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声吵得要命,听到这个声音,

总觉得连接老妈和死去的老爸的

这个家的历史,还有和我之间的线都被他一一剪断了。

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这个院子变成了这个

来路不明的男人的东西……

这是我第一次谈我的父亲,我说的不是我懂事之前就撒手人寰的亲生父亲,而是去年三月初,老妈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把日本高级料理餐厅的工作交给女服务生,去参加九州旅行团时带回来的那个家伙。老妈在电话里说“我有好玩的特产要给你”,我还期待了半天,没想到竟然是他。他们站在玄关时,他从老妈身后探出头来,向我鞠了躬……他像行李员一样背着老妈的行李,我还以为是旅行社的人,没想到他说了声“打扰了”,跟着老妈走进里面的和式房……就赖着不走了。

老妈应该是有点不好意思吧,甚至没跟我介绍,就把“特产”推进和式房。

“樱岛太好玩了,我真是爱上那里了。”

她拼命和那家伙聊旅行的事,我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那家伙一进门就摆出一家之主的模样,走到院子里说:“这棵松树从上面数下来的第三节开始枯了,要喷点药才行。”

“那家伙是谁?”我偷偷问老妈。老妈用小拇指勾着垂在两侧的鬓毛,露出女人的媚态说:“是他跟我回来的,我有什么办法?”据说,当老妈的老毛病胃痉挛发作,在水俣的旅馆静养一天时,那家伙说什么把老妈一个人留在旅馆太可怜了,况且自己多少有点医学方面的知识,便一起留了下来,忙进忙出地照顾老妈……之后两人相偕去长崎和云仙,最后就这样一路跟着回到了东京的家里。

“他没有亲人,做过很多工作。当时他被赶出公寓,正愁无处可去,没想到赛马赢了点钱,刚巧看到电车上的九州旅行广告,就鬼使神差地参加了这趟旅行……反正,他照顾过我,让他住个两三天有什么关系。”我曾亲耳听到他说全家因为火车意外丧生了,事后才知道那根本是他胡扯的漫天大谎。当时,我觉得反正只住两三天,但两三天变成了五六天,不知不觉就过了半个月。

“他到底要住多久?我讨厌看到非亲非故的人在家里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我趁那家伙洗澡时问老妈,老妈竟然瞪大眼睛说:“这个家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非亲非故。”我之前没提到雅彦,他在户籍登记上算是老妈的次子,也就是我的弟弟,其实他是老妈把死去的闺中密友的女儿所生的孩子带回家养。因为对方是未婚妈妈,孩子虽然生下来了,但要养大可没那么容易,原本打算送孤儿院,老妈基于同情,把孩子带回家。虽然他还乳臭未干,但已经读国中一年级了。

我们瞒着雅彦,说他是老妈和店里的客人所生的孩子,而对方在婚礼前病死了。我把他当成同母异父的弟弟,一直很疼爱他……我怕雅彦听到,特意压低嗓门:“雅彦还是小婴儿时,我就认识他了,我不认为他是非亲非故的人。”

“我不是说雅彦,是说你。”

“我怎么不是这个家里的人……”

“你在说什么梦话?是谁在大学毕业时说餐厅不符合自己的兴趣,离开了这个家,和莫名其妙的女人结婚?结婚不到半年,你又跑回来……自从你声称要离开这个家,我就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指望你,现在我也只是把你当成是寄宿的而已。”她每次都是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

老妈说得没错,我在大学毕业后就和一名酒店小姐打得火热,因为家里反对这桩婚事,所以我选择离开这个家。但老妈是对的。那个女人叫和美,却是个狠角色。当时我已经大学毕业,在目前这家贸易公司上班,薪水很不错。光靠我的薪水就可以养活两个人,但她就是不想辞去酒店的工作……我正觉得纳闷,果然不出所料,她在婚前就和店里的一个客人眉来眼去的。半年之后,她觉得还是那个男人比我更理想,结果,有一天她就此一去不回了……虽然我自己一个人过了一阵子,最后还是觉得回家是最好的选择。这对女人来说,就是离婚后又投靠娘家。老妈竟然揭我疮疤,我也只能让步了。

“那究竟要住到什么时候?照这样下去,我看他是准备赖着不走吧。”听我这么一说,老妈不以为然地说:“你问他到底要住多久,很遗憾,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死,所以我没办法告诉你确切的时间。”

“那是要住一辈子啰……”我惊讶地问。

“昨天,我们去区公所办了结婚登记。这把年纪也不需要举行婚礼了,之前的九州之旅就当成是蜜月旅行,这件事不会改变了……”

尽管天气一点都不热,但老妈拼命摇着扇子说:“如果你不满意,可以离开这个家。听你上次的口气,好像打算和你们公司那个石津京子小姐结婚吧。这个家可不需要公司职员来当媳妇,你们可以搬出去。”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但当我看到那家伙洗完澡,母亲赶紧过去帮他倒啤酒时,我又惊讶得忘了生气。与其说是惊讶,还不如说是心里很不是滋味要来得恰当。老爸死后,老妈尽心尽力守了这家餐厅近三十年,是客人眼中的漂亮老板娘。她看起来既年轻又漂亮,根本看不出是我这个三十五岁儿子的母亲,但是她已经五十好几了,光是再婚就够丢人现眼的了,何况他们才认识三个星期而已,婚姻大事怎么可以像决定养一条狗这么草率——但我了解老妈,她应该是打从心里要和他厮守一辈子。或许是因为一年四季都穿和服习惯抬头挺胸的关系,老妈凡事都一丝不苟,如果大家知道了她和那个像野狗般的男人再婚,不仅是我,所有人都会笑掉大牙。

然而即使是这种会被人耻笑的事,她也会做得一丝不苟,她就是这种个性。

那天晚上,我久久无法入睡。目前那家伙住在客房,和老妈分房睡,但既然已经结了婚,此时一定有人偷偷溜进另一个人的房间……他们在九州的旅馆应该就已经如胶似漆了。

难怪老妈常媚眼看着那家伙,说什么“水俣的环境污染太严重了,晚上的天空也是灰蒙蒙的,但竟然可以在昏暗的夜空看到银鹤飞翔,虽然月光显得有些寂寥,但银鹤的翅膀闪着银色的光芒,那么美的景物,已经有好几十年没看到了”,这般寻求他的附和。老妈也事隔三十年之后展翅高飞了……但是我不能接受。因为老妈从事这一行,三十年来始终很有女人味,但那是面对客人的时候,回到家里,我希望她只是个普通的母亲,像一般的母亲那样,把手伸进衣服里抓背,或打个大呵欠之类的。但老妈竟然对我说:“听说银鹤的夫妻都很恩爱。当太太生病,无法一起迁徙时,老公就会留下来照顾。旅馆的女服务生看到他留下来照顾我,都这么冷嘲热讽地告诉我。”

老妈还难得地用手遮住嘴巴,故作高雅地咯咯笑个不停。

到了半夜,我仍然耿耿于怀,于是去雅彦房里拿鸟类图鉴翻查。水俣附近的确有个著名的鹤栖息地,但那里的鹤大都是灰暗的老鼠色。在月光下,或许老鼠色看起来像银色,我不能说老妈说谎,但仔细一看,我发现鹤的细长脖子和那家伙的很像……之后他的脸便一直在脑海里闪现,我更加难以入睡,最后仍不知不觉昏昏睡去。黎明时分,我被院子里的声音惊醒。我下楼,站在走廊上探头张望,那家伙正试着搬开院子里最大的石头。

“你在干嘛?”我忍不住火大地问,那家伙说“早安”,回头对着我微笑。他的笑容有一种至今不曾有过的从容,似乎在说法律保障他有住在这个家的权利。

“没什么,只要把这块石头挪到角落,整个院子就整理好了。所以我想趁大家还没起床时把它做完……”

“那是我老爸的遗物。是他过世之前,特地从老家会津运来的……”那家伙显然慌了,但立刻又露出笑容,接着便停下手,在走廊上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这件事。我问须衣,她说没问题……真不好意思。”他这么说着,仔细打量长满苔藓、绿色的斑驳图案软软地覆盖在表面的石头。

“难怪那么重,原来我在无意间和你父亲相扑……”

在此之前,我从没和那家伙说话。每天晚上故意很晚回家,在走廊上遇见他时,也故意移开视线,所以,那家伙也有点尴尬地说:“我以前在园艺师手下当过一年的助手。”他一整天都在整理院子,剪刀声吵得要命,听到这个声音,总觉得连接老妈和死去的老爸的这个家的历史,还有和我之间的线都被他一一剪断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仔细一看,整个院子完全改观了:杂草被修剪得一根不剩,干涸的池塘也注了水,的确变好看了,只是已不是我熟悉的院子。三十多年来所熟悉的院子突然变成了别人的庭院,就像虽然丑却熟悉的脸蛋突然整了型,变漂亮了一样……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这个院子变成了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的东西……

我的眼神很不安,但是那个家伙根本不可能发现。

“好了。”他站了起来,伸长了像鹤一样的脖子仰头看着我,“听说你不记得父亲的长相?我父母也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我能了解你的寂寞。还有,你可以叫我爸爸……”

我真想揍他一拳,但还是拼命克制住了,气呼呼地走回房间时,不禁进出一句“混账”。

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可以叫他爸爸?雅彦的话,还说得过去,但如何叫三十五岁的我喊一个小自己四岁的男人爸爸?老妈也真是的,竟然和年纪快要只有她一半的男人结婚……

听说老爸死的时候,她才二十四岁,难不成她还以为自己仍二十四岁……不管是收养雅彦还是嫁新老公,老妈都是因为我才受到了刺激。当初,因为我离家,她才把雅彦带回来,而这次嫁新老公,距离我告诉她想把女朋友介绍她认识、打算结婚的事还不到一个月。因为她不知道亲生儿子什么时候会离开这个家,所以想找一个更可靠的亲人在身边。如果我不这么想,根本就无法接受老妈有一个比我还年轻的老公。不,我死也不会承认那家伙是老妈的老公,更不可能承认他是我的新爸爸。

“妈,你在外面被别人耻笑,我可不管。”我猜所有人绝对会大吃一惊。但事情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老妈说:“谁都不会笑我,大家比你更了解我。”这一次老妈又说对了。

在我离婚半年后回到家里时,那些曾对我翻白眼,口无遮拦的家伙听到老妈再婚的消息,的确惊讶了一下,但却说:“虽然比小安年轻,但做事很稳当。”

“听说他已经开始学习厨房的工作,这么一来,‘住善’也不怕没有人接手了。雅彦还小,起初还真有点担心呢。”这些人的口气,完全没有指摘老妈的意思,根本是冲着我来的。

搞什么,那家伙根本没什么了不起。个子瘦瘦高高的,头发长长的,整天穿着牛仔裤,完全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和马路上的那些年轻人根本没什么两样。一开始我还这么认为,后来发现他很懂得掌控人心,无论做什么事都很灵巧。

他在学习厨房工作的同时,把以前老妈因为太忙而胡乱堆放的厨房和员工休息室也打扫得一干二净。经营了三代的餐厅,厨房说有多脏就有多脏。结果,那家伙才来不到一个月就重新换了纸门,连冰箱里也擦得一尘不染,好像重新装潢一样,整家店焕然一新。

我还是很不满。外人跑来家里搅和,不,是来整顿清理,照理说我没有什么好抱怨,但是我的心情却被搅得一团乱。纸门的颜色、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甚至泡的茶,都有了别人的作风。

至于老妈,一睑奉承地说:“真不好意思,和你结婚好像是找你来做家事的。家里的事让我和阿世做就好了。老公,你只要在店里帮忙,其他时候多休息一下嘛。”

听到了吗?已经开始叫“老公”了啊!

那家伙完全没发现:我在一旁看了,都替他们羞红了脸,竟然摆出一副大男人的样子,说什么:“不,须衣,你才辛苦,我只是尽力帮忙。”光听对话,会觉得真是一对模范夫妻,但看起来像母子的这两个人,而且一个是纯日本风格的中年妇女,一个像半个美国现代年轻人,简直就像战前的人和战后的人在说双人相声。

家里的布置一旦改变,人也会随之改变。那家伙在九州旅行时就已经牢牢抓住老妈的心,没想到连从我爷爷那一代就在店里工作的主厨阿常也立刻被他俘虏了。

“他该不会是第三代老板留下的种吧?还真是有这方面的才华,握菜刀的架势,简直和第三代老板年轻时一模一样。只要学个两年,就可以取代我了。我做梦也没想到,第四代老板是以这种方式诞生的,”向来严肃的阿常竟然难得地露出笑容。连最资深的女服务生阿世也不吝称赞:“不知道老板娘去哪里找到这么好的男人?我原本还以为时下的年轻人都不可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人还真不能光看年龄。”

只要搞定这两个人,就等于掌握了店里所有的人,大

家都纷纷喊他“老板,老板”,他却假惺惺地说:“别叫我老板,我还不够格……”就连刚从高中毕业的小学徒,他也谄媚地说:“你的手艺真好。我练了好多次,皮还是削得不够薄。可不可以教教我?”不管对谁,他都一副低姿态,极力讨好……餐厅里的气氛向来严肃,但他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经如鱼得水,深得人心了。

接下来是雅彦。我把雅彦当成是老妈四十岁时的私生子,向来都真心疼爱他。他对雅彦说,你和“哥哥”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帮忙。或许雅彦也不喜欢这个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无论那家伙再怎么讨好,雅彦都学我的样,不,应该说,虽然他仍是个孩子,却可以感受到我对那家伙的反感,而决定和我站在同一阵线,所以他当时并没有吭气。但国中生毕竟还是个孩子,那家伙带他看了一场晚场的棒球赛,拿到一颗筱冢的全垒打球后,他就倒戈了。当我说:“你不要跟他去,下次我带你去。”他竟然斜眼看着我说:“哥哥,和你一起去,你不是喝啤酒就是上厕所,无聊死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偏偏忘了雅彦的生日。那天我下班回家,雅彦拿着崭新的球棒说:“谢谢你送我这个。”

“这是什么?”

“今天是我生日,哥哥,你不是托新次先生把这个交给我吗?新次先生是这么说的。”我暗自大叫不妙,正想补救时,却为时已晚。

“原来你忘记了,是新次先生代你买的礼物。”

他一副自以为是的口气,然后兴奋地叫着“新次先生”,便冲到了走廊。

“你是什么意思?”事后我问那家伙,他一脸不以为然地说:“我发现他很期待你会送他东西,但你好像忘了他的生日。我打电话到你公司,想告诉你会帮你买礼物送他,但你刚好不在。”我把球棒的钱丢给他。说什么打电话到我公司,根本是睁眼说瞎话。我能够理解他闯进陌生人的家里,想要讨雅彦欢心的心情,但是也不需要把我当垫脚石踩在脚下吧。

或许你会认为我为了芝麻小事和他计较,但是凡事都可以以小见大。在六月的某个晚上,老妈有事外出,五六个看起来像黑道大哥的人大吵大闹地说:“这么难吃的东西,要我们怎么吃?”

阿常气得脸上青筋暴露,用毛巾包住切菜刀准备冲出去,大家好不容易才把他拦住,正当厨房里一团乱时,我说:“赶快报警。”那家伙似乎就在等我说这句话,他拿起一个酒壶说:“这个借我一下,我去看看。”悠然地走进那间吵闹的包厢。过了一会儿,战战兢兢地跑去察看动静的女服务生说:“我听到他们笑得很愉快。”我心想怎么可能?这也太夸张了。但一个小时后,真的看到他满脸笑容地把几个穿着双排扣西装、面目狰狞的家伙送到玄关,他们不仅买单,甚至还感谢厨师的用心料理。

“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大家满脸狐疑地问,他却一派轻松地说:“这个世上,只要肯低头许多事就可以解决了……”

这家伙是不是很卑鄙无耻。这种话应该是活了五十几岁的男人讲的,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说这种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然而大家都以钦佩的眼神看着他。他当然出风头啦,但嚷嚷着“报警、报警”的我岂不是无地自容?

老妈回来后,对他说“你真是立了大功,幸好没有闹到警局”时,我可以清楚感受到所有人都用冷漠的限光看着我,我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这件事让他建立了男人的威严,却让我的威严扫地。在此之前,即使我从不过问店里的事,也因为是老板娘的儿子,大家都对我另眼相待,但是现在大家越把那家伙捧在手心就越不把我当一回事。来家里帮忙家事的年轻女服务生对那家伙说什么:“老板,你那么瘦,要多吃一点。”却对我说:“你这么晚回来,竟然还没吃饭?”

这简直是鹊巢鸠占、喧宾夺主嘛!连我都不禁认为自己才是突然闯入的外人,我渐渐开始对人察言观色,连在走廊上都会蹑手蹑脚地往角落走。我真的快气疯了,你们应该可以了解吧!

我甚至感到可怕。一个素不相识,而且在我看来根本没有什么特别魅力可言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在家里,一转眼的工夫就把大家都洗脑了,他无论在店里、家里都有一席之地。

我一点都不夸张,那简直和希特勒当初改变德国人的行为没什么两样。

但仔细想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老妈喜滋滋地说:“家里的气氛变开朗了。”在他出现之前,不管家里还是店里都有一种阴沉沉的感觉。无论老妈再怎么努力,一个寡妇能有多大能耐?虽然雅彦现在对自己的身世还不知情,但我和老妈都很担心,有朝一日当他知道自己不是这个家的孩子,不知道会有什么举动;阿常在战争时失去太太后就一直单身至今;阿世和儿子、媳妇也处不来,几乎都住在店里,休假的时候,他假装回家,其实是去逛百货公司打发时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酸,没想到来了一位魅力十足、懂得掌控人心的家伙,大家当然会一拥而上。那家伙也很渴求家和朋友,于是感情的供需曲线一拍即合。

尽管我才和老妈有血缘关系,但我完全被大家遗弃了,即使早早回家也很无聊,只能邀京子去看电影、喝酒……京子很迷我,和我是英雄所见略同,“这种男人,好恶心,你妈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就连京子也在不久之后被那家伙洗脑了……

七月的时候,我患了重感冒,向公司请一星期的病假在家休息。在这段时间里,那家伙的确很关心我的身体,也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尽管我很清楚他的目的是要打败独守空城的我,但人生病时总是特别脆弱,看到他半夜起来为我换冰枕,不禁心想这家伙或许真的是好人。一星期后,我终于可以下床了。当我听到楼下传来愉快的笑声,下楼竟然看到京子、老妈和那家伙一起围着餐桌吃晚餐,大家笑弯了腰。京子只对我说了一句:“咦,你看起来精神很好嘛。”之后便因那家伙的无聊笑话笑得花枝乱颤。这也太奇怪了,京子可是我的女人耶!既然来探病,应该先带到我的房间,然后再邀她一起吃晚餐,这才合乎情理啊。

京子离开后,他看到我臭着一张脸,赶紧解释:“因为你睡着了,不想吵醒你。”但是他接下来说:“这个女孩很开朗、乖巧。不知道会不会招待不周啊?”他还真以为自己是我老爸。

混蛋!当父亲可不是在办家家酒——我好不容易才把这句到了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将杯子重重地放进流理台,转身离开。

那家伙已经够气人了,但是不过短短两个小时就被洗脑的京子更令人受不了。她临走时竟然对我咬耳朵:“他和你说的完全不一样,我没想到他人这么好。”第二天到了公司,我不正眼瞧她,没想到当我正在工作时,京子突然站了起来,大步走到我面前说:“我最讨厌你这一点。有话直说嘛,你虽然经常在背后说那个人的坏话,但当着他的面,却什么都不敢说。你只是嫉妒他罢了。这叫恋母情结。都这把年纪了,还整天巴着妈妈不放,你这种人才恶心呢!”她说完又跨着大步回到座位,之后便好几天不和我说话。

我内心压抑的情绪到了极限,终于在下个星期爆发了。

星期天早晨,我比平时晚起,下楼时听到浴室传来女服务生的声音:“但是老板娘交代,尽量不要让老板做女人的事。”

他从抵抗的女服务生手中抢过脏衣服,不用洗衣机,直接用手洗。我抬头一看,他正准备洗我的内衣。一早就从浴室的窗户看到乌云钻向天空,我的内心也像乌云一样翻腾不已,我冲到那家伙面前抢回自己的内衣,破口大骂:“你不是这个家的人,别多管闲事!”

他听到这句话气歪了脸,不,其实只有那么一刹那而已,他搞笑皱起的脸,眼里露出冷笑,他以眼示意我的内衣胸口附近残留的口红印。前天晚上我约京子,想重修旧好,却热脸贴冷屁股,心里很不痛快,便和偶然走进的一家酒店小姐上宾馆。

“京子小姐不搽口红吧。”那家伙只说了这句话,然后盯着我的眼睛好一会儿,我为自己不想被别人看到的东西竟然被最讨厌的家伙看到而不知所措,他从我手上拿走内衣,又默默地洗了起来。

我不发一语地回到房间,那家伙的眼神却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比我年长好几岁的经理有时候会默默地点头,露出那种眼神,似乎对一切了然于胸。尽管没说半句话,却传达一了谅解的意思,好像在说他能够了解我为什么会犯这种错——男人嘛,都会犯同样的错。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老爸还活着,或许也会从女服务生手中抢过内衣,露出那样的眼神,默默地拿去洗吧。但是我又立刻甩甩头,甩开这个念头。我绝不承认自己有一个三十一岁的爸爸……恋母情结一现在回想起来,我对那家伙的反感,或许只是基于这个专有名词而已。但在当时,我觉得提起这个字眼的京子也是个混账东西。我悲壮地下定决心,既然大家都沆瀣一气,那我就一个人和那家伙对抗到底。可是大家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只管围着那家伙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直到雅彦的暑假结束,院子里的牵牛花叶子在气焰变弱的太阳下发出沙沙的声音,传递秋天的气息时,这份幸福才开始蒙上一层阴影。

问题出在雅彦身上,那个家伙竟然强迫雅彦叫他爸爸。

雅彦在暑假快结束时就显得没精打采,当时我还以为只是暑假作业还没写完的关系。有一天晚上,我经过雅彦的房间,听到那家伙盛气凌人地命令:“那就叫爸爸啊!”

“我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就好了。”雅彦都已经这么说了,他仍然不罢干休:“以后要一起过一辈子,就算这么叫,也不会少块肉。”

我忍无可忍地打开门,那家伙愣了一下,但这个墙头草立刻堆起笑容说:“今天这么早回来了。”

雅彦露出求助的眼神,表情僵硬地走出房间,一脸很受伤的样子。

“你也要替小孩子想一想,他十三年来没叫过爸爸,突然要他叫爸爸,也只会吓着他而已。没个父亲的样子,凭什么要别人叫你爸?你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在办家家酒,小孩子也看得出来你是在玩游戏,才摇着尾巴配合你。别太臭美了。”我训了他一顿,不过,他是那种打不死的蟑螂,竟然说:“既然这样,那你可不可以叫我爸爸?”

“你脑袋有问题啊!连雅彦都不肯,我怎么可能?”我说完用力摔上房门,一场纷争算是暂时落幕了。但是从第二天起,任凭那家伙再怎么和蔼可亲,雅彦根本不搭理他。

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真是不堪一击。在此之前,家里每天好像远足一样热闹非凡,但是在雅彦一个人短路后,整个家好像开始全面停电了。那家伙似乎也终于有点挫折感了,有时候茫然地蹲在走廊上,独自望着院子。九月底,他终于摆出低姿态拜托我:“须衣请我参加这次的家长会,但是可不可以请你去?”虽然我心里有点幸灾乐祸,但也不完全是这样。

我这个人,就是心太软了,无论再怎么讨厌的人,只要对方示弱,我就会开始同情他。

“可能事情太突然了,雅彦也吓了一跳吧。过几天,他就会想通的。”我以比他年长四岁的从容安慰他,但我去了学校后大吃一惊。雅彦在学校也闷闷不乐,听说原因出在他的亲生母亲于暑假时偷偷和他联络,母子俩在外面见了一面。他还告诉老师,他很早以前就发现自己是养子。

我回家后向老妈据实以告,老妈也脸色大变地说:“已经十三年了,她竟然会不顾一切跑来认儿子。当时我再三叮嘱,要她断绝母子关系。算了,反正我知道她住哪里,我会好好和她谈一谈,请她不要再来搅局。我也会叮咛雅彦,不要相信那种女人的话。”老妈话才说出口,马上又改变心意:“算了,他早晚会知道的,不妨好好利用这个机会。我过一阵子会和他谈谈。”我也赞成先观察一段时间,我特地叮嘱那家伙:“在这个节骨眼,绝对不能再命令他叫你爸爸,那等于是在撕裂雅彦的情感。”那家伙有什么反应呢——他垂下眼睛,毫不掩饰对我的反感,但还是默默点了点头。

当然,我没工夫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雅彦身上。所谓祸不单行,京子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冷淡,讽刺的是,她开始和我的竞争对手石黑交往。

我心想如果要分手就应该找时间好好谈一谈,在十月的国定假日,我打电话给她,她像连珠炮般地说:“我可能和石黑先生结婚。前天你爸来找我,我已经把我的心意告诉他了。你去问你爸吧。”她的态度很明显地不想听我多说什么。我爸就是指那家伙,可能他看到我在夏天之后就为京子的事闷闷不乐,才鸡婆地多管闲事,想要找回在雅彦身上失去的信赖。

我气急败坏地刚挂上电话,电话铃声就响了。

“对不起,请问府上有没有一位樱木新次先生……噢,樱木是他的本姓。”

电话里传来一个客气的年轻女子的声音。

“他不在,一小时后才

会回来。”

“那请你转告他,我在车站前一家叫Sugar的咖啡厅等他……我叫三杉美代子。”

“你是他以前的朋友吗?”

“嗯,是……”

由于对方含糊其辞,我突然灵光乍现,回想起来,这是第一次有人知道那家伙的过去。他说自己没有亲人,我们也就信以为真,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于是我说有事请教她,便一路跑去车站。

正如她在电话中所说的,穿着像男生般的西装,系一条圆点领带,这个叫美代子的女孩长得很有女人味,和这身服装很不搭调,而及肩的长发更显得纯情。

听到我的问题,她犹豫了半天,用手梳理头发,开始一点一滴地吐露:“今年春天,我和他在订婚前夕分手了……”

“我很喜欢他,但他有些地方很讨厌,所以我才提出分手……”那家伙笑着说要去失恋旅行,于是去了九州,之后彼此便不再联络。她听说他和一个年纪足以当他母亲的女人结婚。

“于是我请征信社调查……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我对他已经没有感情,但又觉得或许他是因为被我甩了,才自暴自弃地结那样的婚,总觉得自己该负点责任……我希望在结婚之前彻底和过去告别……”

“自暴自弃吗……”

“不,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他或许真的很爱你母亲。别看他都这把年纪了,其实还是很在意自己的父母。应该说,还没长大……比起母亲,他更在意父亲吧……”

“父母?”我第一次听到提及他的父母,便告诉她他说他全家在火车意外事故中丧生了。女孩像叹气般笑了笑说:“他只是希望他们死了。”

他小时候的确发生过车祸,在右腿上留下了疤痕,只是发生车祸时,他父亲甩开他的手,自顾着逃命。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造成了影响,他上了国中便开始反抗父亲,大学也只读一年就休学了。他离家出走后,做过许多工作,养活自己。

“他父亲叫樱木谦太郎,是很有名的大学教授。听说很严格,也很冷酷……冷酷这一点好像确有共事。他离家出走,他父亲从没找过他;他这次结婚,家里的人也不可能不知道,但是没有人打电话去你家吧?或许他父亲已经不把他当儿子了。他憎恨他父亲,不过,有时候我会怀疑,难道真的只有恨吗……当我听到他数落自己的父亲时,反而觉得他太在意了……后来,我就是受不了他这一点……”

年轻女子说话时不时摸着苹果状的耳环,我默不作声地听。这些话不仅让我很惊讶,同时也因那家伙说谎而气愤不已,但是眼前却浮现京子的脸。因为京子也说过同样的话。抛弃男人的女人,看起来都有几分相似,这么说来,被抛弃的男人应该也有几分相似吧。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前天那家伙在听京子说讨厌我的理由时,或许也曾有过和我现在相同的想法。接下来,自己的脑袋瓜便有点茫然了。

当我回过神时,车站大道上已经夜幕低垂,霓虹灯闪烁着很有秋天气息的清澈色彩……我打电话回家,把那家伙叫了出来。我在电话里把大致情形告诉他,那家伙出现时,神态自若地和我打招呼。

“好久不见。”他面对女子,在我起身后的座位坐了下来。我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们都没有看着对方;女子看着窗外街道上的暮色,摘下耳环,递到他面前。

那天晚上老妈带着那票女服务生去了一趟温泉之旅。我回到家,去雅彦的房间看了一下,他正在做功课,我问他:“要不要我教你?”

“不用。”他驼着小小的背,逞强地回答。不一会儿,当我躺在客厅休息时,他悄悄走过来说:“这题我不会。”以雅彦的成绩,不可能不会做那道题,他是想要让我高兴一下吧。他虽是个孩子,却用心良苦,思索自己这个外人在这个家里的生存之道。想到这,就觉得他怪可怜的。他做完功课,我带他上街吃饭,又去打电玩,好好犒赏了他一下。

回家的路上,我在闹区一角突然停下脚步。我看到那家伙带了一个身穿红色闪亮衣服的女人走进挤满汽车旅馆的霓虹灯小巷。女人浓妆艳抹,一看就知道是酒店小姐,她当然不是傍晚碰面的那个女孩。尽管只是一瞥,那家伙的背影却挥之不去。我只见过他像喜剧电影里的那种笑容,不过,现在他瘦长的背影格外引入注目,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中,显得突兀。如果被雅彦发现就惨了,我立刻假装没事地离开……那天晚上那家伙差不多十二点才回来。我正在泡澡,那家伙走进更衣室,窸窸窣窣地忙了一阵,带着醉意的声音哼起阿常经常唱的军歌,“父亲啊,你是多么坚强,在盔甲都会熔化的火焰旁,与敌人的尸首同眠……”不久,玻璃门上映照着他的身影,他竟然说:“我家里的事,须衣……你妈都很清楚……但是,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告诉她今天那个女孩来找我。”我也不想看到五十几岁的老妈为了一个足以当她女儿的女人醋劲大发,我怎么可能去告这种密?正当我这么想时,玻璃门喀拉喀拉地打开了,“这个帮我洗一下。”他隔着蒸汽半开玩笑地皱着脸,把白衬衫丢了过来,接着又唱起“与敌人的尸首同眠……”

走了出去。衬衫的领口上有口红印……你问我洗没洗?……洗了啊……但那又怎样?这种事根本不重要嘛……第二天晚上,我在一家常去的小酒馆喝闷酒。午休结束,我从外面吃完饭回到空空荡荡的办公室,看到京子和石黑两人几乎是贴在一起打情骂俏。京子一看到我马上移开视线。她这种态度,我知道我们真的玩完了。我觉得为这种事生气太不值得了,因此跑去喝酒想把这事忘了。当我喝得正在兴头上时,突然想起钱包忘在公司,于是打电话给女服务生,要她请雅彦拿钱过来。二十分钟后,在酒馆布帘后探头张望的不是雅彦,而是那家伙。

“今天晚上我请客。”那家伙说完便为自己斟了酒,不一会儿,他开口说:“不瞒你说,三天前我去找过京子小姐……”

“别提了,我不想听。”

“那我也就不说了。昨天,那女人对你说的话应该和她大同小异。女人抛弃男人,总要为自己找点理由。”

“……我们扯平了。”那家伙说完之后笑了笑。

“扯平?”

“我以为我没有写在脸上,我隐约可以感受到你的反弹,心里常骂你王八蛋……”他又哼起“与敌人的尸首同眠”,还帮我倒酒,他问:“你是不是还放不下京子小姐?”我没有出声。

“你坦诚一点吧。反正我已经被你看光了,你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老实说,多少有点……生气啦。”

“既然这样……”

那家伙突然挺起胸膛说:“我来教你如何被女人抛弃……你上次不是说没个父亲的样,凭什么要别人叫我爸爸吗?”他拿起旁边的粉红色电话拨号。

等了好一会儿,对方似乎终于接了电话。

“美代子吗?是我。”他脸上露出开玩笑似的笑容,但对着话筒的怒喝声,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昨天,你说我什么话都没说,所以打算写信给我,但是这只会造成我的困扰。我之所以没说话是因为我很火大。什么你觉得你有责任?别臭美了。不要以为男人和你上了三四次床就爱上你了。女人整天喜欢说什么爱不爱的,我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这种东西。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到‘责任’这个字眼的?我现在很幸福。你听清楚了,收到别人老婆的信,只会造成我的困扰。不要再和我联络了!”他说完便用力挂上电话,然后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转头看着我说:“既然喜欢对方,就要被抛弃得彻底。”

他仍然嬉皮笑脸。不知道是否为刚才那番话感到不好意思,他突然改变话题:“你也洗得太潦草了吧?”他指着衬衫衣领上残留的淡淡口红印。

“你也该知足了。这是我第一次帮别人洗衣服。”

“……”

“你怎么了?”

“……你还是不把我当自己人……”

“对,你当然不是自己人。”正当我这么说时,站在吧台里的老板问道:“你们是朋友?”

“才不是。我根本不认识他!”那家伙大声叫了起来,然后像白痴一样张大嘴巴地笑,我也跟着笑,之后两个人默默地喝酒。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昨天和那个女孩碰面后就一直惦记着的事,于是问他:“那个女孩说你右腿上有伤,这件事……我老妈也知道吗?”那家伙回答:“怎么可以问大人这种事?”接着又搞笑地笑了起来。

美代子并没有从此不再联络。两个月后,在这一年即将进入尾声时,她突然打电话到我公司,说那家伙的父亲罹患癌症住院了。

“听说只剩三四个月的时间而已,请帮我转告他。”

对方冷冷地说完便挂上电话。

我如实转告,但那家伙只“喔”了一声,接着竟然改变话题问道:“后天订婚时,我是不是也要穿纹服?”你知道吧,不久前,在老妈朋友的介绍下,我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相亲。

对方是个温顺的女人,交往不到一个月便决定再婚—一决定结婚的理由?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可能跟那家伙和我老妈结婚的理由相似吧。

虽然很想说到这里就好,但是还有一件事必须交代一下。

说来很丢脸,我实在不太想谈……新年过后,我们就要举行婚礼,当时我正忙着把行李运送到新组家庭而租的公寓,我在公司的走廊和京子擦身而过,她叫住了我。

“听说你下个月结婚,恭喜你。我也快了。反正一切都过去了,我便告诉你吧。去年十月,你爸来找我——说是你爸,其实就是那个叫新次的——说我和你结婚会吃亏,要我和你分手。”这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反正我本来就打算和你分手,并不是受了他那番话的影响。”看到我脸色大变,京子似乎吓了一跳,我就这么臭着一张脸回家。

“你到底想干嘛?为什么要拆散我和京子?”我顾不了老妈和雅彦在一旁,劈头便这么问那家伙。我并没有完全接受他,但想到我结婚离家后,只剩老妈和雅彦难免有点孤单,所以勉强接纳他,没想到他竟然这样背叛我。

“你到底想怎样?难道自己被甩了,就见不得我幸福吗?”

我一边说一边颤抖着举起了手。那家伙移开视线,冷冷地看着前方说:“动手啊!”

“你是不是很生气?既然这样,那就动手啊!”看到他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我更火大了,挥起右拳击中他的脸颊。那家伙晃了一下,血从他的鼻子里流了出来,但这个墙头草又恢复了原本的表情,嘴角露出不以为然的笑。

“我不是叫你,是叫雅彦动手。”

“你是不是很生气?既然这样就动手揍他啊!”

“雅彦为什么要生我的气。雅彦和我是一国的——”

“你闭嘴,我在和这孩子说话。你揍他啊——如果不敢揍他,就叫爸爸。”

“你还在说这种话。雅彦为什么要叫你这个外人……”我说到一半,嘴巴好像触电般麻痹,再也说不下去了。我不禁转头看着雅彦,自己好像见鬼似的看着仍然垂头丧气的雅彦。我终于发现那家伙刚才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去年九月,那家伙并不是命令雅彦叫他爸爸……

“没错,我是外人,所以不需要叫我爸爸。我从来没有命令这孩子叫我爸爸。”

我终于明白了——那家伙是要雅彦叫我爸爸。

那家伙抓着雅彦的手臂拼命摇晃着。

“你叫不出口吗?你心里明明很想叫,却叫不出口吗?”

接着又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怒骂:“混蛋!如果现在不叫爸爸,就一辈子都没机会了!”然后把雅彦用力推向我,我和雅彦一起倒在榻榻米上。雅彦立刻从我身上爬起来,趴在地上哇哇大哭。

我也慢慢坐了起来,看着老妈的脸。老妈眼眶含泪,怒目看着我。我虽然已经明白大家在说什么,但脑子仍然一片空白。仔细想想,我一直当成弟弟,而且相信仅只是户籍上的弟弟的雅彦竟然是我的亲生儿子。这么突然地宣布我是父亲,真让我哭笑不得。

“你上次不是说,没个父亲的样就别想要别人叫我爸吗?这也是我要对你说的话。这孩子从去年夏天就知道一切。尽管知道了,但是到了今天还是无法接受哥哥是自己的父亲,何况这个父亲竟然不知道有他这个小孩,他还小,你要他怎么承受这么残酷的事实。所以,他骗学校的老师自己是领养的……你真是够白痴的,孩子知道你是父亲,你身为父亲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孩子的心思……这孩子恨死你了。虽然恨你,但毕竟是亲生父亲,至少想要叫一声爸爸——你竟然无法了解孩子的心意……”那家伙的眼泪像断了线般地流下来,老妈也抽抽噎噎地说:“你真是个笨蛋,竟然不知道让那个女人怀孕了……”

十三年前,当了我半年老婆的和美与我分手离家出走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跑来向老妈借堕胎费。老妈付了好几倍的钱,让和美生下肚子里的孩子,然后自己带回家养。当初老妈以为我一旦离家就不会再回来。

“谁想到,你竟然厚着脸皮又回来了……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想把真相告诉你,但是你没有资格当父亲,你始终是个不懂事的小孩。所以,我觉得把雅彦当成自己的孩子养,他会比较幸福……”

但是去年夏天雅彦见了亲生母亲,了解事情的真相后,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京子的事是老妈和那家伙商量后决定拆散的。那是当然的,京子不可能和带着孩子的男人结婚。这次的再婚对象大致了解我的情况,而她自己也有孩子,她说只要我娶她,她随时可以接纳雅彦。于是,那天晚上在我回家之前,老妈和那家伙问雅彦想不想跟我走,雅彦沉默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所以他们正在决定是否今天晚上就告诉我一切,我却会错意,怒气冲冲地闯进来。

“你真是笨死了。雅彦从来没让我担过心。虽然他的父母不成材,他可是聪明得很。只要我向他解释,我相信他会明白的。我担心的是你,如果你知道雅彦是你的孩子,或许会因为怕麻烦,吓得逃离这个家……大家都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告诉你,连雅彦也整天战战兢兢的……你是白痴,真的是……”老妈泣不成声,那家伙泪流不止,雅彦也哇哇大哭,身为关键人物的我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一脸茫然。

老妈真是太过分了,我才不是这么没出息的男人。如果一开始就告诉我真相,我当然会把雅彦视为自己的骨肉好好疼惜,不会选择京子作为结婚对象,而会找一个能够好好疼爱雅彦的女人。如今事隔十三年才突然告诉我真相,我当然只能像老妈说的露出一脸白痴样。我抬头便看到那家伙正抱着雅彦在安慰他。这次又是那家伙扮好人,让我里外不是人。大家都太过分了,我心里这么想着,好不容易才挤出:“雅彦,你真的想跟我走吗?”

俗话说雨后的土更坚硬。当雅彦点头答应总算让这场闹剧收场时,院子里响起雨声。直到第二天早晨,雨仍然没有停。

我始终无法入睡,早早起了床,走进雅彦的房间。他圆圆的脸,睡得很香甜。虽然我对他是我儿子这件事完全没有真实感,但以前我们相处得很愉快,以后的事也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我心里边这么想着边走到楼下,那家伙正坐在走廊上。那是个严寒的季节,他却喝着啤酒,看着雨中的庭院。

“不好意思啦。”看到那家伙眼睛下方的淤青,我向他道歉。

他摇了摇头,又默默地喝了好一会儿啤酒,然后突然问我:“我是不是或多或少打动了你?”我咋了一下舌,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你之前说我们扯平了,其实是我输了。你藏了一张这么厉害的王牌,我怎么可能不输?”

“不,我们扯平了。我打动了你,这个家也终于动了起来,但只有一个人屹立不摇。”他看着庭院里的那块大石头轻声说道。

冬天泛白的晨曦中,父亲留下的那块石头拨开了冷冷的雨丝,披上如盔甲般的苔藓,灿烂地散发光芒。我突然心生感慨,有朝一日,身为父亲的我是否也会像这样长满青苔?

那家伙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当父亲的真的都很厉害,死后还能在小孩子的心里占这么重的分量。”他嘴角一撇,似笑非笑地说道。

他茫然地望着院子里石头的眼神,让我突然想到该不会是那家伙的父亲在最近过世了?那家伙得知了父亲的死讯,却在我们面前故作轻松。一定是这样的——想到这里,终于了解那家伙为什么在昨晚如此泪流满面,不,我甚至明白了那家伙在这个家所做的一切。

那家伙的父亲冷酷无情,从来没有表现出父亲该有的作为,而他代替他的父亲在这个家扮演了一个体贴、善解人意的理想、完美的父亲。这是他对父亲的反抗。他扮演了父亲的楷模,借此在心里和那个对他不屑一顾、排斥自己的父亲一决胜负。这个家是他理想家庭的缩影。在无法开口叫出“爸爸”这两个字、默默在我身后瑟缩的雅彦心中有那家伙的身影;虽然我对小自己四岁的新父亲露骨地表现出反弹,但在我的心里也有那家伙的一席之地。他依然疼爱雅彦,对我的反弹也不曾露出厌烦。那家伙借此向疏离的父亲大声呐喊着:“父亲是这么当的,这才是为人父亲的模样。”

昨晚那家伙曾说:“混蛋!如果现在不叫爸爸,就一辈子都没机会了!”

“但毕竟是亲生父亲,至少想要叫一声爸爸。”

他那些话不是说给雅彦听的,而是对他自己说的。即使父亲不久于人世了,他却不曾去探望,他在生自己的气——他试图用无法将他和父亲联系在一起的那条线,把雅彦和我系在一起。

我想起那个叫美代子的女孩说那家伙是在大学一年级时离家出走的,这么说来应该是十三年前的事了。我觉得这就像雅彦和我事隔十三年父子终于相认一样,那家伙也在十三年后借由坐镇在院子里的石头——我父亲的化身——和他自己的父亲面对面了……

“我可不可以失礼一下?”那家伙打了声招呼,手臂突然一挥,用力将啤酒罐丢向那块石头。啤酒罐在雨中像子弹般呼啸前进,撞上了石头的一角,发出“砰”的清脆声。啤酒罐立刻弹了出去,掉落在被雨淋湿、变成老鼠色的枯草中。

啤酒罐的中间凹陷,折成了两半。但在撞击的那一刻,从啤酒罐的小孔喷出的白色啤酒泡沫顺着石头流了下来……看起来像是石头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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