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整个城市被染成了淡红色,感觉暖洋洋的。

风渐渐弱了,但冷空气依然不肯离去。街上几乎没有人,路两侧的店铺早早合上了门板,眼前是一片萧条的景象。

从市内到郊区,好像是跨越了一个时代,低矮平房取代了高楼林立,灰暗色调代替了七彩霓虹。当地的居民似乎并不在意这种强烈的反差,他们似乎更愿意享受远离城市喧嚣的生活。

一辆棕色的吉普车行驶在坑洼不平的柏油路上,它的速度很快,将路边的尘土和废弃物统统卷上了天。两只正在觅食的野狗急忙避开这个气势汹汹的庞然大物,一转眼就钻进了树林里,不见踪影。

车内有两个人,开车的叫孙岷佳,四十岁出头,皮肤黝黑,头发稀少,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衣,顾盼之间颈部的青筋时而浮现。坐在副座的是谭明溪,大概二十四五岁,脸上写满了年轻人特有的青涩,此刻,他正透过车窗向外面张望。

两个人刚认识不到半个小时,因此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车内的音乐及时化解了这个尴尬的旅程。

“我们快到了。”孙岷佳终于开口了,“前面路口一拐弯就到了。”

“今天真是辛苦你了。”谭明溪扭过头,客气地说。

“哪里话,这是我分内的事。”孙岷佳摆摆手,爽快地说,“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

谭明溪谦逊地说:“我出校门没多长时间,缺乏处事经验,今后请你多关照了。”

“没问题。”孙岷佳友善地笑了两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们公司的?”

谭明溪回答:“我前几天去三七四工厂找工作,人事部冯经理很满意我的教育背景,不巧的是我应聘的职位刚好招满了……”

“所以冯经理就把你介绍给我们公司了。”孙岷佳打断他的话说。

“是这样的,他说有一家刚起步的私营公司,问我愿不愿意去。”谭明溪说,“我当时没考虑就答应了。”

“嘿嘿,冯经理可以开家人才中介公司了。”孙岷佳说。

“你认识他?”谭明溪问。

“算是认识吧。”孙岷佳撇了撇嘴,换了一个话题,“我们公司的待遇比较低,你可不能干几天就辞职走人。”

“不会的。”

孙岷佳减慢车速,车子拐进一条小路。

吉普车剧烈地颠簸起来,两个人的身体随着车子晃来晃去。谭明溪首先看到的是一棵大树,树的一侧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草丛,杂草足有一人高,让风吹得簌簌乱响。小道上没有行人,生活垃圾堆在路边。

远处是一所大院,院中央是一栋孤零零的灰色小楼,墙皮已经严重脱落,楼顶上立着几个鱼骨刺似的天线。

这就是谭明溪即将入住的地方,阴森森的没有人气。

“你确定住在这儿吗?”孙岷佳忽然扭过头问。

“除非你能帮我找到其他的免费住处。”谭明溪说。

“据说那栋楼里闹鬼。”孙岷佳怪声怪调地说,“你不害怕吗?”

“如果没有落脚处,大概我会变成鬼。”谭明溪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小子胆子真大。”

谭明溪说:“确切说是生活所迫。”

“你打算什么时候上班?”孙岷佳问。

“马总让我下周一去。”谭明溪答。

吉普车终于驶入一条较为平坦的石板路,孙岷佳接着说:“马总似乎很看好你。”

“哦,何以见得?”

孙岷佳说:“你还没正式上班,他就给你安排了免费住房。”

“面试时我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公司提供宿舍,否则我也不会到你们公司上班。”谭明溪说,“应该讲马总是守信用的。”

孙岷佳说:“马总一向言而有信。”

谭明溪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孙岷佳说:“我不知道。”

谭明溪问:“你俩合作多长时间了?”

孙岷佳说:“我很早之前就认识他了,但在一起工作却是最近的事。”

谭明溪问:“你不了解他吗?”

孙岷佳耸了耸肩,说:“没有人了解他。”

两个人没再说话,车子又向前行驶了一阵,穿过破旧的院门,停在一栋灰色的老式楼房前。

“我们到了。”孙岷佳盯着前方,迟迟不肯下车。

“别发愣了。”谭明溪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得帮我把行李拿上去。”

孙岷佳有些不情愿地拔下车钥匙,打开行李箱,把两个帆布旅行袋费力地搬出来。“你的家当可真不少。”他说。

“这些只是基本的生活用品,我明天还得去市场采购。”

“这附近可没有大超市,只有两家小卖部。”

“没关系,我需要的东西小卖部肯定有。”

孙岷佳说:“马总让我去机场接人,所以……”

“我自己能搞定,”谭明溪打断他说,“我们周一见吧。”

两个人提着行李往楼里走,谭明溪看着破败不堪的外墙,问:“咱们公司的库房也在这里吗?”

孙岷佳低着头往前走,简明扼要地回答:“因为费用低,我们租了好几间,一会儿我告诉你。”

“没人住吗?”

“你是说库房管理员吧。”孙岷佳转过头,说:“货品保证安全,因为宿舍楼里没有几户人家。”

“所以租金才低得可怜。”

孙岷佳嘿嘿笑起来:“没错,公司省了一笔开支,咱们马总可是一个精明人物。”

说话间两个人到了三楼,孙岷佳打开302房间,把行李放在木柜子上,说:“对面的四间是公司的库房,其实里面全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你平时不用为它们操心。水房和厕所是公用的,在楼道的另一侧。我还有其他事,就不能帮你打扫房间了。”

谭明溪说:“你忙吧,今天已经很麻烦你了。”

“这里原本是间套房,中间的那扇门已经锁死了,我也没有钥匙。顶灯坏了,哪天我过来修。”孙岷佳把房门钥匙放在行李上,转身便走,临出门他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晚上最好别走太远,有事打电话。”

谭明溪点点头,说:“我记住了,谢谢你。”

孙岷佳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没过多会儿楼下传来车子启动的轰鸣声,谭明溪走到窗前,看到吉普车飞快地驶入小树林,转眼间就不见了。

他很着急,似乎不愿意在楼里多待上一分钟。

谭明溪把门钥匙放入钱夹中,然后打量这间免费宿舍:

房间方方正正,大概有三十多个平方,地面上铺着蓝色的通体瓷砖,淡雅洁净,墙面上贴着暗红色的壁纸,接缝处出现了卷曲,一张写字台横在窗前,上面压着一层玻璃板,桌上是一盏台灯和一个老式闹表,写字台旁边立着高高的书柜,里面摆放着几十本书,书柜的对面是一张双人床,被褥似乎是新换的,看上去很干净,大门旁边是一组低柜,墙角处是嵌入墙体的大衣柜,墙面中央是那扇被锁死、有些掉漆的绿门。

宿舍的天花板很高,椽子之间的缝隙相当宽。

谭明溪很满意,这间宿舍比他想象中要好很多,想必是马总提前派人清理过了。

他把旅行包里的换洗衣服放进衣柜,宽大的衣柜足有一人高,里面空空荡荡的,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谭明溪索性把柜门敞开一条缝,他并不喜欢这种城市特有的味道。

衣柜的塑料横杆上挂着几个黑色衣架,他没有用,将它们推到一侧,他只从老家带来了几件冬装,所以根本用不上衣架。

马总居然为他准备了一张双人床,谭明溪笑了起来,大概他猜不到自己是独身主义者。双人床也好,至少不用担心滚下床去。

谭明溪脱下鞋,躺在床上,床垫过于松软,躺上去像是陷入泥潭里。他起身从旅行包里取出一块红色的毛毯,铺在床上,再次躺上去,感觉舒服了许多。

衣柜旁边挂着一面穿衣镜,四周围着一圈红色的木框,镜面有些发乌,上面落着一层尘土,看上去很不真实。

他随手捡起一块布,从上到下仔细地擦了一遍。显然这是一块廉价的穿衣镜,镜中的自己似乎变了一个人,那个人眼神发直,表情僵硬,头发杂乱无章,一身蓝白色的运动服像是挂在身体上,显得松松垮垮。他的身材很高,但镜中人却臃肿低矮,更重要的是他的皮肤似乎苍白了许多,毫无血色的样子。

他朝镜子笑了笑,镜中人也笑了起来,那笑容简直像是在哭。

谭明溪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两下,他觉得这面穿衣镜异常恐怖,因为他觉得镜子里面的那个人其实是个死人,尽管它和自己长得很像。

他的腿有些发软,于是他坐到写字台前,这时天色渐渐阴沉下来,他打开台灯,柔和的橘黄色光线洒在写字台上,脸上暖融融的,像是戴着一个透明口罩,感觉好了很多。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面古怪的镜子,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仿佛是嘲笑自己的胆量。

枯坐了一会儿,谭明溪开始从包里取出生活用品,分类别放进抽屉,抽屉里垫着报纸,他抽出其中的一张,是去年发行的晨报,纸张已经开始泛黄、发脆了。

为什么有一个抽屉打不开?大概是孙岷佳忘了给我钥匙了。谭明溪心想。

谭明溪站起身打开书柜,里面摆放的书籍可谓门类广泛,从自然科学到通俗小说应有尽有。谭明溪抽出几本书随便地翻了翻,一张黑白照片忽然掉到地上,他赶忙将其捡起,吹去上面的浮尘,拿到灯光下看了起来。

这是一张老照片,影像十分模糊,一对年轻男女站在雪地中,头上挂着零星的雪片,他们的身后是白茫茫一片,朦朦胧胧,好像是一扇栅栏门,旁边挂着一个牌子。男子穿着及膝的风衣,个头很高,五官端正,略显清瘦,脸颊上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旁边的女士长发如瀑,面容姣好,身穿羽绒大衣,双手插在口袋里。

谭明溪把台灯拉近,好奇地看着照片,毫无疑问这是一对恋人,男的好像有些眼熟。他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总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但问题究竟出在哪他也搞不清楚,也许只是出于直觉。

奇怪,为什么书里会夹带着一张合影?很明显,书柜并不是马总特意为他准备的,房间里的一切家具可能都属于出租方。

谭明溪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回到书页中,然后合上玻璃门。他扭过头,眼睛停留在绿门上,门的另一侧是什么呢?

他慢慢转动门把手,轻轻的朝里面推了一下,破旧的绿门像块铁板似的,纹丝不动,果然是锁住的,他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没有声音,尔后,谭明溪再次干笑了几声,他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

虽然室内很干净,但谭明溪还是想动手打扫一遍,毕竟这里是自己新居,要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谭明溪从包里取出刚在途中买的塑料盆和毛巾,临出门试了一下顶灯开关,没有反应。他反锁上房门,向水房走去。楼道里出奇地静,没有一丝声音,谭明溪心里有些打鼓,不知三楼住着几户人家。

他沿路打开所有的壁灯,还好大部分都可以正常使用。楼道两侧是款式老旧的柜子和落满尘土的炉灶,还有一堆堆过期发霉的报纸杂志。

谭明溪左顾右盼,他在寻找由门缝处渗出的灯光,只可惜,每扇门后都是沉默的黑暗。

会不会有人躲在门后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谭明溪不知为什么会冒出这个怪念头。

他一边回头一边慢慢向前走,楼道很长,仿佛是一条未知的时空隧道。

墙角挂着几张蜘蛛网,网的编制者却不知去向。

谭明溪干咳了两声,楼道的某处传来了缥缈的回音。他用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继续往前走。

“大概邻居们还没有下班。”谭明溪自我安慰道。

水房终于到了,里面黑洞洞的,谭明溪在墙面上摸索着,他摸到一个凸起的硬物,像是个开关,他用力按下去,啪的一声,灯亮了。

水房并不大,呈长方形,两侧是水泥筑起的水槽,外观显得很粗糙,里面没有水迹,像是停用了一段时间。头顶上的灯吱吱作声,可能是一个40瓦的灯泡,没有灯罩,它散发出的光线只能勉强照亮水房。

水槽边是个四方台子,脏兮兮的,旁边放着一个墩布,老式的水龙头没有关严,水滴不断地流下来,有节奏地敲打着池底。

谭明溪走过去试图把水龙头拧紧,但他没有成功,大概是快要报废了,随它去吧。

他将水盆盛满水,洗了一把脸,随后他的余光扫向里间的厕所,不知为什么,他的心跳似乎加快了。

他把毛巾放入水盆,走到厕所门口朝里面张望,他看到一个小便

池和四个黄色的便厕门,便厕门关闭着,没有一丝声音。

他很快就退了回来,端起水盆返回房间,他不想在此地逗留,他对水房有种莫名的恐惧感。

回到房间后,他反锁上门开始擦拭家具,房间很干净,打扫一遍后,毛巾竟然还是干净的。

谭明溪站在门口环顾四周,他很满意自己的新居,明天他还要购置一些装饰品,让家的味道更浓。

最后一缕夕阳逐渐淡去,夜幕悄然登场。

谭明溪在水盆里洗了洗手,然后离开房间,他准备外出就餐,顺便在周边转转。临走前他检查了房门口的煤气灶,今后他必须自己动手做饭了,厨房用具是明天的采购重点。

楼道里依然寂静,没有人回来,坚硬的水泥地面重复着谭明溪的脚步声,显得有些杂乱,像是有人跟在他身后。

二楼同样没有声音,不同之处是这里的照明灯几乎坏掉了一半。谭明溪没有停留,匆匆忙忙走出老楼。

院内刮起了风,黑灰色的沙尘迎面而至,脸上一阵酸痛,谭明溪竖起衣领,弓着腰艰难前行。

没有路灯,也没有行人,周边一片朦胧,天上的星星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大地冻得像一块铁板。

身后的孤楼阴沉沉地耸立在荒地中,仿佛是废弃多年没有生命的神秘古堡。

谭明溪沿着一条土路走出大院,院外是一大片野地,野草大概有一人高,发出一阵阵怪声。

几棵枯树立在中央,尖利的树枝像野兽的爪子,在风的配合下蠢蠢欲动。

谭明溪小跑起来,他要马上离开这个令人胆战的地方。远处出现了灯光,还有闪烁不定的车灯,尽管很远,但他还是朝那个方向跑过去。

十分钟后,他来到一条柏油马路前,也就是他下午来时的那条路,除了几辆运货的大卡车飞驰驶过外,马路上空空荡荡的,一个行人都没有。

他又向前走了一会儿,看到路对面有一间小商店,营业面积很小,并没有店名,两扇木门向外敞开,里面亮着不甚明亮的白光。

谭明溪跨过木门槛,走进小店。

屋里暖气不足,有些阴冷,店里没有装修,显然是民宅商用,几个简易的铁架子贴墙而立,上面凌乱摆放着花花绿绿的各式食品,架子前是一组玻璃柜台,一个老式的古铜色算盘放在泛黄的账本上。一台展示冰柜靠在墙角处,玻璃拉门上贴着碳酸饮料的宣传画,里面立着一排与宣传画相同的饮料,这台冰柜大概是饮料公司赞助的。

谭明溪拉开冰柜门,拿出一瓶饮料,冰柜虽然没有接电,但饮料瓶却很凉,拿在手里像握着一个冰坨。

“有人吗?”他走到柜台前,将一口热气吐在双手间,然后用力揉搓。

没有人回应,小店里死气沉沉,屋外传来卡车路过的轰鸣声。

“奇怪了。”谭明溪自言道。他绕过柜台,走到里间门口,探头往里看,他看到一个小院,尽头是两间简陋的平房,房间内亮着灯,隐约有人影在里面晃动,模糊不清的黑影偶尔映在玻璃上。

谭明溪壮着胆子往里走,围墙很高,上面倒插着尖尖的三角玻璃,在缥缈的月光下闪着幽光。

院子里铺着一条石板路,踩上去啪啪响,听上去有些古怪。

左侧摆着几口深色大水缸,木盖子严严实实罩在上面,几块青色的石头压在上面,不知道里面存放着些什么。水缸旁边是一堆沙土,上面插着一把斧头和一把铁锹,木杆被磨得光滑如镜。

院子的右侧是一个铁笼子,大约有两米长,一米高,也许是个鸡窝,可里面没有一只鸡,甚至连一根鸡毛都没有。

谭明溪站住了,风在院子里形成一个漩涡,将他层层围裹在中间。他有些后悔自己冒失地擅入民宅,就在他准备退回去的时候,对面的门开了。

门开得很慢很慢,合页吱吱嘎嘎怪响,一束光倾泻出来,落在青石台阶上,像一堵无形的墙。

一个人出现在门中央,个子不高,微微发胖,由于逆光的原因,这个人的五官藏在黑暗中,无法分辨对方是男是女。

谭明溪愣住了,两手捏着裤边,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清自己的来意。

“你是怎么进来的?”对方率先开口。一个警惕和戒备的声音,语调中透出一股威严果决的态度。

对方应该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妇人。

“我是从正门进来的,门没有关。”谭明溪如实回答。

“是吗?”老妇人站在原地,用怀疑的语气说。

“确实如此,也许是您忘了关门了。”

“也许吧。”老妇人冷冰冰地说。

“我想买些食品,如果您愿意的话。”

“我从来没见过你。”老妇人在上下打量着他,像是发现了一个异类,“小伙子,你住在哪里?”

“三七四工厂的宿舍楼,离您家不远。”

老妇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苍老:“你是新租户?”

“今天下午刚搬进去的。”

“我建议你赶紧搬出去。”

“为什么?”

“因为那栋楼闹鬼。”老妇人阴沉沉地说。

“我此前听说了一些传闻。”

“那可不是传闻。”老妇人厉声说,“那楼里死过人。”

“谁都会死。”

老妇人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你见过鬼魂吗?”

“没有。”

老妇人似笑非笑地说:“你很快就会看到了。”

谭明溪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方接着问道:“你住在几号房?”

“302室。”

老妇人的身体似乎颤抖了一下,再不想多说一句。“你快走吧,把大门给我关上。”说完,她匆匆转身准备回屋。

“等一等。”谭明溪抬起手,说,“我要买些食品。”

“你自己拿吧,把钱放到柜台里就行了。”她迫不及待地往门里走,头也不回地说。

哐当一声闷响,门关上了,同时屋里的灯也熄灭了,谭明溪尴尬地站在院中央,不知所措。

“我把钱压在算盘下了。”他对着黑漆漆的房子说。

没有回应声,谭明溪只好转身退出,不知为什么他又看了一眼那些古怪的水缸,总觉得缸壁上挂着些东西,于是他故意走近了几步,眯起眼睛,一瞬间,他感到头皮发麻,因为他看到一摊血粘在水缸外沿,血已经凝结,颜色发黑。

水缸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一声刻意的咳嗽声从黑屋中传出来,谭明溪意识到老妇人正在暗中盯着自己,于是他疾步向外走,穿过小商店时,他从食品架上取下两包饼干,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的票子,压在算盘底下。

马路上连货车都不见了,路两侧多了些煤渣一类的废弃物。谭明溪小心翼翼地将店门关上后,然后朝自己的住所跑去。

诡秘的小商店逐渐消失在黑暗中,再过一会儿,它完全不见了。

谭明溪气喘吁吁地站在宿舍楼前,想起老妇人古怪的语调,他心里隐隐感觉到某种不安,尽管他不清楚自己的忧虑出自何处。

夜幕将万物染成迷离的黑色。

整个宿舍楼里没有任何活力,楼道昏暗的灯光从破旧不堪的窗棂渗透出来,在人迹稀少的郊外显得格外凄凉。几只黑鸟扑棱着翅膀在头顶上飞过,时而停在枯树枝上,时而钻进杂草堆中。

三楼有一间屋亮着灯,似乎就在谭明溪的隔壁,窗户上贴着厚厚的报纸,或许是为了隔绝夜色的侵入。

谭明溪走进楼门,并未出现预想中住户准备晚饭的声音。他上了三楼,走得很慢,他在寻找光源,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竟然没有一间屋亮灯。

他打开302室,拧开台灯,然后返回到走廊,关上房门,灯光从门缝渗出。他有些不解,难道是自己看错了,可这怎么可能呢?他刚才明明看到一间房里亮着灯。

搞不清的事情先放到一边,现在首要解决肚子的问题。谭明溪试了试灶台,然后从旁边提起一个水壶,向水房走去。

在接近水房的时候,他听到一阵杂乱的水声,一定是有人在里面,他加快脚步,跨进水房。

一个瘦弱的男人站在水池旁,他中等身材,似乎有些驼背,梳理整齐且浓密的长发盖住了耳朵,一双冷漠无情的眼睛,前额较宽,颧骨突出,嘴角微微下垂,他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看上去像戴着一个肉色的面具。他穿着一件藏蓝色的夹克,袖口处已被磨破,里面套着一件斜纹图案的衬衫,领子翻到外面,下身是一条棕色的直筒牛仔裤,裤子过长,裤边被挽起,叠在一双擦得锃亮的软底黑皮鞋上。

他的双手放在水盆里,盆里有件衬衫,他在洗衣服,但谭明溪并没看到洗衣粉或者肥皂一类的东西。

这个人侧着身,可能看到了谭明溪,也可能没看见,他的样子非常专注,像是正在做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

水房里甚至整个楼道只有流水声,谭明溪站在门口看着他,希望他能转过身注意到自己。对方的动作稍有迟疑,但即刻便恢复了搓洗衣服的节奏。

谭明溪向前跨进一步,故意咳嗽一声,随后轻声细语地说:“嗨,你好。”

对方停住手,僵硬地转过头,谭明溪觉得他的脖子需要涂抹一些润滑油。

“我叫谭明溪,是新搬来的房客。”

对方木然地盯了他一会儿,嘴角动了动,然后垂下头又开始洗他的衣服。

谭明溪虽自讨了个没趣,但他并未感到窘迫,毕竟自己终于遇到了其他住户。他走到水池前,拧开水龙头,将水壶接满水,用余光扫着身边的陌生人。

对方的手浸泡在水盆里,动作略显迟缓,但很有节奏感,这个人仿佛沉醉于此,如同正在演奏一支乐曲。

水已满,正当谭明溪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这个人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空洞,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你住在302室?”他并未扭头,双手也没离开水盆,似乎是在同衬衫说话。

“你怎么知道的?”谭明溪觉得很奇怪。

“我还知道这楼里有几个老鼠洞。”他说。

“你住在几号房?”

“我叫彭斌。”

“据说这楼里闹鬼。是不是真的?”谭明溪试图向老住户求证。

“你不该住那间房。”

很显然,这位邻居总喜欢按照他的逻辑对话。

谭明溪摇摇头,提起水壶走出去,刚走到门口,只听到彭斌阴森森地说:“有鬼!”说完,他继续揉洗那件衬衫。

谭明溪出了一身冷汗,他跑回房间,点燃灶台,把水壶架在上面,眼睛一直盯着水房,他要看看那位古怪的房客究竟住哪。

水烧开了三回,彭斌依旧没有出来,他也许还站在水池前,认认真真地清洗那件已经被洗褪色的衬衫。

算了,谭明溪失去了耐性,他关掉炉灶开关,提着热气腾腾的水壶进了屋,随手把门反锁上。速食面、面包以及一些榨菜是他的晚餐,他很满意,住在免费的房间里,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吃完热乎乎的晚饭,他端着水盆去了水房,彭斌已经不在了,谭明溪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返回房间。

在楼道里他没听到任何声音,难道彭斌待在漆黑一片的屋里,或者还在琢磨那件湿淋淋的衬衫?

傍晚的狂风驱散了乌云,今夜的星空显得格外清晰,感觉爬到大树上就有可能摘下来一两颗星星。

谭明溪锁上门,用椅子挡在门后,随后他从书柜里随便抽出一本书,坐在书桌前看了起来。

月儿静悄悄地在繁星闪烁的夜空中漫步,大地沉睡了,窗外隐隐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轻轻绵绵,像是催眠的乐曲。

谭明溪觉得眼睛有些酸痛,于是他站起身拉上污迹斑斑的窗帘,然后把书放回到原处,关上台灯,脱去外衣,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

床很松软,仿佛躺在平静的水面上,这样的床会使人很快进入睡眠状态,但谭明溪却丝毫没有睡意,他在回想那个古怪的老妇人,为什么当自己提到302房间时她的脸色大变?她与这栋宿舍楼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个古怪的邻居彭斌,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住在302房间的?

不知不觉间,谭明溪的意识开始混沌起来,脑海中的事物慢慢地飞离他的身体,越来越远。

渐渐地,他的呼吸愈发地均匀,身体也彻底松懈下来,他感觉自己正缓缓飘向空中,他在城市的上空,闪耀的星星在脚底穿行,耳边拂过阵阵微风,温度适宜,像是有人在旁边吞云吐雾。

耳畔响起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声音不高不低,恰到好处,听起来很舒服,仿佛一个优秀的鼓手在练习曲目。

过了一会儿

,那声音开始断断续续,时高时低,时急时缓,不由得让人心里发紧。

谭明溪终于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睡在一套富丽堂皇的房间里,其奢华程度只有在电视银幕中才能偶然一见,四周的家具闪着亮光,空气中弥漫着特殊的味道,然而眼前雾蒙蒙的,所有的物品似是而非,他揉了揉眼睛,试图将这一切看得更清晰些。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人朝他徐徐走来,步幅很大,但落地无声。

来者站住了,据床头大约一米远,谭明溪的神经绷紧了,因为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他睁大眼睛,觉得这个人长了一张奇形怪状的脸,但具体怎么奇怪他也说不清楚,只是他有些恐惧这张脸的主人。

房间里的雾气逐渐散去,谭明溪看到了对方的嘴,干枯苍白的嘴唇,肌肤紧绷,鸡皮般的颜色,下巴尖细,青筋浮现。脖子像是涂抹了几层粉,看上去有些瘆人,脖子的中央有一道伤疤,很长,新肉还没有长出来。

谭明溪正欲走过去将来者彻底看清时,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来,节奏明显快了许多,仿佛是自己的心跳声。

他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终于,他发现了,声音来自对方的手,枯树枝一样的手指在悄悄扭动,清脆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哒哒哒。”

“这是哪里?”谭明溪问。

对方没有回应,手指尖发出的声音更响了。周边的雾气再度浓厚起来,这个人又要消失了。

“你是谁?”谭明溪迫不及待地发问。

朦胧中对方张开了嘴,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谭明溪看到一排参差不齐的黄牙,猩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好像是在对他笑。

谭明溪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他在寻找房间的出口,面对这个突然而至的陌生人,他感到非常不安。

唯一的出口在这个人身后,谭明溪心里产生一丝绝望,他的后背已经贴在墙面上,汗顺着额头滴下来。

响指声仿佛就在耳边,像虫子一样从四面八方钻进谭明溪的脑子里,四处游弋。

“哒哒哒。”

突然,谭明溪睁开眼睛,华贵奢侈的房间以及那些亮可鉴人的家具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墨一般的冷夜和一张松软过度的双人床。

那个陌生人也不见了踪影,但那声音依然存在。

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在做梦吗?

可梦中的事情怎么会出现在现实中?

这不可能!

谭明溪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遇到了一生中最离奇可怖的事情——梦中的人物被拖入了现实中。

他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心慌意乱地寻找那个人,或者说那个鬼。

这也许就是302房的秘密。

谭明溪迅速拧开台灯,用手掌遮住刺眼的光线,整个房间一览无遗,没有人也没有鬼,屋内空空荡荡,所有的摆设都在原来的位置上,毫无变化。

可是那要命的声音仍然在继续!

谭明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或许自己还在梦里?

他抓起桌上的饮料猛灌了几口,一股凉气从喉咙移至腹中,他不禁哆嗦起来。

冰凉的饮料使他清醒,他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大门。

有人在敲门,而且很有耐心。

可是在深更半夜有谁会敲自己的房门?

用意何在?

“是谁?”谭明溪应了一句,他倒是很希望没有人回答他。

敲门声止,他依稀听到一阵古怪的脚步声。

夜,恢复了平静,与平时没半点区别。

谭明溪悄悄下床,光着脚慢慢地靠近房门,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外面的动静。门的另一侧没有异常,那个来访者大概站在门后,或许是彭斌吧。

他把椅子挪开,紧紧地握住门把手,在心中默数了三个数,然后猛地将门拉开。

他的面前除了被风吹起在空气中翻腾的灰尘外,空无一物。

“奇怪,人去哪了?”谭明溪探出头,向左右两侧看,楼道里死气沉沉,敲门的人是否躲在那些陈年的木柜后面?

他回屋披上外衣,穿起拖鞋,然后沿着这条长长的走廊慢腾腾地前行,当他靠近水房时,猛然停下了脚步,水房里似乎有动静,很轻很柔,不是流水所发出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谭明溪又向前走了两步,竖起耳朵,想听清里面的人究竟在说些什么。那声音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显然交流得很投机,只是他完全听不到谈话的内容。

有谁会在午夜时分在水房里谈天说地?除非是两个神经病。

谭明溪没有离开,他想看看到底是哪位邻居有如此雅兴。他很想正大光明地走进去,但担心过于唐突,所以他依旧站在门口,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现身。

又听了一阵,谭明溪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根本没有人交谈!

水房里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在刻意模仿两个人的声音,两种语调竟然出自同一张嘴!

一问一答,相当投入。

谭明溪听到自己牙齿的碰撞声,他扶着墙慢慢地退回去,此刻他对那个神经病已经没兴趣了,他只想尽快回到房间,躺在舒适的床上,等待天亮。

他一路小跑回到房间,锁上门,照旧将椅子顶在门板上,没脱外衣就爬上床,把被子盖在头上,只有这样他才感到安全。

这种安全感只维持了几秒钟,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房间里没有亮灯?他实在想不通,他记得自己离开时并没有关掉台灯,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有人趁机溜进来了?

现在的问题是:这个人还在不在屋里?

黑暗中是不是有人站在旁边盯着自己?

门已锁上,自己被困在其中。

谭明溪越想越害怕,他的身体颤抖起来,引起床板吱嘎嘎地响个不停。

就在他犹豫是否应该拉开被子面对现实的时候,另一件让人揪心的事情发生了——

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愈来愈清晰,最后竟停在他的房门口。

谭明溪呼吸急促,他已经考虑到最坏的结果。没有其他办法,眼下只有听天由命了。他暗自祈祷门外的人赶快离开这里,不管他是人是鬼。

屋内响起一阵难听的声音,谭明溪的身体顿时僵住了,他听出那是椅子与地面摩擦而产生的声音。

门被打开了!

沉重的脚步声逼近床铺。

谭明溪一动不动,等待他的也许比那个噩梦还要可怕。

灯亮了,紧接着被子一下子被撤掉,谭明溪眼前白茫茫的,他眯起眼,看到一张脸慢慢贴过来,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他条件反射般迅速移至墙角,惊恐地喊道:“你是谁?”

对方眨了眨眼,不紧不慢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插进兜里,说:“你不认识我了?”

“你是彭斌吧?”谭明溪将信将疑地说。

“好记性。”

“你到我的房间里干什么?”谭明溪生硬地质问道,“另外你怎么会有房门钥匙?”

彭斌猛地愣了一下,然后他梗起脖子,痛快地笑起来。他的嗓音尖尖的,就像某些黑夜动物的叫声。

“可笑吗?”谭明溪对他的怪异举动十分不解。

“非常可笑。”彭斌抬起一只枯手,假装擦拭眼角的泪水。

“你笑吧。”谭明溪说,“笑够了你再解释。”

此话一出,彭斌反而不笑了,他像换了一张脸似的,阴沉沉地说:“我用自己的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居然有人责问我,你说这事可笑不可笑?”

谭明溪一惊,他草草地看了看四周,除了嵌入式衣柜和写字台外,房间里多了一套黑色的皮制沙发以及一个玻璃茶几,床也变成了加宽的单人床。

原来是这样,自己在惊慌中居然进错了房间。

谭明溪觉得脸上发烫,他尴尬万分地从床上跳下来,转身把被子铺好,说:“不好意思了。”

“欢迎常来做客。”彭斌怪声怪气地说。

走到门口,谭明溪停下脚步,问道:“刚才是你在水房里吧?”

“我没去。”彭斌矢口否认。

“那你刚才去哪了?”谭明溪盯着他的眼睛,试图察看他是否在撒谎。

“你在查户口吗?”彭斌直视他说,“我去一楼热饭了,煤气罐断气了。”

“你还没吃晚饭?”

“我今天夜班。”彭斌回答,“你满意了吗?”

“你出门不锁房门吗?”

“我又没离开宿舍楼,为什么要锁门?”彭斌笑眯眯地反问道。

“打扰了。”谭明溪向外走。

“晚安吧,别再走错门了。”彭斌很不礼貌地把门撞上。

回到隔壁的房间,谭明溪睡意全无,他虚弱地坐在写字台前闷头抽烟。毫无疑问,彭斌在撒谎,在水房里自言自语的人就是他,尽管他在竭力掩饰自己的声音。

他究竟在干什么?

为什么要装神弄鬼?

谁在敲自己的房门?

谭明溪觉得脑袋里有一根神经在跳动,他捏了一阵头皮,疼痛感没有减弱。他用凉水洗了一把脸,然后躺到床上。

楼道里再没动静,可谭明溪总觉得还会有人敲他的门,等着等着,他似乎睡了过去,但又好像异常清醒,他在床上辗转,软绵绵的床垫并未增加一丝安全感。

无意间谭明溪看到房间里那扇绿色的门,心里有些打鼓。

他下床走到那扇门前,门缝处是一层尘土,大概很久没有打开过了。谭明溪不敢掉以轻心,他索性把低柜拖过来,挡在门前。事毕,他安心地回到床上。

此时,天已经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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