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遇没有吃亏或占便宜的问题,重点在于热情来了就要充分燃烧,早早灭火。

“我无所谓啊!”计作说完,便像净琉璃人偶变换表情那样做出用力吊起两道三角眉的习惯动作。

不知是否身穿闪着黑光的崭新夹克的关系,那张犹如多了些许弧度的本垒板的脸显得比平时更呆。当他发现美木子注视他时,不禁吐了吐舌头,做出一脸呆样,把难得穿上的夹克脱了下来。他的五官,除了两道粗眉之外,毫无特色可言。当他做出这个滑稽表情时,眼睛、鼻子和嘴巴显得特别大,话像个文乐人偶一样,似乎藏着可以操控的机关。

惨了,美木子心想。

她说话的时机不对。在他换上新夹克之前,她就应该告诉他:“不好意思,我今天晚上有事。刚才接到朋友的电话。”

美木子向上门推销来路不明的廉价皮革制品的商人买了这件夹克送他,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他之所以一直没穿,就是等着今天这个结婚纪念日。他们每年在结婚纪念日都会去银座或新宿吃饭。今天是结婚五周年纪念日。

傍晚的时候,他几次从珠帘后探头张望,了解店内客人的情况。他一定是算准了可以准时打烊,才悄悄从柜子拿出夹克,可能还拿刷子刷了一下吧。他一到七点就穿上夹克,用梳子梳理前天上理发店剪得太短的头发,兴奋地说“走吧”,美木子才说“不好意思”。正因为美木子知道丈夫期待今晚的外出,她才难以启齿,所以才会拖到最后一刻才说出口。看来她应该在他穿上夹克之前就开口才对。

虽然穿上夹克的前后在时间上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正因为他们和一般夫妻不太一样,所以这种情况下往往会特别在意。也正因为知道丈夫计作会故作轻松地说“我无所谓啊”,更让美木子于心有愧。

“我拒绝那个朋友好了。反正我也讨厌她,说什么她和老公处得不愉快,要找我诉苦——还说什么美木子你一定能体会我的痛苦。”

“为什么讨厌她?”

“她那种口气,好像我也为老公的事很烦一样。早知道就应该告诉她,我们夫妻俩感情好得很,帮不上她的忙。”

“有什么关系?反正美发师不都是因为老公不争气才独当一面的吗?”

“我们又不是单口相声里的人物……”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很喜欢这样——没关系,真的不必在意我。我等一下去转角的地方吃饭,然后去打打柏青哥。你会很晚回来吗?”

“嗯……大概十一点多吧。安子一抱怨就没完没了。”

“那我就打到唱晚安曲吧。我找到好机台了。”

计作穿着结婚五年来已经磨得像纸一般薄的皮夹克,用比平时更夸张的外八字走下楼梯。他故意用搞笑的动作表示自己不在意,好让美木子安心。虽然美木子知道他不会放在心上,但仍觉得愧疚。

最令她愧疚的是,她说接到高中时代的老友安子的电话是骗人的。不,安子的确打电话来说“想聊一聊”,但是她就像刚才对计作说的那样,告诉对方“我帮不上忙”便挂了电话。

老实说,不要以为老婆经营美容院,老公没有固定职业,做老婆的就会为老公伤透脑筋,这根本是天大的偏见。计作不像安子的老公喜欢玩女人,也不是那种推说工作忙,把老婆撇在一边的无情男人,而是完全相反的类型。上上个月,美木子听到安子这么抱怨时,就已经这么明白地告诉她了,结果她却说:“你说你老公体贴,那是因为他没有工作。如果像我老公在公司身任要职,哪有时间陪老婆。”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抱怨还是炫耀,无论美木子怎么解释,安子都觉得她是死要面子,袒护自己的丈夫。

当时美木子便决定再也不听她废话了,所以今天傍晚当对方事隔两个月再打电话来,美木子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而问题就出在她之后接到了皆川的电话。

“明天,我要去欧洲两个月左右。今天晚上总算可以喘一口气了,能不能见个面?”

美木子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回答“好啊”。

计作小心翼翼地挂回衣架的夹克突然失去了黑色的光泽,看起来就像流当的便宜货。或许真的是流当品。这件夹克的原价只有市价的一半,美木子又杀了两千元,而这件事也让她感到愧疚。她上个月送皆川一个两万元的领带夹。

“师傅……”

良子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这个去年雇用的女孩以和她的脸蛋十分相称的圆润声音说:“刚才老板说等他回来再打扫。真的可以吗?”

“好啊。你先回去吧。”

“好——”

美木子没有多理会楼下拖着尾音的回答,自顾自地开始做出门的准备。她化完妆,将计作的夹克挂回衣柜,接着拿出淡紫色的洋装,在衣柜的镜子前比试。今年春天,店里的客人也常说她的皮肤越来越有光泽。今年春天正是她与十几年不见的皆川在国中同学会重逢的时候,美木子很清楚,自己的肌肤光泽完全是因那个男人而绽放。淡紫色的洋装是她结婚时买的,原以为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再也没机会穿,这两三年来始终让这件洋装静静地躺在衣柜里。她在上个月拿出冬季衣服时,突然拿起来比试一番,尽管眼角的鱼尾纹已经藏不住了,但皮肤的光泽并不比这件衣服逊色,她当下便决定之后要穿这件衣服和皆川见面,于是将腰围改大三厘米后便一直挂在衣柜里。

或许是心理作用,美木子总觉得衣服上有计作的皮夹克味道。她想起计作说“我无所谓啊”的滑稽表情,便将淡紫色的洋装挂回衣柜,然后找了一件素雅的毛衣,披上百货公司大拍卖时买的灰色大衣下楼。

这时才刚入冬,但透过写着“幸运草美容院”名字的玻璃门看出去,商店街的灯光显得特别冷清,正对面的五金行已经拉下铁门。良子完全没有整理就回家了。刚开始还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恐怕都是这样,但渐渐发现她实在不机灵。以前雇用的幸江可就不同,即使计作说“我晚一点打扫”,她也一定把店里打扫干净才离开,而良子只会一个命令一个动作。

美木子并不会因此责备良子。她的技术不错,已经有几个固定的客人,况且她是计作靠关系从一家位在青山、经常有女明星出入的美容院挖角过来的。其实,就连美木子自己听到计作说“我晚一点打扫”时,也会不自觉地脱口回答:“是吗?那就不好意思啰。”老实说,她最近看到计作用针一根一根地挑出缠在梳子上的头发,或擦拭镜子时,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心存感谢了,而常常挂在嘴上的“不好意思”,也变成了有口无心的话。

美木子每次看到计作像青蛙跳般的动作擦地时,仍会觉得很不好意思,而很有感慨地说:“对不起,还要你帮忙这些事。”计作总是说:“你怎么这么说。如果你整天在意老公,怎么可能成为优秀的美发师?”即使是这种时候,他也会用小拇指将抹布转得像盘子一样,然后故意用夸张的动作接住差一点掉下来的抹布,他那些话听在别人耳里,一定会觉得是在开玩笑。有时即使美木子知道计作是认真的,她还是会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同居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会渐渐看不到丈夫和一般男人不同的地方,她也很自然地接受计作的这些话,认为他就是这种人。再加上这一两年,随着美容院的生意渐渐兴隆,甚至有客人特地从邻近的莺谷搭电车过来,自己也就以工作忙为借口,不愿面对让丈夫做一些杂事的愧疚感。

空无一人的店里,散发一股工作时浑然不觉的浓浓的洗发精和发油味。

虽然计作说会在柏青哥店耗到打烊,但他绝对会在一两个小时后就回店里打扫。当美木子回来之后说“你都打扫好了,不好意思”时,他一定会回答:“今天手气太好了,一直中奖,玩到九点就不想打了。心情太好了,想活动活动筋骨。”然后拿出几包兑奖的香烟炫耀一番。美木子很清楚,那几包烟根本不是什么大奖换来的,也知道计作其实并不喜欢打小钢珠。

想到在这个飘散着女人味的地方,一个男人搞笑地边说“好,加油。啊,惨了,惨了,水桶倒了”边打扫的样子,美木子的胸口隐隐刺痛,仿佛夜晚空气般冷冽的针刺进了她的心坎。尽管已经习惯丈夫帮忙打扫店里,但今晚她之所以感到愧疚,正是因为在结婚纪念日这个对夫妻而言是重要的夜晚,她选择了别的男人。

美木子决定比和皆川约定的时间晚十五分钟到,以减轻这份愧疚感。她利用这十五分钟简单收拾店里,走出门外时,拦下一辆刚好行经的计程车。

计程车穿过商店街时,美木子请司机“在这里停一下”。

冬天的夜晚,商店街的霓虹灯看起来比平时更灰暗、冷清,但转角大众餐馆的灯光显得特别温暖。今晚丈夫又会把餐馆的女服务生和客人逗得哈哈大笑。有那么几秒钟,美木子很认真地思考着,要不要下车去对丈夫说:“对不起,我说要去见朋友是骗你的。”

即使自己告诉他:“我其实是要去见皆川先生。我和他之前没什么,只是从今年春天开始,每个月见一两次面聊聊天而已。他说明天要去欧洲。”丈夫也一定会说:“好啊,你去吧。”

计作就是这种男人。

但是她只犹豫了几秒。美木子最后还是对司机说“开车吧”,驶离那温暖的灯光。

正因为计作是那种会说“好啊,你去吧”的男人,所以才必须瞒着他,况且美木子也没有把握自己可以斩钉截铁地说和皆川之间真的没什么。

刚结婚的那两三年,丈夫这句“我无所谓啊”的口头禅比现在更有分量。

美木子和计作是相亲结婚的。

认识计作之前,美木子并不打算结婚。她高中一毕业便到朋友的母亲在银座开的大型美容院工作,在犹如女人国般的职场里,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像样的男人,就这么蹉跎了十年的岁月。

美木子快三十岁时,手上有了点积蓄,开始认真考虑找个地方开一家小美容院,一辈子当美发师,即使不结婚也没关系。就在那个时候,有人和她提起相亲的事。那一位银座店的老主顾,也是某汽车公司营业经理的夫人,说她丈夫手下有一个很不错的人选,极力向她推荐。美木子去饭店餐厅相亲是抱着给老主顾面子这样的心态。对方比美木子大两岁,已经三十出头了,和照片如出一辙的三角眉笨拙地上下挑动,显然他和美木子一样是被赶鸭子上架。

美木子的个性有点像男孩子,做事有条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稳重,但其实也比一般人更冒失。第一次相亲见面时,一方面因为紧张,竟然把隔壁经理夫人点的红茶附的柠檬片加进了自己的咖啡,当她发现时,不知所措地用手遮住了脸,整张脸涨得通红,而眼前的男子拼命忍住笑,反倒把嘴里的咖啡喷得整桌子。事后,当经理夫人说“不好意思,那个人太搞笑了。下次帮你介绍个帅哥”时,美木子迫不及待地说:“不,我想,我们或许可以交往看看……”

对方的出糗掩饰了美木子的失态,看到对方不停地向服务生说“对不起”,夸张地抓着头的模样,美木子突然发现,这个人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才故意喷出咖啡。

两个人经过半年的交往之后结婚。虽然计作的长相和性格都很搞笑,但从咖啡事件所感受到的温柔体贴,以及当美木子说:“结婚后,仍然想继续美发师的工作”,而他回答:“我无所谓啊!”都是让美木子决定和他步上红毯的原因。

在狭小公寓里做了一年的双薪夫妻后,当美木子提出“我想自己开一家美容院”时,听到的回答也是“我无所谓啊”。

他凭着汽车公司业务员磨炼出来的口才和与生俱来的魅力,在房屋中介公司和银行四处奔波,让事情有了眉目。一年后,终于在日暮里商店街的一角开了这家小而美的美容院。当美木子说“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会比以前更无法照顾你的生活起居”时,他也很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无所谓啊”。

开店一年半左右,经营得很辛苦,车站前有两家更大的美容院,这家小店想要抢客源十分不容易,而且每个月还要支付银行高额的贷款。计作把年终奖金完全贡献给店里,无论在金钱和精神上都大力协助美木子。在一年半后的夏天,美容院的经营终究陷入困境。虽然已经有了固定的客源,但为了清偿银行的贷款,向家人、朋友借的钱已经超过两百万,面临了不得不放弃美容院的窘境。

“上个月,用你的年终奖金总算熬了过去,这个月,连薪水都发不出来。”当计作因为工作上的应酬,深夜喝醉晚归,美木子忍不住这么抱怨时,他突然回答:“我把工作辞掉吧。”

计作在这家公司已经待了十年,一旦辞职的话,可以领一百二三十万的退休金。有了这笔钱,应该可以撑三四个月吧。

“别胡说了。”美木子只当他是开玩笑,但计作却是认真的。

“我哪有胡说?”

“这家店,不管丢进多少钱都无济于事。我之前也想过是不是可以预借你的退休金,但是这些钱根本就像丢进水里一样。与其这样,还不如把店卖了,还清贷款,剩下的钱可以租一间小公寓,乖乖做个公司职员的太太。”

“结婚时,你不是说开店是你一辈子的梦想吗?你要放弃了吗?”

“我只能放弃。我不能让你放弃自己的工作。”

“我可以放弃。”计作说得很干脆。

他张大眼睛挤弄眉毛,一副开玩笑的样子,但他的声音很认真。

“我可以放弃。”他又说了一遍,一张呆滞的脸慢慢露出笑容,美木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的工作没什么梦想可言。梦想很重要。我会陪着你实现一辈子的梦想。”

“但只有一百二三十万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只要我更认真帮忙,一定可以增加客源。一旦客人增加,就有很多杂事要做,这些事全包在我身上。”

“你是说真的吗?”计作点了点头,然后又抓了抓低下的头说:“老实说,我昨天和公司的经理大吵一架。上班族和经理作对,哪还有前途可言……”

“等一下,经理不是我们的介绍人吗?”

“我们哪还需要介绍人,从今以后我们也会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既然是介绍人,只要你低头道歉,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不,不光是这样。这十年来,我虽然在营业部,但始终在做推销的工作。我很懂得掌握客人的心思,业绩一直很亮丽,那家伙就想让我一辈子做推销,我早就猜透他的心思。我已经厌倦了。”

“这种时候,你打退堂鼓,我该怎么办?”结婚后,从没听他抱怨工作上的事,所以美木子在感到意外的同时,心里也有些难以接受。

“正因为每个月都有你那份薪水,我才能够放心地开这家美容院。如今要是连这份安定感也没了,那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计作沉默片刻之后说道:“你说反了。”他喃喃地说:“这种安定感是多余的。你一定是觉得我有稳定的工作,所以就算美容院关门大吉也无所谓。如果你没有结婚,独自开这家美容院,遇到瓶颈,你也会不顾一切往前冲。所以是你在打退堂鼓。”

“但是你辞掉工作,店里就真的只剩一屁股债,到时候该怎么办?”

“到那个时候,我们就推着车,摆路边摊卖拉面好了。我很向往那种生活,小时候我经常看到一对老夫妻推着破旧的路边摊车子,当时我还很认真地思考长大后到底是要当电车车掌还是摆路边摊呢!”

美木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计作拿起扇子,为美木子扇风,连风都有点飘飘然的,美木子觉得自己那么认真显得很愚蠢,她甚至开始觉得,和这个男人一起摆路边摊过日子,或许也可以从中找到乐趣,而且他那句“只要我认真帮忙,一定可以增加客源”的话很值得信赖。最近美容院有许多商店街的家庭主妇和年轻女孩的客人上门,这都是计作去小酒店喝酒时,顺便为美容院做宣传,或是假日走在商店街,趁买烟的时候和别人站着闲聊,巧妙地提到美容院的名字所立下的功劳。

凭他这几年来在公司销售汽车的业绩保持第一名的伶牙俐齿和与生俱来吸引他人的本事,正式成为这家美容院的宣传经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随兴地宣传一下,绝对有助于增加客源。

美木子几乎要点头答应了,但又觉得实在太冒险。正当美木子犹豫不决时,计作双手向前一伸,做出拜拜的姿势说:“拜托你!”

“我明天就想辞掉工作——拜托你。你就当做是拯救我……我很爱你,让我帮你完成梦想吧。”

他发挥了他最擅长的演技,美木子突然有一股想要成全他的冲动。

但她还是考虑了一整晚,她在第二天晚上又问他:“你昨天说的是认真的吗?”当她再三确认后说出:“我决定了,不妨就照你的意思吧。”他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说:“太好了。我看到经理就讨厌,今天一整天都在外面……是吗?这么一来,我也终于成为美发师的男人了。”接着他磕了头,意思是“日后请多多关照”,美木子看着前方,担心这一步是否走错了。

计作误会了她的意思,抖了抖三角眉说:“我无所谓啊。我很喜欢这种生活。”

现在回想起来,美木子仍然搞不清楚当初为什么会轻易接受丈夫的草率提议。只能说计作天生具备了左右人心的本领。当时,如果丈夫是那种老实人,跟着一起愁眉不展,美木子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计作调皮的表情和一番玩笑话,把美木子胸口的烦恼荆棘温柔地予以包容,拯救了美木子。

就听他的吧——半个月后,证明了当初不明就里的决定是对的。

为了完成交接,计作在一个月后才正式辞去公司的工作,但从那段时间开始,他已经把公司的事抛在脑后,专心为美容院奔波。

话虽如此,光看表面完全看不出他是认真投入。公司休假时,他一觉睡到中午,顶着一头睡得横七竖八的头发,把零钱和香烟放在屁股后的口袋,打着呵欠说:“我出去一下。”

便不见人影。当美木子拉下铁门,商店街熄灯的时候,他才回家,从口袋拿出几根火柴棒放进装糖果用的玻璃罐里说:“今天这几个应该没问题。”

即使问他“你在干嘛”,他也优哉游哉地回答:“反正过一段时间你就会知道了。”不久美木子也渐渐了解计作外出回家后,玻璃罐里火柴棒增加所代表的意义。随着火柴棒数目的增加,新顾客也跟着急速成长。

新顾客大部分都是商店街和附近的居民。美木子从那些客人口中得知,计作经常到生意好的咖啡店和餐厅积极招徕生意。

虽说是招徕生意,但是他并没有替美容院积极地宣传,只是在闲话家常的最后补上一句:“我是那家美容院的——你不知道吗?就是那家快倒的小店,叫幸运草。”即使美木子上门买东西,至今也不曾和她打招呼的药店老板娘竟对着镜子露出亲切的笑容说:“听说你老公很有趣,我老公很喜欢他耶!”

蔬果店的老板娘拿着卖剩的蔬菜上门道谢:“上次给你老公添麻烦了,我请他帮我看十分钟的店,结果他帮我把萝卜都卖完了。”她还顺便烫了个头发;每个星期来洗一次头的柏青哥店女店员,看到计作不在,也会难掩失望地说:“哎呀,今天大叔不在啊!”

一个月后,一到星期天店里就挤满了那些拉下铁门不做生意的商店街商京的太太,这时计作会坐在角落陪等候的客人聊天。

“我们公司破产了,我是美发师的男人。别看我太太长得眉清目秀的,她可凶了,我稍微偷懒一下,她就会踹我小腿。看看,这里还有淤青呢!”他拉起长裤,秀出前一天从楼梯滚落时撞到的伤,逗得客人哈哈大笑。美木子也像唱双簧一样,适度配合丈夫的胡说八道,但计作却一派自然,一副摸鱼偷懒的表情,巧妙地吸引了客人,而成果很快就反应在营业额上。

他的退休金只有八十万,而且是到了秋天才领的。那两三个月,靠着拆东墙补西墙熬了过来,店里雇用的两名女孩对迟付薪水也没有半句怨言。计作分别请她们去附近的咖啡店,花了一杯咖啡的钱,成功地说服了她们。

当开发完商店街的客户,计作出门时会多带一点钱,到附近的酒店街开发客源。他深夜喝得酩酊大醉回家时,仍会把火柴棒丢进玻璃罐。每当他喝得越醉,火柴棒的数目就越多。

尽管客人增加的数目并不完全和罐里的火柴棒数一样,但即将入秋时,每到傍晚时分,店里就会坐满酒店小姐,让美木子她们忙得不可开交。

计作的酒量不好,某天晚上,他把满满的一大把火柴棒塞进玻璃罐后,便直接趴在店里的洗头台上呕吐。美木子抚着他的背说:“何必勉强自己喝那么多。”他吐到一半便转过头来说:“呕吐很舒服啊,我就是为了享受呕吐的乐趣才喝酒的,你不知道吗?”接着伸出舌头,假装对着美木子呕吐,结果真的有点想吐了,才赶紧转头对着洗头台。即使他在那一刻皱成一团的脸,在美木子眼里也觉得在搞笑。

“你老公的《安来节》真绝。”

美术了听皇冠大酒店的小姐这么说,才知道计作利用表演秀的空档跳上舞台跳起《安来节》,赢得所有客人的喝彩。

她对他说:“你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计作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是我自己爱现。我只要有点醉意,浑身就不安分,我的个性就是这样啦。我在公司的尾牙曾经领过一等奖呢。下次我喝醉了就跳给你看。”

与其说是个性,还不如说是天生。他就是天生长得讨喜,而且就取悦人这件事,他比谁都乐在其中。除了《安来节》,他经常会有“太过”的举动,但这些举动对增加美容院的客源有实质的帮助,美木子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除此之外,他们极度缩减生活费,在那年年底偿还了银行贷款之外的所有债务。到了第二年春天,已经有盈余,终于小有积蓄了。

然而,客人一旦增加,美木子她们的工作量也随之增加。

于是店里又增加一个人手,仍是忙不过来。美木子和他商量:“要不要再雇一个人。”他说:“不,没这个必要啦。”

“但是店里没有人手可以打扫、洗毛巾。”

“这些事,交给我就行了。”

“怎么可以让一个大男人做这种事?”听到美木子这么说,计作一脸诧异,认真地说:“我只有中等个头啊!”然后又说了那句“我无所谓啊”。

虽然他之前承诺喝醉了要表演的《安来节》至今仍未看到,但是从他打扫店里时转腰的动作,以及擦窗户的手势,大致就能想象会是怎么回事了。即使店里有客人,他也会打扫地上的头发,看到他整个人都乐在其中的样子,不禁觉得这个男人把打扫和洗毛巾当成了余兴节目表演。

计作的老家在大阪经营纺织品批发。他在六个兄弟中排行老幺,除了计作之外,其他人都从事一般刻板的工作,几个兄弟都像个性严谨的父亲,个个都很古板。如果计作不和美木子结婚,或许会一辈子待在汽车公司当业务员,脚踏实地地过一生;娶了美木子,获得“美发师的男人”的宝座后,原本不明显的“搞怪个性”如鱼得水,发挥得淋漓尽致。

“听说我爸是我祖母和卖艺艺人偷情生下的杂种,看来只有我身上流着这种血液。”

不知何时听到的这句话,也让人觉得是信口开河。

经常听人提到“星妈”一词。计作辞去工作至今的一年半里,正是扮演了像星妈的角色。为了让美木子站在美容院这个舞台,培养她成为一流的美发师,他在幕后默默地耕耘。

新雇用的年轻学徒手脚很不灵活,完全帮不上忙,经过半年左右,决定辞退她时,也是计作在不伤害对方的情况下谈妥的;同时,他又去青山的一流美容院,用比之前更低的薪水把良子挖过来。店里的生意一好,难免遭人嫉妒。当车站前的美容院女主人四处散播谣言时,用报纸包着别人送的哈密瓜上门打招呼的也是计作;当商店街的家庭主妇和酒店小姐差一点打起来时,当然也是计作及时出面,用几句玩笑话化解危机。

当个性闲散的良子,因一时分心不小心用剃刀刮伤客人的耳朵,客人的丈夫打电话来吼叫“我要报警”时,也是计作说“我去道歉”;当擅长招呼客人却很粗心的美木子误把客人寄放的钱包交给第一次来店的客人,从此一去不回时,计作也说“就推说是我弄错了”。

“我无所谓啊,反正我就是喜欢扮演这种角色。”

“我很乐在其中喔。当美发师的男人很不错哟。”

从这些话听来,美木子在这一年半里似乎没有做任何堪称是贤妻的事。但是计作说他乐在其中,似乎并非言不由衷。

不知道他是不是沉醉于“美发师的男人”这样的角色,这一年来,手头不再拮据后,他每天睡到中午,顶着一头乱发一身邋遢地出门,表面上看来,他不是去柏青哥店就是上咖啡店混,即使回到店里也是在店门口晃荡。但是背地里火柴棒仍不断增加,而他打扫起来也很认真,所以,恐怕他是故意要扮演大家心目中的“美发师的男人”吧。

“家里开美容院,老公却顶着一头乱发,太不像话了。你赶快坐好,我帮你剪一下。”类似这样的话,美木子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但计作每次都说:“我这样就好。”当对他说:“你让太太剪头发,不就更像你喜欢的美发师的男人吗?”他却说:“你应该知道后面巷子的理发店有一个我喜欢的漂亮小姐吧?”

“我当然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好?那张脸就像没有削干净的苹果一样。”计作打量美木子的睑,笑嘻嘻地说:“哦,你

在吃醋哟!多吃点醋。美发师的男人如果不能让老婆吃醋就不算是吃得开。”

这种时候,真搞不清楚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虽然有点令人生气,但想到以前筋疲力尽、心情烦躁时,或是痛苦的时候,他那张搞笑的睑和油腔滑调的说话方式派上了不少用场,也就没什么好数落了。

和这种男人根本不可能吵架。回想这五年来的婚姻生活,两人不曾拌过嘴。

如今计作已经是商店街最受欢迎的人,但人性本爱说长道短,街头巷尾到处流传那家太太为没出息的老公不知流了多少泪,或是两个人整天吵架的谣言。

正如同可以断言这些传言是毫无根据的一样,计作这个男人无论对美发师或其他职业妇女来说,都是理想的丈夫。

至今五年了——结婚这么久了,一般妻子应该都已经开始懊恼自己嫁错人,但美木子不曾有过类似的后悔。

“你没有告诉你老公吗?”

美木子老实地点头回答皆川,然后摇着杯子,轻声地说:“为什么?”美木子大半是在自言自语,但皆川以为是在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你告诉他是和我见面,我就会像平常那样,让你早点回去。”

美木子微醺的双眼不禁看着皆川的脸。皆川称不上是美男子,但一对细长的眼睛很有男人味。他的外表粗犷,和室内装潢设计师给人的细腻印象不太相称,但是他笑起来特别亲切。今晚,他一只手靠着吧台学美木子摇晃杯子里的酒,那侧睑看起来十分温柔。

“你是认真的吗?”

“什么?”

“……搞什么嘛,我还以为你在勾引我。”

皆川转过头来,美木子赶紧挤出笑容好掩饰自己在无意间变得认真的眼神,皆川则是收起笑容。

“我是在勾引你。在饭店的酒吧里,一个成年男人对一个女人说不想让她那么早回家,难道还有别的意思吗?问题在于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

美木子笑了起来。这两人的对话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好几次游走在危险的边缘,美木子每次都用高亢的笑声敷衍,皆川平时也会跟着笑,今晚却一脸严肃。

“我是认真的。”

“……”

“虽然是认真的,但是我如果这么说了,你就会对你老公感到愧疚,所以不妨从头到尾都当成是开玩笑的吧。”

“从头到尾,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

“从我勾引你的那一刻开始,到你离开饭店的房间。”

“我一个人离开房间吗?”

“那当然。你总不能过夜吧?”

“喔!也就是说,我虽然是偷情,但你是单身,所以没有外遇的问题。”

美木子又笑了起来。

“算了。我太吃亏了。”

“外遇没有吃亏或占便宜的问题,重点在于热情来了就要充分燃烧,早早灭火。”

“你倒是很有经验嘛!”

美木子边说边心想,今晚的皆川的确有点奇怪,不能继续聊这个话题了。他虽然经常出国旅行,但在即将离开日本两个月的前夕,心情上的确会不同于往常。今晚或许是皆川的特别之夜,但更是自己的特别夜晚。

“今天晚上不行。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皆川似乎吃了一惊,但他是个不动声色的人,很难从他的表情看出什么。

“我们……听了有点吃醋喔!还是说我应该为你在结婚纪念日还特地来见我感到沾沾自喜?”

“谁知道!”

好一阵子,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喝着酒,最后皆川突然开口:“你老公真是个好人。”

皆川和计作在今年四月见过几次面。同学会结束,两人单独去喝酒,当美木子提到“我想把店里重新装潢一下”,皆川便说自己可以优惠她。美木子和计作商量后,可以动用的预算少得可怜,但皆川原本就有做赔本生意的打算,做出从那些预算完全难以想象的效果。工作场的装潢是皆川手下的年轻人负责,但在三天的装潢期间,皆川每天都会露一下脸。

第三天晚卜,他们三个人围坐在美木子为了表示感谢特地下厨做的料理旁,皆川和丈夫像旧识般谈笑风生。尤其是计怍,或许是看到自己在背后默默支持的店改装得这么漂亮而特别高兴吧,招呼得非常周到,只差没跳起《安来节》罢了。之后计作也不时提起“改天找皆川先生来坐坐嘛”,而皆川每次提到计作,也会感叹地说“他真是个好人”。

“正男,他也觉得你是个好人。”

美木子用这句话结束了已经探触到前所未有的危险边缘的对话。她很清楚,皆川虽然从国中时代就很霸气,但还不致无视自己的这番话,霸王硬上弓。

美木子比预定的十一点提早一小时起身时,皆川说还想坐一下,她便留下皆川,独自走出酒吧。她用饭店前的公用电话拨电话回家,计作很快接了电话。

“你在啊!我现在就回去了,店里我会打扫。”

“我刚打扫完。去打柏青哥时,一下子又中了大奖。对了,我在柏青哥遇到五金行的老爹,他找我去‘绿洲’,我等一下就要过去。你慢慢来,没关系。”

什么中大奖,准又是信口雌黄。美木子心里这么想,挂上电话。

美木子搭上在饭店前拦到的计程车,在日暮里车站下车。

这一路上,皆川临别时所说的话,一直在她的脑海里盘旋。

关上车门时,她终于将这番话抛在脑后。美木子朝酒店街走去。

她推开挂着“绿洲”招牌的小酒店的大门,用眼神向吧台后面那位熟识的老板打招呼。狭小的店内深处,计作正双手抓着麦克风唱歌。

“我和你一起在利根川的船头,我们一起生活吧……”

他唱得忘我,紧闭双眼上方的两道三角眉抖动着。充满哀伤的《船头小调》被他唱得很有喜剧效果。

计作唱完一曲,客人鼓掌喝彩时,他才发现美木子,便朝她走来。

“你外遇去了?”

计作才坐下便这么说。美木子讶异地转过头来,计作满脸笑容。

“我回家后,你那个叫安子的朋友刚好打电话来,她说今天晚上并没有和你碰面。你和谁外遇去了,赶快从实招来。”

计作半开玩笑地问,美木子坦诚回答:“皆川先生。”

“他说明天要去欧洲两个月,为他送行。本来不想瞒你,但是丢下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跑去见其他男人,我实在说不出口。皆川先生要我问候你。他还说很喜欢你。”

美木子觉得自己似乎对两个男人说了同样的话,虽然有点愧疚,但毕竟掩饰过去了。计作也一脸得意。

“我也很喜欢他。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下次带我一起去嘛。”

看到丈夫毫不起疑的笑容,美木子心里突然一阵空。但那不是放心的空,而是有些空虚伤感的空。美木子不知道这份空虚伤感因何而来,只觉得空空的心中响起了皆川的声音。

皆川在临别时说:“我回国后会再打电话给你。下次来见我的时候,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啊,我再来唱一首——”

计作抓起麦克风站了起来。美木子拿起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了碰丈夫留在吧台的空杯子,一饮而尽,同时在心中轻声地说:“第五次结婚纪念日……”

年底年初的生意特别忙,才一眨眼,两个月便过去了。

这段期间,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良子新年才过便突然提辞职。去年年底,她便整天闷闷不乐,即使问她,她也不肯透露半个字,一再坚持“希望你同意我辞职”。

最后只好又请计作出面调解。店里打烊后,计作带良子到附近的餐厅,他深夜回家时说:“已经谈好了,她这阵子应该不会再提辞职的事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美木子问。

“她为男朋友的事烦恼,说要丢下一切,想一死百了,所以我带她去喝酒,好好安慰她一下。”计作说完,嚷嚷着“喔,好冷,我要去泡个澡”,便摇摇晃晃地下楼。

或许是计作的安慰奏效,良子第二天来上班便对美木子说“对不起”。她虽然仍是一副很迟钝的模样,但态度却很诚恳。

又过了一个月。在这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天,美木子准时关上店门,对计作说:“傍晚皆川先生打电话来,说他已经回国了,有很多趣闻,邀我和你一起见个面。你有空吗?”

其实这话已经过了一番算计。昨晚计作说他的朋友从大阪上来,约好一起吃晚餐。

“太遗憾了,可是我也不好意思拒绝特地从大阪上来的朋友……帮我向皆川先生问好。”他的回答果然不出美木子所料。虽然一切都如她的算计,但美木子还是松了一口气。皆川在电话里说,已经在平时见面的九段下的饭店订了房间,他大约九点才能到,请美木子先到饭店房间等他。美木子正打算像上次那样换上朴素的衣服,计作却坚持:“穿更年轻一点的颜色嘛,不然他一定觉得还是外国女人好。”美木子听从他的建议换上那件淡紫色的洋装时,他又在梳妆台东翻西找地找出一条相称的珍珠项链。

虽说他喜欢皆川,但毕竟是自己的妻子要去见另一个男人。这个人连妻子穿什么都要费心,到底在想什么——美木子甚至觉得有点生气。这个气冲淡了准备背叛丈夫的愧疚,她很自然地留下一句“我可能会晚点回来”便出门了。无论是在计程车上,还是在饭店柜台报出皆川的名字、接过钥匙时,以及在电梯里,美木子都出奇地平静。

房里除了一张豪华的双人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在理所当然的房间和理所当然的男人发生理所当然的外遇,就这么简单。美木子这么想着,静静地等待。

过了约定的时间,皆川始终没有出现。将近十点时,电话响起。

“突然要加班,不好意思,今天晚上恐怕,”他说到一半,突然改口,“不,老实说,我一直在犹豫。我还是无法背叛你老公,我一直想起他亲切的样子。不好意思——你老公真的很爱你,也很信任你。”

“别说了。下次你去勾引有个坏老公的太太吧。”

“不过,你来了,我很高兴。”

“我早有预感,知道你会打这个电话,所以才放心过来。对了,去年没有来参加同学会的那个绰号叫平助的同学,他每次都故意出糗逗大家笑——他现在在做什么?”

“你是说佐藤吧?听说是在公司上班。怎么突然想起他?”

“嗯,刚才我突然想起他……”

“你想到的不是佐藤,而是你老公吧?”

被皆川识破了。美木子走进房间看到那张双人床,突然想起蜜月旅行在长崎饭店的初夜。不知是否太紧张了,计作抱着美木子不得其门而入,他夸张地抓着头,做出搞笑的表情。那是他第一次做出吊起三角眉的表情,从此成了他的习惯动作。

“那,再联络。”美木子说完挂上电话。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原本以为自己很平静,现在才发现自己一直很紧张,此刻突然感到浑身疲累,美木子在床上躺了下来。

皆川的那句“你老公真的很爱你”就像催眠曲般在耳边响起,她就这么睡着了。

当她醒来时,枕边的时钟已经指向三点。年轻时,她向来对自己从不认床感到骄傲,但没想到这竟然让她在原本应该是外遇的床上睡过了头。她慌忙到浴室的镜子前整理头发,然后一路冲出房间、冲出饭店大门,坐上计程车。

雪越下越大,东京的街道在夜色的笼罩下,又被厚厚地披上一层雪衣。白茫茫的雪让熄了灯的商店街更显冷清。

美木子轻轻推开门。二楼的灯光微微地照亮了店内,里头和她出门时一样杂乱,看不出有打扫的痕迹。最后一位客人的头发仍一坨一坨地堆在地上。美木子觉得碍眼,伸手拾起丢进垃圾桶,然后蹑手蹑脚地上楼。

计作没换下衣服,半个身体塞进桌炉睡着了。她脱下大衣,正准备打开衣柜时,吵醒了计作。

“怎么这么晚?”他语带呵欠地问道,缓缓坐了起来。

“好玩吗?”

妻子和其他男人混到快天亮,他竟然毫不怀疑,还问什么“好玩吗”。

美木子突然感到很生气。

“我外遇了。刚才和皆川先生去了饭店。”

等她回过神时,话已经脱口而出了。美木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她拨了拨头发,转身看着计作,在他对面坐下来。

“我和皆川先生外遇了。我背叛你,混到清晨才回家。你不说点什么吗?”

听到美木子突然豁出去的这番话,计作愣了一下,但立刻用带着睡意的声音说:“好漂亮……你今天晚上最美了。这条项链配得真好。

计作像往常吊起三角眉时,美木子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很想说自己很寂寞,却说不出口。搭计程车回家的路上,美木子望着窗外一片白茫茫的景色,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接近皆川。她对皆川没有爱,只是觉得和太完美的丈夫没吵过半次架的婚姻生活太幸福了,反倒令她感到寂寞。她知道,即使自己外遇了,丈夫也绝不会生气,因而感到寂寞……“你怎么不像平时那样说‘我无所谓啊’?”

“我无所谓啊……”

美木子更加难过了。她迁怒地扯下项链,用力甩在桌炉上。

项链断了线,珍珠散落一地。

“这根本是本末倒置,应该是你生气才对。我觉得好像被你当傻瓜了。”

美木子话说出口,反而更加生气了,她不发一语。

计作嘴角仍然挂着微笑,默默地捡起珍珠,接着猛然抬起头来说“笑一笑”。美木子用力摇着头。

“那就没办法了。”

计作说着,夸张地鼓起脸,接着伸手过来。美木子以为他要动手,然而并不是。他抓起美木子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你和他上了几次床?”

“一次——只有今天晚上的一次。”

计作用美木子的手拍了自己的脸两三次,轻声地问:“那我到底是第几次?”他重复说了好几次之后,美木子才终于明白他的意思,她甩开计作的手。

“你和谁……”

她不禁问道,计作抓了抓头,又摸了摸冒出胡子的脸颊,嘀咕地说:“女人容光焕发地回到家,男人却一脸胡茬。”接着依旧一脸搞笑的表情说:“我也刚从良子那里回来……”

“前年,把良子挖角过来没多久,我们就发生关系了,上个月良子突然提出辞职,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向她保证,会和老婆离婚,和她厮守终生,但是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她觉得忍无可忍,吃安眠药自杀,我安慰她,在春天之前一定会把事情搞定。原本打算再瞒一阵子,事到如今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听了这一番话,美木子无言以对,许久才挤出“为什么”这几个字。

“这是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没什么理由……那你又是为什么?”计作好像在聊什么轻松话题似的问道。

美木子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事后回想起来,那正是说“刚才我是骗你的”的唯一机会。但是丈夫突如其来的自白让她陷入一片混乱,使得她放弃了这个机会,何况去饭店房间时,她就已经决定要和皆川发生关系了。

她还没从这个打击里清醒过来,计作便悠然地站起身说:“从今晚开始,我就去她那里了。”美木子没有阻止,只是呆坐在原地,他踩着和往常一样轻快的步伐下了楼梯,接着传来关上大门的声音。

直到因为下了雪而比平时更显苍白的黎明时分,美木子把疲惫、寒冷的半个身体塞进桌炉躺在榻榻米上才开始感到生气。把我当傻瓜了——她轻声说道。自己光和皆川见面就觉得很愧疚,而计作和良子——那张滑稽的脸和迟钝的脸——竟然在两年前就已经背叛自己了。事后回想起来,一月时,当良子说要辞职,计作去劝她,结果到了半夜才回来,当时就已经很奇怪了。那张滑稽的脸竟然是他掩饰外遇的假面具,美木子完全被蒙在鼓里,他今晚为准备去见皆川的美木子精心打扮,也只是为了掩饰自己要去赴良子的约而已。或许他之之前就隐约察觉到美木子和皆川之间的关系,虽然察觉了,但是他的眼里只有良子,根本不在意妻子外遇。原以为他是个过度体贴的丈夫,因为他异于一般男人的体贴而感到寂寞才去见皆川的美木子,此刻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怒火中烧。

尽管叫人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她一整夜没合眼就接着开店营业。这一天良子没有任何联络也没有来上班。美木子关上店门,去了在饭田桥后方的良子公寓,她一年前曾造访过一次。良子以前住的房间现在住着一对夫妻。从管理员那里得知,良子去年年底就搬走了,说是搬到更高级的公寓。

管理员也不知道她搬去哪里。看来他们从去年年底就开始着手准备爱巢了。美木子心想,这种男人不回来也罢。一个人气鼓鼓地朝车站走去。

第二天,良子仍旧没有出现。晚上九点过后,计作终于来电话。

“我现在过去一下。”一小时后,计作一副没事般地从门口进来,他说:“我只拿那件新夹克。”说完就自顾自地走上二楼。这张五年来熟悉的脸,背后竟然隐藏着和欺骗老婆的世间男人没什么两样的小聪明。一想到这里,美木子的胸口再度窜起怒火。她好不容易克制住,才缓缓走上楼梯。

计作把两年来搜集了三个罐子的火柴棒,全倒进今年过年买来准备烤年糕的火盆,正准备点火。一根火柴的小小火焰很快蔓延到其他火柴棒,发出烟火般的哔啵声。最初的几秒钟有如幻影般漂亮,但很快就变成一团火焰蹿升。计作“哇噢”地叫了一声,夸张地避开火焰的表情依然像在搞笑,美木子知道他是真心要离家出走。但是她一点都不想拦他。美木子内心也有一把熊熊燃烧的火,根本无暇思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火又蹿烧了一次,但一转眼便燃烧殆尽。从来没有吵架、争执的这两个人,在这些岁月里或许并没有累积什么夫妻之情,因此,即使丈夫就这么离开,美木子似乎也没有任何留恋。

“我已经这把年纪了,她还年轻,有朝一日我或许会被她赶出来,再回到这个家。到时候你如果对我还有一点感情,可不可以让我回来?我跟其他人说我老爸病倒了,要回去大阪一年。”

计作自顾自地说完便走下楼梯,美木子也跟在后面。走到楼梯尽头时,美木子出其不意抓住计作的手。计作以为美木子要挽留他,回头露出惊讶的表情,美木子说:“怎么可以顶着一头乱发离开?”计作回答:“没关系啦!”美木子硬是将他拉到镜子前坐下。或许计作察觉到美木子在生气,于是顺从地说:“那可不可以请你帮我剪短一点?”

美木子拿起剪刀时,他用很戏剧化的声音说:“你该不会心生嫉妒而对我下手吧?”

“都这种时候了,认真点好不好?”

“我很认真。我向来都很认真。”

虽然他露出如他所说的认真表情,但在美木子眼里也像是在搞笑。他们在镜中四目交接,美木子抢先避开了,动起手上的剪刀。她第一次剪丈夫的头发,发现他的头发比想象中的粗硬,剪起来很有感觉。

美木子将注意力集中在手指上,以免剪刀颤动。她每剪下一撮头发,心中的怒气似乎也渐渐平息。在快要剪完、准备帮他剪后方的头发时,她凝视着他的后颈。最近美容院也经常有男客上门,每次帮他们剪后颈上的头发,总觉得男人的后颈和女人很不一样,有一种很呆又很孤单的感觉,计作的后颈也一样。看着他青白的后颈,她发现只有那里仍然是她五年来所熟悉的丈夫。计作像人偶一样垂着头,美木子也垂着头静静地看着他的后颈。如果现在丈夫说“我不想离开”,自己或许会对前天的事一笔勾销,默默地点头接受。

“我想,我一个人一定撑不下去……”美木子低声说道。

“一定可以的。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女人学会外遇时,就已经独当一面了。”

这话虽然听起来像是在挖苦,由于计作的声音显得很认真,所以美木子认为这是他出自内心的鼓励。美木子抬起头,举起剪刀咔嚓一剪,似乎想要赶走刚才的软弱。

随着激扬的剪刀声,共同生活了五年的男人的头发不断从美木子的指尖滑落在地上。

到了春天,丈夫依旧没有回来。

虽然美木子试着找过,却遍寻不着这两个人的下落。久而久之,客人也不再问起计作,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不,即使是计作这样的人,如果他真的想分手,应该会寄离婚申请书过来。不,他可能哪天又晃回来了。当她在这两种想法之间摇摆不定的同时,也渐渐习惯了计作刚离开时如灯乍灭般的寂寞,就在此时,计作以前上班的那家公司的经理夫人来店里做头发。

“我之前就一直想找机会来看看……”接着又摆出一副介绍人的姿态问:“你先生还好吧?”美木子撒谎敷衍过去了。

正当她为经理夫人那头很有光泽,不像五十岁的人的头发吹整时,经理夫人突然若有所思地问:“你先生为什么会辞掉工作?”

仔细一问,才知道和经理吵架的事根本是子虚乌有,他突然提出辞职的前一天,还充满自己背负着整个公司命运的干劲。无论再怎么询问他辞职的理由,他总是露出惯有的不知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表情,根本叫人无法猜透。美木子又撒了谎,蒙骗过去,经理夫人离开之后,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美木子在下一个公休日的上午打电话给皆川,她说:“我有事找你商量。”皆川回答:“那我们去六本木吃午饭吧。”他说完又接着问:“什么声音?”下个星期有马戏团要在这附近表演,两三天前就有马戏团团员着装吹起热闹的吹奏乐在这一带游行。

“马戏团?真让人怀念。”皆川在挂电话前轻声说道。

皆川一在六本木的餐厅坐下就问:“你老公还好吗?”接着又说:“二月和他喝了酒之后,我成了他的迷了。”美木子一脸纳闷地问皆川是怎么回事,皆川一脸错愕,意思是说你不知道吗?原来,二月初的时候计作突然打电话给他,两个人在一家小餐厅喝了酒,听他聊了许多趣闻。

“他唱的那首歌是不是叫《船头小调》?就是‘我是河岸的枯萎芒草,你也是’的那首歌,他还边唱边跳呢。看着他跳舞,我更觉得他是个好人。”

一问日期,原来是计作刚离开家的时候。美木子得知计作并没有告诉皆川他离开家的事,于是当皆川问她“你找我有什么事”时,她便回答“改天再谈吧”。两个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子,吃完饭便各自离去了。

当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在走出日暮里车站的检票口,慢慢走在商店街时,又听到了马戏团的喧闹声。她远远地听着那些嘈杂声,突然传来一声大叫。

等她回过神时,发现附近的路人已经跑到了十字路口。

“有人被车子撞了!”她听到很夸张的惨叫声。美木子也跟着跑了过去。隔着人墙,她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穿着大圆点图案的衣服。那个人应该已经五十几岁了,三角帽下涂得雪白的脸上刻满了皱纹,活像吃剩变干的馒头。每当他痛得挤出满脸的皱纹来,美木子就觉得他好像是在笑。不知是否浑身无力的关系,无数个气球突然从他的手上松脱,摇曳着长长的线,同时飞了起来,飘散在春天温暖的天空里。红、黄、绿五彩缤纷的气球,犹如飘散在春天天空中的无数肥皂泡。

美木子仰望着气球,突然想到那天晚上谎称外遇的或许不是自己而是计作。一月时,良子的确为感情的事烦恼,而她的恋爱对象正是计作。但计作和良子发生关系或许是在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当她说出“和皆川外遇”,计作为了替突然哭着说“我外遇了”的美木子掩饰,才编出那样的谎言。就像当初相亲时,他故意把咖啡喷在桌上以掩饰美木子的失态一样,他假装自己有更严重的外遇,借此替美木子掩饰。当美木子打算放弃美容院时,计作说对自己的工作没兴趣,也是谎言。

不,计作并不是替美木子掩饰,而是借由“我的外遇更过分”这样的谎言来自我掩饰。或许那天晚上美木子说“我和皆川外遇”的谎言对计作造成了难以想象的伤害,他为了隐藏自己的受伤,才披上小丑的外衣,编出那样的谎言。他和良子一起逃走,自己在皆川面前手舞足蹈地唱起《船头小调》,或许都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受伤而披上的小丑外衣。

不……

美木子摇了摇头。她不想承认自己一句无聊的谎言,竟然伤害了这么温柔体贴的男人,而且伤得这么深。他只是发自内心喜欢取悦人、喜欢搞笑而已。原以为他是个让妻子站上舞台,自己在背后默默支持的人,其实在这个街道的舞台上,集镁光灯于一身的是扮演“美发师的男人”这个搞笑角色的计作,她自己则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衬托他的配角。他把商店街的所有人、美木子变成观众,自己努力扮演这个角色,当幕布落下时,又走向一个新的舞台。如果良子这名观众也感到厌倦时,有朝一日他或许会回到往日的舞台。果真如此的话,自己就必须对他说“我无所谓啊”。

警车和救护车的警笛声渐近,四周陷入一片嘈杂。

美木子走到人行道的角落,独自远离旋涡,再度抬头仰望天空。

气球已经远去,变成了彩色的小泡泡。每一个泡泡似乎都曾经是自己丈夫的男人的脸,也是这五年来的每一天。

美木子朝空中用力伸手,像小孩子那般想着,如果能抓到这些泡泡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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