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信着一个连形状都没有的东西,就这样一直活下去。山名悦子从心底里,想为这样的男人呐喊助威。

二月一日。

这一天,山名悦子和加藤印刷厂厂长的脸上,都挂着笑容。《R警人》二月号如期出版了。悦子随意翻阅着,纸页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山名悦子的目光,停留在了近藤宫男的照片上。文章也刊登出来了。近藤宫男自然没有,提他在看守所当看守的事情,而是一封信,是写给他那个想当警官的大儿子的。

近藤宫男的稿子,是山名悦子在加藤印刷厂校对的时候收到的,差一点儿就来不及了。当时,山名悦子已经断念了,突然收到近藤的稿子以后,高兴得跳了起来。

后来,近藤宫男打来了电话,潇洒地对悦子说,因为你当了我一夜的战友。想想那天晚上的事情,简直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悦子越来越认为近藤的“看守眼”是有道理的。山野井三郎和惠美子合谋,杀害了久谷一郎。只有这样来分析,这个事件才符合逻辑。

正如近藤宫男所说,关于两个人合谋的事实,从当时报纸上的报道当中,也可以得到启发。比如说失踪前一天,山野井三郎跟惠美子打架,山野井三郎打了她的脸,可是,惠美子的眼睛却戴上了眼罩。另外,超市收款台的服务员看见,她的手腕和手背,上面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是经常遭到殴打。殴打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久谷一郎。久谷一郎对惠美子,抱有一种偏执的爱,所以,才会在电视台的摄像机前面痛哭流涕,并且扬言,要杀死山野井三郎。稍加分析,就可以得出结论,久谷一郎对惠美子施行暴力,所谓“夫妇间的暴力”。

山野井三郎和惠美子合谋杀害久谷一郎的动机,也可以在这里找到答案。经常被丈夫毒打的惠美子,心里的恐惧感,是常人难以理解的。不管她逃到哪里去,都会被丈夫追回来,追回来以后,将遭到更加残酷的毒打。惠美子所遭受的家庭暴力,已经到了要么自己自杀,要么杀死对方,除此之外,没有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更好的办法的程度了。悦子觉得:自己能够理解惠美子的心情。

语言暴力会在人的心里留下伤痕,生活在这个社会上的人,几乎都遭受过语言暴力。身体遭受暴力以后,所留下的伤痕就更为严重了。心里想起来身体就会痛,看到身上的伤痕,心就又会痛,哪怕只遭受过一次暴力,也会留下永远的伤痛。

不杀掉久谷一郎,两人远走高飞——这个方案,山野井三郎和惠美子两个人,当然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山野井三郎有一个患有“对人恐怖症”的母亲,不敢见人,也不敢出门,他不能丢下她不管。山野井三郎是在母亲的溺爱中长大的,也理解母亲作为一个“小妾”,所承受的悲哀。也许,正是由于生长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的缘故吧,事件发生以后,洪水般的新闻报道中,把山野井三郎的个人隐私,暴露无遗。除了惠美子以外,没有一件关于他的恋人或情人的事情。这就是说,他只爱惠美子一个人,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爱。他想让惠美子只属于他一个人,于是决定设计杀死久谷一郎。

但是,就算他可以不露马脚地,杀死久谷一郎,警方迟早会查出,他跟惠美子之间,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在刑警的严厉审讯之下,就算自己能坚持下去,惠美子恐怕连一分钟也坚持不下去。于是,从小就非常聪明的山野井三郎,想出了一个通过所谓的“正当防卫”,来杀死久谷一郎的高招。

然而,用什么手段激怒久谷一郎呢?那就是先假装跟惠美子闹翻,当着外人的面殴打她,让她失踪,造成山野井三郎杀害了惠美子的假象。

山野井三郎早就听惠美子说过,久谷一郎对惠美子的所谓“爱情”,是非常偏执的。惠美子简直就是久谷一郎的一件私有财产,他绝对不能容忍,任何人擅自碰她一下。所以,当他知道了惠美子的情夫,是山野井三郎以后,就咬牙切齿地发誓说,要杀死山野井三郎。山野井三郎预料到,自己从看守所里被放出来以后,久谷一郎肯定要来刺杀他,而且,身材矮小的久谷一郎,肯定会手持凶器前来袭击,那时候趁机夺下凶器将其杀死。如果被判正当防卫,当然是无罪释放。就算防卫过度,顶多也就被判一、两年的刑,并且,很有可能是监外执行。

问题在于怎样表演……

如果不能确信:山野井三郎杀死了惠美子,久谷一郎是不会行动的。于是,山野井三郎和惠美子就开始演戏了。山野井三郎先是当着邻居的面,痛打了惠美子几顿。他们本来有一辆深蓝色的保时捷,但他故意开那辆红色的,出现在“失踪现场”,为的是引起人们的注意。还有铁锹把上的指纹,和吉普车后部惠美子的头发,都是他导演的。如果仔细想一想,就会觉得奇怪,没有被偷走的铁锹的锹把上,怎么会留下了盗窃者的指纹呢?

惠美子表演得也很出色。她哭着给朋友打电话,说怕山野井三郎杀了她。两人做完上述表演以后,就等着新闻媒体和警察忙活了。果然,媒体和警方,都按照他们编写的剧本出场,认定山野井三郎是一个凶暴的、黏住就不放的第三者,是他杀死了惠美子,并且将其埋在了不为人知的深山老林里。

山野井三郎非常轻松地,接受了警方的严厉审问,审了很久,当然什么也没有审出来。这也不难理解,不管怎么说他没有杀人。测谎仪用了三次,没有任何反应。为了保持体力,他在看守所里,一有时间就练腹肌,做俯卧撑。这个打高尔夫球和滑雪,本来就具有职业选手水平的赤面鬼,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等着从看守所出来以后,迎击久谷一郎了。

他的计划获得了圆满的成功!……

这是一个一般人想不出来的杀人计划。对一般人来讲,就算最终会被释放,经历这么一场,也会丢掉工作,无言面对亲友。但是,山野井三郎不用工作,父亲留给他的遗产,够他吃一辈子的啦。至于面子,更是与他无缘,没有面子他也过得挺好。新闻媒体怎么折腾,他都不在乎,只要能把惠美子弄到手,什么都无所谓了。

山野井三郎在他的供词里说,他跟惠美子站在超市的停车场,谈了五分钟就分手了。只有这一句是实话。两人谈话的内容是:一年以后的这一天,在临县某市,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相见。可谓算计到家了。

如果说,他还有一点误算的话,那就是他没想到看守所里,有一位练就了一双“看守眼”的看守——近藤宫男。

不对,还有他没有想到的……山名悦子又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情。

在那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的停车场,悦子和近藤在卡罗拉里,一直等到天亮,但是,惠美子一直没有出现。山野井三郎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一动不动。恐怕前一天晚上,他也在这里一直等到天亮吧。

山名悦子认为:惠美子利用了山野井三郎对她的爱恋。惠美子通过假装杀人的手段,把自己隐藏起来,人间蒸发了。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践约。她跟山野井三郎不一样,她不能冒着被新闻媒体炒作的危险,再次露面。这个社会是不会原谅她的。人间蒸发的理由很简单,她原来是个每天不厌其烦地,照顾公公的“孝顺儿媳妇”,怎么能住到山野井三郎的小洋楼里,那不是天大的丑闻吗?

山名悦子的想象越来越丰富。现在的惠美子,一定已经在一个谁都不知道,她的去向的新的城市里,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她一定从山野井三郎那里,拿到了一大笔钱,用这笔钱做一次整容手术,一定变得更加漂亮了;她再去找一个,甚至再找两个、三个男人,也是绝对没有什么问题的。

惠美子想的是,永远埋葬每天殴打她的丈夫,永远离开让人厌烦的、卧病在床的公公,重新开始自己新的人生。女人只要有了明确的目的,就是做娼妇也在所不惜。她在咖啡馆里认识山野井三郎,与其说是邂逅,倒不如说,她偶然找到了一个替她杀死丈夫的男人。

山名悦子呼地吐了一口气。

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半了。山名悦子把两本《R警人》塞进包里,起身离开了教养课。两本《R警人》,一本送给久保田安江,一本送给近藤宫男的夫人有纪子。

近藤宫男今天晚上,肯定还要到那个餐馆的停车场去。他一定要确认一下,自己那双经过二十九年的漫长岁月,练就的神奇“看守眼”。等候在餐馆靠窗的位子的,当然还有山野井三郎。

山名悦子甚至羡慕近藤宫男这样的男人。坚信着一个连形状都没有的东西,就这样一直活下去。悦子从心底里,想为这样的男人呐喊助威。

加油啊!地窖刑警!……

在走向大门的时候,她遇到了从更衣室里,走出来的女警官高见。

“再见!……”两人同时说道,并且,同时向着对方鞠躬。

山名悦子突然觉得好笑。因为她看到高见没有穿警服,而是穿了一件大红的双排扣大衣。女警官髙见看上去显得年轻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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