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勒里下了大西洋快车,来到他最喜爱的小镇,带齐耳套、口罩和滑雪板等全副武装。这一次,他决心不让任何事件阻挠他度假。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把装备全都卸到比尔·约克在荒山上的小屋里,找他的电话就来了。不出所料是莱特镇警察局的头儿,又发生了罪案。

“我的帽子都还没摘下来。”埃勒里埋怨道,“达金,你们的罪犯这回又干什么好事了?读了《记事报》里的抵达栏吗?”

“这件案子真的很诡异。”达金局长说,听起来似乎在情感上受到了影响,“我可以派一辆车过去吗?”

在镇大街上,镇法院的侧门旁,这个瘦削的北方佬儿焦急地等待着。他一手扶着警车钻进去,另一只手伸出来去拉着埃勒里。

“我差不多一夜没睡。”达金哑声说,“还记得克林特·福斯迪克吗?”

“当然。家居用品店的。在口哨街上头的斯洛克姆附近。老克林特又怎么了?”

“昨晚被杀了。”达金嘟哝道,“我可以告诉你是谁干的,但我不会说。我希望你来告诉我。”

埃勒里盯着这位一语惊人的老先生。车子滑过结冰的广场,开始沿着戴德街往上爬。“为什么不说?你不是很肯定吗?”

“要是我能这么肯定天堂有我的一席之地就好了。”达金局长喊道,“我不光很肯定杀害克林特的人是谁,还知道他是怎么杀死克林特的。不止如此,我还有铁板钉钉的证据,可以给他定罪。”

“那还有什么问题呢,达金?”

“GI。”莱特镇的警察局长说。

“G……什么?”

“GI。奎因先生,在你看来这两个字母有什么含义?”

“嗯,当然——”

“唯一的问题是,它和我的证据对不上。”达金说,“而且只要我没有办法使它和我的证据对得上,一个聪明的律师就可能和陪审团周旋,在他们的小脑袋里种下那么一丁点疑惑的种子。奎因先生,听我把事实毫无偏见地讲一遍。”局长严肃地说,“你来把GI对上。还记得姓史密斯的孩子们吗?——我们管他们叫‘总统’来着。”

“史密斯?总统?”埃勒里看起来十分疑惑。

“他们的爸爸是杰夫·史密斯——全名托马斯·杰弗逊·史密斯,在莱特镇高中教美国历史。杰夫和玛莎·希金斯结婚了,他们生了三个孩子。长子沃什参加过战争,现在是一名律师,就是老不开工。林克也参过军,然后他就去念了医学院——不久前在莱特镇综合医院结束实习。还有最小的伍迪,三个月前刚给军队征募走。

“是这样的,打从玛莎·希金斯和杰夫·史密斯结婚之前很久,克林特·福斯迪克就拼命对她献殷勤。但克林特比玛莎大十八岁,学历只有小学四年级——他甚至不会写斯宾塞体,信件只能用打字机打出来。杰夫却念过大学。在这样的情况下,克林特根本没有胜算。

“但一九三七年,杰夫·史密斯在夏令营中带学生的时候,淹死在奎托诺奇斯湖中。玛莎成了要养三个饥饿小孩的贫穷寡妇,而忠心耿耿的老克林特仍然等着她……玛莎和他结婚了。”达金低吼,“克林特买下了山丘道上那所大房子,好让他们都住在一起。就是周围种着一百二十年树龄的遮阴树的那片地。这事情让他做得像在主日学校的野餐上请大家吃冰淇淋似的。”

警车来到山脊的顶端,开始沿着山道在莱特镇的漂亮的老宅中间滑行。局长的喉结微微抖动了一下。

“克林特什么都为那些孩子做了。他把他们送到热门的大学去,给他们每人买了车,口袋里塞满零花钱……玛莎在战时死于流感肆虐。从那以后,克林特又当爹又当妈。他一刻也没有停过对他们的爱。

“他们也算是对他有所报答。他们叫他爸爸,总能记住他的生日、父亲节和圣诞节,有什么问题都去找他——像是真正的朋友一样。刚刚参军的小伍迪在艾佛·克罗斯比手下像艾尔郡养的牛一样莽撞,不过克林特老说是他把那孩子宠坏了,他们确实也极其亲近。医生林克一直十分刻苦勤勉;克林特说没有谁的儿子能比他强。至于年纪最大的沃什,他是一个很随和的人——克林特曾经说他随和得难以在这个世界生存。每隔一个周六,他都得给沃什收拾一次烂摊子,不管是打扑克欠下的债,还是山脚村子的女孩儿什么的。他还得准时把他逮到律师事务所去;但克林特说沃什本性里没有一丁点坏心眼。

“不过,他看错了其中一个人,”老局长瞪着埃勒里说,“因为有一个人毒死了他。我看这个亲爱的谋杀犯应该和猪肉肠一样被扔到油锅里去——奎因先生,只要你告诉我GI是什么意思!”

“我很愿意。”埃勒里耐心地说,“不过还请你先——”

但这时车在福斯迪克宅被雪覆盖的草坪面前停下来,达金闭上了嘴。他们在彩色玻璃装饰的门厅里抖落套鞋上的雪,警察局局长引路,穿过宽敞的前厅和一个年轻警官,来到克林特·福斯迪克的图书室中。

“克林特的管家莱蒂·道林昨晚就是在这里发现他的。她听见椅子碰撞的声音,于是跑了进来。”

那是一个橡木铺墙的深色调老式房间,天花板很高,装潢十分精美。不过,埃勒里觉得如今这似乎带着霉味儿的沉默很令人不快。

他立刻看到了尸体曾经躺过的地方——桌后有一把翻倒的皮靠背转椅,底下的东方地毯皱得很厉害,似乎有人在痛苦之中抓挠过。

桌上堆积的废纸中有一只倒下的鸡尾酒杯。旁边的托盘上是一个装满无色液体的壶。埃勒里倾身闻了闻。

“没错,毒是下在鸡尾酒里。”达金局长点头,“克林特以前也和我一样,是个禁酒主义者。不过自从玛莎死后,他对马丁尼产生了一种渴望。在图书室的夜里,他可以坐着,想想失去她自己是多么孤单,然后大口喝酒。”

“酒是谁调的?”埃勒里敏锐地问。

“这里没有线索,是克林特自己调的。我再给你一点线索吧。”达金无精打采地说,“管家老莱蒂的房间就在厨房旁边。昨天早晨很早——六点十五分——莱蒂由于感冒一夜没睡好,下床去找点阿司匹林。她听见放酒的储藏室传来碰撞声,于是把门打开了一条缝。有一瓶沃什星期三晚上带给克林特的杜松子酒,几乎是满的。通过半开的厨房门,莱蒂看见史密斯兄弟中的一个正在鼓捣歹瓶酒。她说他手里拿着一个像药瓶一样的小瓶子;她还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

“然后她听见克林特的声音。克林特下楼到厨房里泡他的早咖啡——比平常要早,但他知道莱蒂病了。她听见克林特问那孩子在干什么,那孩子嘟囔了一句就上楼去了。但莱蒂看见他在听到克林特走过来时,飞快地把杜松子酒的瓶子放回去,把药瓶——她说已经空了——塞到了浴袍的口袋里。奎因先生,那个‘药瓶’就在我这儿。昨夜很晚在后院的垃圾堆里刨出来的。要不是昨天下午垃圾车被大雪耽搁,早该不在那儿了。那瓶子里头是毒药——如果像莱蒂说的一样本来是满的,那就足够干掉全村人。康海文实验室说它和那瓶酒里的毒药是同一种,而且他的指纹就在毒药瓶子上。我把那魔鬼逮了个正着。”

“显然还剩下一个问题,”埃勒里说,“GI。那是指——”

达金小心翼翼地从大衣口袋中取出一张毫无折痕的纸。“克林特在喝鸡尾酒时,正在清查店铺的本月账目。他肯定知道自己要死了;这种毒药的药效很快。那一刻他明白过来被下了毒,肯定也就明白了是谁干的。昨天早晨去泡咖啡时,他也许和莱蒂看到了同样的景象。那时他一定很迷惑,但在他醒悟过来自己吞下了什么之后的一瞬间马上就懂了。于是在他死前,克林特抓紧他的圆珠笔,以小孩子的打印体在信纸上写下了凶手。然后他和椅子一同倒下,在地上死去了,像被毒死的狗一般。”

“GI·”埃勒里伸出手。

达金警官将纸条递给埃勒里。

那是一张普通的公司账单。在“克林特·福斯迪克,家居用品,山顶村,期限:三十天”等字眼下,是两个笔迹颤抖的字母。

“GI。”埃勒里重复道,“你说他们都参过军,对吧?”

“没错。”

“他们昨天早晨都在家?”

“林克从医院休了几天假。小伍迪正要离开,前往海尔兵营。沃什一直住在这里。”

埃勒里不发一语,盯着克林特·福斯迪克的死前留言。然后他说:

“有罪的那个人知道他完蛋了吗?”

“不,莱蒂没有告诉除我以外的任何人她看见了什么,而因为这张纸的缘故,我也没有说出去。对外我假装三个兄弟都有嫌疑。”

“好吧,”埃勒里说,“我们怎么叫他们来着,达金?——我能不能跟那些总统们谈谈?”

守卫带来了三个高大的年轻人,他们脸色发白,急需睡眠和刮胡子。他们显然是兄弟,肤色很深,眼睛也是深褐色,并且身子都缩成一团。

其中一个有张和两位兄弟不同的娃娃脸,穿着皱巴巴的美国军装。

他是大兵伍迪·史密斯。大兵史密斯的棕色眼睛中有着极力掩饰的恐惧与困惑,孩子气的嘴唇颤抖着。

第二个一看就是医院里的人,手洗得像漂白过似的——显然是实习医生林克·史密斯。他形容憔悴,收敛起所有锋芒,十分安静。埃勒里可以发誓,这个人哭过。

那么第三个就是律师兄弟沃什了——随和的沃什,脸色越来越灰暗,身躯也发软。沃什·史密斯带着虚弱的微笑站在那儿,像个专业喜剧演员被扔到悲剧里,拼死也要想个笑话出来。

“GI。”埃勒里嘀咕,“你们的继父就是这么写的。大兵史密斯,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我能怎么办,”穿制服的男孩低声说,“要因为他写下了GI就自首吗?我不会杀死爸爸的——我为什么要杀死爸爸?”

“达金,大兵史密斯有什么动机杀死爸爸?”埃勒里问。

达金嘶哑地说:“因为他也许不想等克林特自然死亡,就拿到遗嘱当中留给史密斯三兄弟的资产。”

“离我远点儿!”男孩尖叫道。

“伍迪。”他的哥哥林克轻声说。

“GI。”埃勒里说,“林克医生,这和你的领域有关,不是吗?GI——肠胃科?”

年轻实习医生睁大了疲惫的眼睛。“你是认真的吗?当然了,要学内科医学必须涵盖肠胃科。去年春天由于老爸坚持,我还治好了他的肠胃流感,虽然不能让医院发现……而且我自然也有办法弄到毒药。唯一的问题是,我没有杀他。”

“不过GI你要怎么解释呢,史密斯医生?”埃勒里坚持问道。

实习医生耸了耸肩。“如果爸爸认为我毒死了他,他会写下我的名字,那样才有意义。GI没有意义,至少对我来说没有。”

“对我来说也没有。”沃什·史密斯喊道,好像等不及了一样。

于是埃勒里瞄了瞄这位做律师的哥哥。“杜松子酒以GI两个字母开头。被下毒的正是那瓶杜松子酒,史密斯先生——我听说酒是你带回家送给福斯迪克先生的。”

“当然,是他让我带的。”最年长的兄弟痛苦地说,“但这又怎么能锁定是谁?林克没说错,不论克林特认为是谁毒杀了他,难道不是应该写下那个人的名字吗?”

埃勒里懊恼地微笑着。这个问题他已经想了一段时间。达金局长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突然,埃勒里不笑了,好像察觉到自己喝了毒药一样。“总统。”

他说,“总统!诸位先生们,我听说你们的生父是随托马斯·杰弗逊总统取的名字。他给你们三个取的也是总统的名字吗?”

“是啊。”沃什·史密斯茫然地说,“三个在他看来最伟大的总统。我随华盛顿。”

“我随林肯。”林克·史密斯医生说。

“我随伍德罗·威尔逊。”大兵伍迪的声音发颤。

之后三人异口同声说:“问这个做什么?”

但埃勒里的回答只是:“谢谢你们。可否烦请离开这个房间?”他们的保镖将史密斯三兄弟领出房间之后,埃勒里才对达金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老克林特指控其谋杀的是哪位了。”

“我听着呢。”达金局长说。

埃勒里看着倒下的椅子,似乎将它弄翻的老人还与他们在一起,手里还抓着一支笔,试图在账单上留下字迹。

“因为史密斯医生说的是对的。”埃勒里说,“侦探小说总是喜爱花哨的文字游戏,但在现实生活中,这不会发生。如果一个人奇迹般地强迫自己即将死亡的大脑在一张纸上留下信息,那么他并不会写一些隐晦或者自以为聪明的东西。如果他知道是谁干的,他的努力必定只有一个目

的:尽可能直接地传达这一信息。写下GI这两个字母时,克林特·福斯迪克只想做一件事:指出凶手。”

但达金的表情并没有改变。“GI甚至不是他们名字中的一部分,奎因先生。你以为我想不到吗?”

“克林特确实遇到了麻烦,达金。假设下毒的是沃什·史密斯,克林特也许发现,如果他写下沃什或者华盛顿,写完第一个字母很可能就精疲力竭了——他知道他马上就会死。但如果他只能写下华盛顿的W,那个W也同样能够用于小伍迪,他的名字随威尔逊总统。那么,为了避免误解,克林特写的是下毒者的全名。”

“全名?”警察局局长眨了眨眼。

“托马斯·杰弗逊·史密斯给他的三个儿子起了总统的名字。所以这些孩子的全名,和杰夫·史密斯的全名一样,以这些总统的名字开头。事实上,大兵史密斯被叫做伍迪,显然全名是伍德罗·威尔逊·史密斯。林克·史密斯医生的全名肯定是亚伯拉罕·林肯·史密斯。亚伯拉罕的A或者林肯的L,伍德罗(或者威尔逊)的W——全都和GI对不上。

“但随华盛顿取名的沃什·史密斯又如何呢?”埃勒里说,“他总是需要别人绐他收拾烂摊子,是一个‘不怎么开工的’律师——也许他欠债累累,急需他那一份遗产?这就是你要找的人,达金——也是昨天早晨莱蒂,道林看到在杜松子酒瓶里下毒的那位兄弟,不是吗?是不是他的指纹留在了毒药瓶上?”

“是的。”莱特镇的警察局局长慢慢说,“沃什的确就是我要抓的人。但奎因先生,克林特写的是GI——而沃什的名字,乔治·华盛顿·史密斯,是以GE开头的。”

“关键就在这里。”埃勒里说着,捏了捏达金的胳膊,“达金,可怜的老克林特顺利写完了G,但E只写了一竖他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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