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那个侍女,友好地点头向她打招呼。她看到梅勒妮衣服褶皱和头发凌乱,但没把这个当回事儿。她的父母和教父杰米·奥唐纳正在后院吃午饭。她想吃点什么吗?

梅勒妮摇了摇头,直奔后院。

杰米穿过后门走来。看见她时,他停了下来,脸上流露出惊奇的神色。

“梅勒妮?”她的教父犹豫地说,像平常一样伸开他的胳膊,但是很明显,心里有些疑虑。

她走过去与他拥抱,意识到她需要与他们有更多的接触,远比她原来认为的要多。她还没有做好准备,他就撤回了身子,双手牢牢地扶着她的肩膀。

“怎么了,姑娘?我听说你已经擅自离家出走两天了。为什么你会让妈妈这么担心呢?这不像你。”

梅勒妮没有立即回答。面对她见到的第一个家庭成员,她发现她不知道想说什么。抑或她不确定想听到什么。大卫是对的。回家后的事情比她预想的要更艰难。她的第一个问题甚至让自己都感到意外。

“你爱我吗?”

“当然了,孩子!你是我全世界最爱的女人。”

“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教父挑起眉毛更加认真地注视着她,“你在闹情绪。嗯,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爱一个人,梅勒妮?我想因为你就是爱他。”

“是吗?你总会陪伴在我身边,杰米。我回家的聚会,我第一天上学,我的生日,我的慈善舞会,一切事情你都在陪着我。对于一个教女来说,这可真是有意思。”

“嗯,你是一个特别的教女。”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爱我,杰米?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她加大嗓门,但是她的教父一点也不理会她的痛苦。他简单而平静地说:“我爱你因为你就是你。我想要的全部就是你能够快乐。”

梅勒妮觉得这是她听过的最美好的话,但随即她意识到她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怀疑她的教父。

过了一会儿,沉默的气氛变得紧张。杰米的表情由温柔变得谨慎。

“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事,”他终于问道,“你会让我知道,是吗?”

“我不知道。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事,你也会让我知道,是吗?”

“不,我不会。”

“为什么?我已经二十九岁了,我做好了听的准备——”

“但我五十九岁,仍然比你年长也比你明智。”

“在哪些事情上比我明智,杰米?在一个名叫拉里·迪戈的记者的事情上,还是在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那个助产士的事情上比我明智?或者说是在关于布莱恩和米根·斯托克斯的事情上?”

她的教父端详着她。她意识到,他的眼神比她曾信任过的更锐利、更具洞察力。

“不是关于布莱恩的事情,”他说,“而是你,孩子。你。”

“杰米——”

他挪动了一下,做出一副除去大衣灰尘的样子,弹着绒毛。“我打算去镇上一趟,梅勒妮。生意兴隆,人也得忙,我能说什么?那么,如果你需要什么,当然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随时给我打电话。白天或是晚上,我一定会来。”

“杰米——”

“我遇到了一个女人,小梅,我和你说过了吗?我正考虑定居下来,或许成为一个本地人。你觉得怎么样?你能把我看成一个已婚男人吗?不会。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我在干什么,把我自己看成一个有家的男人?简直就是哈勃才会的喜剧表演,你懂的。又白日做梦了。在我的老年期,我正变得自怜和愚蠢。”

“杰米——”

“随时,拨那个号码,你的教父准会过来。你现在尽量睡会儿吧。”

然后他走了。

过了一会儿,梅勒妮打开法式大门走向后院。

那里只有她的父母在用餐。哈勃正穿着医院的手术服看报,他一定是今天上午做了一个外科手术。帕特丽夏坐在他对面,咬了几口葡萄柚,紧接着啃几口干面包。打从梅勒妮记事起,她的妈妈就仅以葡萄柚和简单的小麦面包为食。

帕特丽夏听到梅勒妮走近的脚步声,她转过身,眼睛睁得很大。她们不舒服地互相看着彼此,记忆中的一个电话拉大了她们两个的距离。梅勒妮从没在她妈妈面前尴尬过,但是现在她觉得很别扭。

终于,帕特丽夏颤抖地微笑着,伸出胳膊拥抱她的女儿。

梅勒妮几乎腿都软了。她意识到这正是她想要的。在经历了刚刚过去的四十八小时后,她想回家,她想妈妈。她想吸入香奈儿5号和兰蔻面霜的香味,这种香味她熟悉了半辈子。她想听到妈妈说,就像以前那些年她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那样,“没事,孩子。现在你回家了,我们会一直照顾你的。”

然后梅勒妮又开始想,噢,天哪,你们这些人都对米根做了什么?

“你晚上过得怎么样?”帕特丽夏轻声问道。

“不错。”梅勒妮说。她盯着后院的地面,然后玩弄起了一朵粉红玫瑰的花瓣。她妈妈的胳膊最终松开了,转向她的葡萄柚颤抖着,梅勒妮感觉更糟了。

她爸爸放低他的报纸,看看她,再看看帕特丽夏,接着又注视着她。他皱着眉头问:“梅勒妮,你最近怎么了?我们好几天没见你了,这不像你。”

“我只是需要独处几天。”

“可能吧,但我们仍然是一家人。下次一定要打电话。这是起码的礼貌。”

“当然了,”她咕哝,“你怎……怎么样?”

“很忙。”她的父亲叹了口气说。他看起来脸色苍白,过度劳累,他脸上的皱纹暴露了他的年纪。“今天早晨又被叫起来去安装了一个心脏起搏器。我发誓,那家医院从来没让我休息过。”

“你爸爸和我正在商量,”她妈妈突然插话,“我们认为是时候全家一起去度假了。就连布莱恩也会同去。”

“欧洲。”哈勃说。

“什么?”梅勒妮惊讶得不得了。

“我一直说我们应该一起去度假,”她的父亲通情达理地接着说,“最后我对你妈妈说,或许我们应该现在就打包出发。我们会花六个月时间游历法国、英国和地中海国家。它将会成为我们生命中一段最美好的记忆。”

她很困惑。“我不想去欧洲。目前还不想。”

“胡说八道,”她妈妈调侃道。梅勒妮觉得她的声音太快活了,好像她在安抚一个孩子。“你需要一个假期,梅勒妮。你应该有个假期。假期会很美好。我们会全身心地放松,享受阳光的温暖。”

梅勒妮摇头。她看着她的父母,但是他们没有和她对视。帕特丽夏正在她的大腿上扭绞双手,然后拨弄她的结婚戒指。哈勃正在用脚轻轻叩击地面,左一下,右一下,以一种她从没见过的方式进行着。

梅勒妮意识到,这不是去度假。这是逃避。他们已经找到了一块圣地?或者可能是那个字条告诉他们,他们会遭到报应。是他们感到惊慌,想要再一次依靠逃跑来迴避,就像他们曾经从得州逃到波士顿一样吗?

“我不会去的。”梅勒妮声明。

哈勃皱着眉头。“我们在邀请你去欧洲度假,梅勒妮。你当然得去。”

她摇头。她的双手在她的体侧痉挛着,她意识到她说话的嗓门越来越大。“这和度假没有关系。你从来不度假,爸爸。如果你离开你珍贵的医院多于十分钟,人们都会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父亲的眼睛眯起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孩子,我也不喜欢你的语气。”

“我说的是真相,”梅勒妮吼道,“我在说一个名叫米根·斯托克斯的小女孩到底遭遇了什么。”

后院陷入一片沉寂。梅勒妮看到她的妈妈脸色苍白。随后这种沉寂被金属划过石板发出的尖锐声音打破了,当她的父亲向后推椅子猛地站起来时,他的脸上泛着愤怒的红色。“你竟敢这么说,孩子。你竟敢在你妈妈面前提起这件事!”

“为什么不敢?已经过去二十五年了。为什么不能说起米根?你们这些家伙也不像不想她。否则我不会发现妈妈盯着她的画像,你自己也不会盯着她的画像干掉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布莱恩有时仍会喊出她的名字,杰米过去常常变得结结巴巴,在他每次不得不说‘梅勒妮,米根在这儿,她在这个房间,她与我们同在’的时候。所以为什么我们不能提起她?你到底害怕什么?”

“孩子够了。你不能再对你的父母说这种话了——”

“我的父母。是,我的父母。还有一件事,您别介意:为什么我们从不曾试着寻找我的亲生父母,爸爸?为什么你从没提过催眠或回归疗法,或任何可能帮助找回我身份的东西?为什么那晚你在医院而不是去看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处决?”

“梅勒妮!”她的母亲倒抽一口气,“什……什么啊这是?”

梅勒妮没机会回答。哈勃扬起一只手,他的妻子马上不作声了,他瞪着他的女儿,有一种冷峻的表情在他脸上,梅勒妮之前从没见过他对自己这样。

“你竟敢……”他的怒火在燃烧,就像那晚看到布莱恩,她的哥哥,宣告他是同性恋时那样!“你竟敢站在我的房子里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在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之后你还敢这样。真见鬼,我收养了你,让你有家可归。我做到了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一切,照料你的健康,为你支付教育费用,在生活中引导你。我从来没有亏待过你,孩子。我从来没有比关心我自己的孩子少关心过你,你被宠坏了,不懂得感恩的——”

“什么?”梅勒妮轻声刺激,“谋杀犯的没规矩的孩子?这就是你尽力想说明的?这就是你的真实感觉,哈勃?”

“你个浑蛋。”他抡起胳膊狠狠地抽了她一耳光。梅勒妮倒在平台上。甚至没咕哝一句。远处,仿佛传来母亲悲伤抽泣的声音。

梅勒妮慢慢地抬起了头。

“那件事不会过去的,爸爸,”她小声说,“现在真相大白了,即使波士顿最好的心脏外科医生也不能控制这种局势。即使是你也不能让这种麻烦消失。”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吵了,”帕特丽夏大声喊叫,“快别吵了。”

他们两人都看向她。帕特丽夏正颤抖着站起来。她的身子摇摆着,眼里满是打转的泪珠。

“求你们了,”她低语,“别再说了。哈勃,这是我们的女儿。布莱恩是我们的儿子。他们是我们的全部。你在干什么?”

“我在尽力教他们一些感激之情。你看到发生了什么,当你给了他们一切之后,帕特丽夏,你看他们都做了什么?结果他们俩都是——”

帕特丽夏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哈勃,求你了。”

他猛地把胳膊甩开,表情很愤怒、很伤心。

“你也要这样吗,帕特丽夏?”他咆哮着,“见鬼,我受够了。谁买的这个房子?你开的车子、穿的衣服、吃的东西,哪样不是我买的?绝对不是你,也不是你的父亲买的。他把他所有的钱都捐给了慈善机构,你还记得吗?他告诉我们,我们可以自己挣钱。我确实可以。我每天去那家医院上班,在一种你无法想象的高压环境下卖力干活,我这样做得到了什么尊重?我从我自己的妻子这里得到了什么体谅?”他猛地转向了梅勒妮。“还有你。你的慈善事业很伟大,但是见鬼,租金是怎么付的?你在这个家里承担了什么责任?你离开了两天,什么都没说,好像你半点都不关心这里一样。”

“喂,我在做这些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啊?在干什么?你们能得到这些吗?我自己的孩子跳舞、玩耍和观看畸形的展览,而我在埋单。我的妻子逛街和调养她的自怜情绪,而我每天起床上班不顾风吹雨淋日晒,不管心情好坏。天哪,帕特丽夏,我对你有过的唯一请求就是做个好母亲,然后米根夭折了,你连这点也做不到。你变成了一个吊唁者,一个全职的专业吊唁者。这种情况下布莱恩变成一个怪人很奇怪吗?当然他不得不求助于男人。他一点也不受他生命中的女人影响,根本得不到女人的影响!”

帕特丽夏急促而大声地吸了口气,但是她丈夫的话还远远没有说完。

“所以你别冲我来!”他直瞪着梅勒妮,“别用那种口气和我说话!这是我的房子。由我支付,由我养护,因为这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照顾你们,不管我愿不愿意。我辛苦,你们这些人才能玩乐。我从来没有过那种奢侈的享受!没有过!甚至当我的小女儿被谋杀的时候!你这个自私的,自以为是的——”

哈勃的话骤然停顿了。他快哭了,梅勒妮意识到。噢,天哪,她已经把她父亲气哭了。

他用手背擦擦脸,快速调整自己,但是仍然很生气。

“我要去

医院了。当我不在的时候,我希望你们两个好好想想这些话。还有你,梅勒妮。我想让你在明早之前对我和你妈妈道歉。然后你就可以开始打包了。因为不管你喜不喜欢,全家人都要去度假,就是一起在度假中死了,我们也会很开心!”

哈勃砰地摔门而去。过了一会儿,她们听见他气呼呼地穿过走廊,然后把前门砰地关上。然后整个房子陷入沉寂。

帕特丽夏盯着梅勒妮看。梅勒妮正尽力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她发现自己捂着脸,仍然感觉灼痛。她不理解。她之前从没见过她父亲使用暴力。

“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冷静,”帕特丽夏嘀咕,“他最近一直处于高压之下……”

梅勒妮一句话也没说。

“会好起来的,”她妈妈焦虑地说,“家庭就是这样。我们中了魔法,糟糕的咒语,但是我们会挺过去的,梅勒妮。我们会挺过去的,这些会让我们变得坚强。”

“或许我们不应该一直设法渡过难关,”梅勒妮疲惫地说道,“或许这个家真正需要的是被拆散。”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的腿软弱无力。疼痛集中在她的左眼球后方。又一阵偏头痛袭来。

“你才二十九,”她妈妈正说着,“才二十九就说这样的话。家人之间最根本的美德就是宽恕,梅勒妮,家人必须学会忘记过去。”

“为什么?我们从没忘记过米根。你和父亲很明显从未原谅对方,否则他怎么可能对他所做的只字未提?那么你们俩那时都做了什么?你又做了什么?”

帕特丽夏的脸色又一次苍白了。她的肩膀垮了下来,梅勒妮觉得她最终得到了她想要的。她的母亲崩溃了,看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地受伤和恐惧。

梅勒妮觉得,对于这件事情,她终归没得到满意的回答。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眼前闪现各种刺眼的颜色。红、绿、蓝、黄、橙,天哪,真是一团糟。她脱掉衣服扶着墙壁走向浴室。在里面水花的保护下,她抽噎起来,仅仅因为她需要发泄。

当她从里面出来,所有的情绪都抽走了。她不再害怕或生气到难以忍受。她精疲力竭了。

她服了药,爬到床上把自己包裹起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突然她醒了,看到她的父亲站在门口,他的手放在臀部,脸上充满威胁。

然后她被卷入黑暗中,在那里,她跑着穿过稠密的灌木丛,荆棘挂住她的头发,栀子花的芬芳浓腻地弥漫在空气中。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快跑,米根,快跑。

费力的呼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快跑,米根,快跑!

栀子花、树枝、碎叶、沉重的脚步声逼得这么近——

不要啊!

当她再次醒来时,帕特丽夏正坐在她旁边,抚摸着她的头发。

“没事儿了,”她的妈妈轻声说,“我不会再失去一个孩子了。永远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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