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账本一案是埃勒里接手过的最大的案件之一,这种巨大影响并不因为埃勒里花费的仅仅是举手之劳而改变。它只要求埃勒里跑个腿,将一本账本从纽约市带到华盛顿特区。

将账本从一个城市运送到另一个城市原本只要三块钱,为什么这会儿却成了棘手难题?为什么埃勒里当上了信使而不是联邦密探?为什么他特地独自一人去完成任务,连武器都不带?这些令人关心的问题在恰当的地方也许都有答案,在此却不会一一解答。这个故事是在这些问题得到解答之后开始的。

从外表看,这本黑账本平平无奇。人造皮镶边的封面,边边角角都磨损了,宽六英寸,高八点五英寸;其中有五十二张又厚又软的账本页,上面画的线是蓝色和红色;每一面都脏兮兮的。然而,它仍是美国犯罪图书馆里最臭名昭著的账本,极具历史意义。因为在这五十二页当中的蓝色横线上,写有美国所有重要地区的毒品贩子的名字和地址,而且写下这名单的还是圈子里的领头羊。

此时正值毒品成瘾问题席卷美国四十八州,联邦当局急需这份名单。留下黑账本这种把柄是极端轻率的举动,所以它原本的所有者,那位蛰伏的怪物会不择手段将其夺回。两名政府特工付出生命的代价才保住了这个账本。至少,黑账本暂时安全地存放在纽约。

埃勒里就在这里加入了行动。

检查账本、接手任务并准备执行的场所,肯定都在对手的监视之下。犯罪组织的活动范围遍布大陆,其首领也不光是普通的黑社会头目。他是一个丧尽天良的天才,能够动用巨大的权力、资源与关系网,几乎将恶意犯罪上升为值得尊敬的企业规模。普通的方法必然失败。

如果依靠武力,必定会把现场变为血腥的战场,从而导致无辜市民丧失生命。于是埃勒里的计划得到了采纳。

他通过电话预定了首都特快上的一间休息室。在预定的时间,埃勒里开始沿着街道往下走。

秋日的天空灰茫茫的,乌云密布。埃勒里左臂上挂着一把竹柄雨伞,身穿有衬里的薄大衣,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

埃勒里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从踏上人行道的这一刻起,他保命的概率迅速滑落到零点附近。他平静地抽着大石楠烟斗,踩上马路边缘,好像在找一辆出租车。

两件事情同时发生了。他的手臂从后面被制住,一辆七座的汽车飞速冲到路旁,堵住他的去路。

一转眼他就到了车里。四个大个子男人将他囚禁,他们的绝对沉默比恐吓更具威胁。

汽车在宾夕法尼亚州车站将他们放下,埃勒里并不吃惊。四个沉默的拘禁者当中,有三个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往三号门,进入首都快线五号车厢的休息室A,这正是他预约的房间。两个大个子男人将他带进去,另一个十分小心地将休息室的门闩上。

如埃勒里所料,怪物正等着他。那怪物坐在最好的扶手椅里,是个穿着极其体面的中年男人。一头稀少的白发巧妙地中分,有着灼热并苦痛的双眼。这怪物是个百万富翁,埃勒里心想,一个通过毁灭无数傻瓜的希望、健康和未来从而赚取百万金钱的富翁。这些傻瓜中有许多都是儿童和青少年。

然后埃勒里说:“当然,你窃听了电话。”

毒枭没有回答。他扫了一眼两名大个子当中较强壮的那个,那人长着个塌鼻子。

“鼻子”立刻说:“他出来时没有和任何人说话。没有人接近他。他什么都没有碰,什么都没有扔下。”

椅子里的怪物看了看另一名大个子,这位的右眼皮总是在抽搐。

“从那儿出来跟着我们过来的没有其他人。”“抽搐”说,“艾尔在候车室,一直用火车站的电话联系。”

那双眼睛将它们所承受的动物般的痛苦折磨一股脑儿投向埃勒里。

“你想活下去吗?”他用如同女人般柔软的声音说。

“和其他人一样想。”埃勒里说着,舌头差点自己打起架来。

“那么交出来吧。”

埃勒里咽了咽口水,说:“来吧。”

“鼻子”咧嘴笑了,但怪物对他说:“不。先把他的公文包打开。”

“鼻子”将埃勒里公文包里的东西都倒在地上。里而只有一一件东西:一本崭新的曼哈顿电话簿。

“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什么也没有了。”“鼻子”将空空如也的公文包扔到一边。他把厚厚的目录拿起来,翻了两遍。

“拿着这个到处跑未免太奇怪了吧。”“抽搐”评论道。

“我在火车上最爱读电话簿了。”埃勒里说。他极想问他们要杯水喝,最后还是决定不这么做。

“不在这里。”“鼻子”说。

“他的大衣和帽子。”

“鼻子”像剥玉米一样把他的外套剥下来,“抽搐”则检查帽子。

“不可能在这儿。”他抱怨道,“太大了。”

“鼻子”嘲笑道:“如果有封面的话当然很大。这可是个聪明人,他定是一页一页撕下来,然后揉成团。”

“但共有五十二页呢。”“抽搐”抗议。

怪物什么也没说。他血红的视线死盯着收起来的雨伞。他们已经将它还给了埃勒里,后者正紧抓着。突然,他伸手抢过来,慢慢卸下伞套,又慢慢将伞骨张开。雨伞打开了。过了一会儿,他把伞扔到一边。

“鼻子”说:“不在大衣里。”他把衬里丢在地上,口袋都翻了出来,有缝线的地方也全被扯开了。

“把他脱光。”

埃勒里觉得关节被“鼻子”拽得生疼。“抽搐”动手脱他的衣服,毫不留情。怪物那苦痛的双眼像鳄鱼一样,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被剥光的过程。

“至少留下短裤吧!”埃勒里发疯般说。

他们什么也没有给他留下,他像刚出生一样赤裸。他们允许他裹上大衣的残骸,缩在椅子里头抽烟斗。烟草尝起来像黄铜冒烟的味道,却还是安慰了他。

首都快线驶出宾夕法尼亚车站时,他伸手去取曼哈顿电话簿。他知道他们已经打通了售票员的关系,在抵达华盛顿之前不会有人来打扰——如果他还能活着抵达华盛顿的话。

但他错了。火车在纽瓦克停下时,一名男人进入了休息室。“鼻子”叫他医生。医生是个肥胖的小个子男人,三层下巴,没有头发,带着一个黑色的包裹。他轻快地打量着埃勒里,就像在解剖室里走近尸体槽的教授一样满心期待。

埃勒里紧抓曼哈顿电话簿,为自己打气。

首都快线在新布伦兹维克呼啸而过。医生一边忙活,一边逗趣地自称五脏六腑的内政部长。火车进入特伦顿站时,医生已经没力气打趣了;他汗流浃背。

他把包合上,用紧张的声音对扶手椅里的男人说话。

什么也没有。

扶手椅里的男人对“抽搐”说:“让艾尔给菲力打电话。我想让吉格带着工具过来。”然后他看向埃勒里,头一次朝他展示了噩梦般的微笑以及嘴里的假牙。“也许是密文。”他轻柔地说,“以防万一。”

吉格在北费城上车。到了威尔明,“鼻子”报告了一下情况,吉格完成了进一步的检查。吉格是个又高又瘦、溜肩膀的男人,有一条畸形的腿。

黑账本,或者它的一部分,并不在埃勒里的西装里,他的裤子和薄大衣的残骸都经过了检查,同样什么也没有。他的牛津布衬衫、领带、内衣、短裤和袜子都被细致地摧残了一遍。他的鞋子被敲打、刺穿、割开,就差没整个翻转过来了。甚至连他不起眼的牛皮腰带都被切成了两半。

他的所有物一目了然。钥匙和硬币都是实心的。钱包里有九十七块钱、一张汇票存根、纽约营业执照、美国推理作家协会的过期收据、五张名片,还有七张关于故事灵感的笔记。他的支票本被一页一页翻过,包括存根都检查过。他的烟草袋里面是烟斗用的烟草,还没有拆开的香烟盒里面是香烟。有一封出版商寄来的信,要求他归还小说的清样,已经过期三个星期了;还有一封署名约瑟芬·麦卡蒂的信威胁要杀掉埃勒里,除非他愿意拯救这个作家免于看不见的仇敌的伤害。

吉格抚摸着喉结,说这个人带来的、穿着的或者所有的东西当中都没有秘密文字。这包括了所有的光滑表面,包括他的表皮。吉格用了“表皮”这个词。

在这个时候,他们正在接近马里兰的艾尔克顿。

怪物静静地咬着下嘴唇。

“也许,”“鼻子”在一片安静中说,“也许他把名字都记下来了……嗯?”

“对!”“抽搐”似乎放下心来,“账本可能还在纽约,他把内容都放到了自己的脑子里。”

椅子里的人抬起头来。“一页有二十八个名字,一共有五十二页——几乎有一千五百个名字。你们以为他是爱因斯坦?”他突然说,“你又拿起那本电话簿了。很有意思?”

埃勒里为了给手指头找点事做,为烟斗又添上了新鲜烟草。“有的人看侦探小说可以放松,我不行——我是写侦探小说的。所以我看电话簿放松。”

“当然。”那双痛苦的眼睛闪着光,“吉格,检查那本书!”

“鼻子”将它从埃勒里手中抢走。

“但我已经测试过了,没有密文啊。”吉格说。

“别管什么密文了,我们要找的是一串名字。在纽约电话簿里,你可以找到所有的名字!找找看名字旁边有没有留下记号——针孔、铅笔点、指甲印——什么都行!”

“可否请哪位先生借个火?”埃勒里哀怨地说。

吉格从他当做临时实验室的隔间回来时,火车正驶进华盛顿车站。

“没有记号。”他咕哝道,“什么也没有。书完全是刚印好的样子。”

“在纽约那个接头处也没有别的人试图离开。”“抽搐”小声抱怨道,“艾尔从巴尔的摩打电话来了。”

椅子里的男人缓缓地说:“那么他确实是诱饵。他们认为他可以引开我们的注意,这个时候另外的人就可以逃走。不过他们还是会被我们截住的。真正的童子军迟早要从那栋楼里溜出来。‘抽搐’,让艾尔给纽约打个电话,告诉马诺如果还有人从那儿出来,他可以开始割喉了……好了,你。”他看着埃勒里,“你穿上衣服吧。”

首都快线停在华盛顿车站。比起受人尊敬的作家侦探来,埃勒里看上去倒更像个流浪汉。他捡起雨伞,随意地说了句:“我走的时候是会从背后被射死呢,还是一切都已经两清了?”

“等等。”那怪物说。

“怎么了?”埃勒里说着,紧张地抓紧雨伞。

“你要带着这把雨伞去哪儿?”

“雨伞?”埃勒里茫然地低头看着它,“噢,您自己检查过的——”

“确实是这样。”现在那女人般的声音变得凶狠起来,“我确实检查过——错误的部分!它在伞柄里。你把账本的内页都卷起来,塞到空心的雨伞伞柄里去了!把雨伞抢过来!”

埃勒里被“抽搐”制住了,他看着“鼻子”把伞柄毁掉,看得入了迷。

彻底毁掉之后,休息室的地上除了竹子碎片什么也没有。

怪物站了起来,痛苦的双眼仿佛冒着烟。“把他赶出去。”他哑声说,“把他赶出这里!”

二十六分钟之后,埃勒里被护送到了华盛顿一栋十分重要的建筑中。他来到一个十分重要的政府部门,进入十分重要的官员的私人办公室。

“我是纽约来的信使。”埃勒里说,“我为您带来了黑账本。”

在联邦法院,埃勒里又一次见到了那头怪物。休庭时间里,他们在走廊上碰到。法警、律师和新闻记者环绕着毒枭,他看起来像个自知大难临头的罪犯。然而,在看到埃勒里的那一刻,他的表情立刻明亮了起来。他拖着埃勒里的手臂把他拉到一边。

“让这些猴子暂时离开吧!”他喊道,然后可怜地说,“奎因,你真是救了我的命。这些家伙快把我弄疯了。在那该死的火车上是你技高一筹,我一直在问自己你是怎么做到的。不在你身上,不在你身体里面,不在电话簿或者雨伞里。到底在哪儿?能不能请你告诉我?”

“我并不在乎落井下石。”埃勒里冷冷地说,“对你这种人我不在乎。我当然会告诉你。电话簿和雨伞都是转移注意力用的。我得让你自作聪明地将时间都花掉。账本一直在我手上。”

“你说什么?”怪物号叫道。

“你只是被账本的体积和大量内容给摆了一道。你根本没有花时间思考,体积和内容是可以缩小的。”

“嗯?”

“缩微胶卷。”埃勒里说,“战时,政府用它来将部队通信中每封信的面积减小到四分之一平方英寸。即使是一吨普通邮件——八万五千封信——

变成缩微胶卷也不过是二十磅的重量。我只需要把那五十二张六英寸乘以八英寸的纸拍下来,变成缩微胶卷。其结果长十三英尺、不到半英寸宽。如果紧紧地卷起来……”

“但你说在你手上。”隆物困惑地说,“我敢赌一百万,你手里没有藏东西……”

“我可不会下这么愚蠢的赌注。”埃勒里说,“不,胶卷藏在某样东西里——事实上,在两样东西里。从纽约到华盛顿,我一直在用火柴去点燃它。”

“火柴!你把它点着了?”

“蛮好的,不是吗?噢,它装在防火容器里,是一个大小刚好的旧弹壳,紧紧地把它钳住了。容器卡在我烟斗最底下——这是我带着的东西里头你们唯一没有搜过的。这烟抽起来成了黄铜的味儿。”埃勒里说,“但只要我一想起那些学会抽你的大麻的孩子们,还有那些注射你的海洛因的少年,我就会觉得这都是值得的。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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