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世间,人的嘴巴比任何东西都可怕。

关根雪江站在桌子前面,愣怔了很长时间。

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离调解开始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为了使自己尽快平静下来,她坐在了椅子上。

按照规则,如果是熟人,调解委员应该回避。小城市跟大城市不一样,常年在小城市当调解委员的,谁都碰到过一、两次熟人。

关根雪江去年就碰到过一次。雪江大学毕业以后,在县立图书馆里,当过很多年的图书管理员,那时候,有一位地名研究专家,经常去图书馆查资料,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成了熟人。这位地名研究专家提出申诉,要求解除他跟养子的关系。

关根雪江向书记官说明情况,换了一个调解委员。

但是,菊田好美,还有她的母亲时泽系子,能算是熟人吗?自己没有跟她们说过一句话,要说认识呢,关根雪江知道她们是谁,她们却不知道雪江是谁。

关根雪江闭上眼睛,十二年前,不,十三年前的情景,立刻浮现在了自己眼前。

当时,关根雪江一家,住在县营住宅区,那是一片特大住宅区。当时,关根雪江的大女儿瑞希,已经在一家食品批发公司上班了,小女儿奈津子在县立高中上二年级。丈夫是一个小学教师,因病停职两年以后,三个月以前退职在家中疗养。以前被诊断为自律神经失调症,最终诊断为心身症,需要定期去精神病科治疗。

那时候,关根雪江眼前一片漆黑,几乎失去了生活的勇气。

关根雪江受到的打击够大的了,没想到梅雨季节刚过,小女儿奈津子突然不上学了。

“身体不舒服。”奈津子每天早晨,都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面,说着这句话。

关根雪江问她哪儿不舒服,奈津子也不说话,给她量体温,她也不让量。这点小事算什么!开始雪江是这样鼓励奈津子的,但不起任何作用。

关根雪江突然担心起来,要带着奈津子去医院,奈津子大哭大叫地反抗着,就是不肯去。雪江认为问题严重了,奈津子不是身体不好,也不是逃学,而是可怕的“不登校”。

关根雪江很困惑,她想不到奈津子“不登校”的原因。

奈津子学习成绩不算不好,上课也觉得有意思,还参加了学校的曼陀铃俱乐部,每天都热心地练习弹曼陀铃,并且担任棒球队的干事,男孩子有时候,甚至把电话打到家里来。雪江一直认为,奈津子正在愉快地度过她的青春时代。

关根雪江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奈津子也许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因为奈津子从来不跟雪江,诉说班上的事情。一问奈津子,得到的回答是:“没有的事!……”雪江也去学校问过班主任老师。班主任老师歪着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奈津子会受谁的欺负。

与此同时,关根雪江发现,奈津子珍藏的陶质存钱罐不见了。奈津子从小就喜欢存钱,每年得到的压岁钱,她都塞进存钱罐里。雪江让她把钱存到银行里,她说不愿意把存钱罐摔了。那个存钱罐里,存下了可能有十万,不,还不止十万。

奈津子用那些钱干什么了呢?关根雪江一问,奈津子开始说不知道,后来又说什么“也许是小偷进来过,要不就是姐姐给偷走了”。

放暑假以后,奈津子的情况开始好转。首先是不总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憋着了,还有就是表情也变得开朗一些了。关根雪江认为:这是由于学校放假带来的变化,因此更加怀疑,奈津子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

另外,关根雪江心里,还是放不下存钱罐的事,是不是在谁的威胁之下,奈津子把钱拿出去了呢?报纸和电视上经常报道,发生在学校里的恶性恐吓事件,莫不是奈津子也受到了恐吓?

关根雪江抱着不安和疑心,守候着奈津子,只要奈津子有好转,她就谢天谢地了,至于原因嘛,以后再调査。渐渐地,奈津子不再让雪江担心,到了八月中旬盂兰盆节期间,雪江叫她一起上街买东西,她也跟着一起去了。

一天,关根雪江带着奈津子,在附近的一家超市买东西。奈津子说想吃生鱼片,雪江就拉着她,到特价品那边挑选起生鱼片来。忽然,雪江觉得有人在朝这边看。扭过头去,发现通道那头,站着一个高个子姑娘,穿的是跟奈津子一样的校服,手里拿着网球拍,肩上背着运动员专用包。

那姑娘的眼神很可怕——这是关根雪江的第一印象。姑娘仰着下巴,挑衅似的看着这边,不是在看雪江,而是紧紧盯着奈津子。那时候奈津子的反应,关根雪江直到现在都忘不了。只见奈津子低下头去,脸色苍白,转眼间就变得铁青的嘴唇,不住地抖动着。

关根雪江压低声音,小声问道:“那个人是谁?”奈津子没有回答。雪江回过头去再看的时候,那个姑娘已经拿了一袋点心,扭头向收款台走过去了。看上去好像是姑娘的母亲的女人,正在收款台等着她呢。那个女人的头发染成棕色,穿一件天蓝色的夏用薄毛衣,一条印花荷叶裙,总之是一个打扮入时、穿着华丽的女人。

从那天开始,奈津子又不出门了。关根雪江干脆直接问奈津子:“那个女孩子就是欺负你的人吧?”

奈津子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别管我!……你要再管我的闲事,我就死给你看!……”

最让关根雪江伤心的是,自己跟丈夫都没有办法商量。对雪江来说,家里等于有两个“不登校”的孩子。丈夫憋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说。心身症这个病名,也把关根雪江搞得很痛苦。

婆婆是个特别爱面子的人,再三嘱咐雪江,千万不能把去过精神病科,看病的事情告诉别人,说什么这不只是她的儿子,以及关根雪江的丈夫的问题,传出去的话,连瑞希和奈津子都找不到婆家。

关根雪江最怕的也是这个。

疏远和蔑视有精神病的人,是社会上普遍的偏见,关根雪江的心里,从小就被自己的祖父、祖母、乃至父亲、母亲,植入了这种偏见,哪怕是对自己的丈夫,她也很难消除这种偏见。

在超市里看到的那对母女两人,关根雪江很快就通过街道委员会,打听出来了。她们住在县营住宅区最南边的K栋,姓“时泽”。独生女儿名叫好美,跟奈津子一样,也在上高中二年级,是奈津子隔壁那个班的。

关根雪江好几次,都想找到时泽家去,质问她们母女:“好美到底是怎么,欺负我们家奈津子的?”并且要求好美向奈津子道歉,从此不许再靠近奈津子一步。

由于种种原因,关根雪江始终没有找到时泽家去,对此,她一直到今天都在后悔。奈津子说了,“再管我的闲事,我死给你看!”女儿痛苦到这种程度,做母亲的,却没能为了解除女儿的痛苦,去敲开时泽的家门。

关根雪江害怕,不想把事情闹大。如果在县营住宅区里闹哄起来,奈津子“不登校”的事情,就会弄得尽人皆知,搞不好连丈夫是精神病的事情,都会被人知道。所以,关根雪江最终也没采取行动,一直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在人世间,人的嘴巴比任何东西都可怕。

关根雪江睁开了眼睛,从对往事的回忆中,回到了现实中来。

当时的想法深深地埋在心底,一直隐隐作痛。

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离调解开始时间还有三分钟。关根雪江还在犹豫。不是熟人,但也无可否认,自己对时泽母女,抱着一种类似仇恨的特殊感情。自己虽然是个外聘调解委员,但也算是国家公务员。

还是回避吧。关根雪江再次闭上了眼睛。一辆大红的丰田STARLET,顿时浮现在了关根雪江的脑海里。

时泽系子的日子,过得好像还很幸福。时泽家虽然跟关根雪江家,同住一个住宅小区,但时泽系子从来都穿高档衣服,买高级食品,开着大红的丰田STARLET去美容店串门子。

关根雪江骑着自行车,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要上一个大坡,当她满头大汗地,拼命踏车往上爬的时候,经常被那辆大红的丰田STARLET超过去。关根雪江的自行车的车筐里,从来都装着很多卖便宜东西的广告单。

为了照顾丈夫,雪江离开工作了很多年的图书馆,不节省是不行的。虽然婆婆每个月都给钱,但只够付丈夫的医疗费,一家四口四张嘴,全靠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女儿瑞希那点微薄的薪金。

这点小事算什么——这么一句口头禅,其实经常是含着眼泪说出来的。

秋天,那辆大红的丰田STARLET,忽地从县营住宅区消失了。原来,时泽家在郊外,盖了一所独门独院的大房子,于是他们就搬家了。据说因为时泽系子的丈夫,是一家空调设备公司的课长,所以,新房子连空调设备,都是最现代化的。

但是,时泽一家后来怎么样了呢?

刚才在楼梯上看到的时泽系子,显得老多了。花白头发,体形也完全是一个老女人的体形。邋邋遢遢地穿着一条松紧带的裤子,连腰带都没有。按说她的年龄,比关根雪江还要小三、四岁呢,看上去却有六十好几了。怎么看也不像住在郊外的独门独院的高级住宅里,悠闲自得地过日子的有钱人家的太太。

关根雪江的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笑容。奈津子虽然由于“不登校”,没怎么去过学校,但总算混了一张高中毕业证。毕业以后考取了牙科保健员的资格,受雇于一家私人牙科诊所,被这家诊所的少爷看中,很快就和对方结婚了。

在婚礼上,新郎的发言中,有那么一句话,至今在关根雪江的耳畔回响着:“借此机会,请允许我向培养了这么善良,这么诚实,这么贤惠的奈津子的父母,表达我最诚挚的谢意!……”

前年,奈津子生了个儿子,每个月,他们都要开着她那辆红色的德国车,带着儿子来看望关根雪江。奈津子生活得很幸福。

菊田好美,不,时泽好美那边怎么样呢?嫁了一个年纪轻轻、却不怎么正经的男人,生了三个孩子,到头来还得为了离婚,跑到家庭裁判所来哭鼻子。

赢了!我们家奈津子赢了好美!一种露骨的情感涌上心头。

这时,调解室的门开了,走进来的是绵贯邦彦。

“嗯?怎么还没有过来?”

关根雪江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十点整。

“我去叫她吧?”关根雪江想点头,却没有动作。

“怎么了?还不能叫?”绵贯邦彦觉得,关根雪江的表情有些奇怪。雪江抬起头来:“您能过去叫一下吗?”

“那当然。这又不费什么事,我去叫。”绵贯邦彦把门关上,去叫菊田好美了。

不是想报仇,而是想知道,时泽母女后来过得怎么样。关根雪江想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时泽母女是怎样沦为不幸的。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呀!雪江并不内疚。

她用左手抚摸着自己的右手腕。似乎感到当年那辆大红的丰田STARLET,从后面超过自己的时候,卷起了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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