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觉得自己已经老了的感觉,还不如四年前抱起第一个外孙的时候强烈。

星期二和星期四,倒完垃圾,吃完烤面包,然后直奔家庭裁判所的家政调解委员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关根雪江养成了这样的生活节奏。

关根雪江穿好灰色西服,再次返回起居室,看着电视画面左上角显示的时间,对了一下手腕上的表。

得赶紧出发了,如果错过了九点零二分那趟公共汽车,还得再等半个小时。那样的话,虽然也勉强能够赶得上,十点开始的调解工作,但是,雪江不想气喘吁吁地跑进调解室,那样的话,会影响自己的个人形象的。而且现在负责调解的,是刚刚接手的一件离婚案子,在见当事人之前,需要跟另一个调解委员碰头交换意见。

关根雪江对丈夫说了一声“中午回来”,就慌慌张张地往外走。看到装饰着玄关的鸭跖草的白花,雪江忽然想起:昨天,自己过生日的情景。五十九岁了,但是,雪江对这个年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

女儿们打来电话,在祝母亲生日快乐的同时,也撒娇地说什么“妈妈快六十岁了,岁数不小了”。要说对这些话,没有任何感觉,那可是说谎,不过,关根雪江并不打算像男人那样,履行所谓“六十岁-退休-养老”的公式。她现在觉得,自己已经老了的感觉,还不如四年前,抱起第一个外孙的时候强烈。

公共汽车上的座位,七成坐着满脸皱纹的老年人。男的沉默寡言,女的吵吵嚷嚷。老太太们的话题,无非就是儿媳妇多么刁钻,邻居多么恶毒,丈夫家的血统多么高贵……叫人联想到表演说漫才的那些家伙们。老太太们说的漫才,恐怕得一直说到市综合医院的候诊室。

关根雪江在距离综合医院,还有两站路的裁判所那一站下车。她喜欢下车的那个瞬间,解放感和小小的优越感,混合在一起的情感,忽然从心底涌了起来,一直传到手指尖。

市家庭裁判所不是一座独立的建筑,而是位于地方裁判所的二楼和三楼。走廊朝南,跟明亮的家庭裁判所,形成了鲜明对照的,是陷入深刻的家庭纠纷的人们,那一张又一张忧郁的脸蛋子。

关根雪江从正面楼梯上楼以后,轻轻地推开了家庭裁判所书记官办公室的门。

“早上好!……”爽朗明快地跟关根雪江打招呼的,是家政部里,一位三十多岁的书记官——堀田恒子。恒子特别善于接待老年人,没有女性书记官常有的那种装模作样。二楼的工作人员,都叫她“女官”,男性调解委员都说,如果世界上当老婆的,都能像恒子那样,就用不着离婚调解了。

堀田恒子用修长的手指,翻阅着卷宗问道:“关根女士负责调解的是一个新案子吧?”

关根雪江不慌不忙地在出勤簿上盖了章,转过脸来答道:“是的。”

“绵贯先生来了吗?”

“来了。刚才在休息室看见他了。”恒子脸上带着同情的神色,压低声音说:“跟绵贯先生搭档,关根女士觉得够为难的吧?”

关根雪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暧昧地点了点头。调解案子的时候,不是一个人在做,还有一个搭档。一般来说,搭档应该是两个合得来的人配对,但是,安排谁跟谁配对,都是由家政部决定的,就跟抽签似的,碰上谁算谁,就看运气好不好了。就家政调解委员的现状而言,合不来的搭档太多了,不过呢,也不能说没有合得来的,可以说是有喜有忧吧。

关根雪江跟这次碰上的搭档,完全就合不来,运气真是糟透了。搭档名叫绵贯邦彦,六十八岁,以前是个中学校长。这个绵贯非常顽固,一点儿都不肯通融。对想离婚的女人,总是给予非常严厉的批评,在家庭裁判所是出了名的。

以前,关根雪江跟绵贯邦彦搭档,调解一件离婚案的时候,亲身感受了很久没有感受过的“男尊女卑”。一般而言,男性调解委员,特别是上了年纪的男性调解委员,都倾向于女人要做“贞淑之妻”,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那次雪江跟绵贯负责调解的,是一个经常遭受丈夫毒打的女性,提出离婚的案子,不料,绵贯邦彦劈头就是一句:“畜生,你想让你的孩子,成为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吗?”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叫关根雪江顿时目瞪口呆。

关根雪江走出书记官办公室,向调解委员休息室走去。

今天调解的对象,也是一个想离婚的女人,而且有三个孩子。半个月以前,关根雪江就知道这回的搭档又是绵贯邦彦了,从那个时候开始,关根雪江就开始紧张了。如果自己不有意识地,站在想离婚的女人这一边,就很难保证调解的公平性。

休息室里,已经有十五位调解委员了。大家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接了新案子的两组调解委员,并没有跟大家一起聊,而是分别占了两张小桌子,在那里碰头。绵贯邦彦就站在窗户跟前,眺望着满院子耀眼的新绿。

“绵贯先生!……”关根雪江叫道。面无表情的绵贯慢慢转过身来。

关根雪江恭恭敬敬地,向绵贯邦彦鞠了一躬:“我是关根雪江。再次跟您合作,请你多多关照!……”

“啊,也请你多多关照……”

今天的绵贯邦彦,完全不是以前那种妄自尊大的态度,浑浊的眼睛没有一点霸气,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在一张小桌子前面坐下,关于调解的事情,他们相互商量了五分钟,绵贯邦彦一直没有精神。雪江焦急起来,不由得问道:“绵贯先生,您身体不舒服吗?”

“倒是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不过……”棉贯邦彦犹豫着答应一声。

原来,绵贯邦彦去医院检查身体的时候,拍了一张胸部X光照片,发现了一块不好的阴影。昨天接到保健中心通知,让他再去医院做检查。

“浑蛋,这点小事算什么!……”母亲这句早就听惯了的口头禅,差一点儿从关根雪江的喉咙口里冒出来。

关根雪江的母亲是前年去世的。母亲是一个刚毅好强,很有傲气的女人,对女儿雪江的教育非常严厉。只要关根雪江闷闷不乐,或者伤心掉眼泪,母亲马上就是这句口头禅:“浑蛋,这点小事算什么!……为那么点小事,就哭鼻子值得吗?……这点小事算什么,赶紧把它忘了!……畜生!……”

关根雪江不知不觉地,也学会了母亲这句口头禅,经常对自己那两个“窝里横”的女儿,说这句口头禅,也经常对自己那个企图逃避社会的丈夫说,更经常对受到挫折的时候的自己说。

关根雪江掩饰着自己脸上“浑蛋,这点小事算什么”的表情,因为她知道,一个对自己的健康,失去了信心的男人,是非常脆弱的。

“肯定是弄错了。在那么一个奇怪的小房子里,照的X光照片,有那么准吗?”

“要是弄错了就好了……”

绵贯邦彦竟然连怎么逞强装硬汉都忘了。三年前老婆去世,想到不久的将来,连个陪床的人都没有的、孤独的住院生活,绵贯情绪低落。

“今天的调解工作,以你为主!……”绵贯邦彦说完这句话,就匆匆地上厕所去了。

关根雪江叹了口气,视线落在摊开的卷宗上。

平成十四年(2002年)第315号夫妻关系调解案

申诉人:菊田好美,现年二十九岁

被申诉人:菊田宽治,现年三十岁

如果,绵贯邦彦是那样一种精神状态的话,这次调解对菊田好美来说,也许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关根雪江继续阅读着申诉材料。她已经读过两遍了,大体情况也已经掌握。

菊田宽治与时泽好美从高中时代,就开始谈恋爱了,八年前结婚。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孩儿。分别为八岁、六岁、五岁。根据长女的年龄来分析,菊田宽治与好美当属近年来流行的,所谓“未婚先孕,奉子结婚”的方式。

几年以前,夫妻两人的关系开始冷却,去年开始分居。现在,菊田好美带着三个女儿住在娘家。菊田好美曾多次向菊田宽治,提出协议离婚,但是,菊田宽治不予理睬,她只好到家庭裁判所,请求调解离婚。

那么,她的申请理由呢?

调解申请表上,事先印好的申请理由栏的示例,大部分都被菊田好美画上了圈——“性格不合”,“第三者插足”,“酗酒”,“浪费”,“精神上的虐待”……

两个月以前,家庭裁判所的调查官跟菊田好美面谈的时候,好美直截了当地说:“跟丈夫在一起生活,还不如死了好,想尽快离婚,越快越好。”

“畜生,绵贯邦彦怎么还不回来?”关根雪江不由得朝门口看了一眼。这时,一个退休以前,当过检察官的调解委员走进来,以前当过保健医生的搭档向他鞠躬。

“也许绵贯邦彦从厕所出来以后,直接去三楼的调解室了吧……”想到这里,关根雪江拿起卷宗,走出了休息室。

跨上楼梯的时候,前边有几个人正在往楼上走。关根雪江一眼就判断出,那是菊田好美一家。好美穿着一身朴素的西装,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女孩子穿着连衣裙,一个五岁左右的女孩子,穿着幼儿园的园服,拉着她的手的,是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妇女——从年龄上可以断定,那是孩子的姥姥,菊田好美的母亲。

正在上楼的二女儿,不知道怎么掉了一只鞋,小女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关根雪江决定上前打个招呼,于是加快了上楼的脚步。她想对好美说,我是调解委员,负责调解你这个案子,不用紧张……

大概是听见了雪江的脚步声,好美和她的母亲同时回过头来。

关根雪江愣住了。弄明白自己为什么是这种反应,关根雪江用了好几秒钟的时间。

关根雪江觉得:自己见过菊田好美!……不对,确切地说,应该是见过菊田好美的母亲!

菊田好美的母亲,表情很紧张地向关根雪江打了个招呼:“请问,接待室在哪儿?”

“您指的是申诉人接待室吗?在那边。”

“那个……”这回说话的是好美,“不会跟被申诉人在一起吧?”

“不会的,接待室是分开着的。”

菊田好美和她的母亲,向关根雪江略施一礼,领着孩子们到申诉人接待室去了。

关根雪江走在排列着很多调解室的楼道里,她觉得自己的腿在发抖。

怎么在这里碰上了呢?绝对没有认错!……

“那个女人”的脸庞,关根雪江是不会认错的!……

关根雪江走进第三调解室一看,没有绵贯邦彦的影子。她把卷宗往桌子上一放,匆忙翻阅起来。

关根雪江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在找到户籍誊本之前,首先看到了好美填写的表格,里边写着的旧姓。

果然是她!……菊田好美的旧姓是——“时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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