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斯·内沙克尔是个差不多有两百磅重的时髦的胖子,他的脸颊红润,眉毛细而精致——就像画在中国花瓶上人物的眉毛一样。他的宽肩晚礼服的翻领上别着一朵红色康乃馨,他在盯着餐厅领班招待一批客人坐下来的同时,还要时不时地去闻闻它。当卡马迪和托尼从大厅拱门下进来时,他的脸上立刻挂上了热情的笑容,伸出手来迎了上去。“泰德,还好吗?要办派对?”

卡马迪说:“只有我们两个,这位是阿科斯塔先生,这位是格斯·内沙克尔,其拉诺的楼面经理。”

格斯·内沙克尔头也不回地跟托尼握了握手,他说:“让我们来瞧瞧,你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坐在——”

“她出城了。”卡马迪说,“我们要坐在舞池边,但不要靠得太近,我们不跳舞。”

格斯·内沙克尔从餐厅领班的腋下抽出一本菜单来,引着他们走下五级铺着深红色地毯的台阶,沿着一个椭圆形的舞池边缘前行。

他们坐了下来,卡马迪点了黑麦啤酒和丹佛三明治,内沙克尔向服务员下了单,拉过一张椅子也坐在桌边。他拿出一根铅笔来,在火柴盒的里面画着三角形。

“看了拳击比赛了?”他随意地问道。

“就是那帮人吗?”

格斯·内沙克尔宽容地笑笑,“本尼跟杜克谈过了,他说你很聪明。”他突然看向了托尼·阿科斯塔。

“不用顾忌托尼。”卡马迪说。

“好的,帮我们一个忙,好吗?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吧,本尼很喜欢这个男孩,他不会让他受到伤害的,他已经派人保护他了——会向他提供真正的保护——如果他认为杜克所受到的是真正的威胁,而不是那些桌球室里的混混儿们的无聊的玩笑的话。本尼向来一次只支持一位拳击手,他们都是他精心挑选的。”

卡马迪点了根烟,从一边的嘴角吐出烟雾,轻轻地说:“这跟我没关系,但我要告诉你,这里面一定有古怪,我对这种事情的直觉向来很准。”

格斯·内沙克尔盯着他看了一分钟,然后耸耸肩。他说:“我希望你的直觉是错的。”接着快速起身,走向了桌子中,不时微笑弯腰来招呼顾客。

托尼·阿科斯塔柔顺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说:“天哪,卡马迪先生,你觉得这事很棘手吗?”

卡马迪一言不发地点点头。服务员把它们的啤酒和三明治放在桌上就走了。椭圆形舞池尽头的舞台上的乐队奏起了一声长长的乐声,一个满脸堆笑的主持人走上了舞台,把嘴凑近小麦克风。歌舞表演开始了,一排半裸的女孩在彩色的灯光下鱼贯入场,她们先围成圈,然后又散成了一条弧线,她们光溜溜的大腿闪着光,肚脐眼深陷在柔软、白皙的皮肤里。

一个激情四射的红发歌手唱了一首活力动感的歌,她热情的歌声都可以用来点燃篝火了。女孩们穿着黑色的紧身衣,戴着丝绸礼帽重新回到了舞台,舞还是那个舞,只是裸露的部分有所不同。

音乐变得轻柔,一个高个儿黄皮肤的情歌歌手在琥珀色的灯光下唱起了歌,那歌声好像十分遥远,带着忧伤,就像古老的象牙。卡马迪嘴里啜着酒,在昏暗的灯光下轻轻地拨弄他的三明治,托尼·阿科斯塔年轻、严肃的脸闪过一丝紧张的神情。

情歌歌手下场了,中间停顿了一会儿。突然之间,除了乐队顶上的灯光,还有桌子后面连接着入口和包厢的走廊上淡淡的琥珀色灯光之外,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

一片黑暗中,响起了尖叫声,一道白色的聚光灯从屋顶上打到舞台旁边的走道上,灯光下照射出一张张惨白的脸,到处都是闪着红光的烟头。四个高高的黑人从灯光下走来,肩上扛着一个白色木乃伊棺材,他们从走道走过来,步履缓慢而有节奏,他们光滑黝黑的四肢在月光下看起来就像黑色的大理石。

他们走到舞池中央后,慢慢地竖起木乃伊棺材,直到它的盖子向前掉了下去,有人接住了盖子。慢慢地,慢慢地,一个细长的白色身形往前倾斜——慢慢地,就像枯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它在空中一点点地倾斜,好像就要飘起来了,然后,在“咚”的鼓声中,它掉到了地上。

灯光熄灭了,又亮起来。细长的身形直立在地上,不停地旋转,另外一个黑人往反方向不停旋转,把白色的布条往自己身上裹。终于,布条全部展开了,一个全身挂满流苏、四肢光滑白皙的女孩出现在耀眼的灯光下。她的身体飞跃到空中,四个黑人接住了她,她在四个人的手中轻快地旋转起来,就像棒球落在速度极快的球员手上。

音乐突然变成了华尔兹,她在四个好像乌木柱子的黑人中缓慢、优雅地跳起了舞,她离他们很近,却从不碰到他们。

表演结束了,潮水般的掌声涌来。灯光熄灭了,四周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接着所有的灯光亮了起来,女孩和四个黑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太精彩了,”托尼·阿科斯塔赞叹道,“噢,太棒了,那不正是阿德里安小姐吗?”

卡马迪慢慢地说:“挺有新意。”他又点起了一支烟,看了看四周。“那儿还有一个黑白配呢,托尼。就是杜克本人。”

杜克·塔戈在一个弧形包厢的入口处使劲地鼓着掌。他的脸上挂着放松的微笑,看起来好像已经喝了几杯。

一只胳膊突然搭在了卡马迪的肩膀上,一只手撑在了他手肘边的烟灰缸里,他闻到了浓烈的苏格兰威士忌的味道,他慢慢地转过头去,抬头看到了杜克·塔戈的保镖——什瓦尔那张喝得醉醺醺的脸。

“黑鬼和白妞,”什瓦尔粗着声音说,“下流,糟糕,真是糟透了。”

卡马迪慢慢地笑笑,稍微移动了一下他的椅子。托尼·阿科斯塔瞪圆眼睛看着什瓦尔,他小小的嘴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

“黑色的脸,什瓦尔先生,不是黑人。我喜欢这个表演。”

“谁他妈在乎你喜欢什么?”什瓦尔一脸疑惑的表情。

卡马迪微微一笑,把他的香烟放在碟子边,又把椅子转过来一些。

“还觉得我想要抢你的工作吗,什瓦尔?”

“是啊,我还欠你的肚子一拳呢。”他把手从烟灰缸里拿出来,把烟灰缸从桌布那扫到地上,两手握成拳头,“现在要尝尝吗?”一个服务员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转过身去。

“是不是找不到您的桌子了,先生?请往这里走。”

什瓦尔拍了拍服务员的肩膀,试着把手绕在他的脖子上,“好极了,我们去喝两杯,我不喜欢这些人。”

他们转身之后消失在了桌子之间。

卡马迪说:“去他的这个鬼地方,托尼。”然后生气地盯着乐队的舞台,接着,他的眼神变得专注起来。

一个金发女孩披着镶有白色毛皮边的白色披风出现在舞台边缘,走到了后台后面,当她再出现时离他们近了些。她从包厢边缘朝塔戈刚才站着的地方走去,然后一个闪身,进了包厢,不见了。

卡马迪说:“去他的这个鬼地方,我们走,托尼。”他的声音低沉愤怒。然后突然又紧张地小声说道:“不——等等。我又见到了一个讨人嫌的家伙。”

那个男人在此时空着的舞台的另一头儿,他沿着舞池边缘的弧线走,绕过用穗带装饰的桌子。他今天没戴帽子——因而看起来有些不同,但是他的脸仍然是那样苍白,那样面无表情,还有那双靠得很近的眼睛。他颇为年轻,不会超过30岁,但已经有了秃头的困扰。他左边腋下微微鼓起的枪几乎不可察觉。他就是那个在卡隆德莱特时从珍·阿德里安的公寓里跑掉的男人。

他走到了刚才塔戈和珍·阿德里安刚才离开了的过道,也走了进去。

卡马迪果断地说,“在这等我,托尼。”他把椅子向后一推,站了起来。

有人从后面拍了他一下,他转过身,脸差点儿贴在了什瓦尔那张咧着嘴、汗津津的脸上。

“我又回来了,朋友。”鬈发男人得意地笑了笑,一拳打在了他的下巴上。

这是一记短拳,对于一个酒鬼来说,打得算很准了。卡马迪被打得失去了平衡,晃了一下。托尼·阿科斯塔站起身,发出了猫一样的怒骂声。当什瓦尔的另一拳袭来时,卡马迪还在头晕,但这一拳太慢,缝隙太大了,卡马迪向身体一侧,奋力向上一拳打中了鬈发男人的鼻子,拳头还没来得及拿开,就沾到了一手什瓦尔的鼻血,他把大部分的血都抹在了什瓦尔的脸上。

什瓦尔摇摇晃晃,向后退了一步,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地上,一只手摸向鼻子。

“看着这个傻瓜,托尼。”卡马迪立刻说。

什瓦尔猛地一拉离他最近的桌布,桌布从桌上掉了下来,餐具、玻璃杯还有瓷器也都哗啦啦摔到了地上。男人咒骂,女人尖叫,一个气得脸色发青的服务员向他们跑来。

卡马迪几乎没听到这两声枪响。

枪声很小,很闷,连在一起,是一把小口径的枪。正往这边冲的服务员停下了脚步,他的嘴边立刻出现了一道深刻的白线,好像被鞭子抽得裂开了。

一个鼻梁高高、肤色黝黑的女人张嘴大叫,可是没发出声音。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呆住了,好像在枪声响起之后,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任何声音了。然后卡马迪跑了起来。

他跳进伸着脖子站起身来的人群中,跑到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离开的走道。包厢的墙很高,但弹簧门却没有那么高。一颗一颗的脑袋从门后伸出来,但还没有人到走道里。卡马迪跑上了一个窄窄的铺着地毯的斜坡,向远处开着的包厢门跑去。

两只穿着深色裤子的腿伸在门口,摊在地上,膝盖下垂,黑色皮鞋的脚尖指向包厢。

卡马迪全速跑到那个地方。

男人侧躺在桌子的一边,他的肚子和脸的一侧都贴在白色的桌布上,左手垂在桌子和带着垫子的座椅间,他的右手放在桌上,松松地握着一把黑色0.45口径的大手枪,秃头的部分在灯光下闪着光,旁边的手枪闪着油亮的金属光泽。

杜克·塔戈站在包厢深处,他穿着白色哔叽呢外套的左手撑在桌子的一边。珍·阿德里安坐在他的身边,塔戈茫然地看着卡马迪,好像之前从未见过他,他向前伸出了他巨大的右手。

一根白色手柄的自动手枪躺在他的手心里。

“我开枪杀了他,”塔戈说,“他拿枪指着我们,所以我就开枪了。”

珍·阿德里安用力地用一条手帕擦着自己的手,她的神情紧绷、冷酷,但不是恐惧,眼睛很深沉。

卡马迪伸出手放在四肢摊开的男人的脖子的一侧上,过了一两秒之后,拿开了手。

“他已经死了,”他说,“一个市民杀了人——这可真是个新闻。”

珍·阿德里安死死地盯着他,他对他笑笑,一只手抵住塔戈的胸前,把他推了回去。

“坐下,塔戈,你哪儿都不能去。”

塔戈说:“好的,我开枪射了他——你看到了。”

“没关系,”卡马迪说,“别紧张。”

现在人们都拥到了他的身后,推挤着他,他向后靠在那些挤着他的身体上,不断对着女孩苍白的脸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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