清,货品短缺,一如生命垂危的患者,它的命运注定将与工厂一起衰败。

谭明溪想买些香皂、洗发水一类的生活用品。售货员是位中年男性,个子不高,头发花白,脖子上挂着老花镜,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他看谭明溪的眼神不甚友好,好像并不愿意把货卖出去似的。

“买点什么?”售货员生硬地问道。

谭明溪随意挑选了一些商品,对方懒洋洋地将它们放进购物袋,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拿出袖珍加数器算出总价。

“前面小卖部的老板你认识吗?”谭明溪问。

“那个怪老太太?”

“就是她。”

售货员不自然地抓了抓头皮,几根白发落在柜台上:“我劝你别去那个店买东西,老太太是个神经病。”

“你认识她?”

“当然认识。”售货员的手交叉在一起,小拇指敲打着柜台,“我们以前是一个车间的同事。”

“三七四工厂?”

售货员点点头,腰板似乎挺直了些,没好气得说:“有问题吗,小子?”

“谢谢你。”谭明溪付了钱,提起袋子离开了杂货店。

大树下那个找鞋的中年汉子不见了,也许他钻进了草丛,谭明溪不敢逗留,匆匆跑回宿舍楼。

楼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寂静,路过彭斌的房间时他故意放慢了脚步,里面没有声音。

他打开房门,将购物袋里的东西放进衣柜,柜子里那种香水味好像越来越浓,谭明溪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做了一顿简单的晚餐,吃完后他把剩余的饮料喝干,然后躺到床上,蒙上被子呼呼地睡起来。

睡梦中他似乎听到楼道里的脚步声,声音很怪,像是什么东西拖在地上,脚步声停留在他的房前,沉寂了几秒钟后,房门仿佛被打开了,有个人进了屋,随手关上了门,把椅子顶在门后。

声音更加清晰了,先是鞋跟触及地面的声音,然后是长长的摩擦声,像是某些钝物拖在地上。

对方很小心,生怕将谭明溪吵醒。

脚步声一直到了床边。屋内没有开灯。

谭明溪想睁开眼,但此刻他脑子里一片混沌,眼皮仿佛被胶水粘上似的,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如愿。

他依稀听到一声叹息,就在自己耳边……

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彻底搅碎了宁静,谭明溪浑身一震,猛地坐起来,全身的肌肉绷紧了。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的内容他却记不清了。

可怕的声音还在继续,谭明溪把耳朵堵住,可那声音像把锋利的刀子直刺耳膜。

谭明溪四下寻找声源,原来是桌上的闹表在鸣响,他急忙伸手关掉闹表,屋内即刻恢复了平静。

鸟儿的啼叫声将天空唤醒了,闪烁一晚的繁星渐渐冷却下来。

谭明溪觉得头昏脑涨,四肢乏力,他拉开窗帘,稚嫩的阳光闯进来,房间里顿时有了活力。

谭明溪坐在床边努力回忆那个噩梦,他模糊记得自己梦到房门被打开,有个东西偷偷溜了进来,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起其他内容了。

他把被子叠好,然后端起水盆准备洗漱,今天是他第一天上班,无论如何也不能迟到。他将顶在门板上的椅子挪开,打开门锁,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拉开大门,因为他觉得房间里有些不太对劲。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屋内的摆设与昨晚没有什么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他轻轻地放下水盆,走到房间中央,四下观察。他闻到的一股香气,比昨晚要浓厚许多,问题就出自这里,香气怎么可能越来越浓?

谭明溪忽然想起那个噩梦,会不会昨晚真的有人进来过?

也许自己根本就没有做梦。

他觉得头皮发紧,楼里该不会真的有鬼吧?

更加可怕的问题是:香气在室内弥漫,那个东西是否还在屋里?

谭明溪看了一眼宽大的衣柜,那里边可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尽管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他还是挪动僵硬的双腿,一步步靠近衣柜。

他能想象出拉开衣柜门所看到的恐怖景象——

一个蓬头垢面、双眼充血的人形笔直地站在里面,伸出长长的红舌头恶狠狠的盯着他。恶魔在里面等了他一夜。

谭明溪的手扣在柜门上,青筋凸起。

门吱扭一声打开了。

谭明溪放松下来,想象中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柜子里只有几件自己的衣服。为了彻底消除香气,他索性敞开柜门,等他下班回来,香气大概就会完全消失了。

他重新端起水盆,走出房间,刚锁上门,就看到一个人影,他急忙转身,原来是彭斌穿着一套睡衣站在楼道里,像是在等他似的。

“没再走错房间吧?”彭斌的样子很认真,没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还好。”谭明溪继续往前走。

“昨晚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谭明溪一下子站住了,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你这个人真奇怪。”彭斌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说,“你用我的问题来反问我。”

“天一黑我就睡了,什么都没听到。”谭明溪不想对这个人说实话。

“是吗?”彭斌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你没听到脚步声?”

“没有。”谭明溪生硬地回答,“我赶时间,再见吧。”

“那就祝你好运吧。”彭斌笑了笑,转身进了房间。

洗漱完毕,谭明溪换上一件崭新的夹克,提着公文包出了宿舍楼。他估计昨晚的一连串怪事都是彭斌在捣鬼,也许他有自己房间的钥匙,这是个危险信号,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把门锁换掉。

半路上谭明溪又看见那个找鞋的中年男子,他依旧蹲在大树下面,脸被草帽遮住。

“早上好。”谭明溪对他有些忌惮,刻意离他很远。

中年人微微抬头,他的身体像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似的,激烈地抖动起来,样子似乎很痛苦。

“你怎么啦?”谭明溪停下脚步询问。

中年人呻吟了一声,然后摆摆手,他的手简直就像树上的枯树枝。

“没事我可就走了。”谭明溪离开了中年人,走了一段他又回过头,中年人似乎在看着自己。

车站牌孤零零地立在马路边,上面横竖贴满了小广告,像一块块难看的牛皮癣。气温很低,大地被冻得坚硬无比,踩上去闷声闷响。

十五分钟后,一辆红蓝相间的公共汽车缓缓驶进站台,谭明溪将一元纸币塞进驾驶室旁的票箱里,然后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上。

车内大概有七八位乘客,有的闭目养神,有的凝视窗外,发动机的噪音震耳欲聋,谭明溪站起来换到后排座位。

这条进城路线比较偏僻,沿途只上了两三个乘客,有些站点司机根本没有停车。庞大的公交车开得飞快,谭明溪胃里翻江倒海,嘴里有种酸涩的味道。

终点站到了,谭明溪第一个跑下车,在冷风中站了一会才得以恢复。公交车调头开走了,车后冒出一股刺鼻的黑色烟雾。

谭明溪即将供职的公司就在车站旁边,那是一栋十五层的写字楼,灰黑色外墙,墙面的瓷砖已脱落。大厦的门口是一扇玻璃旋转门,几个职员模样的人提着公文包进进出出。写字楼的大厅摆着几盆绿色植物,有一个售卖日常食品的小卖部,电梯的一侧立着自动提款机,七八个人排成一队准备提款。

职员们大多匆匆忙忙,没有人交谈,大厦内的气氛显得很压抑,也许上班本身就是一件无比压抑的事。

电梯门开了,谭明溪尾随着人流走了进去。电梯里铺着厚厚的深色地毯,三面镜子使狭窄的空间显得宽敞了许多。

电梯缓缓上升,谭明溪感到一阵阵眩晕,他不习惯待在封闭的空间里,尤其是这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同行的人陆续出了电梯,只剩下谭明溪一个人,他茫然地看着显示器中数字的变化,一种难言的孤独感袭上心头。

十五层到了,谭明溪迈出电梯,看到翔宇商贸有限公司的牌子,这就是他即将工作的地方。

能干多久?他不知道。

前台小姐很年轻,穿着一件合体的职业女装,梳着一头利落的短发,乌黑的头发上插着一个漂亮的发卡,在射灯下闪闪发亮。她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的,说话的声音很柔,好像是专门训练出来的。

“我叫李芸。”她干练地说,“你的座位已经安排好了。”

李芸认出了她,前几天面试时就是她接待的。

“请问马总到了吗?”谭明溪说。

“他过会儿到。”李芸站起来,说,“你先进去吧。”

谭明溪随李芸走到办公桌,桌子很干净,马总为他准备了一台崭新的手提式电脑,桌面上摆着几个文件夹和一叠信纸,电脑键盘上放着一个液晶计算器。

“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马总来了我会通知你。”说完,李芸转身离开了。

谭明溪注意到,当李芸提到马总时,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好像她心里藏着一些复杂的事情。

几天前他见过马总一面,那次面试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如同走过场般,当时马总只是满口答应谭明溪提出的条件,却从未提过一个关于工作方面的问题。最后马总让他周一上班,谭明溪以为他在开玩笑。

奇怪的老板,奇怪的人。

谭明溪打开电脑,把一些必要的资料拷进硬盘里。这间办公室面积并不大,大概有七八张桌子,最里面隔出两个单间,一间是会议室,另一间是马总的办公室。在大厅里办公的只有三个职员,他们都在忙着手头上的工作,谁也没有抬头看谭明溪一眼,仿佛他是透明人一般。

办公区的一角挂着各种颜色的衬衫,服装是翔宇公司的业务之一,也是谭明溪将要负责的项目。

办公室里很暖和,谭明溪脱去外套,将其搭在椅背上,之后他从包里取出杯子,到前台倒了一杯热水,李芸对他笑了笑,递给他一盒袋装花茶。

他举着杯子回到座位,无所事事地翻起了企业简介。办公室里冷冷清清,他总觉得这里有些怪,同事间没有交流,甚至连电话都没有响过。谭明溪的邻桌是一个戴着高度眼镜的年轻人,他始终在低头写着什么,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你好,我是新来的。”谭明溪同他打招呼。

对方停下笔,转过头,朝谭明溪点点头,然后继续他的工作。

谭明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知马总给他们施了什么魔法,不久后自己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李芸走到他面前,告诉他马总已经到了,让他现在去里面的办公室。

马总三十多岁,个头很高,略胖,一头发亮的短发,他的脸上总挂着亲切的微笑,时而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他温文尔雅的性格不像个商人,更像是一个年轻的大学教授。他今天穿着一套灰色的西装,内配蓝色衬衫,敞着衣领,脖子上挂着一条红绳,上面垂着一个木制的普通装饰品。

现在,他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后,脸颊上泛着笑容,足以融化寒冰的笑容。

他身上似乎有种独特的气质,让你觉得任何事都难不倒他,无论什么棘手的问题在他眼里都变得异常简单。

他的眼神很诚恳,也很锐利,他仿佛永远知道你的想法,但你却休想了解他的思绪。

他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掷地有声。

世上总有些人让你莫名其妙地产生敬畏之心,他恰好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专注地看着谭明溪,好像在阅读对方的人生。

“早上好,马总。”

“叫我马源。”

“这恐怕不太礼貌吧。”谭明溪面露难色说。

“难道我的名字大家不喜欢?”马源皱起了眉头。

“不是。”

“那是为什么?”

谭明溪如实地说:“因为你是老板,下属必须尊重。”

“尊重存于内心,不必刻意言表。”

“确实如此。”

“那么,我叫什么?”

“马源。”

马源点点头,说:“很好。”

马源笑着看着他,沉默了一阵,然后转入正题。

“我今天迟到了。”他说。

他并非要表达歉意,也没说迟到的理由,只是简单地把事实说出来。

这个人好像做什么事都有充足的理由,并且绝不会向其他人解释一句。

他只做他认为正确的事,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谭明溪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说:“我并没有迟到。”

“我喜欢守时的人。”马源抬起右手,指向沙发说:“为什么不坐?”

谭明溪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我该负责哪些业务?”

“你一定会认为,这是家刚起步的小公司。”马源笑着说。

谭明溪想到外面空旷的办公区,点了点头。

“你会认为在这家公司工作前途渺茫。”

谭明溪只好硬着头皮实话实说:“我是这么想过。”

马源道:“你的想法是对的。”

谭明溪吃惊地看着他的老板,马源的坦诚令他大感意外,他原以为马源会花很长时间向他描述一番未来的宏伟蓝图。

有几个老板不看好自己的企业?又有几个老板愿意向第一天上班的员工袒露心声?

马源就是这样的人。

他未必是个合格的老板,但他必定是个合格的人。

说真话所失去东西只是暂时的,而说谎话所失去的东西却是永久的。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可真正做到的却少之又少。

马源做到了。

他明白,当你对别人说真话的同时,你所听到的亦是真话。

道理就这么简单。

“公司的业务是有发展的。”马源接着说,“所以,你不必担心自己的前途。”

马源没有具体说明,谭明溪也没有问,他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好奇心。

“你要做的事我已经交代给李芸了,你肯定能做好。”马源似乎对具体工作不感兴趣,甚至他连一句话都不愿多说。

谭明溪说:“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出去了。”

马源问:“宿舍怎么样?”

谭明溪犹豫了一下,说:“还不错,谢谢你。”

“还不错?”马源说,“你的脸色可不大好。”

谭明溪说:“换了住处总要失眠一两天。”

马源说:“我也一样,有时候要失眠三四天。”

谭明溪站起身,准备离开。马源忽然问:“你会开车吗?”

“会。”

马源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递到他手里,说:“车停在楼下,就是送你去宿舍的那辆吉普,你应该认识。”

谭明溪问:“你让我开车?”

马源说:“你暂时可以将它开回宿舍。”

谭明溪问:“孙岷佳去哪了?”

马源平平淡淡地说:“他不见了。”

孙岷佳不见了?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突然之间不见了?

马源对此没有多说一句,好像孙岷佳失踪原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的语气随意,仿佛失踪是一件平淡无奇的事。

谭明溪想不通,但他没有多问,毕竟这件事与他的工作毫无关系,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马总交给他的事情办好。

李芸来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

马源留给他的工作看似简单,但做起来却很繁琐,谭明溪是学美术设计的,所以他的任务就是设计三维图,给全国各省市的分销商规划布置店面。

关于图纸马源没有任何具体要求,完全按照谭明溪的风格设计,马源对他的公司似乎漠不关心,或者说这间公司根本不属于他。

一上午的时间过去了,谭明溪揉了揉肿胀的眼睛,端起电脑走到马源的办公室前。他敲了两下门,里面没有回应。

“他没在办公室。”戴眼镜的同事恰好走到他身后。

“他去哪了?”

“天知道。”

“他一般什么时候回来?”

“很难说,他平时不在公司。”

谭明溪说:“我能给他打电话吗?”

同事看了他一会儿,说:“该吃午饭了。”

午餐是盒饭,两荤两素一碗汤,还有水果,会议室里成了临时餐厅,所有的职员围坐在一起。没人说话,吃饭似乎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虽然略显冷清,但谭明溪还是感觉很满意,这里毕竟比宿舍楼更让人安心。

同事们陆续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谭明溪和李芸两个人。

“孙岷佳负责哪方面业务?”谭明溪故意用随意地语调问。

“他是销售经理,公司里具体的工作都归他管。”

两个人继续吃饭,外面的职员开始忙碌起来。

李芸说:“你慢慢吃吧,他们都是工作狂。”

“我想让马源看看设计图,如果不妥我可以马上修改。”谭明溪说。

“明天吧。”李芸笑眯眯地说,“马总今天可能不回来了。”

“我今天能不能加班?”谭明溪问。

“当然能。”李芸爽快地说,“我过会儿把公司钥匙给你。”

午饭过后,谭明溪在写字楼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一把圆锁,他回去就要把宿舍的门锁换掉。吉普车在停车场里,车身有点脏,大概有一个多星期没清洗了。他跳上车,围着停车场开了一圈,车况良好。他很高兴,至少今晚他不必担心末班车的时间了。

孙岷佳到底去哪了?这件事成了谭明溪心中的一个结。

当谭明溪返回公司时,同事们已经开始工作了,键盘声响成一片。他坐到办公桌前,看到电脑上放着一把钥匙,金光闪闪。

“李芸给你的,公司大门钥匙。”戴眼镜的同事说。

“知道了。”谭明溪将其放进口袋。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慢,墙上的钟表仿佛在消极怠工,迟迟不肯挪动脚步。

谭明溪专心致志地设计图纸,他可不想让马源失望。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周围忽然传来杂乱的走动声,他抬起头,看到同事们纷纷离席,神态轻松。

“怎么了?”谭明溪好奇地问。

“下班了。”同事回答。

谭明溪这才发现天色已经擦黑,自己竟忘掉了时间。

“你还不走?”同事问。

“我要加班。”谭明溪说。

李芸走过来对他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谭明溪记在便签纸上。几分钟后,所有的人都不见了。

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

楼道里充满了愉快地说话声以及电梯运转的声音,一拨又一拨的职员离开了办公楼,足足过了半个钟头,十五层才完全安静下来。

谭明溪去了趟卫生间,然后继续他的工作,他希望明天能看到马源满意的笑容。

新来的人需要更加努力,无论是谁都懂得这个道理。

夜幕初降,谭明溪打开头顶上的吊灯,灯光不是很亮,看来这里的人很少加班。

一阵阵暖流从空调出风口送进办公区,很舒适,像家一样的温暖。

鼠标在桌面上滑动,一幅绝妙的设计图在显示器上逐渐成形,谭明溪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欣赏着自己创造出的成果。

电梯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这个时间谁会到公司来?是马源吗?

来者站在前台,谭明溪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谁呀?”谭明溪迅速站起来,大声问道。

“我还以为没人呢。”对方说。

谭明溪走到门口,看见一个穿牛仔衣戴棒球帽的小伙子,脖子上架着黑色耳机,帽檐成弧形,很酷的样子。

谭明溪实在想不出这个时尚的年轻人与公司有什么关联。

“有事吗?”他问。

“我是送快餐的。”

谭明溪纳闷道:“我没订盒饭。”

“是李芸小姐中午预定的。”

谭明溪心中泛起一阵暖意。“多少钱?”他问。

“月底结算,你签个字就行了。”小伙子拿出一个夹子,里面放着一张表格。

谭明溪签完字,小伙子将热腾腾的盒饭放在接待台上,架上耳机,转身走了。

他将小伙子送入电梯,转眼间电梯到了一层,显示屏上的数字不动了。他孤零零地站在楼道里。其他公司的玻璃门后都是黑森森的,大厦里静得瘆人。

他忽然有点害怕,十五层还有别人吗?

谭明溪拿着盒饭回到座位,挪开电脑,铺上几张打印纸,准备吃饭。

他觉得室内有些冷,暖气好像停止了,他调了调墙面上的空调开关,没有反应,大概是物业为了节能,每晚都要终止暖气供应。

他披上外衣,倒了一杯热水,重新回到座位。晚餐多了一道素菜,香气扑鼻。他狼吞虎咽地吃完盒饭,完全

忽略了菜肴的滋味,因为他觉得办公室里有点不对劲。

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清楚,但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也许是由于空间的影响吧。

窗外响起一阵风的呼啸声,大楼似乎晃了一下。

谭明溪觉得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半空中。

室内温度逐渐降下来,谭明溪哆嗦了一下。他迅速拿起空饭盒走出办公室,他决定完成这幅图就赶紧回宿舍。

楼道里非常安静,一般的杂音是传不到十五层的。

两侧的公司都锁着门,谭明溪最担心有人从里面木木地走出来。

他此刻非常矛盾,既希望看到人又不想看到人。

没想到这栋高档办公楼比三七四工厂的老旧宿舍更让人心惊胆战,那里至少有阴阳怪气的彭斌,这里却什么都没有。

卫生间里当然没有人,谭明溪洗了洗脸,在镜子里他发现自己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鬼似的。

突然,他听到楼道里有声音。

是电梯的开门声,有人来了。

谭明溪快步走出去,电梯果然停在十五层,但是他没看到一个人影。

他在楼道里走了一圈,没有一间公司亮着灯。

谭明溪的心立刻悬起来,这个人一定进了自己的公司,谁会来呢?

他小跑进去,环视办公区,和白天一样,房间里冷冷清清,墙角处挂着一排衬衫,红的、蓝的、条纹的、花格的……

会议室和总经理室也没有人。

真是怪事,难道刚才乘电梯上来的是一个鬼魂?

谭明溪有点慌神,他不想再待下去了,图纸还是明天画吧。他关上电脑,把资料胡乱地塞进包里。

会不会是无聊人做的恶作剧?不可能,除非这个人有神经病。

他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不小心把水杯碰翻了,茶水险些洒在电脑上。

谭明溪随口骂了一句,真是越忙越乱。

突然,前台的电话响了,刺耳的铃声划破寂静。

谭明溪被吓了一跳,这部电话一天都没响过,却偏偏在他加班时响起来,有点蹊跷,令人费解。

电话铃声不停地响,一遍又一遍,打电话的人很有耐心。

谭明溪放下包,跑到前台时,铃声断了。他刚回到办公区电话又响起来,好像在故意捉弄他。

他没好气地接起电话,说:“你好,翔宇公司。”

电话里没有说话声也没有忙音。

谭明溪一愣,接着问:“请问哪位?”

听筒里依然没回应,但谭明溪听到了喘息声,很重,像是故意为之。

谭明溪说:“再不说话我就挂了。”

喘息声更重了。

哐当一声,谭明溪挂上电话。

谭明溪有点发毛,他想起了一个美国恐怖片,一个女孩总是接到莫名的电话,而给她打电话的连环杀手就藏在屋里,就在她身后!

那部片子好像叫什么来的?

对了,是《来电惊魂》!

他猛然转过头,身后什么都没有。

电梯还停留在十五层,五分钟前有一个人鬼祟地到了这里,藏在屋内的某个角落,然后悄悄用手机给他打电话!

谭明溪越想越害怕,这个人究竟要干什么?

他战战兢兢地回到办公区,检查了每个可能藏人空间,两个独立的办公室空空荡荡,桌底下没有人,墙角处挂着一排衬衫,红的、蓝的、花格的……

即便如此,谭明溪也不想在这里逗留哪怕是半分钟。

他顾不上擦干桌上的水迹,提起公文包匆匆忙忙往外走。

事实上他只迈出了一步,他的脚就像是钉在地板上。

他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

这件事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屋里很冷,但他已经开始流汗了。

他害怕什么呢?

几分钟前他从卫生间回来时,他看到墙角一排衬衫,分别是红的、蓝的、条纹的、花格的。

刚才他接完电话回到办公区时,看到的衬衫顺序是衬衫,红的、蓝的、花格的。

区别是显而易见的,少了一件条纹衬衫。

可为什么会忽然缺了一件衬衫呢?

难道是衣服自己溜走了?

当然不是,衣服没有腿,它自己不会溜走。

但如果衣服穿在一个人的身上就不一样了。

换句话说,有一个人刚才就站在衬衫中,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盯着谭明溪的后背足有五分钟!

这个人从电梯出来后直接进了办公区,站在墙角,然后用手机拨通前台的电话。

这个人当然不用说话,也不必说话。

这个人知道谭明溪的每一个动作。

谭明溪感到天旋地转,他现在不是担心办公室里还有个人,他担心的是这个人现在在哪。

人类的恐惧不在于你看到了什么,而是你将要看到什么。

未知才是恐惧之源。

当你知道一件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而你却不知道它何时发生时,你怕不怕?

谭明溪怕,而且怕得要命。

他怕有一只轻飘飘的枯手落在自己肩膀上,他怕回头看到一张坑坑洼洼、丑陋的脸。

谭明溪僵在办公桌前,进退维谷。

电话又响了,是手机铃声。

尖锐、短促,像蝙蝠的叫声。

谭明溪感觉胃部被一点点掏空了,此刻他竟然有种饥饿感。

他就要崩溃了,因为手机铃声在马源的办公室里。

他猜测的没错,办公室里果真还有个人。

可这个人怎么可能进入马源的办公室?

他的座位正好面对那间房,如果有人进去自己没理由看不到。

除非,进去的根本不是人!

谭明溪不敢再往下想。

手机还在响,谭明溪想要逃,但他的腿却鬼使神差地往里面走。

办公室里很暗,只能看个大概,他推开门,铃声更响了。

沙发上有一支手机,屏幕在闪烁,鬼气十足。

这可能是个圈套,其目的就是把他引进屋来。

无论如何,谭明溪已经进来了,他拿起手机,按下通话键。

他没有说话,他估计很快就能听到喘息声了。

他错了。一个声音从听筒里飘出来。

很熟悉的声音。“你是哪位?”

谭明溪反问道:“你是哪位?”

对方顿了一下,即刻回答:“我是手机的主人。”

谭明溪不明白对方的意图,他再次问道:“你的手机为什么在我们公司里?”

对方问:“你是哪家公司?”

“翔宇公司。”

对方似乎出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公司就是我的公司,我是马源。”

谭明溪也松了一口气,说道:“你把手机落在办公室里了。”

“我还以为丢了呢,里面有很多资料。”马源愉快地说,“我刚才打前台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谭明溪说:“我刚接起就断了。”

“你还在工作吗?”

“我就要回去了。”

马源说:“你等我半小时,我回去取电话,顺便请你吃夜宵。”

谭明溪刚要对他说办公室的怪事,马源那端已经挂断了。

他吸了一口冷气,自己还要再等半小时,三十分钟后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去?

他该待在哪?反锁在房间里还是坐在大厅中央?

他忽然想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一个逆向的选择。

他迅速关上顶灯,然后跑到墙角,站在衬衫堆里。

至少那里是个暗处,至少他可以换来公平的机会。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第三件衬衫后,屏住呼吸,眼睛盯着大厅,绝不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环节。

墙上的钟表滴滴嗒嗒地响,大厅里没有动静,那个人不知去向。

太难熬了,谭明溪心里默数着秒数,每分钟都变得如此漫长。

那个人在哪,怎么会消失了?

谭明溪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估计到一个藏身地点。

这个地方既要十分隐蔽,又要让人意料不到。

整个办公区有哪个地方符合这两个条件?

毫无疑问,衬衫展示架就是最佳的场所。

这个人还站在这里,只不过换了一个位置而已!

或许这个人站在第四件衬衫的位置上,自己身前是第三件衬衫。

此刻这个人就在身后!

羊入虎口。

谭明溪觉得有一阵阴风吹到脖子上,凉飕飕的。

他的手心已经出汗,浑身发冷。他不敢回头,他担心会有一张嘴狠狠地咬住自己喉咙。

他想跑,但双腿已经不听从大脑的指挥。

后面的人何时下手?

就在这时,电梯门开了,谭明溪竟没听到电梯的运行声。

马源来了,救星到了。

谭明溪狼狈地跑出去,将来者吓了一跳。

“快开灯!”谭明溪声嘶力竭地喊道。

灯亮了,来者却不是马源。

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人站在他面前。

谭明溪一下子愣住了,对面的人竟是失踪的销售经理孙岷佳。他穿着一件黑色皮衣。

“黑灯瞎火的你在干什么?”孙岷佳满脸惊讶。

谭明溪指向衬衫架子,惊魂未定地说:“那里面有人!”

“有人?”孙岷佳看样子也有点害怕,“那边全是衬衫。”

“有人。”谭明溪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孙岷佳壮着胆子走过去,谭明溪依然站在原地,他的神经几乎绷到极限。

“你过来。”孙岷佳朝他招手。

谭明溪摇摇头,他可不想再靠近衬衫架了。

孙岷佳叹了口气,用手拨开衬衫,说:“你自己看,什么都没有。”

谭明溪慢腾腾地走过去,架子上确实只有衬衫,真是活见鬼。

“有人朝我脖子吹气。”谭明溪依旧觉得事情蹊跷。

孙岷佳忽然抱着肚子狂笑起来,最后竟笑得直不起腰,那感觉好像他遇到了全天下最有趣的事情。

“你笑什么?”谭明溪恼怒地看着他。

孙岷佳一只手捂在肚子上,一只手指着谭明溪,胳膊始终在抖。“你站过来试试。”他边笑边说。

“神经病。”谭明溪说。虽然嘴硬,但他还是站了过去。

“怎么样,凉快吗?”孙岷佳挤眉弄眼地说。

谭明溪感觉自己连脖子都红了,所谓的阴风就是由窗户渗进来的风,墙角处的窗缝漏风。

“我上星期就通知物业了,到现在也没见半个维修工来。”孙岷佳笑嘻嘻地说,“我看写字楼该换个物业公司了。”

谭明溪有些尴尬地问:“你不是失踪了吗?”

“失踪?”孙岷佳再度笑起来,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

谭明溪没好气地走回到办公桌前,孙岷佳一颠一颠地跟了过来,边笑边问:“谁告诉你我失踪了?”

“马源。”

“开什么国际玩笑。”孙岷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办了一整天的事,忙得都快要吐血了。”

“好吧,你没失踪,是我见了鬼了。”谭明溪不想跟他纠缠下去,“你来干什么?”

“我来拿马源的手机。”孙岷佳终于止住了笑。

“他不来了?”

“他临时改变主意了。”孙岷佳撇撇嘴,说,“这家伙是个怪人,你以后就知道了。”

谭明溪把手机交给他,说:“你先等等我,咱俩一块下楼。”

“你害怕了?”

谭明溪没有说话,他拿起便签纸,按照李芸的嘱咐关灯、关电源等等。

“宿舍楼怎么样?”孙岷佳问。

“挺好。”谭明溪可不想对他说实话,免得他笑得走不动路。

“是吗?”孙岷佳眯起眼睛,不相信地问道,“没发生什么状况?”

“没有。”谭明溪把公司大门锁好。

孙岷佳忽然说:“你没听到鬼的脚步声?”

谭明溪心里一惊,他立刻想到那个古怪的声音,钝物与地面的摩擦音。

可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孙岷佳紧盯着他,像是在猜测他内心的想法。

“我什么都没听见。”谭明溪走进电梯。

孙岷佳笑了笑,按下一层的按钮。他衣着光鲜,手指却很脏,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看样子这个人平时不太注意个人卫生。

过周边的镜子,谭明溪注意到孙岷佳脸上一直挂着诡秘的笑容,也不知道他今天遇到了什么好事。

电梯到了写字楼光亮的大堂,谭明溪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把吉普车钥匙递给孙岷佳。“物归原主吧。”

“你先拿着吧,我开马源的车来的。”

“那好吧,明天见。”

“明天见。”

外面白花花一片,下雪了。

两个人在写字楼门口告别,谭明溪上了吉普车。他觉得身上黏糊糊的,像是有虫子在皮肤上爬,很不舒服,他决定先去趟洗浴城,反正回宿舍也是他一个人。

他发动汽车,打开收音机,音响效果不错。他扭过头准备倒车,车却意外地熄火了。

谭明溪的驾驶技术很好,熄火的原因是他被吓坏了。

就在他转头的一瞬,他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情景——

一个黑黝黝的东西贴在副驾驶的车窗玻璃上。

停车场没有灯,只能看个大概。那个东西圆圆的,很常见。

谭明溪觉得血管里的血正往头顶上涌,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是一颗人头!

问题是:人头怎么会悬在半空?

只有一种解释,有一个人趴着车窗向里面张望。

是进入公司的那个神秘人吗?

车门开了,一个黑影坐在副座上,扭着头盯着谭明溪,一句话也不说。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谭明溪鼓足勇气打开头顶上的照明灯,他看到马源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怎么会是你?”谭明溪问。

“为什么不是我?”马源答。

“你来干什么?”

“我来拿手机。”

谭明溪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说:“你不是已经让孙岷佳取走吗?”

“不可能。”马源笑着说,“我说过,他不见了。”

“什么?”谭明溪惊讶地说,“他说他今天办了一天的事。”

马源非但脸色没有变,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在胡说。”

谭明溪愣住了,难道自己刚才看到的是幻觉?

不对,手机已不在自己身上,孙岷佳的的确确出现过。

这两个人之中必定有一个没说真话。

谭明溪回想起孙岷佳在电梯里对自己的提醒——“这家伙是个怪人,你以后就知道了。”

这家伙当然是指马源。

现在,这个怪人就坐在自己对面。

谭明溪说:“你说孙岷佳失踪了?”

马源点点头,说:“我是早上告诉你的。”

“可孙岷佳又出现了。”

马源盯着他说:“好像是的。”

“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马源说,“但是这件事太过蹊跷。”

谭明溪说:“我告诉你孙岷佳取走了手机时,你好像并不惊讶。”

马源平平淡淡地说:“惊讶未必非要表现出来吧?”

谭明溪不得不承认,马源的说法没错,有些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保持冷静镇定。

马源好像就是这种人。

“该轮到我问你了吧?”马源说。

“你问吧。”

“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谭明溪将公司里的怪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马源。

马源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了一句令谭明溪瞠目结舌的话。

他说:“站在衬衫架子里的人就是孙岷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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