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呼机响了一声,布莱恩回了个电话,然后说他得去那“浑蛋”医院看一个“傻×”病人。大卫觉得,布莱恩爆粗口只是为了宣泄不爽的情绪。

大卫和梅勒妮一起把他送到了门口。布莱恩边走边感慨,生活已经如此多艰;梅勒妮在一旁安慰道,一切终将安好;而大卫却在思忖切尼将在何时现身。他们俩向布莱恩保证一有线索就立马通知他,并且发毒誓:所有的一切都不会让妈妈知道。布莱恩这才犹豫地离开了家门。紧接着就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切尼带着四个搜集证据用的工具箱小跑了过来,看起来已经做好了随时开始工作的准备。

“你去换件衣服吧。”大卫冷不丁地对梅勒妮说了一句。

梅勒妮点了点头,看起来十分低落。显然,与哥哥的见面使她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几小时之前,大卫还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令人振奋的熊熊烈火,而现在只剩一片荒凉。今天真是梅勒妮的受难日啊。

“我去拿件衣服然后到客厅去换。”她说道。

“放心去吧,用多长时间都行,你换好衣服之前我们是不会进去的。”这次,大卫的语气委婉了许多,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温柔了。

他微微耸了一下肩,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不自在。切尼不敢相信地盯着他看,而梅勒妮感激地冲他微微一笑——这让他更不自在了。大卫是一个绅士,不是吗?他很有修养,从小就懂得为女士开门、尊老爱幼、嚼食不露齿,等等。其实,他是一个很有男性魅力的人。

他皱了皱眉头,有些失神。

梅勒妮的身影消失了,他转过身来看着切尼。

“现在我该做什么?”切尼这个菜鸟不禁心跳加速,“我该说什么,我又该怎么回答,我还要注意些什么?”

天哪,局里是怎么物色新人的……

“切尼,从现在起你就是一名正式警员了。行动中要使用你的真实姓名,还有在勘查现场时务必要按照规定程序进行,明白吗?”

切尼点点头:“戴好手套,准备袋子,提取指纹样本,真空吸尘器处理现场。没问题。”

“你没问题的。”

“就这些吗?这就是我全部的工作?”

“你以为警察做的工作都像好莱坞电影里一样?你慢慢就会习惯了。”

“我就是不明白这些东西跟医疗诈骗有什么关系。”切尼咕哝道。

“你只要知道这会给咱们带来大笔报酬就可以了。”

“赖默尔知道这些吗?”

“还不知道。”大卫形容略微呆滞。

切尼直视着他,大卫第一次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智慧的火花。“他本意并非如此,你正在越陷越深。你让我来扮演一个警官,可这一切又似乎跟这件案子没有直接的关系。一旦被发现……”

“我会一口咬定这些跟你没关系。”

“我不是这个意思!”切尼极力辩解道。

“不管你什么意思,切尼,赶紧上楼去干活吧,我们必须在她父母回家之前完成这些任务。”

“为什么呀?”

“先工作,后发问,这是对你的训练。”

大卫领着切尼上楼,他知道,切尼对赖默尔的估计是正确的,他更紧张了。他必须诱导梅勒妮跟他谈家人的事情,尤其是哈勃·斯托克斯医生的事情。他必须不着痕迹地将眼前的事情与医疗诈骗案件联系起来进行案件侦查与分析。

在他身后,切尼拖着笨重的吸尘器和提取指纹的工具套装缓慢地爬着楼梯。“好吧,既然他这么有钱。能支付咱们一大笔报酬,为什么他就不能好好行医做人呢?还害得我们这么辛苦!”

楼上的工作开始有序地开展。大卫不得不对这个探员给予信任,让他放手去做。一看到房间里的“祭坛”以及其中熄灭的蜡烛,还有孩子的玩具,切尼便蹲了下来,戴上橡胶手套,开始环顾全局。梅勒妮顷刻便换好衣服,走进了房间,她上身穿了件拼色羊毛衫,下身搭配了一条做旧的牛仔裤。此时,切尼已经开始做场景的文件记录了。

大卫对情况做了一个简单介绍。然而,他更关注的是梅勒妮年轻而又清新的形象,尽管她素面朝天,还扎着马尾辫,但是仍然挡不住她的朝气与魅力,他们看了下切尼的工作进度,他正不断地用笔在记录,之后他们一起穿过走廊来到了布莱恩的房间。

房间异常阴暗,森林绿和深紫红是主色调。布莱恩已经有十年没有在这里住了,但是那张巨大的船长床上却有一个新鲜印记,显然最近有人在这里坐过。

“那天聚会结束后,他应该来到了这里,坐在这里等待夜色的降临。”切尼推测道。说完他把视线转向大卫,似乎在询问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这个动作也让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专业形象瞬间崩塌。

“你才是警察。”大卫一边踱步向前一边暗暗提醒切尼。这个菜鸟马上挺起胸膛,看着梅勒妮。

“但有一点,女士,他至少没打算伤害你。”切尼说。

梅勒妮一愣。“什么意思?”

“如果说这家伙整个晚上都在这个房间的话,那他任何时间都可以潜入你的房间,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耐心地等到你离开后才采取行动。你看这几根蜡烛,这种蜡烛一般可以燃烧八小时,从这几根蜡烛在下午两点左右燃烧殆尽的情形,我们可以推测他是在凌晨四点之后才潜入你的房间,而那时你已经离开。”

“我还得谢谢他的小恩惠。”梅勒妮小声道。

切尼耸了耸肩,继续说道:“显然,他在刻意地回避你。根据眼前的证据来看,他仅仅是想要呈现眼前的场景而已,而你的离开正好给了他这样的机会。四十四根蜡烛,木马玩具、碎布条,我推测布置好这一切至少需要一小时,也就是说他离开房间的时候在六点左右。”

“他不可能离开,”梅勒妮摇头道,“如果他离开,肯定会触发警报系统,无论是从里边还是从外边打开,只要外门有动静,警报系统就会报警。”

他们把目光转向了房间的床上。“那么,他又回到了这里,点完蜡烛后,他又回来继续等待。”切尼继续说。

“他躲在里面一直到有人解除警报。”大卫接过切尼的思路继续推理,“接下来就很简单了,他毫无顾忌地大步走出了房门。”

梅勒妮又疑惑地摇了摇头。

“也可能存在另外一种情况,”大卫突然大声说道,“这些东西可能一直就在这个房子里。这个人可能早就选定了摆放这些东西的房间,他可以选择去任何房间放东西,但是他却只去了梅勒妮的房间,也就是说,梅勒妮就是嫌疑人的目标,而非梅勒妮的父母。”

切尼对这个直率的推论有些不太相信,而梅勒妮却信服地点了点头。大卫知道梅勒妮对此不会在意,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感觉到,梅勒妮关心自己家人的程度,远胜过关心自己。

“时间不早了,”梅勒妮看看手表说道,“我妈妈一般这个点就会回来了,所以说……”

切尼明白她的意思。“我大约还需要一小时,你得为我想一个我在这里的合适理由,我现在要继续勘查现场了。”

“非常感谢,警官。”

“应该的,女士。”切尼说完就离开了。

突然之间,房间里只剩下了梅勒妮跟大卫两个人。梅勒妮走到窗户前,眺望着远处的人民公园,那里樱花正开,树下一对一对的恋人手牵手享受着漫步的宁静。斜阳欲坠,柔和的阳光将梅勒妮融人其中,她的身影一点点昏暗起来。这一刻,她看起来那么脆弱而又忧郁。她真美,大卫心底激起一丝涟漪,但很快便被他抛诸脑后。

“我们还有其他一些问题需要想一下,开始说了?”

“我竟然让哥哥哭了。”

“他是一个大人,自己一定可以调整好情绪的。”

“在我的卧室里,有一个祭坛祭祀一个死去的小孩。”她突然提高了音调,“它又来了,大卫。天哪,它又来了!”

梅勒妮将额头紧紧顶在窗户上,似乎与窗户的碰撞可以抹去她这段痛苦的记忆。她大口地喘着气,双手不停地抖动。大卫在一旁默默地站着,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什么都没做。一分钟过去了,她扶着窗户站了起来,耸了耸肩。

“好吧,”她用大卫所熟知的那种轻快语气说,“反正事情已成定局,我相信切尼警探会调查清楚一切,然后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会把采集的样本送到实验室检验,看看会有什么发现。”

“就像是指纹,对吗?”

大卫皱了皱眉,说道:“应该采集不到指纹。”

“你怎么知道……”

“你想想,这家伙花了几小时来进行精心的布置,怎么可能犯这么明显的错误!”

她顿时有些泄气,但马上又恢复了往常的倔强。“但警探肯定会发现一些线索的。”

“但愿如此吧。不过,实验化验并非破案的唯一方法,如果你想尽快找到突破口,咱们现在就应该做些什么。大部分的线索来自于审问,所以我们有一些问题需要你来回答。”

“你的意思是切尼警探有一些问题想问我是吗?”

“哦,是的。你可以等切尼警探来了再回答,但是他至少一小时之后才能过来,那会儿已经六点了,你妈妈随时都有可能回来……我觉得到时候你就不想讨论这些问题了。”

“那……好吧。”

大卫获得了对话先机,没有给她更多考虑的时间,大跨步迈到她面前。“我会按照标准流程来进行提问,你不要仔细考虑,就凭第一感觉回答。”

梅勒妮看起来还有些犹豫,但看到大卫坚决的神情,她还是点点头同意了。

“现在我们已经推测出嫌疑人是如何进入房间的了,”大卫略作停顿,“现在我们要继续分析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梅勒妮摇摇头。“除了拉里·迪戈。我想不出还有谁会在这么多年后还将拉塞尔·李·福尔摩斯与我家联系在一起。我爸妈平时也不怎么谈论在得州时的事情。”

“为什么不谈论?”

梅勒妮瞪了他一眼。“我想可能是那段回忆太过痛苦。”

“在过去了二十年之后?”

“嘿,里格斯先生,也许你的女儿被绑架、撕票后,过了二十年你就可以忘了,但我的父母忘不了!”

大卫十分自责道:“我错了,咱们换个话题,谈谈嫌疑人摆的那个祭坛吧,这里边有一些线索。首先,感觉像是熟人作案。嫌疑人的作案地点不仅仅是你家,甚至精确到了你的卧室里,更准确地说,是在你的床脚。然后,那些物品也有非常的意义。那匹小马和那些布片,应该是来自你父母的第一个女儿米根·斯托克斯。而你作为他们的第二个女儿,让你看到这些东西似乎是别有用意,嫌疑人在这里使用的是一种带香味的蜡烛,你对嗅觉的了解有多少?”

“你是说除了闻到气味以外的作用吗?”

“除了闻到味道以外确实还有其他作用。嗅觉直接与大脑边缘的多巴胺系统相连,这个部位是人类大脑最古老。最重要的构件之一,操纵着人类的爱与恨,并且——”他看着梅勒妮的眼睛说,“这个部位有助于人类的记忆。如果一种气味与某个时间、场景相连,再让你闻到这种气味时,会更加有效地帮你回忆起当时的事情。”

梅勒妮重重地坐到她哥哥的床上,她已经明白了大卫的意思。“那些栀子花、那些幻觉根本不是巧合,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不是吗?这都是嫌疑人事前计划好的。”她突然凶狠地说,“我绝不会在自己家里受到别人的控制。这不可能!”

大卫好奇地盯着她,说:“你是说那些突现的记忆吗?不是第一次出现吗?”

梅勒妮无法否认了:“好吧,我说。出现那些画面确实有段时间了,其实最初也没什么,就是一片漆黑,一个小女孩的喊叫,而且都没那么真实。”

“嗯——这种现象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具体时间想不起来了,大约在六个月之前。”

“六个月之前,当然是六个月之前。”

“当然?”梅勒妮皱起眉头,“你说‘当然’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就是在这个时间,你的哥哥突然宣布自己是同性恋;也就是在这个时间,波士顿最美好的家庭开始一点点地支离破碎了。”

“你这些消息都从哪儿来的?”

“街闻巷议,”大卫没有给梅勒妮深究的机会,“你想想,斯托克斯一家举家搬迁到波士顿,收养了一个女儿,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生活是那么美好幸福,对吧?之后,布莱恩突然宣称自己是同性恋,这个家的家庭关系就开始崩溃。你的父亲不再搭理你的哥哥;你的母亲也变得天天心烦意乱,再次

开始酗酒;而你则突然开始产生幻觉。”

“不是这样的,”梅勒妮辩解道,“一个普普通通的儿子绝对不可能引起这么多不良后果。”

“在大多数家庭里的确不太可能,”大卫实事求是地说道,“但在一个有着斯托克斯家这样经历的家庭就不好说了。你是个聪明人,一定可以把所有事情联系起来的。你的父母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而你曾经失去过一个家庭,当你父亲断绝与你哥哥之间的父子关系时,你难道没有觉得这可能是很多不良后果的导火索?你难道没有觉得你们一家人都开始充满危机感,有种这个家庭即将破裂的感觉?二十五年前,他们有过同样的不安、同样的恐惧……”

梅勒妮瞬间蔫了下去。“天哪,”她的声音无力而苍白,“你不如直接让我去死算了。”

“我不是有意想伤你的心,但是确实有人想要勾起你的回忆。”

“但是为什么呢?会是谁?”

“这个人一定知道米根是怎样死的,”大卫分析道,“这个人可以修好米根临死时带在身边的玩具。这个人还非常了解你,梅勒妮,他甚至知道栀子花香味可以引起你对于米根的记忆。”

梅勒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顺着大卫的思路继续分析。“是拉里·迪戈!”她凶狠地一字一字说道。

“不,他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有什么证据,他早就写成故事然后高价卖出去了,不会再去费劲搞什么祭祀蜡烛。”

“那就是拉塞尔·李·福尔摩斯?”

“被处以电刑并且已经入土。你懂的,你知道我是在说谁。”

梅勒妮马上反驳道:“不,不可能!我的家人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你忘了拉里·迪戈曾说过,你对家里的了解其实……”

“那是喝醉的拉里·迪戈!”

“拉里·迪戈在得州就认识他们,所以在这方面他更有发言权。你被发现的那天晚上,你父亲为什么会在急诊室?你怎么会有关于米根·斯托克斯的记忆?你跟拉塞尔·李·福尔摩斯可能是有一些关联的,而根据拉里·迪戈所说,你父母也知道这些。也就是说。你父母并不是随意地收养了个孩子,而是特意收养了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女儿。”

“你胡说!”梅勒妮愤然起身。她站起来后,跟大卫的鼻尖几乎撞到了一起,但是谁也没有后退。“我的父母深爱着米根,他们不可能收养杀害他们孩子的凶手的女儿!”

“你怎么知道?你凭什么这样说?”

大卫觉得她应该要出手揍他了。或许她本人也很想这样做。两人一动不动。气氛忽然绷紧,冲突一触即发。然而,她的目光不知不觉地落在了他的嘴唇上,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心里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她抿了抿嘴唇,一屁股坐回床上。

她冷冷说道:“好,大卫,咱们就按你的想法走。我亲爱的父母就算是谋划好要收养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女儿。那可能是基于一种畸形、变态的心理,他们觉得拉塞尔·李欠他们一个孩子。我被下了药,所以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而我父亲特意待在急诊室。很好,一切都按他们的计划进行了下来。最后我有了一个新家庭,他们有了一个新女儿。皆大欢喜,不是吗?”

“没错。”大卫诧异地看着梅勒妮。他简直没法想象梅勒妮会相信他刚刚说的话。

“那么接下来呢?”她继续阴冷地说道,“二十年过去了,他们突然这样抽风是想要做什么?突然将真相公之于众?更稀奇的是,他们为了让我想起自己是谁,回忆起曾经所发生的那些事情,特意在我的房间里摆个祭坛?得了吧,你之前说他们是蓄谋收养凶手的女儿,现在又说他们想方设法要揭穿自己的行为,能给个解释吗?”

大卫皱起眉头,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承认道:“这的确有些不合常理。”

“别再开玩笑了。”

“除非……”

“别说了!”

“除非只是某一个人想要真相公布。想想看,六个月之前,整个家庭突然间变得七零八落。你父亲跟你哥哥之间产生了隔阂,你的父母之间产生了隔阂,更甚者,就连你和布莱恩之间的关系也变得紧张起来。在我看来,一个家庭的忠诚心与凝聚力在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会变得岌岌可危。这可能就是整件事情的关键所在。过去的六个月里,有个人不断被刺激,终于获得了足够的动力,要将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全部公之于众。他也获得了足够的动力,打电话叫来了拉里·迪戈。你觉得这么说行得通吗?”

梅勒妮显然对这种说法十分反感,但她并没有马上予以驳斥。过去六个月里确实发生了太多变故,她知道。

“我们应该依次过一下你所有的家庭成员。”大卫说。

“不可能。”

“要么你和我继续讨论,要么一会儿去跟切尼一起讨论,别忘了你妈妈随时可能回来。”

“你知道吗?你真是个浑蛋。”

“没错,我就是个浑蛋,但我是注意到你被陌生人拖出房间的那个浑蛋,我是你在走廊里昏倒时最先冲过去的那个浑蛋。作为一个浑蛋,我还不算太坏。”

他本来不想表现得这么激动,但声音还是出卖了他。梅勒妮扭过头去,思维混乱。

“不,”终于,她说道,“你一点都不坏。”

他不断地走来走去,情绪稍微平缓了一些,同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的工作不要求他招人喜欢,但是必须要有结果。

“我们家很注重隐私,”沉默片刻后,梅勒妮对大卫说,“我的父母承受的痛苦已经够多的了,我不希望你把他们当作嫌疑人。”

“我理解,我保证会记住你的话。现在,我们就从你父亲和哥哥开始谈起吧。你爸爸主动断绝了与你哥哥的父子关系,也许这激怒了你哥哥,成了他行动的动机?”

“布莱恩绝不可能这么做。我不会骗你说他跟我父亲的关系其实很和谐,但是布莱恩如果想报复爸爸的话,绝对不会牵扯到米根·斯托克斯——米根的逝去对他自己也有着难以估量的伤害。你也看到布莱恩进入我房间时的情景了,他甚至比我还要震惊。发发善心吧,他刚刚看到了二十五年前见过的妹妹最爱的玩具。就我所知,他对于米根的死一直很自责。”

“他是个很敏感的人。”

“大卫,他的亲妹妹被绑架撕票时,他才九岁。九岁,已经足够理解发生了什么,但是九岁的他对于米根的死却束手无策。米根的逝去是这个家庭史上最灰暗的一章,你懂吗?如果每个家庭成员在发生了这件事后都能适应得很好,那才是最奇怪的事情。”

大卫没有做任何评论。就他个人觉得,用“奇怪”来形容斯托克斯一家分量似乎还有点轻。

“那么你母亲呢,你怎么看?听起来她对于哈勃将儿子赶出家门这件事情一点都不在乎。还有她又开始酗酒了——”

“没错,这正是她在米根被绑架后养成的坏习惯!米根的死彻底击垮了她,大卫。但即使这样,她还是在不断努力地维持着这个家庭的正常生活。曾经有些夜晚,我在楼下看到她,她摸着女儿的画像,仿佛真的在捧着女儿的脸颊。有一段时间你甚至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到深深的自责,自责她本可以做得更好,可以成为一个更好的母亲。我也知道,有时她看我跟布莱恩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不安。大卫,不要将这件事情怪到她头上,她承担的已经够多了。”

“看起来你们全家人都很留心她,一个成年妇女。”

“我们爱她!我们关心她!”

“听起来像是你不爱你的父亲?”

“这不一样,我的父亲完全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但我母亲——”

“深陷痛苦之中,”大卫接过话头,“绝望,酗酒,焦虑症;帕特丽夏·斯托克斯也许称得上是个伟大的母亲,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人见人爱的母亲,但她却得不到一个稳定的生活。”

“大卫,我的母亲真的是个好人,她深深地爱着我们。她只是……只是一直在思念米根。”

大卫挑了挑眉毛,看到梅勒妮一直在盯着自己看。看来她对母亲的描述已经结束了。大卫继续开始与她谈论下一个人。

“那么你的父亲呢,他对这些事情怎么看?”

“哈,爸爸就是爸爸。”谈话开始后的第一次,她放轻松了,“他是男人中的男人,即使境况不佳也能开怀大笑。除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去医院看病。严格地说,他是家里的经济支柱,总是积极而又努力地为我们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你懂的,在男人的领域,你应该比我更能理解他。”

“你说的包括他与儿子断绝关系吗?”

梅勒妮做了个鬼脸。“我爸爸总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然后继续沉稳地说道,“大卫,父亲就像一个修复者,他可以治好人,他可以解决问题。但不幸的是他始终平复不了悲痛、懊悔、愧疚这些负面情绪。我知道妈妈身上有很多他学不来的优点,布莱恩使他的情绪彻底失去了控制。在我父亲的世界里,自己的长子怎么也不可能会公然宣称自己是个同性恋。他只不过需要时间去接受这件事,本质上他真的是个好父亲。”

“他为自己的收入自豪。”

“他的工作确实做得很棒。”

“你没觉得他给你们提供的物质条件有点太好了吗?”

梅勒妮奇怪地看着大卫:“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大卫耸了耸肩,说:“在贝肯大街上,一栋像这样的房子大概需要多少钱?一百万?两百万?再加上家具、汽车、度假屋,还有家里的艺术品、古董、丝织帘子,对一个医生来说,这生活条件好得有些过分啊。”

梅勒妮立刻提高了警觉,板着脸道:“我不觉得我家的财政状况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大多数罪犯的作案动机都是金钱或感情。拉里·迪戈曾经提到过,你父母在得州的生活质量远高于他们应该有的水平。”

“拉里·迪戈那是在嫉妒,”梅勒妮坚决地说道,“不要再谈这个问题了。”

大卫等她继续说,沉默蔓延开来。她没有一点让步的态度。谁能够了解斯托克斯家的真实情况呢?但是有一点大卫可以确定,他们家有一个极难对付的女儿,梅勒妮。

或者说她这韧性极强的性格是遗传自拉塞尔·李·福尔摩斯?

该死!大卫对自己刚刚的想法不寒而栗。

他赶紧把话题重新转移到斯托克斯家的成员和朋友上。“你觉得会是威廉·谢菲尔德吗?你们当初怎么认识的?”

“他是我爸爸的同事,爸爸带他回家来吃晚饭时认识的。”她冷冷地撇了下嘴角,“哼,真是个阴谋。”

“我昨晚听到他说话了,”大卫说,“听他的口音应该也是得州人,那晚搞得有点像得州老乡会啊。”

“当然,这也是他能够跟我爸爸一见如故的原因。两人都是从得州搬到波士顿的,还在同一家医院工作,关系不好都难。如果你移民到得州,你一定也会对遇到的第一个波士顿人非常友好。”

“那是当然,可是我至于把女儿嫁给他吗?”

梅勒妮微微一颤,道:“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是他主动结束了这段感情,而不是你,对吗?”

“分手——”她的声音变得刚毅起来,“是相互的。”

“怎么个相互法?”

“我发现他跟另一个女人上床,后面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大卫大吃一惊,韦斯利·威廉·谢菲尔德背叛了梅勒妮?天哪,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痛苦吗?”他掩饰不住自己的关心,问道。

“一点都不,很早之前我就知道我们的分手在所难免,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

“那为什么你还……”

她耸耸肩,说道:“他也是个孤儿,我想可能这个共同的遭遇让我们惺惺相惜。也有可能仅仅是因为他向我表白了,我就稀里糊涂答应了。如果你也被抛弃过的话就能体会这种感觉,当另一个人说他会陪你走完后半生时,你根本无力拒绝。但很快我们就发现我们都错了,尤其是那次他说我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孤儿之后。”

“嗯哼?”

“我后来被收养了啊,”梅勒妮淡淡说道,“我重新拥有了一个家庭,一个富裕的家庭。这件事不断地刺激着威廉。我们两个人中,命运对他更为不公,所以说生活,尤其是我,亏欠他很多东西。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欠别人的债,尤其是人情债。”

大卫会意地一笑。没错,他看出来了,对于威廉·谢菲尔德的示意与招呼,梅勒妮完全不予理踩。原来是有这层原因。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清清嗓子,再一次把话题带回到案件的调查上来。

“在你看来,昨晚的威廉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吗?他看起来好像有些面色苍白或者说心事重重?”

“可能是因为工作太过努力吧。”

“他最近的工作比平时多很多?”

梅勒妮思考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不这么觉得,他一般就是做我父亲的助手,而我父亲的工作量跟平常似乎没什么不同,但我确实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事情在困扰着他。”

“那么接下来我们应该重点调查一下他。”

“他跟米根扯不上一点关系——”

“他也勉强算是你家的一员,时不时地就会来你家,说不准就从你父亲那里了解到了些什么事情,然后就想拿出来加以利用。”

梅勒妮叹了口气,但这次她没有跟他争辩。大卫感觉到这一系列的提问已经让她有些不耐烦了。

“那个昨晚待在这里的爱尔兰人是谁?他叫什么来着?杰米……杰米……”

“杰米·奥唐纳。他是我的教父,他跟这个案子绝对扯不上一点关系。”

“他跟你家有什么关系?”

“他跟我父母的交往史要从得州说起,他们是四十年的老明友了,我父母结婚时他还是伴郎呢。”

“他跟你父亲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吗?”

“他们偶尔会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跟你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父亲跟杰米是怎样认识的。我只知道我父亲小时候住在郊区,而杰米是在简易房里长大的。他们两个都是靠自己的努力成功的,杰米成了一名商人,我父亲则当了外科大夫。我想他们可能是因为彼此的成功经历而相互敬重。”

“奥唐纳知道米根吗?”

梅勒妮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起来,显然提到她的教父就触到了她心底柔软的部分。“米根失踪时的情况给杰米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你知道我父母跟他的关系为什么这么亲密吗,大卫?因为他曾经帮我父母去辨认尸体。他跟我说过一次,当有孩子失踪时,家里必须选出一个人负起辨认尸体的责任,发现与失踪孩子有相同特征的尸体时,就要前去辨认。这就是当时杰米的工作。他从一个停尸房跑到另一个停尸房,几乎跑遍了整个美国南部地区,去辨认那些与米根有着相似体貌特征的四岁小女孩尸体。

“他曾经跟我说,直到现在那些死去的小女孩还会出现在他的梦中,也不知道那些小女孩有没有找到自己的归属地,有没有爱她们的家人送她们入土;如果没有人认领,她们是不是就会被火化,然后被放在罐子里,只留下一个属于自己的号码。有时候我会觉得。米根的死对他的打击甚至超过了对我父亲的。当然也可能仅仅是因为他们用不同的方式表达。”

“还有那个女人呢?”大卫接着说道,“那个女人与他一起来的,穿着一身护士服。”

“哦,那是安·玛格丽特。”

“我想她昨晚也在这里过的夜吧?”

“是的,她是我在戴德镇捐赠中心的上司,我已经在那里做了十年的志愿者了,所以她跟我家很熟。”

“听她说话似乎也带点得州口音。”

梅勒妮眼珠一转,说:“没错。二十多年前她住在得州,但现在在波士顿定居了。这完全是巧合,如果我不在红十字会做志愿者的话,她昨天也不会来我家。”

“嗯……我总觉得她跟你的教父之间有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梅勒妮有些支支吾吾:“事实上我也一直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他们俩在我组织的各种聚会上见过很多次面。我想他们之间可能产生了某种关系吧,这是他们两人的事,我们没必要管。”

“如果他们两人相互看上眼了的话,为什么要瞒着你呢?他们有什么事必须要瞒着不让你知道呢?”

梅勒妮摇摇头。“从什么时候开始。行使正常的隐私权也成了刻意隐瞒事情了?在所有人中,安·玛格丽特是跟米根最扯不上关系的人。那会儿我们家的成员还不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咱们不要在这里做无谓的猜测了。”

“无谓的猜测?”大卫毫不回避地驳斥道,“我们知道米根·斯托克斯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们知道二十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们只知道在你房间里有一个红色玩具木马和一些碎布条,而根据你哥哥的说法这些东西早就应该消失了。拉里·迪戈说他接到了一通从你家里打出去的关于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电话。你最近也开始出现关于米根生命最后几天的记忆。你不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抓住一切可能的线索吗?无论我们觉得我们对米根的事有多么清楚,其实我们一点都不清楚;无论你觉得你对自己的过去有多了解,其实你一点都不了解;同样,无论你觉得你对这些亲人朋友有多了解,事实上你也一点都不了解。”

梅勒妮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有人把一个被谋杀的女孩儿的玩具放进了你的房间,现在可不是想当然的时候。”

“大卫,你相信鬼神论吗?”

“不相信。”

“那命运、因果报应或者转世轮回呢?”

“也不信。”

“你有相信的事情吗?”

大卫耸耸肩。这不是个需要深思熟虑的问题,但他突然发现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我相信赤脚的乔·杰克逊应该进棒球名人堂。我还相信这里发生的一切跟拉塞尔·李·福尔摩斯没有一丁点的关系,反而跟你的家人有关系。梅勒妮,你一定要小心。”

她无力地笑了笑,手指不停地抠着哥哥的床单。她看起来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收了回去。

沉默了好一阵,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说:“谢谢你。”

大卫没有想到她会表达谢意,一时竟然哽住了。他盯着屋里的地板研究,古朴、厚重、坚实。切尼那边的工作应该要收尾了,他们俩都得赶紧出去。但他站着没有动。他感觉自己的臀部已经发麻了,不得不活动活动,心不在焉地揉了揉自己的后腰。

“这个毛病困扰你很久了吗?”

“什么?”他心烦意乱地问道。一边有人指认斯托克斯先生所在的部门进行医疗诈骗,一边又有人告诉拉里·迪戈,斯托克斯先生所收养的女儿可能就是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孩子。这两件事到底有什么联系呢?

你会得到你应得的。

到底是谁觉得斯托克斯一家没有得到应得的报应?为什么要现在对此做出行动呢?

“关节炎。”

“嗯?”

“你在揉你的后背。”

“噢。”他马上将手臂收回到身体一侧。他刚才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他在她的注视下尴尬地耸了耸肩,“这个毛病时好时坏的。”

“有什么治疗或者缓解的办法吗?运动、吃药或者冷敷什么的。”

“有时候会用一下。”

“但是这个病破灭了你一个梦想,对吗?”她语带温柔,“成为警察的梦。”

他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揭开真相了,他像患了幽闭恐惧症一般,想到更宽阔的地方去。一会儿,他又特别想赶紧离开,去躲到一个黑暗、深邃的洞中,在那里不会有人紧盯着他看,不会有人发现他内心的恐惧。他很害怕,他担心所有的事情——前途、健康、事业。这种恐惧心理让他感到羞耻。

“我得回去工作了,”他强调了一句,“你也知道,宴席过后总是有干不完的工作。”

“的确是。”梅勒妮从床上站了起来。房间里已经非常昏暗,夜晚不知不觉地降临了,但他们却都没有去开灯。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得他都有点不敢相信。

“大卫,”她突然说,“你能帮我最后一个忙吗?”

“我以为你从不接受帮助——”

“我想去看看拉里·迪戈,明天一起床我就要去。”

大卫赶紧摇摇头:“他可不是个可靠的消息来源。”

“但他是我现在所掌握的最好的消息来源,你刚才也说了我现在需要去质疑一切。大卫,我真的想要跟他谈谈,如果你不愿意一起去的话,我会一个人去找他。”

她的语气再度坚决起来,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好吧,”他沉重地说道,“明天上午十点,门口见。”

梅勒妮微微一笑,走出了房间。她轻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的手,仅仅是道谢。别无其他。然后,她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走廊里依旧回荡着浓郁的栀子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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