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春天,乡子开始用不曾有过的眼神观察将一。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用看男人的眼光看将一。

但是这个笨蛋在某天清晨光着脚穿上拖鞋潇洒地离去时,

却散发出一种不同于一般男人的魅力……

“有什么事吗?不行,不能再买玩具了。已经有一整箱玩具了。不是!那到底是什么事?我现在很忙,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但是不能太过分。”

乡子一口气说完挂上电话后,用力吸了一口气。刚从会议室进来的主编冈村笑嘻嘻地看着她,调侃说:“和儿子说话,你还真是一副母亲的架势。那些作家有人还以为你仍待字闺中呢!”

调到编辑部半年的石野接着说:“不,原小姐是名副其实的母亲,训我的时候,简直和训小孩没两样。你儿子是叫小优吧,一定被你这个教育妈妈吓坏了。”

主编收起脸上的笑容,石野一脸微笑,乡子看到他又用嘴唇舔铅笔芯,脱口便说:“你看看——”但是她赶紧把已经到嘴边的“我说了多少次,叫你不要舔铅笔”这后半句话给吞了回去。

石野说得没错。这一阵子,她面对比自己小的男人,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母亲对待小孩的态度。

春假结束后,小优就要升上小学四年级。乡子进入这家女性杂志工作的翌年,和丈夫结婚后,很快就生下这个孩子。儿子读幼稚园之前,都是由当时住东京的母亲帮忙照顾。母亲跟随兄长夫妻俩转调去了札幌之后,她就对小优说:“小优,你马上就要读小学了,我想你应该知道,妈妈希望搬离这个小公寓,和你,还有爸爸一起住进有院子、可以看见大海的大房子。所以,当别人的妈妈在玩的时候,妈妈必须工作。当妈妈和爸爸死了之后,那幢房子就是你的。”虽然想要住大房子这一点是事实,但说穿了,只是用这番听起来赚人热泪的话,巧妙地掩饰自己基于兴趣想继续工作的真心,让孩子成为名副其实的钥匙儿。

她将自己无法全心全意照顾孩子一事美其名曰小孩子也有独立的人格,必须尊重他的自由。这是她将自己所负责的一位女性评论家的意见,现学现卖地作为自己育儿的信条。话虽如此,但她还是像世上的母亲一样,很自然地把孩子当成自己养的猫似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着,整天唠唠叨叨地叮咛,说个没完。

其实,她面对比自己小的男生会不禁流露出母亲的口吻,不光是因为小优的关系。

“你儿子会打电话到公司来找你,表示他很孤单。怎么样,要不要请个年假,带他出去走一走?”

“好啊!”乡子暧昧地笑了笑,便又埋头校对。

她实在无法告诉他们,刚才的电话是丈夫将一打来的,更无法启齿的是自己正为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而且是在国中教美术、被众人尊称为老师的男人买了太多玩具而伤透脑筋;比如附轨道的火车、一些乱七八糟的超人和机关枪之类的玩具。虽然他一开始是帮小优买的,但久而久之,将一自己却着了迷地说:“小时候,我从来没有摸过玩具,原来玩具这么好玩。”最近,小优迷上显微镜,对那些玩具不屑一顾,而他却嚷嚷着“这个警笛会响啊”,一个人自得其乐。

将一比乡子小一岁。结婚时,乡子已然到了青春的尾巴,而娃娃脸的将一就像小她两三岁的弟弟,乡子也很自然摆出一副“某大姐”的架势,甚至为此洋洋得意,但彼此的年龄差距似乎越来越大了。

随着孩子逐渐长大,男人通常会越来越像个父亲,但将一这个男人在乡子的心里却越来越幼稚,小优的长大好像使得他身为男人的成长停滞了。最近,就连当了多年的钥匙儿、如今已经可以自主独立的小优,也不知天高地厚地说:“爸,你的字真丑,你真的是学校老师吗?”将一像泄气的皮球般默不作声。看到这种父子易位的光景,乡子慌忙打圆场:“爸爸是教画画,和写字没关系。而且,爸爸的字就像画,是一种艺术。”替将一重振父亲的威严。

将一不曾因为乡子工作忙而帮忙照顾小优,相反地,如果不管他,他可以一连好几天不洗澡、不刷牙,让乡子好不烦心。如今小优逐渐长大,自己也累积了工作资历,在自己的周遭,只有将一仍是一张娃娃脸,有时候难免觉得他靠不住。当初决定结婚时,母亲面有难色地说:“男人小一岁,就等于小十岁、二十岁。”直到最近,她才体会母亲的这句话。

结婚十年,虽然称不上一帆风顺,但至少顺利走了过来。一路走来,有不少小波折,但仔细想想,小优不曾让她操心,反倒是丈夫将一,每次突如其来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让乡子不知所措。刚才的电话里,他也是劈头就说:“我可能做了不该做的事,所以先向你道歉。”

乡子还没开口,他就连说了三次“对不起”。

他到底做了什么?

虽然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开玩笑,乡子还是很在意他特地打电话到公司来的这件事,但是听到主编问“七点之前可以截稿吗”,便立刻将它抛诸脑后了。

“傍晚那通电话是怎么回事?”

乡子八点回到公寓,独自吃着晚餐时问道。在一旁喝啤酒陪乡子吃饭的将一咧开了嘴,露出特有的笑容,抬了抬下巴指着里面房间的窗户。

面向马路的毛玻璃窗户上黏着白色的点状物。有点近视的乡子眯起眼睛调整焦距,这才发现那不是白色,而是淡粉红色的樱花花瓣,是用颜料之类的东西画上的。二三十片实物大小的花瓣画在玻璃上,看起来仿佛正飘落河面一般。

“好漂亮。是颜料吗?”

“才不是,是妈妈搽指甲的东西。”小优一边看电视一边翻着最近新买的国语辞典,用叛徒告密的口吻说道,“爸爸把整整两瓶都用完了。”

“讨厌,那个很贵啊!我很喜欢那个颜色,特地多买了一瓶……”

“所以我才跟你说对不起嘛。”

将一仍然一脸笑容。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乡子像往常一样,觉得又被他敷衍了。

“算了。只要不是像上次那样撕碎两万元的马票撒向空中就好了。”

“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你也该忘了吧!”

“怎么可能忘?往事又不是月历,想丢就丢。”

无论是五年前的外遇,还是前年在酒店喝酒闹事差一点上社会新闻的事,对我来说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乡子心里这么想着,半开玩笑地瞪着他,将一不敢直视她,只说“妈妈好可怕”,便躺到小优旁边寻求他的认同,但小优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你还笑。小鬼,你不知道我是你老爸吗?”

将一说着便扑了上去。

“你们别闹了。上次还去抗议楼下的音响开得太大声,如果我们也吵吵闹闹,不是落人话柄吗?”

两个男人无视乡子的话,在狭小的房间内翻滚。事后回想起来,那时候将一已经下定决心了,但从他和孩子打闹的身影,完全看不出任何蹊跷。夜深时,乡子洗完澡,正往脸上搽乳霜,先钻进被子的将一很难得地翻阅乡子编辑的女性杂志,突然问道:“如果我们分手,你希望我对你说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小时候我父亲不是不告而别吗?我常想,如果他当初留下一言半语,我母亲或许会好过点。”

原来将一是在看杂志上的“分手男人的那句刻骨铭心的话”特辑。

“噢,那应该希望你对我说‘好好加油’吧。我们一旦分手,小优当然跟我,对不对?虽说现在的女人很能干,但即使现在,一个女人要把孩子抚养长大也是很辛苦的。”

“好好加油吗……好像很普通啊!”

将一和平常一样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将杂志丢在一旁,闭上眼睛。

第二天清晨,乡子一度被将一起床的声音吵醒。

“你这么早起来干嘛?”

“没事,我的烟抽完了,去买包烟。”

窗外仍是一片夜色,微弱的光线将指甲油画上的花瓣衬托得十分透亮,乡子的意识又再度模糊远去,她闭上眼睛,黑暗中尽是满满的花瓣。丈夫在公寓走道上的拖鞋声仿佛是轻轻踩着这些花瓣而渐渐远去。

再度进入梦乡的乡子又被小优叫醒了。

“爸好像离家出走了……桌子上放了一封女人的信。”

小优有些汉字还不识得,只能看懂大概的意思。是写给爸的情书,小优这么说,将粉红色的信封拿给一跃而起的乡子。乡子从小优的手上抢过信封,耳边响起昨天傍晚将一在电话里的那句“对不起”。

原来,根本不是为指甲油的事……

开始放春假的第三天,我爸爸收到了情书。那时候妈妈去上班不在家,爸爸用很严肃的表情看信,当我伸头想偷看时,爸爸赶快把信藏了起来。过了好几天,在三月的最后一天清晨,爸爸把这封粉红色的情书放在桌子上,离家出走了。我也看了那封信,所以知道大概的内容。那个女人是爸爸结婚前交的女朋友,最近得了一种名字很复杂的病,她只能再活半年。所以,她在和爸爸分手过了十年后,很伤心地去学校找爸爸。我爸爸在学校当老师。当时,爸爸好像骗那个女人自己还没有结婚。女人在信上说,听到你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我想了很久,决定要照你的话去做。爸爸丢下妈妈和我,去了那个女人的家。爸爸在收到这封情书之前,好像就已经决定要离家出走了。后来才知道,爸爸在放春假之前就已经向学校辞职了。妈妈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么慌慌张张。我妈妈很奇怪,每当爸爸遇到麻烦时,她就特别有精神。像之前,爸爸被校长臭骂一顿,气得火冒三丈,喝了酒,和不认识的人打架,被关进拘留所时,她也一样。万一被登在报纸上或被学校知道就不得了了。

于是,妈妈打电话给一个官位比警视总监小一点点的朋友,拜托他去处理,之后她就去接爸爸回家了,那时候的妈妈,比平时更有精神。爸爸看到学生在学校偷偷抽烟就说:“既然想抽烟,就在我面前大大方方抽。”让学生在学校里面抽烟。爸爸因为这件事,被校长臭骂了一顿。爸爸说:“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会偷偷抽。”妈妈骂他:“话是没错啦,但是做老师的,当然要阻止。而且,就算被校长骂,也不应该喝醉酒,和陌生人打架吧。”爸爸嘴巴上说着对不起,跪在地上道歉,却又马上笑嘻嘻的,完全看不出来真的有反省。妈妈虽然抱怨“真是拿你没办法”,但看起来也不像真的在生气。这种时候的妈妈,表情很像在骂管理员奶奶的猫;每次猫捣蛋,妈妈都会骂它“这只猫真刁钻”。但如果真的很生气,应该会猛踹它或是揍它才对,但是妈妈绝对不会那么做。在这次离家出走的风波中,妈妈一开始也表现得特别有精神。写那封情书的女人只留下姓名,妈妈四处打电话给可能知道爸爸下落的人。结果,瞎猫撞到死老鼠,刚好有人碰巧看到爸爸在中野的一家超市的鱼店工作,于是打电话来告诉妈妈。妈妈嘴巴上说“我要好好修理他”,然后半开玩笑地卷起袖子出门,她回家时把我叫了过去,告诉我:那个女人已经住进医院,上次动了手术,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爸爸会一直照顾她到她死了为止。只要她死了,爸爸就会回家,就当做爸爸出差半年,这段期间就和妈妈一起好好过日子吧。她还说:“如果有人遇到很大的困难,没有困难的人就必须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一起分享。”为了再过不久就会死掉的女人,还可以活很久的妈妈把爸爸让给她半年。妈妈说,照顾快死的病人的爸爸很了不起,但在一旁支持爸爸的妈妈和我也很了不起。我虽然回答:“爸爸不在,反而更清静。”但老实说,我觉得有点寂寞。爸爸在家的时候,至少不会无聊。爸爸已经离开一个半月了,妈妈在我面前看起来比以前更开朗,但是我知道,当我上床睡觉后,她会自己一个人喝啤酒,也会在泡澡时小声地唱“女人总难免心生眷恋”。最近,妈妈常常发呆,回过神时,会赶紧说一些快乐的话题,嘻嘻哈哈的。

她很希望爸爸赶快回来,只是拼命忍住而已。其实,妈妈也很寂寞。但是必须等那个女人死了,爸爸才能回来,所以又觉得有点不忍心。这时候到底该怎么办呢?我想起以前听爸爸和妈妈聊到这本杂志有人生咨询专栏,所以想替妈妈咨询一下。希望你们可以解决我妈妈的烦恼。

乡子看完这封信,久久无法抬起头来。她去阿佐谷的作家那里拿稿子回到编辑部时,主编冈村就把这封信丢给她,“有个小孩写信来‘人生咨询’,但内容很有趣。”

乡子才看了几行就知道是小优写的,而且笔迹也错不了,有几个汉字写得太大了,笔画都超出了横线。张牙舞爪的汉字看起来更像象形字,一定是查了国语辞典之后照抄在信纸上的吧。虽然他就像时下的孩子,一脸父亲不在也无所谓的样子,但这种出乎意料的成熟举动和他幼稚的

字,显得非常格格不入。

“你觉得怎样?我想登在下一期,大家也都同意。”

既然整个编辑部的人已经看过这封信,乡子决定豁出去了。刚好大家都外出,编辑部只剩他们两个人。

“主编,你对这位母亲有什么看法?”

“勇气可嘉,也是时下少见的女人榜样——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应该只是虚荣吧。”

“虚荣?”

“对,我想这个女的应该比她老公大两三岁。我也有这样的朋友,就算老公外遇,她也表现得格外镇定。尽管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绝不会表现出来。无论是旁人还是老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某大姐’应该会临危不乱。所以,她才会在老公面前表现出一副我可以忍一般女人所不能忍的事。当然,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不过,小孩子的观察还真细心,说‘某大姐’对待她的男人就像对待猫一样,虽然嘴里骂,却手里安抚。”

“这点或许说对了。我想,这位太太找到老公的落脚处、主动找上门时才是关键。那个老公一定是嘿嘿地讪笑、连声说对不起,于是她便不想再追究,脱口回答我知道了。这话一旦说出口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就算咬紧牙关,也要撑半年……她只是逞强而已。这个女人一定觉得,如果当初不顾一切要求丈夫回来,丈夫就会乖乖跟她回家。不,就算现在,也不算太迟。这一点虽然她心里很清楚,但事到如今,那种话已经说不出口了……”

“你倒是很了解嘛。”

“我当然了解……因为,我就是那个女人。你不知道我老公比我小一岁吗?”

说完,乡子看着一脸错愕的冈村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我听说你先生是学校的老师……”

“他现在穿着橡胶围裙、雨鞋,一点都不像。我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简直不敢相信……他当老师时,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老师,现在这身打扮,更觉得他真的很不像老师。”

他那样做是没有用的。就算他努力摆出架势,但是把小毛巾绑在头上看起来就像工读生那样格格不入。

“画得一手好画,人生却很失败”,她内心浮现的这种想法,软化了满腔的怒火。当时将一一看到站在傍晚拥挤人群后的乡子,随即大声地吆喝“欢迎光临”以掩饰内心的尴尬。两个人坐在超市角落一家没什么情调的咖啡店里聊了一会儿。

那个女人叫田岛江津子。从夜间部的高中毕业后,在一家小服装店当裁缝。将一与乡子结婚前曾经和她交往了一年左右。他们同年,但江津子像妹妹一样黏人,将一受不了,于是和她分手。将一在与她分手之前便已经和乡子交往,所以,从时间上来说,等于是将一抛弃了江津子。江津子并不知道将一结婚了,她靠着缝纫手艺养活自己。今年过年时,她在朋友家突然因贫血昏倒了。去医院检查之后,医生说要见家属。她没有家人,只好请朋友假装是她的姐姐陪她去医院,她好不容易才从朋友口中得知自己罹患了骨髓性白血病,日子所剩无几。之后,她开始想有没有想见的人,最后只想起十年前突然断了音讯的旧情人。

“我并不是对以前抛弃她感到愧疚。她有个叔叔住在高崎,我们请他在手术同意书上盖章,但他比江津子形容的更过分。他说,住院费他一毛也不会出,但是到时候会去参加葬礼。如果江津子死了,记得通知他一声……她只能投靠我。我觉得身为一个人,有义务这么做。”将一语音未落,乡子便抢着说:“那你要怎么负起身为丈夫、身为父亲的责任?这根本是抛弃我,投向旧情人的怀抱。”尽管乡子抗议,但看到将一连声道歉和熟悉的笑容,气也就消了,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脱口回答:“好,我知道了。”

只要踏错一步便兵败如山倒。

“不管怎么样,我想见见那个女人。”将一听到乡子这样的要求,他说:“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说你是一直像亲姐姐那样很照顾我的表姐?因为,现在对江津子来说,我是她活下去的动力。”

尽管乡子觉得这很荒唐,却还是默默点头同意。她和田岛江津子第一次见面的三天后,将一打电话来:“她说和你聊天很愉快。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有空的时候偶尔来探病?”乡子除了说“好啊”,不知该如何回答。

乡子第一次见到江津子便对她留下好印象。她并没有想象中漂亮,也没有一副能干的样子,言谈举止散发出一种三十多岁的女人难得一见的可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入膏肓的关系,她的性格有一种像玻璃盒般的清澈,乡子甚至觉得,如果她们不是以这种方式相识,或许可以成为交心的朋友。

乡子瞒着小优去医院见丈夫和江津子,她每星期去一次,已经去四五次了。

“虽然心里的确很不是滋味,但我决定把事情看得单纯点。就好像我对孩子说的,那个女人没剩多少日子了,而我还可以活很久。”

“我修正刚才的话,你果然是勇气可嘉。”

“谢谢你的修正。”

乡子面带笑容回答,但对主编说她虚荣仍然耿耿于怀。或许主编说得没错。原以为自己就这次的事情做了一般妻子做不到的事,但到头来,或许只是想让丈夫知道自己有多么能干而已。自己之所以能够包容情敌,或许也是想让丈夫承认,身为“某大姐”的妻子,心胸是多么宽大。

无论乡子当初是基于什么动机,三个大人必须暂时维持现在的关系,但是小优该怎么办。看着信封上大大小小的汉字,乡子觉得比起信的内容,小优寄出这封信的举动更令她震惊。小优说自己是代替母亲寻求人生咨询,但他写这封信,一定希望母亲看到。原以为他是个坚强的孩子,所以没有太在意他,原来,当大人无视小孩的存在,做出自私的事情时,小孩会用这种方式抗议。

“总之,这封信不能登,可以吗?”

冈村答应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他商量,又说:“好强的女人还真的是不动声色。我完全没有发现,春假之后,你竟然遇到这种事。”

不知道是否为了弥补之前的失言,他故意很有感慨地如此说道。

乡子把信收进皮包。她不打算让小优知道,但决定回家的时候先去医院一趟,让丈夫看看这封信,并拜托他抽空,下个星期天一家三口一起去镰仓走走。自从三月底,丈夫和小优以那种方式分开后,父子俩就没有再见过面。找一天的时间好好陪陪小优,由将一亲自告诉他目前的情况,至少可以让小优安心。

亲子三人在镰仓看了大佛像,沿着海岸走到由比海滩。午后,空气里充满了五月的阳光、海风和浪声,以及海平面冒着的热气,无不散发出假日的悠闲。小优背着背包,戴着与父亲在镰仓商店买的同款棒球帽,乡子撑了一把红阳伞。

乡子之前还为将一和小优的久未见面感到忐忑不安,但或许是父子,也或许都是男人的关系,他们在海边追逐海浪,玩得不亦乐乎,好像春假之后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一样。携家带眷的人群,勾勒出一幅假日的幸福光景,他们三个人也很自然地融入其中。

乡子突然觉得,即使江津子取代自己走入这幅画里,也不会破坏整体的和谐,但她赶紧甩了甩头。至少在今天,她希望可以忘记江津子的存在。

一艘可以容纳十个人的大船被拉上了海滩。一家三口在大船旁吃便当,吃完便当,乡子用手指戳了戳将一,暗示他该和小优聊一聊了。将一抱起小优让他坐在船上,接着自己也跳了上去。小优双脚用力摇着大船,将一叫了他:“小优,你听我说。”但就只说了这句话而已。小优抬头看着他,脚仍然摇着船,将一突然感到不好意思,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将一也学小优双脚摇着船,他点了一支烟,突然问道:“你要不要试试……”把烟递给小优。以前小优曾经好奇地试过没有点火的烟,当时乡子骂了他一顿。但乡子今天却什么也没说,她把到了嘴边的“不行”吞了回去。

在上次的学生抽烟事件的几天后,将一似乎在为自己辩解地说:“我记得小时候让我抽第一口烟的人。”

将一五岁时,父亲离家出走,他对父亲应该完全没有印象才对,但让他抽烟的那个人的脸却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将一说:“那应该就是我父亲吧。”

乡子曾听将一说起这件事,因而能够理解他为什么让学生抽烟。因为,香烟是将一从父亲身上实际学到的管教方式。无论对学生还是自己的孩子,将一总是手足无措,缺乏管教的能力。那是因为他年幼时,不曾从父亲身上感受过这些东西,但是香烟的烟雾是唯一的例外。将一并不恨离家出走的父亲,甚至非常怀念他。对将一来说,孩提时代那一瞬间的烟雾,正是一般的父亲耗费一生对孩子的倾诉、责备和安慰的话语。

小优点点头,从父亲手上接过烟,乡子只说了一句:“不能把烟吸进去,要马上吐出来。”

小优呛咳了一下,但还是很顺利地把烟吐了出来,白色的烟随着海风飘散。船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初夏蔚蓝的天空下,两顶黄色棒球帽像平行调的音符般摇摆着。将一自己又吸了一口烟,将烟蒂丢在沙滩上,吆喝着“我们去抓螃蟹”,和小优一起跑向岩石区。烟蒂被埋在阳光和沙子的闪亮光中,仿佛享受着大地宁静的一刻,悠然地吐着烟。

太阳下山后,三个人走进车站前的大众餐厅吃晚餐。吃完晚餐,乡子叫小优去打电动,看着小优离开后,乡子回头对将一说:“我只想确认一件事。”

“你是真的爱那个女人,对吧?如果是因为同情,就算只丢下我们半年,我也不会答应。”

将一小声地回答:“我爱她。”

“那就好。”

乡子说完,从皮包拿出一个装了一叠钞票的信封,递到将一面前说:“这里有二百三十八万二千五百元。”他们婚后各自拿出一半的薪水作为生活费,剩余的钱,分别用两个人的名义存进银行的户头。昨天乡子从丈夫的账户领出这笔钱。将一离开的时候身上没带什么钱。他白天在超市上班,早晚各去医院陪江津子两个小时,晚上就睡在医院附近租来的一间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如果江津子可以换到单人房,晚上将一就可以陪在一旁。但乡子之前听说江津子的存款只够勉强支付手术费和住院费。

乡子指着存折上十八元的余额说:“剩下的十八元,代表我此刻的心情,先寄放在我这里。”

她将存折收进皮包。

“我娶了一个完美的女人。”

将一瞪大眼睛,声音显得有点做作地说。乡子看着他的表情,想起小时候看的一部电影中的情景,忍不住扑哧地笑了出来。

乡子向一脸纳闷的将一说明电影里的大概情节。有一对穷姐弟,弟弟没钱参加毕业旅行,姐姐觉得弟弟很可怜,将原本准备自己毕业后上东京找工作时添购一件新衣而存的钱拿给弟弟。穿着破旧制服的弟弟,哭得稀里哗啦,用手臂抹去眼泪,姐姐好像也哭了。

“我小时候很奇怪,常常觉得如果我家也很穷就好了……我只有一个哥哥,我骗同学说我哥哥不能去毕业旅行。”接着乡子又说将一的眼神和那个少年很像。

“那我也哭一下好了……”

将一半开玩笑地如此喃喃说道,乡子骂他“无聊”。

防波堤外,暮色笼罩大海。海风吹皱了昏暗的海面,即将降临的夜色已然准备抹去人们的午后回忆。沿岸马路上的车灯川流不息。

在几乎不见人影的偏僻车站的月台上,将一说:“如果就这样回东京,我可能会跟着你们一起回家。”于是让乡子和小优先上车。正当车门要关上时,将一对小优笑了笑,然后突然表情严肃地不知对乡子说了什么。乡子只看到他的唇形,还来不及听他说什么,电车开走了,将一好像是说“好好加油”。

江津子转到单人病房之后,乡子便尽量避开将一在的时候去医院。一方面是因为将一在一旁,要假装彼此不是夫妻很痛苦,另一方面是觉得将一的存在让江津子和自己的关系掺杂了某些不纯净的东西。

如果看到了将一对江津子的体贴,她心里难免会酸溜溜的;将一在的时候,要是江津子问“乡子姐,你喜欢哪一类型的人”,真不知自己该有何表情,而且也难免会用冷淡的眼神看着江津子,觉得她“不要以为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为所欲为”。乡子对主编冈村说她虚荣还耿耿于怀,所以即使丈夫不在,自己也必须善待江津子。乡子为了掩饰自己的虚荣,希望能够完全不考虑丈夫的存在,思索江津子这个女人的生命。因此她认为最好还是单独和江津子见面。

最初乡子去医院是为了安慰和好好陪陪江津子,但在梅雨季结束,即将正式进入夏季时,乡子反而觉得去医院是为了向江津子寻求安慰。

从镰仓回来之后,每当乡子疲惫得难以入睡时,便会茫然地看着丈夫画在窗玻璃上的樱花,樱花在行经的车灯

映照下化为阴影于眼前流动。

这个流动带来了由比海滩的海风,刺激着身边没有将一鼻息的寂寞。她闭上眼睛努力地想让自己沉睡,但是将一的面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到了春天,乡子开始用不曾有过的眼神观察将一。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用看男人的眼光看将一。婚前,她就只把他视为自己未来的丈夫,婚后,更理所当然地是那种扮演丈夫和父亲的角色。然而将一的离家出走,让乡子不得不站在远处观察,她这才真正了解将一身为男人的魅力。

她觉得他很蠢,为了旧情人,不惜抛弃花了十年的岁月所辛苦建立的家庭和工作,这的确愚蠢之至。但是这个笨蛋在某天清晨光着脚穿上拖鞋潇洒地离去时,却散发出一种不同于一般男人的魅力——乡子这么认为。在由比海滩的餐厅问他是否真的爱江津子时,乡子很期待听到“只是同情而已”。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将一爱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女人”的这句话清晰地萦绕耳际。

讽刺的是,乡子必须借由和情敌江津子闲聊才能抚慰内心的这个痛苦。她们并没有聊什么具体的内容,就像女学生一样,只是闲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或许是爱上同一个男人的女人情感结构也相同的关系,她们在许多细微的地方都很契合。

刚开始她们都避谈将一,但久而久之,两个女人的谈话很自然地少不了提到将一。说自己“这辈子都活在踩缝纫机的狭小世界里,如今终于躺进了病榻世界”的江津子,津津有味地听乡子聊起工作上的不顺心。乡子在公司一有不愉快就会在回家的路上先绕到医院,护士和其他病人甚至以为她们是姐妹。其实,婚后就不曾结交朋友的乡子,在为江津子梳头时,觉得自己终于交到了朋友。

乡子唯一不能倾吐的就是如今因将一而承受的痛苦。

乡子没有把这次的事告诉住在北海道的母亲和哥哥,也没有像往年在暑假邀母亲到东京小住,她决定隐瞒到底。她很清楚,即使说了,他们也只会说“你怎么比将一还笨”。如今,听到她陪着将一一起愚蠢并在为此深受痛苦时能够告诉她“这一点也不笨”的,或许只有江津子了。

偶尔会有一些事让她和江津子之间蒙上一层阴影。比方,江津子看着晚上将一陪她时所睡的折叠床枕头旁放着的玩具直升机问:“你觉得将一真的爱我吗?”或是:“将一告诉我,小时候没有人买玩具给他,他曾经在玩具店门口站了六个小时,在心里告诉自己,长大后要把整家店都买下来。”接着又说:“有时候我不免会想,我或许只是将一的玩具,由于发条快断了,所以是个可以放心大胆玩的玩具。”令乡子深受打击的不是最后那句话,而是将一竟然把不曾向自己吐露的心里话告诉江津子。

乡子感到阵阵像针刺般的心痛,突然想起小优从镰仓回来不久的某个晚上,他在看数学课本时,突然谈到“循环小数”的那一番话。

“妈妈,你知道什么是循环小数吗?当一除以三,无论怎么除,永远都除不尽。小数点后的第一位,会剩下零点一的余数,继续除的话,又会剩零点零一定余数……这样一直除,不管绕地球几圈,永远都除不尽。”

小优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乡子。乡子觉得这个敏感的孩子是借此暗示他们三个大人的关系,不禁心头一沉。的确,一男二女的关系,就和一除以三一样。无论自己和江津子再怎么投缘,在这份亲密的深处,永远存在着零点一的罅隙。

小优快放暑假的某一天。

乡子和江津子聊起杂志上刊登的小说。

乡子负责的女作家写了一篇描写诗人与谢野晶子和丈夫铁干,以及诗人朋友山川登美子三角恋的小说,江津子翻开铁干填词,第一句就是“娶才女为妻”的著名歌曲的那一页说:“我以前不知道这首歌是歌颂男人的友情。”接着哼起那首歌。

不知道哼到了第几段,有这么一句“忘记妻女,抛弃家庭,为情义忍辱负重”,这歌词像一滴冰水淌进了乡子的心里。

此时江津子突然不舒服,乡子急着想找人帮忙,但江津子说,只是痉挛,很快就会过,每次将一都会帮我拍背,不好意思,可不可以也请你帮我拍一下?乡子顺从地拍她的背,但江津子却说“再用力点。”乡子用尽力气揍了她一拳后,不禁把手收回来,往后退了一步。

过了好一阵子,江津子的疼痛缓和下来,她这才开口问把手缩在背后、愣住了的乡子:“你怎么了?”

乡子连忙笑着掩饰,但是她觉得隐藏在内心的情感突然在今天爆发了,这些情感借着打江津子后背的那只手宣泄了出来。

而那一刻她也想到了循环小数。

那天离开医院走去中野车站的途中,乡子下定决心,如果日后心里有一丝一毫希望江津子早点死的想法,就必须告诉江津子,自己是将一的妻子。

小优在暑假去九十九里滨的海边夏令营那晚,乡子和将一约在新宿车站见而,然后去歌舞伎町的一家小酒店。那天下午,将一打电话来邀约:“很久没看到你了,要不要出来见个面?”回想起来,虽然每星期都会去探视江津子一两次,但已经将近一个月没看到将一了。乡子提早到了新宿车站,在车站的化妆室搽了点腮红,但想起江津子上星期的脸色特别苍白,便又赶紧擦掉了。

将一坐在酒店的椅子上,在意着自己身上是否有鱼腥味。

“没有啦。而且,你现在应该大大方方地为这种味道感到骄傲——不过,你辞职后,反而比以前像老师。”

刚理过发的将一看起来特别老实,和其他客人、酒店里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你对学校完全没有留恋吗?”

“没有。我觉得现在卖的东西还比较像样——我早该在十年前就开始卖鱼的。”

“就是嘛,那样的话,我就不用结婚了。”

“你是因为我是老师才和我结婚的吗?”

乡子老实地点点头。

“以前我是那种做事很有计划的人。大学毕业前就已经做好生涯规划。趁年轻时把自己嫁掉,二十五岁之前生小孩,小孩四岁以前交给我母亲照顾。我想要那种双薪家庭,可以早点买栋房子……结婚对象最好是银行职员或公务员。可是这样一来就好像嫁给了履历表,觉得有点不甘心,所以就算找个会捣乱我履历表当中一行的男人也无所谓。”

“结果就选中了我。”

“我太没眼光了。我以为只有一行差,没想到竟然全差了。”

“原来我破坏了你的生涯规划……”

“对啊!你对我说,我喜欢你、我需要你。听到这些甜言蜜语,我还得意了半天呢……”

“我真的需要你。我自己很清楚,我需要像你这么能干的女人……我踏破铁鞋就是要找像你这样的女人。”

“你一结婚就把铁鞋脱了,而我却被套住了,背了十年沉重的包袱。”

将一点了一支烟,伴随着烟雾说:“如果你觉得累了,可以把包袱放下……”

等乡了转过头来,他小声地说:“可不可以请你和我分手……”

乡子觉得他的声音似乎随着烟雾散开了。只知道自己醉眼惺忪地看着将一的睑。将一的侧脸依然微笑着。

“分手?你的意思是离婚吗?”

“夫妻分手,还能有其他的意思吗?”将一事不关己地说。

“十天后,她要再动一次手术。或许你也注意到了,最近,我半夜在漆黑中看她时,发现她白得像雪一样……”

将一用手抹去脸上的表情,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还笑得出来。他的双眼黯淡无光。

“第二次手术的风险大为提高,当然,医师保证会尽最大的努力,但万一手术失败,反而会走得更快。上星期副院长把我找去,要我做好心理准备。

“前天,我又去了高崎,请对方在手术同意书上盖章。这也是不得已的,因为医生说如果不动手术撑不了一个月……”

“上次看到她脸色很差,我还有点担心……但是为什么我们要离婚?”

将一舔着下唇,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回答。

“她还活着,精神还不错……现在还来得及举行婚礼……”将一这些话就像石头一样塞进了乡子的嘴巴,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出“不行……绝对不行”这几个字。

“你是不是很爱我……”

“……”

“不,你一定很爱我,所以你一直让我为所欲为。我很感激你。我知道自己很自私,但真正的爱,应该要成全对方。这才是真正的爱。”

“你好卑鄙,竟然在这种时候说什么感激。”

“我知道我这么说很卑鄙。她曾经对我说,早知如此,就该随便找个人结婚。没有举行婚礼就直接办葬礼,好悲哀……我很爱她。我当初也许是基于义务或同情,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所以我想成全她……希望你也成全我……”

“就算我退一百步让你们举行婚礼,但是为什么非离婚不可?”

“我想做得彻底一点。如果只是表面上的婚礼,她未免太可怜了。”

“你可以为了一个就快要死的人做得这么彻底,却不为还要活下去的我和孩子着想?你这样跟身无分文的小孩却要求玩具店老板给他玩具有什么不同。”酒里的冰块发出声响,似乎在代替将一回答。当乡子发现酒保不时地瞄着他们,便说“我要走了”,将两人的酒钱放在吧台正准备离去时,将一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告诉她,今天不回去睡觉。”

乡子甩开他的手走出酒吧,口中喃喃念着“莫名其妙”。

在夜晚闷热的空气里,霓虹灯的缤纷色彩让人特别心烦。乡子赶忙将视线从住宿四千元的看板上移开,大步迈开步伐,天空却滴滴答答下起雨来。最好下一场倾盆大雨,乡子心想。

她希望淋得浑身湿透,冲走依然热热地残留在手腕上的屈辱。

将一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会一直纠缠不清。乡子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弃,果然不出所料,他第二天就打电话到家里,一再重复地说“可不可以请你再考虑看看”。

乡子从那天起,请了一个星期的年假。将一似乎是先打电话到公司,才得知她休假。那天早晨,从夏令营回来、浑身晒黑的小优就在旁边,乡子只能回答“绝对不行”。

在一片沉默中,将一似乎听到了乡子的心声,他终于说:“我真的太自私了。算了,我放弃——但是江津子快要动手术了,可不可以请你来看看她?比起我,她更希望你可以陪她动手术。”然后挂上电话。

撇开将一不说,乡子的确很想去探视江津子,刚好傍晚时,住在隔壁、向来很疼小优的女大学生来家里,说要带小优去看卡通电影。于是乡子换了衣服出门了。和江津子闲聊是消化从昨晚开始就卡在喉咙的那块石头的最佳方法。

将一也在病房里,说是向超市请了几天假。他手上拿着画册,正为坐在床上的江津子画肖像。素描中的江津子穿戴婚纱、头纱,静静地微笑。

“将一胡说八道,说要和我结婚。真是乱来。”江津子辩解似的露出了和画中一样的微笑说道。将一也以笑脸掩饰地说:“我被拒绝了。”

“因为……我有画就够了……”

乡子没有错过江津子笑眼里还残留着的泪水。当她敲门时,听到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两个人的身体似乎也是匆匆分开的。看着江津子眼中薄薄的泪光,乡子突然一阵心酸。她瘪着嘴,好不容易挤出一句:“不好意思,将一借我一个小时。”

乡子把将一塞进计程车,直接回到家里,好几个月不曾踏进家门的将一刚在房间的榻榻米上坐好,乡子便举起手来。

将一以为乡子要打他,头连忙偏到一旁,乡子用颤抖的手抓起放在桌角的素描簿,用力甩到将一的膝上。

“你画我的脸。”

她的声音颤抖。将一一言不发地找出素描笔,画笔游走在白色的纸上。在绘画方面,他的确是高手,一眨眼的工夫,已经勾勒出轮廓。将一讨好地说:“别生气嘛。生气的脸要怎么画?”

“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你应该记得我的笑容!”

乡子的声音大得连她自己都吓一跳。那颗卡在她喉咙的石头似乎碎了,终于得以一吐为快。但是她碎石般的泪珠也夺眶而出,滴在榻榻米上。

“你喜欢那种女人吗?”

乡子一开口就再也无法停止。

“你喜欢的就是那种默默地流着泪,说什么我有画就够了的女人吗?如果是,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之前不是说喜欢能干的女人?我结婚之前,大家都说我爱撒娇。但是如果我也像她那样,怎么可能撑到今天?这个家、小优都会完蛋。正因为我告诉自己必须能干、必须努力、必须忍耐,才会在想哭的时候故意说一些逞强的

话,在该生气的时候一笑置之。我就是这么撑过来的。”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但乡子并没有停住。

“太过分了。说什么既然我爱你就要成全你。你以为我听了这种话也不会受伤吗?你以为我没有大脑吗?”

“我收回那句话,所以……”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虽然很生气,但昨晚整夜都没睡,一直在想,或许你说的也有道理。不,昨晚我两点就睡了,但如果把你离开之后我失眠的时间统统加起来,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晚了。说什么既然我爱你……你竟然利用我的弱点,实在太卑鄙了!”

她话已不成句,只能任凭泪水顺着皱成一团的脸滑落。

她不知哭了多久,身体犹如泄了气的气球,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而情感也和最后一滴泪水一起倾泻而出。她呆然地抬起头,恰好和凝视自己的将一四目相接。

“你在看什么?我哭的样子有这么奇怪吗?”

“不……好像有好几个女人……”

将一仍然注视乡子的脸。

“一个女人身上,可以同时存在好几个女人……”他自言自语地小声说完,再度挥动手上的画笔。

“好了好了。”乡子说着推开了画。

“不,既然已经开始画了。”

“不是,我是说,你可以和那个女人结婚……”

“我已经说了,那件事当我没说。她也绝不会答应……她说,即使死了,也必须为我的将来着想。我在这里也被骂,在那里也挨骂,日子真不好过。”

“明天,由我来说……”

乡子站起身说:“小优快回来了,你快走吧。”她走进浴室,洗脸的水声混杂着将一离开的脚步声。乡子回到房间,炽烈的夕阳洒了进来,紧闭的窗户上的那片樱花,像幻灯片般放大映照在榻榻米上,榻榻米中央放着乡子的脸部肖像。画中乡子的温柔笑容和江津子有几分神似,很难想象是前一刻大吵大闹的女人。

“不行。”江津子听了乡子的话如此回答。

“乡子姐,你应该最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站在窗边的乡子,随着迎面吹来的风转过头来,她没有听懂江津子话里的意思,自顾自地笑着。江津子的睑颊似乎比一星期前更消瘦了。

“真的有所谓的夫妻脸。乡子姐,你笑的时候嘴形和将一一模一样。”

虽然没有马上意会这句话的意思,但乡子并不惊讶,反而觉得很理所当然。医院的早晨,连空气都是白色而宁静的,甚至窗边的风铃发出细小的声音也嫌嘈杂。

“……你知道了?”

江津子点点火,愧疚地深深垂下头来。

“原来你骗了我。是将一告诉你的吗?”

“将一以为我不知道,所以请你尽可能不要告诉他。十年前,当将一突然断了音讯时,我暗地里查了一下,所以我从以前就知道你,也知道你的名字。今年三月,我去学校找他,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但当将一谎称自己单身,说他是自由之身,可以照顾我到最后一门气时,我就决定假装不知道。只要我假装不知道,就只有将一会受到指责,而我可以和将一共度半年的时光……一辈子都在踩缝纫机的人生,根本谈不上幸福吧?临死之前做一件让自己开心的事有什么不对?他和你一起生活了十年,而我最多只剩半年。所以,我当时心想,只要在死之前说出真相,再道歉就好了。”

“对啊……”这句话很自然地从乡子的嘴里冲了出来。

“如果是我也会这么做……”

江津子淡淡地继续说道:“以前我就觉得将一的太太一定是个好人,因为,如果不这么想,自己实在无法这么做。但你完全超乎我的想象,我没想到竟然有女人愿意向情敌伸出援手。我内心很痛苦,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一吐为快,但每次心里都想,或许你已经发现了,只是为了我在演戏……”

“我并没有发现,不过我知道,只要我对你说把老公还我,你就会放手。”

乡子说着,突然想起之前江津子不舒服时曾要求自己用力敲她的背,那不也正是江津子演的戏吗?江津子特地为乡子制造了一个揍她的机会。

“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女人,虽然我向情敌伸出援手,但心里却一直盘算着如何才能恢复原来的生活,而且我也非常嫉妒你。我很虚荣,至少我不想成为一个落井下石的女人,而且我也有点感激你——太不可思议了。我好像是在将一离家出走才开始认识他,经过了十年的岁月才开始和将一谈恋爱。但也因此感到很累……我之所以希望你们举行婚礼,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将一。他像个孩子,俗话不是说三岁定终身吗?如果现在没有让你穿上婚纱,你离开后,他会后悔一辈子,我不想看到将一后悔一辈子。所以并非只有我牺牲而已,你失去了生命,那才是更大的付出。我和你不同,虽然眼前会、有所失,但我有时间可以把我失去的东西找回来。这是我的真心话。所以我希望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否想要和将一大大方方地站在众人面前?”

江津子凝视着乡子,静静地点了点头,然后轻轻笑了起来。

“我刚才心想,掉几滴眼泪是否对我比较有利……”

“那我会哭得比你更大声。”

乡子坐在江津子的床上,两人相互凝望。盛夏清晨的阳光为她们的微笑增添风采。风铃声停止了,蝉声却不绝于耳。

两个人在大自然的合奏中久久地凝视。此时此刻,乡子衷心希望江津子可以活久一点,希望奇迹发生,江津子也能拥有和自己一样的人生——但正因为奇迹不会发生,才必须靠自己的丈夫去弥补。

一阵敲门声。出去买东西的将一回来了。

“等三十秒。”

江津子对着门口大喊一声后,小声地拜托:“你只要告诉他我已经答应了。”她伸出左手握住乡子的左手。

“我们不能像男人一样大大方方地用右手握手……”

“男人也未必能大大方方。”

乡子用力回握江津子,然后起身开门。

即将再度成为新郎的男人,抱着超市的购物袋站在门外,或许是不知该有什么表情,他突然笑了起来。

婚礼在手术的前三天举行。虽说是婚礼,其实是借用医院地下室的餐厅,由医生、护士和病友参加的简单仪式,有点像是病人和医生的联欢会。据说之前也有无依无靠的病友以相同的方式举行婚礼,这次的婚礼是由三名年轻护士担任干事,一手包办从准备果汁到食物,以及场地布置。

婚礼和派对预定在下午六点到八点,举行两个小时。乡子提早离开公司,途中去百货公司买东西,花了点时间,她到医院时,墙上的时钟已经快六点了。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会场了,挂满五彩缤纷旗帜的天花板下热气翻腾。病友穿着睡衣、睡袍,医生们穿着白袍,除了新郎、新娘之外,就属从附近教堂请来的神父和穿着酒红色洋装的乡子最显眼。

“副院长真慢!他不是证婚人吗?”一位医生说道。

护理长回答:“医生的手表总是慢了十分。”站在他们身后的将一看到乡子,向她挥了挥手。

江津子穿着及膝的花卉图案洋装,据说向副院长女儿借来的白色花纹头纱是唯一像新娘的装扮。乡子努力打起精神,第一次看到了江津子化妆的险上双眼绽放着光芒,十年前举行婚礼的女人,和今天第一次举行婚礼的女人之间的落差显而易见。江津子正在接受病友的赠礼。乡子没有准备任何礼物。如今,在这两个女人之间不停拨弄头发以掩饰羞涩的男人,正是乡子对新娘的真心奉献。

乡子对江津子说了句“你好漂亮”,便把穿着不知向谁借来崭新深蓝色西装的将一叫到这嘈杂里的一个宁静角落,把在百货公司买的对戒交给他。

“钱,你自己出。”

乡子从新郎的钱包拿走三万元。

“还有这个……”她递给他一个白色信封,“两名见证人你负责去找吧。”

将一瞥了一眼信封里的东西,不禁转过头去,乡子也尴尬地移开视线。她想起将一曾经说的“同时存在着好几个女人”

的话。在嘈杂声外,两人相对无语地伫立着。

“……我,收到了情书……”

“无聊。是离婚申请书。我已经帮你盖了章。”将一把信封放在胸前,摇了摇头。

“这是情书。我第一次收到这么棒的情书……”

将一那凝视着乡子的双眼也闪着泪光。

“别这样。以前,只要在关键时刻,你都是笑着闪躲……”

将一轻轻地点点头。他点头的方式很夸张,好像被罚站的学生终于得到老师的谅解似的。乡子眯起眼睛看着在新西装的衬托下整个人焕然一新的将一,她听不到四周的嗜杂声,只听见那天早晨将一穿着拖鞋仿佛踩着花瓣远去的脚步声。

“这是谁的西装?”

“是从一个自大的实习医生身上剥下来的……”

两个人对视了一下,都笑了起来。

副院长夫妻俩终于到了,副院长首先走到新娘身边,询问她的身体状况。

婚礼在录音带播放瓦格纳的《罗安格林》的乐声中开始。

在像小学庆生会般的会场内,神父的声音散发出神圣的气氛。

婚礼进行时,只见烛火摇曳,实在不失年轻女孩当干事的浪漫情调,江津子的侧睑在淡淡的火苗和白色头纱的双重妆点下,显得格外美丽动人,仿佛只是为了这一刹那的灿烂而活。

娇小的江津子在个头上也和将一十分匹配。坐在护士旁的乡子觉得参加丈夫婚礼的自己犹如置身梦境,丈夫刚才说的“情书”这两个字又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如果真的如将一所说的,爱是有勇气成全对方,爱是切断和自己之间的锁链、让对方彻底自由的体贴,那么那的确是一封情书。

三月底,江津子也寄了一封情书给将一;小优写的那封人生咨询的信也是情书,倾诉他对父亲和母亲的爱;将一用指甲油画在窗户玻璃上的花瓣也是——离家出走前,字写得不好的将一以绘画代替文字,写下了对妻儿的热爱。

结婚派对很热闹。这些病人之中应该也有与江津子一样,只剩短暂的生命,但从他们脸上完全感受不到那种黯然。纸盘上的蛋糕、挂在天花板上的彩色灯泡和积了一层薄薄灰尘的人造花。拉炮的哔啵声、笑声……任谁都尽情享受这场有如上帝祝福的飨宴。

乡子也以新郎表姐的身份受邀致词。

“像我弟弟般的男人和妹妹般的女人在今天结婚了。虽然他们的婚姻无法像一般夫妻那样长相厮守,但有些夫妻就算在一起十年,终究还是乏味到底,希望他们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

在尖声歌唱稀松平常的婚礼歌曲时,乡子想起铁干诗中“如果让我我高歌一曲”的那一段,她在心中不断重复着:

我心中的奢求,

除了你,有谁知。

将一神情严肃地咬着下唇,江津子站在他身旁微笑。乡子觉得只有自己知道她笑容背后的秘密;同样的,能够了解参加自己丈夫的婚礼、笑着唱起祝福结婚歌曲的笨妻子真正心情的,不是丈夫,而是江津子。

江津子动完手术的两个星期后,乡子接到将一的电话。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马上过来一下?”

江津子术后恢复得很顺利,在这两个星期里,乡子去探视她四次,但一听到将一的声音,乡子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她冲出公司,跳上计程车。八月已然接近了尾声。虽然比最先预估的半年提早了一个月,但这并没有任何意义。田岛江津子这个女人三十多年来的生命就是为了那场婚礼,为了那两个小时的灿烂。

将一不在病房。江津子脸色惨白,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穿着白袍的医生和护士围在床边。原以为江津子会在昏迷中结束生命,但她微微张开眼睛,眼神游移。当她发现乡子时,脸上抽动了一下,便又闭上眼睛。当乡子意识到江津子刚才是在微笑,正想回以微笑时,医生宣告了她的死亡。而她冲进病房时看到窗外的积雨云,此时已经散去,在蓝天留下焰火余韵般的线条。尽管此刻有一个生命结束了,但风继续地吹,风铃继续地响,窗帘也继续随风飘摇。乡子正打算将江津子的双手交叠时,发现她的无名指并没有戴上戒指。然而,短短两个星期的婚姻生活,在她尚有余温的白皙手指上留下了隐隐约约的痕迹。

乡予从护士那里得知将一在三十分钟前就离开了,联络在高崎的亲属。

乡子打电话给小优,告诉他今晚会晚点回家,之后又吩咐他一些事,并要他“如果爸爸回家,请他打电话到医院”。

虽然明知将一不可能回家,但还是以防万一。

当夏日的天空在

不知不觉中变暗时,自称是江津子叔叔的男子和像是他儿子的年轻男子从高崎赶来了。乡子谎称是江津子的朋友,然后把后事交给他们处理。她才踏上走廊,柜台的小姐便叫住她:“有你的电话。”

电话是小优打的,他叹着气说:“爸爸好像又闯祸了。”

刚才警局打电话来,说将一在池袋的酒店酒醉闹事。

乡子赶紧拦了计程车赶到警局,但将一弄坏了不少东西,必须等明天早上做完笔录才能回家。将一是为了把当天晚上无法自理哀伤的自己关进牢笼,才故意喝醉的。

乡子告诉巡察,家人过世了,希望能面会,哪怕只有一下下也好。尽管巡查一脸困惑,仍带她到地下室。昏暗中交织着水泥的冰冷和夏日的暑气,铁栅栏里,将一蹲在被社会和履历表遗弃的地方,当他听到脚步声时,抬起头站了起来。

“下午三点四十分……但那个医生的手表慢了……”

听到乡子这么说,将一点了点头,他想要挤出一个笑容,但就是笑不出来,忍不住咂了一下舌头。他的眼睛泛红,分不清是喝醉了还是湿了眼眶。另外两个喝得烂醉的男人悠哉地在一旁鼾声四起。

“最后,她露出一个很美的笑容……幸好你没看到。那么迷人的脸,你会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将一把手伸进口袋拿出戒指。

“她知道我们的事。昨天晚上,她要我把这个还你……她只说了这句话。”

“对啊,她什么都知道。我在那场婚礼之前,和情敌联手骗了你。用这只手……”

乡子用左手握着铁栅栏,将一握住了她的手。乡子用力缠住将一的手指。此时此刻,那个女人——田岛江津子——抓住了最后的人生。当时江津子是那么用力地紧紧握住乡子的左手,让自己的生命能够依附在那只手上。那个女人知道,乡子的右手将会好好把握住与将一的婚姻,所以她把右手留给乡子自己。乡子用右手握住了将一的另一只手。巡查用力甩着钥匙串,似乎是在催促她。

“你会回来吧。”

将一默然无语地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去镰仓时,我就知道就算江津子死了,你也小会回来……你还不够卑鄙,不可能做了那么自私的事还能若无其事地踏进家门……但是……”

乡子始终看着将一的睑,“但是,我不是写了情书给你吗?如果那么棒的情书都无法打动你,那你真的是最差劲的男人。”

乡子说完这句话,早已流干的泪又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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