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要黑了。我心里一惊,从床上爬起来,我的太阳穴一阵刺痛。幸好才6点30分。公寓里只有我自己,拉长了的影子在地上悄悄地移动。桌上的空威士忌酒瓶让人厌恶,亨利·艾克尔伯格连个影子都不见。一种直觉的惶恐涌上心头,我几乎立刻为这种想法感到羞耻,我跑向了我披在椅背上的夹克,把手伸进了内胸口袋里。那沓钞票还在。在一阵短暂的犹豫之后,带着一丝暗藏的愧疚感,我把它们拿了出来,慢慢地数了一遍。一张都不少。我把钱放回去,试图因为自己如此缺乏对他人的信任感而笑话自己,然后把灯打开,走进浴室里,用冷水和热水交替冲着身体,直到我头脑变得相对清醒了些。在这之后,我正要换上干净的内衣,一把钥匙转动了门锁,亨利·艾克尔伯格腋下夹着两个包装好的瓶子走了进来。他带着那种我认为充满真诚的关爱的表情看着我。

“一个能睡得像你这样沉的人才是真英雄,沃尔特,”他语带欣赏地说,“为了不把你吵醒,我悄悄地拿走了钥匙。我得去买点吃的,再买点好酒。我自己喝了一些,我说过这违反了我的原则,但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放松些——我指的是喝酒这件事。在事情结束前,我们不能太过紧张。”

他说着就打开了一瓶酒,给我倒了一小杯。我感激地将酒喝下去,立刻感觉到血液里有一小股暖流在涌动。

“我猜你一定查看了口袋里的钱。”亨利说完,朝我咧嘴一笑。我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但我什么都没说。“好了,兄弟,你做得没错。不论怎么说,你对亨利·艾克尔伯格了解多少呢?我也干过一些别的事情。”他从身后臀部的口袋里掏出一把短短的自动手枪。“如果这些小子想要来硬的,”他说,“我这把五块钱的手枪也不介意跟他们来硬的。艾克尔伯格家的人的枪法可从未失手过。”

“我不喜欢那样,亨利,”我严肃地说,“那违反了协议。”“该死的协议,”亨利说,“那些浑球儿拿了钱,又没有警察,我得去盯着他们交出那些弹珠,而不是脚底抹油溜了。”

我看跟他争辩也没什么意义,所以我穿好衣服,准备离开公寓。我们两人又各自喝了一杯酒,亨利把一瓶酒放进口袋,然后才离开。

从走廊向电梯走时他低声对我解释道:“我雇了一辆出租车跟着你——以防那些混混儿们跟我们有同样的想法。你不妨绕着几个安静的街区走几圈,这样我就能查出来了,不过我觉得他们到了沙滩附近才会开始跟踪你。”

“干这些事情一定让你破费不少吧,亨利,”我告诉他,当我们等着电梯上来的时候我又从钱包里抽出了一张20块钱递给他。他十分不情愿地接过了钱,但最终还是把它折起来放进了口袋里。

我照亨利建议的那样做了——在好莱坞大道北边的几条坡道上开车上上下下兜了几趟之后,很快就听到了我后面传来正确无误的喇叭声。我把车靠路边停下,亨利下了出租车,把钱给了司机,就钻进车坐在我的身旁。

“很明显,”他说,“没有人在跟踪你。我会一直弯着身子,你最好在哪里找一家杂货店。如果我们要跟这些家伙动粗的话,把自己喂得饱饱的还是很有帮助的。”

所以我向西开去,在日落大道的一家人满为患的汽车餐厅里停了下来,我们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吃了一顿轻便的晚餐——煎蛋饼和黑咖啡——然后就继续上路了。当我们到达贝佛利山庄时,亨利又让我在几条住宅街区上进进出出绕了几圈,他则小心地透过后窗观察后面的情况。

我们最后终于满意地开回了日落大道,一路上顺利地穿过了贝莱尔和维斯特伍德的外围,几乎到了马球场的度假别墅。在这里,山谷中有一个叫曼德维尔的峡谷的地方,这是一个十分静谧的地方。亨利让我沿着山坡开了一段距离,接着我们停下来喝了一下他口袋里的威士忌,他爬到了车厢后座,庞大的身躯蜷缩着躺在后车厢的地上,身上盖了条毯子,自动手枪和威士忌酒瓶就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当一切就绪之后,我再一次起程了。

太平洋帕里塞德的居民好像都习惯早睡,当我到了这个被称为商业中心的地方时,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除了银行边的这家药店。我停下车,亨利仍然安静地躲在后车厢的毯子底下,只不过当我站在黑暗的人行道边上时,我听到了轻轻的喝酒时的咕嘟咕嘟声。然后我走进了药店,看到墙上的钟,上面显示现在离8点还有15分钟。我买了包烟,点燃了一根,在敞开的电话亭边站好。

药剂师是一个胖嘟嘟、红脸蛋的人,说不出来年龄有多大,他把小收音机的声音调得很大,正在收听什么脑残肥皂剧。我请他把音量调小一些,告诉他我在等一个很重要的电话。他照做了,但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然后他马上就走进了药店的柜台后面,我看见他透过一扇小窗户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就在药店里的时钟离8点还差一分钟的时候,电话亭里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我冲进去接电话,把电话亭的门关得紧紧的。我拿起听筒,有失本色地颤抖了一下。

还是那个冷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盖齐吗?”

“我是盖齐先生。”

“你是照我告诉你的那样做的吗?”

“是的,”我说,“钱现在就在我的口袋里,而且我是一个人来的。”即使是对一个小偷,我也不喜欢这种撒谎时厚颜无耻的感觉,但我让自己强撑过去。

“那么,你听着。往你来时的方向退回去300英尺,在消防站旁边有一个关了门的加油站,被漆成了红绿白色。从那儿开始向南走,是一条泥土路,沿着泥土路走上四分之三英里,你就会发现一个地方,这里有一道白色栅栏横在马路中央,你可以勉强把车从左边开过去。把车灯调暗,穿过那里,继续走一段下坡路,开到一个长满了鼠尾草的山谷里。把车停在那里,关掉车灯,等着我们,明白了吗?”

“明白,”我冷冷地说,“我会一字不差地照做的。”

“听着,朋友,那里方圆半英里之内都杳无人烟。十分钟之内你就得赶到那里,从现在开始你已经被监视了,你最好尽快赶过去,而且是一个人——否则就有你的好果子吃。来的时候,不许点火,也不准用手电筒。”

电话挂上了,我走出了电话亭。我前脚一踏出药店的门,药剂师就冲到收音机前,把声音调得震天响。我进到车里,掉头沿着日落大道直直地往回开,亨利在车子后面,那儿就像墓地一样安静。

我现在非常紧张,可是我们带来的酒都在亨利那儿。一眨眼间我就到了消防站,透过前面的窗户能看见里面有四个消防员在打牌。我向右拐开上了泥土路,经过了漆成红绿白色的加油站。虽然我能听到车子发出轻轻的引擎声,但我好像一瞬间陷入了寂静中,我甚至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蟋蟀和树蛙的叫声,还有从附近的水洼里传来的某只寂寞的牛蛙嘶哑刺耳的叫声。

泥土路起伏不平,在远处有一扇黄色的窗户。然后在我的面前,在连月光都没有的黑夜中,一道隐隐约约的白色栅栏幽灵似的横在了马路中间。我找到了旁边的缝隙,调暗车灯,小心地从缝隙中开了过去,然后沿着一个路面粗糙的短短的坡道来到了一个椭圆形的谷地上。这个谷地四周环绕着低矮的灌木丛,地上到处是玻璃瓶、易拉罐和废纸。在黑暗里,眼前完全是一片荒凉,我把车停下,熄掉引擎和车灯,双手握着方向盘,一动也不动地等着。

我身后的亨利一丝声响都没有。我大概等了5分钟——虽然感觉等了更长时间——但什么都没发生。还是这么安静,四周如此地安静,如此地孤寂,我觉得很不舒服。

终于,我后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我回头看见了亨利躲在地毯下苍白的脸,他正盯着我。

他低着嗓子急切地说:“有什么情况吗,沃尔特?”

我用力地朝他摇摇头,他立刻又盖上了毯子。我听到了小小的咕噜声。

直到整整15分钟过去了,我才敢动弹。这时候等待的紧张感已经让我变得僵硬,所以我大胆地打开了车门,下了车,走到粗糙的地面上。什么都没有。我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来回走了几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我越来越不耐烦。我走到后车窗那,轻轻地对里面说话。

“亨利,恐怕我们就这样轻易地叫人给耍了,恐怕这件事只是个低级的玩笑而已,你昨天晚上那么对甘德西——这可能是他的报复。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而且只有一条进来的路。在我看来这不像是我们预期中见面的地方。”

“这群狗娘养的!”亨利低声回话,黑暗的车子里又响起了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一阵轻轻的动静之后,他掀开了毯子。门开了,亨利盯着我的身体,探出了头,他把视力所及范围之内都扫视了一圈。“坐在脚踏板上,”他低声说,“我要出去,他们如果在灌木丛里监视的话,就只能看见一个脑袋。”

我照亨利说的做了,然后把我的领子竖得高高的,把帽子拉到眼睛上面。亨利无声无息地下了车,关上门,就像影子一样站到了我的正前方。我能看见他手枪反射出的微微的光。我们又这样等了10分钟。

亨利发火了,在风中骂道,“被骗了!”他大声叫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沃尔特?”

“不,亨利,我不知道。”

“这只是一次试验,就是这样。在来的路上的某个地方,那些浑球儿已经检查过了,他们在看你是不是按规矩办事,然后他们又在药店那检查。我敢用两个白金自行车车轮跟你打赌,你在那接到的电话绝对是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的。”

“是的,亨利,现在你这么一说,我想一定是这样的。”我郁闷地说。

“你看,小子,那群浑球儿甚至都没有出城。他们就坐在毛绒里衬的痰盂边这样把你耍得团团转。明天这个家伙会再给你打电话的,告诉你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他们是为了慎重起见,然后明天晚上或许回到省费尔南多山谷里见面,价格要涨到一万块——作为他们解决这些额外的问题的报酬。我应该回去把那个甘德西的脖子扭断,这样他就只能看见他的左腿了。”

“好吧,亨利,”我说,“毕竟,我没有完全按他们所说的那样做,因为你坚持要跟我来。也许他们比你想象中要聪明。我想我们现在最好回到城里去,希望明天还有机会再试试。你一定要答应我,到时候千万不要再插手了。”

“傻瓜!”亨利愤怒地说,“如果没有我陪着你的话,他们玩弄你就像猫玩弄金丝雀那样轻松。你是个正人君子,沃尔特,但你知道的答案可没有贝比·勒罗伊那么多。这些浑蛋都是小偷,他们如果小心处理手上的这串弹珠的话,他们可能会收入两万块钱。他们急着想出手,但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来诈钱的。我现在得回去找那个意大利佬甘德西,我要好好给他点颜色瞧瞧,我会用他想都想不到的方法来对付他。”

“行了,亨利,冷静点。”我说。

“哈,”亨利吼道,“这些浑蛋把我气得屁股都疼了,”他把左手上的酒瓶凑到嘴边,迫不及待地喝了几口。他的音量降低了一些,听起来平静了许多。“最好把钱收好,沃尔特,派对已经泡汤了。”

“也许你说得没错,亨利,”我叹了口气,“我得承认这半个多小时以来我的胃抖得像秋风中的叶子一样。”

我勇敢地站到了他身边,尽情地往喉咙里灌了几口烈酒,马上就振作起来了。我把酒瓶递给亨利,他小心地把它放在脚踏板上,他站在我身旁,宽大的手上下抛接着自动手枪。

“我也不需要这把家伙来对付那些浑球儿了,见鬼去吧。”他手臂一挥,把手枪抛向灌木丛中,手枪闷声一响,落在了地上。他从车子旁边走开,双手叉腰地站着,仰望天空。

我走到他身边,借着这模糊的夜色看着他的侧脸,一种奇怪的忧伤涌上了我的心头。虽然我跟亨利认识没多久,但我已经非常喜欢他了。

“那么,亨利,”我终于开口了,“下一步该干吗?”

“回家吧,我想,”他慢慢地忧伤地说,“然后喝他个大醉。”他举双手赞成,慢慢地晃了晃。然后他把脸转向我,“是啊,”他说,“再没什么可做的了。回家去,小子,我们只能这么办了。”

“也不一定,亨利。”我轻轻地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右手——我的手很大——手里攥着我今天早上从银行里拿到的那卷包装好的硬币,我的手里抓着它,拳头变得很大。

“晚安,亨利,”我轻声说,使出我全身的力气挥出了拳头,“你打了我两次,亨利,”我说,“我还没尽过全力呢。”

但亨利已经听不见我说的话了,我握着硬币的手精准地打中了他的下巴,他的腿瘫软了,整个人都直挺挺地向前

倒下去。倒下去的时候还擦到了我的袖子,我赶紧闪到一边。

亨利·艾克尔伯格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虚软得就像橡胶手套一样。

我有些伤感地低头看着他,等着他转过身来——但他连一块肌肉都没动。他静静地躺着,完全失去了意识。我把那卷硬币放回了口袋,弯下腰凑近他,彻彻底底地搜了他的身,像翻肉一样把他翻了过来。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珍珠,它们被绕在他左腿袜子里的脚踝上。

“好了,亨利,”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他说话了,尽管他也听不见了,“你是个绅士,虽然你也是个贼。今天下午你有数十次的机会把钱拿走,什么也不给我留下。就在刚才,你手里有枪的时候,你也可以把钱抢走,但连这样做都让你反感。你把枪扔掉了,就只我们两个人,也没有人来帮忙,没有人来捣蛋,即使是那样,你也犹豫了。噢,亨利,事实上,我觉得作为一个成功的小偷来说,你犹豫得太久了一些。但作为一个具有竞技精神的男人,你得到了我最崇高的敬意。再见了,亨利,祝你好运。”

我拿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一百块钱,小心地把他放进我平时看亨利放钱的口袋里。然后我回到车里,拿出一瓶威士忌来,把瓶盖塞紧,然后放在了他的手边。

我确信在他醒来之后他会需要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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