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薄命

坠人爱河的女人,

朱唇尚未褪色

脸上的红晕还未消退

“日本的马路比较适合开中古车,何苦化大钱买新车。”

不知道是否受了和广这句话的影响,学生模样的年轻客人又看了一眼挡风玻璃上贴着“售价二十二万”的贴纸,粗声粗气地说:“那我买了。”

和广的那句话并非只是单纯的推销用语。最近,他真的认为日本的马路比较适合开中古车。虽然有许多高速公路和整修得很漂亮的马路,但行驶在那些已经“动脉硬化”、路面狭窄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小路上,还是旧旧的车子比较合适。自从大学毕业后工作了六年的广告代理店倒闭之后,他在杉并区偏远角落的这家小型中古车行混口饭吃也已经两年了,如今他终于可以用这句话表示自己打从心里认同这份工作。

公司倒闭前不久,他的婚姻没了。一开始,他勉强自己对中古车感兴趣,为自己在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就已经越走越窄的人生找一个空间。最近,他不需要勉强自己了,他已经体悟了中古车的魅力。车和人一样,总要有些瑕疵,才能轻松上路,才能放心托付。人生不全然是在红灯变成绿灯的同时就要加速向前冲。

无论是婚姻没了还是公司破产全都不是和广的错。交往半年结婚的文子在短短三个月后,就因子宫外孕离开人世。这只能说他运气不好,他还没有完全适应妻子这个称呼,对方就死了;他还来不及接受妻子的死,公司倒闭了。

其实,从前年到今年年初,他真的是霉运当头。好不容易从新婚妻子的死和公司倒闭这两个接踵而来的打击中站起来,终于适应了推销中古车的工作,自己却又受了伤。今年一月,他骑脚踏车回公寓,迎面撞上大货车。这起车祸和广也没有半点错,完全是对方的过失。这场车祸没有危及他的生命,而他住院一个月,身体便复原了,只是腰上留下一尺长的伤疤。

最初,每次伤口疼痛,都会让他心情恶劣,而今回想起来,那场车祸反而救了他。不知该说是心灰意冷,还是豁然开朗,他改变了以往骑驴找马的心态,终于下定决心,要用带着瑕疵的身体和有瑕疵的车子打一辈子交道。

撇开身上的伤不说,他对目前的生活没有任何不满。老板夫妇待他很好,店里只有他一名员工,虽然工作忙,薪水却很优渥。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最近为了再婚和家里闹得有点不愉快,这也是他眼前唯一烦心的事,但也是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人生的路虽然越走越窄,但心境却越来越豁达。

“这里的刮痕这么明显,可不可以再便宜两万?”

这种话他在刚发生车祸的那一阵子根本听不下去,但现在却能笑着回答:“你真会杀价,那就二十万成交。”

中古车也有运气好不好的差别。这辆1000cc的国产小型车似乎被幸运之神遗忘了。车子的性能很不错,只是红色的外观太狂野,而引擎盖上也有一道明显的刮痕,很容易被杀价,因此每次都在快成交时又落空了。这往往会让和广觉得客人面露难色不是针对车子的瑕疵而是冲着自己身上的瑕疵,有一阵子他甚至会很生气地解释:“虽然有点刮伤,但性能可是好得很。”

如今找到买家,他觉得自己的未来有了依靠。

“请到办公室办手续。”

他心情大好地对客人如此说道。这时办公室的门打开了。

“安田先生,你家里打电话来,你妈病倒了……”老板娘大声叫着。

“你根本不用急着赶回来,那个人喔,每次都大惊小怪的。”

和广一冲进家门,随便盖了条被子躺在窗边的田津坐起身来便立刻这么抱怨。

那个人指的就是他婚后搬来这幢公寓所认识的邻居太太,她看到田津买晚餐回家时,蹲在走廊上,便急忙打电话通知和广。

“只是有点头晕而已。啊,对了,我来弄晚餐。我买了姜拌策鱼,忘了放进冰箱,不晓得有没有坏掉。”

“你睡吧。不用管我。”

“阿和,是你在和我客气,你根本不用这样匆匆忙忙赶回来。你不需要照顾我,我是因为没地方去,才硬是搬来和你住。不管我在哪里死了,你都不用负责。你看你满头大汗的。”她把放在额头上的毛巾丢了过去,又把电风扇对准和广,不理会和广的劝阻,自顾自地走进厨房。

虽说是母亲,其实是岳母。她是去世的文子的母亲,名叫梅本田津,六十四岁。她的夫妻、子女运欠佳,战争爆发前的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她从枥木县的乡下来到东京,嫁给神田一家小旅馆的独生子。这段婚姻很不幸,才新婚便发现丈夫其实有被强势的婆婆拆散的前妻和孩子。新婚不到半个月,丈夫就常常背着婆婆和田津与前妻见面。勤快的田津很讨婆婆喜欢,在战争爆发的前一年,生下长女靖代。婆婆在开战那年过世,丈夫从此肆无忌惮地跑回前妻身边。尽管他没有收到征兵的“红纸”,但这和被征召没什么两样。

因为战乱的关系,无论田津再怎么努力,旅馆仍然撑不下去,最后只能拱手让人,自己在熟人的旅馆里当服务生,把孩子养大。当丈夫的前妻被空袭炸死后,丈夫便像退伍般地回了家,但他从小娇生惯养,根本无心工作。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在文子出生的同时,他因饮酒过度死于胃溃疡。

田津除了在印刷工厂、牛奶工厂兼差,还同时做生意,像拉马车的马儿一样辛勤工作。一个女人就这样把两个女儿抚养长大。

她在战后不久生下一名男婴,不过很快就夭折了。她原以为小孩只是轻微发烧而已,在背着孩子做生意的途中,突然觉得背上变轻了,放下来一看,才发现孩子已经气若游丝。

而附近看不到半幢民宅,她蹲在狂风呼啸的乡村路上,拼命挤着因为营养失调分泌不足的乳汁喂食垂危的孩子。

“年轻时虽然吃了不少苦,但我并不讨厌工作。”她心情好的时候,聊起自己的往事总是用这句话作结。

其实她的夫妻、子女运的确不好。

长女靖代国中上裁缝学校,高中毕业后开始教裁缝贴补家用。六年前,靖代在大久保车站后面开设一家三层楼的裁缝教室。但田津的女婿比自己的丈夫更糟糕,完全靠靖代赚钱养家,简直是个吃软饭的。而且,田津当初反对他们结婚,他对这一点一直耿耿于怀。靖代也为此怀恨在心,虽然身为老师,但只在人前假装孝顺老母亲,背地里却和丈夫沆瀣一气,百般折磨田津,简直难以相信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当外孙还需要照顾时,他们对田津还算客气。外孙长大之后,他们就露出一副田津已经不管用了的态度。田津也不是省油的灯,反唇相讥:“我的男人运不好,没想到女婿运更糟糕。”整天和他们吵吵闹闹。

“我妈太可怜了,我去找份工作,搬去大一点的房子后,可不可以让我妈跟我们一起住。我妈也很喜欢你,和你一起生活,应该不会有问题。”当文子提出这个要求时,和广回答:“我是无所谓啦!”但还没开始张罗,文子就死了。

文子一周年忌时,田津借口帮忙祭拜,带着行李箱和包袱搬了进来,然后拿出存款将近两千万的存折,说是文子的保险理赔金,之后又突然提出:“不好意思,可不可以用这笔钱让我住在这里、守着文子的牌位?”

当时她的外孙也开始和父母一样,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她终于在和他们大吵一架后离开了那个家。

“虽然我可以用这笔钱住养老院,可是我想和文子的牌位一起生活。”虽然田津这么说,和广还是把存折还她。

“看来,我得住养老院了。”

“不是这样的。”和广告诉她,文子临死之前一直担心母亲的事,这些钱是文子用生命换来的,希望可以用在刀刃上。

和广看了一眼祭坛上文子的照片说道:“当初是为了和文子一起生活才搬来这里,现在,文子变得这么小——应该是特地留给妈住的。”

田津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和广许久,最后皱着眼睛说:“文子的男人运真好,但却短命。”

她的眼睛泛着泪光,不禁粗声粗气起来。

这是去年夏天的事,起初还以为毕竟是母女,再怎么吵,早晚还是会搬回去。但大久保那边至今没有任何联络,田津在和广这里已经整整住了一年。和广早就领教过大久保那边的姐姐、姐夫的冷漠,在文子的葬礼时,他们一副好象是他杀了文子似的模样。但与田津一起生活之后不久,和广很快就发现他们母女俩闹得这么僵,田津也要负一点责任。

守了半辈子寡的田津也比别人好胜,她可以为一点小事和邻居太太、管理员、推销员吵架,争得面红耳赤。但是她也有讨人喜欢的一面。她很勤快,一早就起床打扫公寓的走廊,清理门前的水沟;看到了邻居的酒家女,虽然嘴巴上说她“化那种妆,脸皮会变厚”,但当对方感冒,她却也体贴入微地照顾,所以大家对她的坏脾气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她在一般小孩上小学的年纪就开始下田跟着大人一一起工作,个子不高,有着男人般的宽阔肩膀,黝黑的手臂比和广的还粗。她不善于裁缝和烹饪的细活,但粗活可就难不倒她了。

这屋子只有有两间房间和一间厨房,理当没什么事好忙,但她整天精神奕奕地忙上忙下,实在难以相信她已经六十四岁了。

不过,尽管她整天忙个不停,却因为缺乏女人的细致,结果屋子比和广独居时还乱。

但是和广没有半句怨言。

最初和广或许只是基于同情。不管和广说什么,她即使面露不悦也会耐心倾听;看到她用一双粗手努力做便当的背影,想到她一旦离开这里便无处可去,感受到她努力地想要保住人生最后的容身之处,也就不忍对她说什么重话了。

原本只是同情和客套,但经过了一年,彼此也自然而然生出了感情。

今年年初的那一场车祸反倒发挥了正面的影响。躺在病床上的和广毫不顾忌地任性起来,田津虽然嘴巴上抱怨,却也甘之如饴地在病榻前细心照料。当伤口逐渐愈合时,两个人的关系也越来越融洽。和广出院后,暗自下了决心,如果大久保那边一直没联络,自己便为她送终。

和广在家庭方面的命运也很差。母亲在他小时候就过世了,即将大学毕业时,父亲死了。自从住在老家信州的哥哥结了婚,已经好几年没联络了;自己才新婚不久就失去了文子。这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因着姻亲关系建立起母子般的生活倒也不错。

话虽如此,终究是岳母。听到她昏倒时,和广之所以匆忙赶回家,正是觉得她是外人——仍有一种基于客气的义务。

“你这么丢下工作没关系吗?”

“不,反正也快下班了。”

和广没有告诉她,好不容易下了决心的客人年纪轻轻的却说:“买车时,有人昏倒,真是太不吉利了。”结果那辆红色车子仍然没卖掉。

田津不理会和广的劝阻,硬是起床把饭菜端到矮桌上,她像往常一样,把只有和广一半分量的菜扒进嘴里后,便铺了被子躺下。

“今天我要早点睡,昨晚太热了,根本没睡好。”

“要不要我帮你买药?”

和广吃完饭,正这么问田津时,电话响了。和广一拿起电话就听到浅子震耳欲聋的尖叫:“搞什么,你根本就在家嘛。”

他忘了自己和浅子约好傍晚见面。现在足足晚了三十分钟。他说明是因为岳母昏倒了。

“她知道你要和我见面才故意昏倒的吧!算了。”和广还来不及开口,对方就挂了电话。

“是那个女孩子吧?别管我,你现在赶快去吧。”

“没关系,我明天再打电话给她。”

田津观察和广一番之后,心虚地闭上眼睛,转过身去。

和广还没有决定再婚,浅子和田津之间却已经展开了婆媳之争。正因为田津是和广死去的妻子的母亲,这种关系就更微妙了。

浅子是和广住院期间照顾他的护士,称不上美女,但笑起来时眼睛很可爱。最初是田津中意她,对她说:“谢谢你帮了这么多忙,改天到家里坐坐吧。”

田津说:“这女孩子很乖,笑起来是不是很像文子?听说她没有父母亲,但看起来不像是苦命的孩子。阿和,你也不能就这么单身一辈子吧。文子也已经过了一周年忌,你就认真考虑看看。”浅子已经二十八岁了,或许觉得自己不该挑剔,对和广表现得很积极。

“结婚三个月就病死了,根本和单身没什么两样嘛。而且,和那个婆婆一起生活应该没问题。我朋友说婆婆还是啰嗦点好,就算脾气坏一点也没关系……那种阴险、沉默的婆婆最让人头痛。”于是和广就像被她们赶鸭子上架似的。正当和广开始有此打算时,田津的态度却突然一百

八十度大转变。

“她太厚脸皮了,简直把自己当成是你老婆了。”她开始数落每个星期天造访的浅子,只要和广提起浅子的名字,她就一脸的不耐烦。一个月前的星期天,当浅子烹煮法国料理时,田津终于露骨地出言不逊:“文子就不会煮这种料理,不过,这反而更好,因为阿和根本不喜欢吃这种不三不四的料理。”浅子顿时变脸,冲出公寓。之后他们只好在外面偷偷约会。

“她自己不是有女儿吗?为什么要赖在你这里,要你照顾他?”

浅子也丝毫不示弱。

但浅子似乎无法对和广忘情,至今没有说出“断绝交往”

的话。

经过这两年接二连三的霉运之后,和广对将来的事也提不起劲了,再加上懒散惯了,对她们两人的紧张关系也就暂不理会。浅子的好胜固然让人伤脑筋,但她和田津一样,本性不坏。

“下星期是文子的忌日……这次是三周年忌,虽然不会很隆重,但是你明天见到浅子,请她也一起过来吧。”

田津突然这么说道。她的背看起来犹如岩石一般。

活到了六十四岁,田津唯一的优点就是身体十分硬朗,不知是否因为昏倒受到了打击,她很难得地示弱。

风铃发出声响。

夏日傍晚的风中夹杂着隔壁肥皂工厂的药剂味。

“我觉得她很可怜。”

和广隔着桌子看着仍然一睑不悦的浅子说道。

“她洗碗的时候好用力,一下子就被她洗破了;洗衣服也不用洗衣机,完全用手洗,但她实在太用力了,内衣一下子就磨损了……厨房的地板一天擦好几次,最近连木板都翘了起来。她工作好像是为了搞破坏。看她这样子,我似乎能够理解她拼命工作,为家人牺牲奉献了一辈子,最后却必须由我这个外人来照顾的原因了。”

“和广,你还深爱着过世的太太。正因为你还爱她,才会关心她妈妈。”

“哪是什么爱……才三个月而已,她死的时候,我甚至没哭。而且,我想要照顾她,并不是因为她是文子的母亲。”

浅子默不作声,用吸管朝冰咖啡吹气,似乎是借由噗噜噗噜的气泡吐出压抑在心头的不快。

“上次的事,她也觉得对你很过意不去。虽然她嘴上没说,但要我请你在下星期文子的忌日到家里。”

浅子又吐了一个大大的泡。

“她只是想让我看看去世的文子的照片吧。”

“你不要什么事都往坏处想。”

浅子用眼角扫了和广一眼。

“中古的啊,当然想要一个人慢慢开。”

她闹别扭地说道。正想点烟的和广停住了手。

“中古?你说我吗?”

两人大吵了一架。和广冲出咖啡店,走进位于闹区的柏青哥店。自从和田津共同生活后,只要遇到不愉快的事,他就会等心情平复了才回家。和广四下找空机台,突然发现一个背影很像田津的人坐在角落的位子,他忍不住停下脚步。果真是田津——从他所熟悉的浴衣布料衣服的后襟露出了衬衣,似乎是从澡堂洗完澡便直接来这里。她坐在椅子上打小钢珠,膝上放了一个脸盆,关节粗大的手指灵活地操作着,盆子里的小钢珠快满出来了。

和广想起之前田津曾经买了三十包左右的香烟回家。当时和广还纳闷着怎么在月底手头拮据的时候做这么不寻常的事,现在终于恍然大悟。

和广默不作声地坐在旁边,田津大吃一惊,一脸尴尬。

“我以为你今天会晚回家。我是劳碌命,手指不动一动就觉得难受——你没有和浅子见面吗?”

和广点了点头。

“骗人。你们一定是吵架了。”

“你怎么知道?”

“你心情不好就会刻意不显露在脸上。平时很少笑的人竟然露出笑容,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你很会打嘛,要不要教我几招?”和广收起笑容,连忙找话题。

“打二十年了,怎么可能不会打?”

“是喔!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以为你只会工作。”

“我也没想到像你这么老实的人会来这种地方。”

“我只有两年而已——从文子葬礼的第二天晚上开始的。”

“和我差不多——我老公过世的那天晚上,我还背着文子去玩。之前只要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常跑去玩……打小钢珠不需要面对任何人,而且那种地方很吵,就算哭了,也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我没哭,但是心里觉得,就算是那样的老公,既然人都死了,应该为他流几滴眼泪……所以我把小钢珠打到眼睛的位置……”

和广探头张望,小钢珠灵巧地从机台玻璃田津眼睛倒影的位置滑下,仿佛滑下的是银色的水滴。不停滑落的银色颗粒不时绽放光芒,好像真的是从田津的眼里流出的泪。

“我就是用这种办法掉眼泪。”

“我也哭不出来。这么说对岳母有点不好意思,但文子走得太突然了,我根本还来不及反应……葬礼结束后,只剩孤单一人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真的很难过,也觉得如果不哭一下,和文子一起生活的这三个月好像会变得不真实……于是,我喝了啤酒,唱了几首低俗的演歌……但只流了像打呵欠时流的半滴眼泪……”

“时间太短了,这也难怪。但想哭的时候哭不出来也很那个。”

“真的很痛苦。”

和广也学田津把睑凑近机台,将小钢珠瞄准玻璃上的倒影。虽然无法像田津打得那么准,但仍然可以常常打到眼睛的位置。眯起眼睛便看不到完整的钢珠,只见光亮而已,看起来就像眼泪。郁金香花开,把一滴眼泪吸了进去,结果换来更多的眼泪,将下面的盆子装满了。

原来有这种哭法,和广这么想着,默默地打钢珠。不可思议的是,只有擦过脸颊的钢珠才会命中花朵,伴随着叮铃当啷的清脆声闪观一整片银光。当盆子里充满银光时,和广的内心也满溢这样的光。文子死了两年,压抑在内心的情绪突然得以宣泄。

当装满钢珠的盆子溢出一颗时,也有东西从和广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文子真是个好女人。”

银色的颗粒也不断在田津的盆子里堆积。

“真的,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唉,好人不长命。不知道浅子怎么样?她和我一样刚强,应该会活很久吧。”

“她绝对可以活很久。”

“她一定是那个在小钢珠机台前流泪的人……阿和,你也要小心点。做人太善良未必有好报。”

“我没关系,就算大卡车也撞不死我。我也是最后流泪的那个人——岳母,你死了,我会来这家柏青哥店。”

钢珠从盆子滚落到地上。

“不用讨好我这个老太婆,应该去哄哄年轻女孩。”田津一边龇牙咧嘴地说一边捡起地上的钢珠。

“岳母和我虽然生命线不错,但其他的运都不好。”

“虽然运气不好,打小钢珠却常常赢。”

“真的,常常赢。”

“浅予的运也不好,偏偏喜欢一个结过婚的男人。那孩子真的很喜欢你,一看到你就露出传统女人那种温柔眼神。”

“就算她心里喜欢我,嘴巴上却未必。她说我是中古的。”

“你本来就是中古的嘛,有什么好抱怨的。”

“算了,别提她了。”

“那怎么行?阿和,你也有错。文子在结婚前就说过,你很不懂得讨好年轻女孩,一点都不了解女人的心——你注意过浅子穿什么农服吗?她每次都为你精心打扮,但你从来不多看她一眼。难怪浅子会伤心,你买一支口红送她吧。”

“为什么要送她口红?”

田津弯下身捡起地上的小钢珠。

“她之前说希望你送她口红。”

“她化妆吗?”

“你看,难怪她会伤心。一看就知道她对着镜子化了半天的妆。”

“文子搽口红吗?”

“有啊。她搽很淡的颜色。”

“这么说,上次——”

文子去世时,田津向护士借了口红,想帮文子搽上。只当了三个月妻子的女人纹丝不动的嘴唇十分惨白,虽然和广看了也舍不得,但又觉得鲜艳的口红对她面露微笑的安详脸庞反而是一种亵渎,便阻止了田津。但不知是否因为他突然心生后悔,觉得早知如此就应该帮她搽上口红,他发现绽开的郁金香仿佛是两片红唇。

“算了,别提文子了。你要多关心浅子。”

田津说完便一言不发地继续打小钢珠。

两个人积满四盆小钢珠,兑换了杂货和威士忌。

晚上,田津陪和广喝了一口威士忌,嘴里抱怨着“为什么大家要喝这种有烟味的东西”,但是心情很不错,一铺好被子躺下就轻声哼起歌来。今天,她也是一早起床,说自己的身体“已经没问题啦”,和往常一样踩着重重的步伐走来走去,或许是心理作用吧,和广觉得她此刻露出毛巾被的脸好像小了一圈。毛巾被因为过度清洗,四周露出了白色线头。

支撑她这一辈子的身体,仿佛也露出了线头。

“你常唱这首歌……”

和广一边打开电视看棒球比赛一边说道。他说的是“红颜薄命,坠入爱河的女人,朱唇尚未褪色”的那首歌。电视画面上,棒球正打得如火如荼,解说员的声音混杂着观众的欢呼声。田津像是要压过这些嘈杂似的,用惯有的沙哑声音继续唱:“宛如漂泊的小舟——”

她突然停下来,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说到口红,不知道阿丰怎么样了?”

“谁是阿丰?”

“战争时和我一起在旅馆工作的同事。我长得不好看,唯一的长处就是能做粗活,负责打扫清洁的工作。阿丰细皮嫩肉的,人也长得标致,而且,她那腰,才叫柳腰。所以,她除了当服务生,也常在客人吃饭的时候陪他们聊天,而她个性又好,男人就是喜欢这种女人。”

田津这样起了头,便娓娓道出陈年旧事。

战争还没爆发时,有个年轻少尉常到那家叫龙村的小旅馆住宿。他和新婚不久的弟弟夫妇俩一起住在高圆寺,为了让小两口过得自在,他常常夜不归营。少尉长得并不特别英俊,两道浓眉却颇有男人味,细长的眼睛也和军帽十分相称,挺拔的肩膀穿起军装特别好看。

田津将夫家的旅馆顶让之后,带着年幼的靖代住进龙村时,少尉和阿丰便已经情投意合了。虽说是情投意合,两人却没说过半句话。拘谨的少尉每次看到阿丰就像铜像般僵硬,一副谒见天皇陛下致上最高敬礼似的。阿丰对其他客人总是和蔼亲切,但只要少尉一出现,她就躲在后面打扫,由田津负责少尉的三餐。

每当田津从客房回来,阿丰便仔细打听少尉的情况,连喝茶的样子也问得一清二楚,可见她真是爱在心里口难开。

少尉表面上亲切地和田津聊天,却故作不经意地问起阿丰的情况。田津夹在他们之间千着急,好几次都想打开天窗说亮话,将阿丰的心意告诉少尉,但阿丰坚持反对,说是如果田津这么做,她就要跳进旅馆后面的那条河。其实那条河水深及膝而已,但阿丰却说得煞有其事。

一年之后,战争越发激烈,少尉的部队终于被派往战区了。出发前夕,少尉住在龙村。他送田津一盒靖代喜欢的饼干,作为临别赠礼,然后又拿出一个小盒子交给田津,用惯有的生硬口吻说:“这个是给阿丰的。”希望田津在他离开之后转交阿丰。

那最后一夜,田津顾不了那么多了,拉着害羞的阿丰去少尉的房间。田津想让他们两人独处,正打算起身离开,阿丰却死命拉着田津的裤子,央求着:“田津姐,别走。”少尉放在膝盖的手也微微颤抖,他说:“请你留下。”田津无奈地坐了下来,少尉和阿丰面对面坐在矮桌前,低头不语,气氛十分尴尬。田津只好故意用走音的嗓子,大声唱着花笠音头军歌化解尴尬。虽然唱得很难听,但少尉仍不吝称赞,最后问她可不可以唱那首《凤尾船之歌》。田津便像唱军歌那样,挥着手臂唱起“红颜薄命,坠入爱河的女人,朱唇尚未褪色,脸上的红晕还未消退”。

“事后回想起来,那真的是最后一晚,就算他们都不开口,也应该让他们独处的。”

翌日清晨,少尉离开后,田津把小盒子交给阿丰,阿丰从里面拿出一支口红。那么木讷的少尉为什么会送口红——田津十分惊讶,阿丰也很纳闷,过了好一会儿,阿丰才露出“我想起来了”的表情,说出战争爆发后不久所发生的事。

某个冬天的早晨,阿丰正在打扫庭院,发现走廊有一个塞满破烂的箱子。她在生锈的空罐和破玻璃瓶中发现一支满是灰尘的口红,口红底部还残留少许颜色。阿丰用小指抠出口红,就着走

廊的玻璃窗将口红涂在唇上时,突然发现好像有人在看着自己,她回头看见上完厕所的少尉正站在那里。少尉和阿丰四目相接,慌忙迈开大步走开,但他一定把那一幕牢牢记在心里了。

在那种时局,不知道他上哪儿找到这支有着崭新金色盖子,连眼睛都会被染红的艳红色口红。

几天后的早晨,她们去了东京车站前为出征的少尉送行,但沿路挤满了人,比阿丰高一个头的田津即使踮起脚尖也只能看到队伍前面骑在马上的男人。

不一会儿,有人叫着少尉所属的部队名,而那个部队似乎正从前面经过,但只听到军靴的声音。军靴的声音也被人声不时地淹没,到底哪一个才是上下楼梯时把楼板踩得咯答咯答响的少尉的脚步声?阿丰心碎欲绝,哭丧着脸,扯着田津的手臂。

田津突然蹲了下来,把头钻进阿丰的两腿之间,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她在小时候就已经可以扛起米袋,尽管阿丰的个子十分娇小,但此刻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可以把一个成年女人扛在肩上。在那一刻,她管不了那么多了,而阿丰也自然而然地紧紧抱着田津的脖子。阿丰的双脚拼命压在田津的胸口,田津忍住疼痛、扯着嗓子高呼“万岁万岁”。不久,田津的意识越来越遥远,终于无力地倒在路旁。

“看到了,看到了。”

事后阿丰是这么说的,其实她只看到一个宽阔的肩膀,觉得那人就是少尉。但那一刻便足以令她们欣喜若狂,在万岁的欢呼声和一片太阳旗的旗海中相拥而泣。

半年后的夏天,报纸的一角=刊登了少尉所属的部队在南方岛屿全军覆没的消息。时间是战争结束的前一年。

“或许是早就不抱什么希望吧,阿丰没有流半滴眼泪。”

那天傍晚,阿丰突然出门了。她在一个小时后回来,拿着一个装了两只萤火虫的白色纸袋。那天晚上睡觉前,阿丰第一次打开少尉送她的口红,仔细搽在唇上。

“我们两个人就像这样……”

田津从毛巾被里伸出两只手做出酸浆果的形状放在胸前。

然后,两人手中各自放了一只萤火虫,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直到天亮。微弱的亮光不时从指缝中漏出来,渗入夏日的夜色里。

寂静的夜晚令人难以想象在大海的彼岸,战火正在延烧,展开血腥的杀戮。不,即使静如东京,也不知何时会被空袭警报破坏这份寂静,但她们约定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动。

她们一点都不害怕。即使响起空袭警报,炸弹掉在头上,她们也会静静地凝视着黑夜。萤火虫似乎也被她们的寂静所吸引而静止不动。不仅是阿丰纤细的手指,就连田津耙子般的手指也被萤火虫照得微微发亮,显得美丽动人。当阿丰手上的光暂时消失时,田津的手中渗出微弱的光,好似两朵睡莲在黑夜中竞相绽放。两个人连续好几个小时都合掌包覆着光,直到夏夜的天空微微吐白……萤火虫绽放出最后的光芒,像霞光般溶化在拂晓的晨光中,结束生命。

龙村在翌年三月的大空袭中烧毁。当阿丰准备回冈山老家时,田津送她到车站,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不知道阿丰现在怎么样了——”

她嘀咕了一句,又唱了一段:“黑发的颜色还未褪去——”

“岳母,你也喜欢那个军人吧?”

“我长得又不好看,又有老公、孩子。但他人很好,对我也很客气,经常陪靖代玩。帮他上菜时,他也会一再道谢……真的是好人不长命。”

她淡淡地说完最后一句话,然后松开放在胸前的手。

“你有没有请浅子下星期来家里?”

“说是说了,但看她那样子,应该不会来吧。”

“不……一定会来。”

她这么说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几乎淹没了电视里的欢呼声。

“我要睡了。你电视开着没关系。”然后闭上眼睛。

和广倚在乱成一团的矮桌旁,呆杲地盯着电视,棒球结束后的焦点新闻出现了“萤火虫”的字幕。据说千岛渊昨晚出现了十几只源氏萤火虫,震惊了附近的居民。主播播报:“在终战纪念日即将到来的此刻,这些萤火虫仿佛是战亡烈士灵魂的苏醒。”画面上出现停歇在不知名叶子上的萤火虫特写。

墨色的身体一端绽放出圆形的光芒。

和广生于战后,但是在这一年里,田津不时聊起的陈年往事,让他学到了不同于教科书上的活生生的历史,但他仍然缺乏真实感。或许是刚才偶然听到的故事还记忆犹新吧,他在萤火虫的光亮中,仿佛看到了在南方岛屿丧生的军人魂魄。

他原本想叫田津起来,但田津已经发出惯有的重重鼻息声。

她那像岩石表面的睑上,眼、唇紧闭,似乎早已将刚才所说的往事遗忘了。

结果,浅子并没有在文子的忌日时出现。田津坚持“她一定会来”而多订了一个便当,和广只好吃两个便当。下午,他们一起去多磨灵园。

那是用保险理赔金买的一小块墓地。刻着安田文子的崭新花岗岩墓前,似乎有人来过了,上面插了鲜花,和广以为是住大久保的姐姐和姐夫,但田津却说:“靖代他们怎么可能会来……那种女人。”

和广这才想起,浅子曾经问他墓园的地址,而坟上也供奉一罐红茶。上个星期,浅子在咖啡店点红茶,和广说“文子也喜欢喝红茶”时,浅子连忙改点咖啡。

“她果然来过了。”

田津把自己带来的花供在隔壁的墓,蹲在地上念了好一会儿经,之后才一边整一整浅子插的花一边说:“你们和阿丰、少尉一样;他们彼此一句话也不说,而你们则是整天都在吵架,却无法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和四十年前的那两个人一模一样。所以,只能这样偷偷带花过来。现在又不是战争的年代,有什么好害羞的……又要我来牵线了。”

她转头看着默不作声正抽烟的和广说:“当我听到那孩子说想要一支口红时,我就想要撮合你们。”

她一副大恩人的口吻,完全忘了之前就是这张嘴差点坏了这桩好事。

和广根本没把她的话当真。翌日午休,他正在吃便当时,田津出现了,要求陪她三十分钟。在车道和人行道不分的马路上,田津走在路中间。有车子来时,她会让路,但之后又会很自然地走到路中间,可能是还有着小时候走农村小路的习惯吧,她那双被挤出拖鞋的大脚用力踏下的每一步,仿佛可以踩到水泥地下的泥土似的。和广就这样跟着田津走进柏青哥店。

田津选了一台很好打的机台,让和广一个人打。小钢殊不停地掉出来,一眨眼的工夫,已经装满了半盆。田津拿着小钢珠去奖品兑换处,抬头看着货架问:“哪一种颜色比较好看?”和广这才注意到架子上除了洗衣剂和即溶咖啡之外,还摆了一些化妆品,角落里摆了近十支口红。田津问的正是口红的颜色。

“我打算等一下去找浅子。”

“不用了,没必要向她低头。”

“我才不会呢。我要让她低头……哪一支好看?”

“我又不懂。”

“就选你喜欢的颜色吧。反正只是表达心意而已。”

“……最红的那一支。”无奈之余,和广只好这么说。上星期听的故事中的鲜红颜色,仍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不去。

“没必要选一样的颜色啊!”

田津说着,虽然皱起眉头,却难掩心中的喜悦。她要求店员简单包装一下口红,便走出柏青哥店,独自走向车站。她那关节粗大的手用力握着口红,有棱有角的背影充满了斗志。

和广一回到办公室便接到浅子的电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阿婆打电话,说要来医院找我,有事要和我谈。”

“我也不知道她要谈什么,拜托你听她说一下吧。”

“我很忙耶!”

“你不能翘班吗?”

“我没这么说——好吧,我只听她说一下而已喔。”浅子的声音听起来很不高兴,还用力挂上电话。

和广感到忐忑不安,照这么看来,事情绝对会越搞越复杂。

果然不出所料,傍晚的时候,他走出办公室准备回家,看到田津一睑歉意地站在栅栏围墙的角落。她中午离开时还意气风发,看来最后两人一定是不欢而散,让她觉得无颜面对和广。

她似乎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_看到和广,便不发一语地摇摇头,愧疚地低下头。看到田津垂头丧气的样子,和广决定放弃再婚的念头。自己不该在再婚也可以、不再婚也没关系的这两种心态中摇摆不定。

“要不要去看萤火虫?”

“哪里有萤火虫?”

“听说在千鸟渊。”

“真的吗?”

和广走回办公室,拿了车钥匙,让田津坐上这一个星期来仍然没有卖出去的红色中古车。

“我决定用分期付款买这部车。可以吗?老板说要算我便宜点。”

“但是这么破的车……”

“这部车的引擎还很好,只要重新烤漆,就跟新的一样。”

车子抵达千鸟渊,和广四处寻找在电视画面上所看到的那个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只有傍晚时突然转暗的乌云重重地压在沟渠的水面上。

到派出所打听之后,才知道“那些萤火虫停留两三天就不见了”。但他们还是去了员警所说的地方,在呈立体交叉的道路一角,草叶上蒙上一层暮色和汽车的废气,看起来千千灰灰的,完全不见萤火虫的踪影。

雨滴在干燥的柏油路上,他们只能作罢,回到车里。车子上了首都高速公路时,雨势转大,而且开始塞车。车流好不容易才动了起来,但接近涩谷时,又动弹不得了。正当和广停下车时,看着车窗的田津小声地叫了起来:“啊,萤火虫!”

和广探头看着田津身后的窗户,在落下的雨滴中,的确可以看到像萤火虫般的亮光若隐若现。

那只是高速公路被两旁的摩天大楼遮住,只剩中间像短桥式地悬着,车子行经时的亮光。由于道路的斜度,那亮光便像飘向了半空才慢慢消失一般。

夜色、雨滴飘落在大都会两侧毗连的昏暗大楼错落的罅隙中。

当小小的灯光朝空中流泄的那一刹那,车窗上的雨滴攫住了它,它散了去。

雨越下越大,灯光越来越凌乱,遥远的夜空中,仿佛真的有一大群萤火虫。

“好漂亮……好漂亮。”

田津将脸贴在车窗上,就像第一次看到城市灯光的人那样兴奋地叫着。她的头发已经稀疏,夹杂不少白发,此刻她却发出极不相称的孩子般的声音。

“真的是萤火虫!”

和广也跟着田津像孩子般地欢叫。

到了车站前,田津说没有准备晚餐,提议到餐厅随便吃点东西。这是他们共同生活以来的一次外食。即使是一起出门,田津也总是说“静不下心来”,拒绝在外面吃饭。和广因为工作上的应酬在外面用餐时,她也总是没什么好脸色。

他们走进一家在这一带算是颇有水准的餐厅。田津点了可乐饼,却说“都是牛奶的味道”,几乎没吃半口就夹到和广的盘子,然后笨手笨脚地吃起附菜的蔬菜和一半的饭,饭后则是津津有味地吃着后来点的冰淇淋。

“时下的年轻女人真漂亮。”她看着从车站检票口走出来的人潮,然后不经意地说:“阿和,我帮你找再婚的对象。”

看来她真的和浅子吵架了。

和广正想开口回答,却被她打断了。

“那个女孩怎么样?撑白色伞的那个。”

她指了指正在路口等红灯,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女孩。

“太年轻了。”

“也对……那,那个呢?”

一个长发披肩的上班族,没有撑伞,正小跑步穿过斑马线。

“好是好,但是好像有点冷酷。”

“对啊,好像打从娘胎出来就没笑过一样。”

“啊,我喜欢那个。”

“花裙子的那个?是很漂亮……”

“但她一脸高傲,这可不行。手上拿书的那个呢?”

“啊,那个不错,一定很能生。”

“太胖了。肯定是吃完饭就躺着不动。后面那个穿黑衣服的才正点。”

“那种长相会克夫。阿和,你会被她克死。啊,那个穿桃红衬衫的呢?长得漂亮,看起来又很温柔的样子。”

“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这位穿桃红衬衫的女孩过斑马线走到一半时,挽起身旁年轻人的手。信号灯每变换一次,从斑马线走来的这些女人在细雨和雨伞的阴影下,看起来都颇有姿色,但仔细一看,总有美中不足的地方。

“看来,要找个好对象没那么容易。啊,那个呢?穿白衬衫、撑黄色

伞的那个女孩——”

“被雨伞遮住了,根本看不到。”

他语音甫落,信号灯就变成绿灯,走在斑马线上的年轻女人将伞撑高了起来。

是浅子。浅子缓缓朝这家餐厅走来。

“那个不错,虽然看起来很倔强,但骨子里很温柔,绝对错不了——就这么决定了。”

“岳母……”

他还来不及惊讶,田津便站了起来。

“没办法,只好我向她低头了。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向别人低头。这也是我和你最后一次……”说到这里,她赶忙把没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我也想好好表现一下——我走路回去,你们开车去兜兜风。不好好哄她一下可不行。”

田津向走进玻璃门,朝他们慢慢走来的浅子借了伞,她说:“你今天和文子真的很像。”便哈哈哈地发出爽朗的笑声。浅子在田津的位子坐了下来。

“她叫你来这里的吗?”

“她说你七点半会在这里等我。”

她说完话看到和广一副若有所思的眼神,以为是在生气。

“本来我打算向她道歉的,但没想到阿婆先跟我说对不起。”

“我岳母说什么?”

“她说你很喜欢我,她希望我可以代替文子,让你幸福……”

浅子一副难以启齿地抬起视线这么说道。

和广起身说:“可不可以和我回家一趟?”他走出门外,四处张望,但已不见田津的黄色雨伞。他一直对刚才田津说“这也是我和你最后一次……”的话无法释怀。

和广开车回到公寓,一踏进房间,发现整理得比平时更干净。矮桌上用广告单的背面留了话,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我搬回靖代那里,不要打电话给我。文子的牌位,我也带走了。”

不仅是牌位,供桌上文子的照片也不见了。和广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浅子,浅子摇了摇头。

“她没说要离开,只说不会再打扰我们了……我还对阿婆说,希望可以和她好好相处。”

有人敲门。和广冲下玄关的水泥地,邻居太太探头进来。

今天早晨,和广一出门,田津立刻将自己的随身物品装进行李箱,把钥匙寄放在隔壁,说是要回大久保那边的女儿家。

她把行李放在车站的置物柜,在午休时间去找和广。

“但是她真的会回女儿那里吗?”

从邻居太太口中得知,半个月前,田津不在家的时候,一个看似养老院业务员的人来找过她。据说田津在一年前和养老院签了约,但又说情况有变化,请对方等一年。由于对方收了一百万的定金,而时间也差不多一年了,所以过来看看情况。就在这个时候,田津正好回来了,便慌忙把男人拉进屋里。

“可是我没问是哪一家养老院。”

她绝不可能回大久保。她自己说了,对浅子低头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当初她几乎是被女儿赶出门的,如今怎么可能厚着老脸回去?

“啊,还有这个,是不是你爸爸的照片?”

邻居太太拿出一张照片。已经褪成茶褐色的照片里是一个戴着军帽的年轻人,照片下方烧焦了。今天早晨田津在后面的焚烧炉烧东西,之后邻居太太在那里发现了这张还没烧完的照片。

“我想,可能是她不小心烧错了。”

和广道谢后,关上了门。

照片中的军人浓眉细眼,下巴的线条有棱有角的,显得特别粗犷。他一定是上星期那个故事里在南方岛屿丧生、在萤火虫的亮光下升天的少尉。

“你爸爸?”

浅子探头张望,和广回答“不是”,接着娓娓道出田津上星期告诉他的故事。

“阿婆今天也告诉我这个故事。他会不会就是在派往战地前分别送阿丰和阿婆两人口红的那个人?”

“两人?他送我岳母的不是口红,是小孩子吃的点心。”

和广看着照片,突然抬起头来。

“你今天有没有收到用白色包装纸包装的口红?”

“谁送的?”

浅子一脸纳闷。和广说明了来龙去脉。

“柏青哥店的奖品?真是太过分了。但是我没收到。”

“那可能是她忘了……你是不是跟我岳母说你想要一支口红?”

“我从来没说过。我朋友不是在推销化妆品吗?总是叫我买一大堆,根本用不完。”

“不过……”

浅子出神地看着少尉的照片。

“这个人和你很像。我也以为是你爸爸……眼睛和下巴,还有老实、占板的样子……”

听她这么一说,和广也觉得有几分神似。

浅子看着照片好一会儿,小声地惊呼“好讨厌喔”,然后连忙用照片捂住嘴巴,好像要把这句话塞回去似的。浅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和广的脸。她的眼里夹杂着笑意和困惑。

“我……是不是竞争对手?”

她喃喃地自言自语,似乎想借此确认自己的想法。

“竞争对手?”

“情敌!我以为去世的文子才是我的情敌,但其实是文子的母亲——我是她的情敌吧。”

“什么意思?”

“刚才的邻居说阿婆原本就只打算在这里住一年,一年之后,她就要住进养老院。阿婆今天对我说,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就要先和他共同生活一年,否则日后会后悔。她说服侍心爱的人是最幸福的事。原本我还纳闷为什么是一年,现在我懂了,她是指在这里生活的一年,阿婆把这段日子当成那个了……”

“那个?”

“我说不清楚,有点像是婚姻生活……为心爱的人做便当,洗衣服,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她从小就开始工作,婚后也马上工作,为了抚养儿女而工作,后来一对儿女也死了,最后只剩她孤家寡人,实在是一无可取的一生……她今天这么对我说,但是她在最后把握了美好的事。文子长得很漂亮,应该是像父亲吧?恕我直言,阿婆——她长得不好看,整个身体看起来就像一块大岩石,不曾有男人爱过她,但她却有心仪的对象。和广,你之前不是说她做起事来很拼命吗?为了心爱的人,做事当然会拼命,所以才会把碗洗破,把内衣也洗得磨损。原来,她喜欢你。”

和广足足比田津小三十四岁,甚至可以当她的孙子了。

田津怎么可能对这么年轻的男人产生非分的爱情?然而她的确爱他。只是她爱的并不是和广,而是与和广有几分神似的男人。田津爱上了照片中的少尉;田津——和广的岳母——在战争时也爱上了少尉,她暗自喜欢这个和丈夫迥然不同的温柔而又粗犷的男人。但是少尉喜欢的是阿丰,阿丰也对少尉深情款款。田津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所以舍弃了心中的这份暗恋,为了成全少尉而帮他居中牵线。在最后的那一夜,她为他们歌唱“红颜薄命,坠入爱河的女人”,其实她并不是为他们而唱,而是大声地唱给自己听。

“红颜薄命,坠入爱河的女人,黑发的颜色还未褪去,心头之火还未消失。”

真正无法说出自己心意的,不是少尉也不是阿丰,而是田津。

和广想象着把情敌扛在肩头,双脚用力踩地的女人的情景;也想象着为了悼念少尉的死,和阿丰捧着萤火虫的那双粗糙的手。

这都是和广出生之前的事,至今已经流逝了四十个年头。

他虽然无法想象共同生活只有一年、感觉像是自己母亲或祖母的人心中到底有什么想法——经过了四十年的岁月,应该只剩对遥远过去的小小回忆吧——然而当她被辛苦养大的亲生女儿赶出家门,最后只能终老于养老院时,田津突然想起了这个小小的回忆。在为了父母,为了丈夫,为了婆婆,为了儿女辛苦工作的一辈子里,唯一值得回忆的就是对少尉的那份淡淡情愫。正如浅子所说,田津借住在死去的女儿为她留下的地方,通过女儿留给她的与少尉有几分神似的男人,为四十年前的这个回忆抹上些许色彩。

和广原本认为过度卖力做家事的她破坏了自己的人生,但把和广的内衣洗到磨损、把地板擦到破损的田津,或许是在这个屋里拼命搜集往日旧梦的片断。

四十年前,田津希望自己也能和阿丰一样收到少尉送的红色口红。

今天下午,田津撒了个小谎,让和广挑选了一支他认为好看的口红后交给了她。虽然没能收到少尉的口红,但四十年后,田津却借用另一个男人的手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当然,她不可能搽在自己的唇上,她只是希望用这支新的口红,为像这张照片般泛黄、褪色的战争回忆抹上色彩。然后,她又向浅子谎称当年少尉也送了她一支口红,那是如岩石般的身体里隐藏的女人心所表现出来的虚荣。田津到了养老院之后,也会这么告诉大家吧——“少尉也送了我一支口红”。虽然这支口红杂放在布满灰尘的洗衣剂和即溶咖啡的奖品里,但她仍然用粗糙的于紧握着带去了养老院。

“比起死去的女儿,她更为你着想。正因为她觉得你很重要,才会为你的幸福着想。她放弃了死去的文子,让你选择我。”

和广同意地点了点头。田津应该是真的喜欢自己,所以,她可以不向自己的亲生女儿低头,但可以为了他向别人低头。

然后,以一辈子都为他人牺牲奉献的人所特有的方式,在最后一刻,轻松地笑着离开。

和广从壁橱拿出电话簿,翻找养老院的电话。但浅子阻止了他。

“先不要急着找他。”

“可是我不能让她住养老院……”

“那种地方,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而且,就算你现在马上过去,我想她也不愿意跟你回来。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不妨等过一阵子,我会陪你一起去找她。如果到时候你仍然希望她回来,我会帮你劝她。反正婆媳之间本来就是陌生人,本来就像情敌的关系。”

浅子露出微笑。和广第一次凝视着她的嘴唇。她搽了红色的口红,和给田津的那支口红颜色很像。她开朗的笑容更加衬托出口红的鲜艳。

夏夜的雨不停地下,闷热的空气中,连灯泡也像流汗似的,看起来湿湿的。

和广暗暗做了决定,将车送去烤漆,然后开着鲜红的车和浅子一起去见田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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