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只剩下蛆如后悔,啃噬你的皮肤。

——波特莱尔(CharlesBaudelaire)《死后的悔恨》

黑暗中,死者始终是醒着的。

躺在黑夜里,他心里想的是:“这真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活着的时候,怎么自己就没想过可以藏在这种地方呢?也对,严格说来,这算是个意外的场所,所以活着的人才会找不到他吧?

死人的心情,活人是无法体会的。

活人有好几次从他身边经过,或是来到他附近,但他们大概连做梦都想不到他会躲在这种地方。

然而,他并没有玩捉迷藏时的紧张亢奋。他死亡的肉体不但早就不会分泌肾上腺素,更无时无刻地不在朝腐败迈进。

然而越是如此,死人的心里越是放心不下自己未完成的事。这是他生前的心愿,就算如今人已经死了,这些牵挂还是笼罩着他的魂魄——就像是某种使命。

——使命?魂魄?

他自问自答,想了片刻后,不禁在心里苦笑。

——自己明明就死了,却还是被生前的使命感所驱使。尽管肉体正逐渐毁灭,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意识却依旧存在。意识?这应该叫做脱离了肉体的魂魄吧?难道生命真的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而就是这种原理在操控着已经成为活尸的自己?……

不过,他强烈感觉到这魂魄终有一天也会和肉体一样消失殆尽。他直觉认为这只不过是上天一时兴起的恶作剧,是死囚意外得到的缓刑。

一直躲下去也不是办法——死者重新思索着。

——待会儿从这里出去,把该做的事做完后,找个真正可以安息的地方,静待肉体和灵魂消失的那天。因为死人复活的蠢事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

“如果那个叫法林顿的家伙真的存在的话,就算是尸体我也要见上一面。”

派屈克·杭特从床上坐起,开口说道。他语带嘲讽、中气十足,不过,头上的绷带被从窗户射进来的晨光一照,还是挺吓人的。崔西等护士收拾好点滴的器具后问道:“所以你是说根本就没有休伯特·法林顿这个人?”

“没错!”杭持愤恨地说:“这全是威廉·巴利科恩和吉姆·费尔德搞的鬼。我和他们大学时代同是话剧社的,所以我很清楚这种下流的伎俩。”

“下流的伎俩?”崔西身旁的福克斯问道。年轻的刑警因为睡眠不足,看起来比躺在床上的病人还惨。

“对,这是之前就有过的著名手法。在好莱坞的全盛时期,其实就有这种事发生过。在那浮华的世界里,有个狡猾的广告商,为了让自己的客户——那些过气的制片、导演再受到外界瞩目,而想出了这种高明的宣传手法。他策划让报纸的影剧版刊登这么一篇报导:‘东岸名制作人休伯特·法林顿先生上周打了通长途电话给新锐导演威廉某氏,共花费四百九十二美元,似乎有什么巨作正在洽谈中。’

“当然,法林顿先生是不存在的。那是捏造的人物,广告业者经常在影剧版上放这种假消息,努力帮不卖座的导演做宣传。可是只要是聪明人,一看就知道——”

“……是吗?我好像也有听说过。”崔西说。

“是呀,那时帮影剧报纸《好莱坞报导》撰稿的人中,有一个叫吉姆·汉纳根的男子发现了这场骗局。有一天,他在自己的报导里写道:‘名制作人休伯特·法林顿先生昨天夜里因心脏病发逝世……在此谨祝他一路好走,荣归西方极乐。’——好莱坞最具传奇性的笑话莫过于此。”

崔西大大地叹了口气。

“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分派,你是那个聪明的记者。吉姆·费尔德是狡猾的广告商,而威廉·巴利科恩就是不卖座的导演。这么说来,你也知道与这边渊源颇深的另一位登场人物南贺平次啰?”

杭特喜形于色地挑了挑眉,但也许是拉到了伤口,他的脸立刻又皱成一团。

“那还用说,我当然知道那个炒地皮的流氓。这真是个大笑话,一开始就是因为那家伙,才会有今天这些事发生。威廉·巴利科恩就是从这里下手,逮住机会翻身的。反正呀,自从他在美国越战时期拍了那部宝座的电影‘灰熊和西贡摇滚’后,就没有人记得他的存在了。那家伙本来就没什么才能。你知道那部畅销电影我出了多少点子吗?威廉因为害怕我的才能,把我从制作名单里删除……”

崔西想办法将话题拉回来:

“……所以,南贺和他们是怎样的关系?”

“嗯,南贺呀,就是个乡巴佬,趁着日圆强势时随意挥霍,把美国土地像苹果派似的切成一块块,净用些卑鄙手段搜购美国的地产,做买卖他可是完全不顾形象地热中,不过在艺术方面就是一窍不通了。那个家伙用南克·费鲁奇的名义写了一本畅销书,那也是假的,其实是一位没名气的美国恐怖小说家捉刀代笔的。”

“恐怖小说家帮他代笔……”崔西觉得很不可思议。

“就是爱慕虚荣嘛!暴发户都会有的自卑现象。”

“所以吉姆·费尔德和威廉·巴利科恩就从这一点下手?”

“你挺灵光的嘛!他们两人想要在百老汇制作一部仿巴士比·柏克莱风的摇滚歌舞剧,正在找赞助商。就在这个时候,南贺自己送上门来了。吉姆成了介绍窗口,开始和南贺交涉,但南贺是个生意人,疑心病很重,迟迟不肯点头。于是这两个人就逆向操作,决定利用他这种商人的特征。”

“向南贺施压吗?”

“正是。他们两个收买了《角灯杂志》的二流记者琼·维曼,要她捏造关于法林顿的假报导,然后让南贺看到,装作自己正在评估应该选择哪个赞助商的样子。这招正好刺激到了南贺的商人本性,那家伙虽然不懂艺术,但碰到这种有利可图的事,他是无法忍受被人抢先一步的。”

“所以你就硬是让这出戏落幕?”

“没错,我在大学的时候,就和他们讨论过这种大吹牛皮的好莱坞制作,所以一下子就猜到了。经过种种调查,我知道他们正策划要和南贺签约。我心想,就让我来终结这场闹剧吧!于是,我写了法林顿死亡的报导,更顺便让法林顿的好友——威廉家开的殡仪馆承办丧葬事宜。而且,我暗中让曾经在宴会场合上与我见过几次面的南贺知道,还灌输他出席葬礼就有机会在影剧圈里露脸的观念。威廉他们可吓坏了,因为法林顿竟莫名奇妙地让人给杀了,而南贺和我还告诉他们,我们要出席葬礼……”

“于是,你为了要出席这场假葬礼,特地大老远地跑来墓碑村,还发生了意外?”

“嗯,我是顺道来观光的,所以早在葬礼之前就到了,谁知去看瀑布的途中从那该死的弯道摔了下去……”

崔西冷冷地说道:“喜欢让戏落幕的你,现在自己也下台一鞠躬了。”

福克斯一边搔头,一边插嘴问道:“法林顿的葬礼是出烂戏。我现在知道了,不过有人亲眼目睹法林顿的尸体也是事实。你说那会是谁呢?”

杭特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怎么知道?反正法林顿这个人不存在,我可以和威廉对质,那家伙呢?”

“跑掉了。”崔西气呼呼地说:“我们警署的警员好像死人、活人都不得缘,除了你这种动不了的之外,每次去找谁,谁就逃跑。”

杭特耸了耸肩,“谁教他是个没担当的男人。为了这场假戏他可是煞费苦心,如今行不通,他就撒手不管逃跑了。我想他现在正在佛罗里达的酒吧里一边喝酒,一边想着怎样安排一场脱衣舞秀来捞钱吧?”

杭特言尽于此,崔西和福克斯从座位上站起来。要回去时,福克斯说道:“对了,《幕后花絮》的编辑在向你催稿了……不过,你两只手都骨折了,恐怕是无法工作了?”

崔西接着讲下去:“威廉如果找到新工作的话,说不定你也可以跟着去应征脱衣舞秀的闭幕人员哦!”

早上,葛林和赤夏看着诺曼随莫妮卡外出散步后,就潜进了他在阁楼里的房间。

这间房十分狭窄,连着陡梯的出入口就占了整个房间地板约六分之一的面积。铁床就放置在南倒的圆型窗户下,除了小衣橱租煤油炉之外,就剩床边的那张小桌子。房里没有电视,小桌上放着一台年代久远的手提式收音机。真是煞风景,果然是记忆一片空白的男子的房间,同样也是空荡荡的。

不过,赤夏的心里早就有了目标。她听玛莎说:“杰森小时候的那些旧东西都收在木箱里,放在架子上。”赤夏望了望房间入口处正上方的架子,上面只有一台盖着防尘罩,罩子上面满是灰尘的打字机,再上去就看不到了。于是赤夏站在椅子上,再往架上看,结果看到打字机的旁边,有一块唯一没沾到灰尘的四方形面积。可见一直到最近那口木箱都还搁在那儿。

因为房间很小,所以他们一下就找到了木箱。它就塞在床架的下方。赤夏就像找到猎物的猎犬一般匍匐在地上,把箱子拉出来,那木箱是正好可以放入一台录影机大小的扁箱子。

“嘿、嘿、嘿,分宝藏啰!”赤夏神情兴奋地说道,打开木箱的盖子。

那的确是只藏宝箱。它曾是孩童到青少年这段岁月的无价之宝,不过一朝长大成人后,就被收在衣橱深处,成了不值钱的破铜烂铁——这箱子里收藏了各种这类的宝物。像是少了扳机的柯尔特左轮手枪,伤痕累累的史波尼克号和通讯号的塑胶模型,没有鞋带、写上J·B缩写字母的单脚溜冰鞋,各种证书、奖状,一叠风景明信片,中间有一条皱痕的巨人队威利·梅斯(willieMayss)的签名照、生锈了的童子军军刀、披头四乐团“TwistandShout”专辑的宣传EP(赤夏把它放进怀里,收归已有)、画有红萝卜或辣椒、像玩具似的圆筒形罐子、边边烧焦的和平标志臂章……

赤夏一直维持着这姿势在旧物堆里挖宝也累了,于是她从箱子里拿出那只画有辣椒的罐子当凳子,“嘿咻!”一声坐了上去。葛林见状正想出声制止,赤夏却在这个时候压低了声音叫嚷道:“有了,有了,终于找到宝物了,这上面写得满满的都是耶!”

赤夏递来一个有点脏的文件套,里面装的是用打字机打的原稿。稿纸用带子整齐地绑好,第一页上面写着——

“一九六九年十月/心理治疗用札记/杰森·巴利科恩”

看来他们是找对方向了。受精神状况所扰从越南回来的杰森,大概是为了自我治疗才写了这些东西吧?文件是在二十年前的十月写的,那段期间这一带刚好发生了可怕的万圣节杀人事件。

葛林翻了翻稿纸,发现在最后的扉页里夹了好几张照片。

第一张是老照片。照片里两个小孩害羞地皱着脸笑,肩搭着肩。两人手中各自拿着玩具左轮手枪,穿着五分裤,打扮成牛仔的模样。他们身后是高大的糖枫树和墓碑的一角。“哇!好像!这两个人根本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在后方从葛林肩上偷看的赤夏说道。翻到背面,上面是用钢笔写的注记,字迹已经褪色。

一九五六年/十月三十一日/杰森和詹坶士,无敌的独行侠/六岁/于墓地

下一张照片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吧?身穿天主教祭服的青年和中年的神职人员一起合照,背后哥德式教堂的尖塔不可一世地注视着这两个人。

“在他身边的,是年轻时期的马利阿诺神父吧?”葛林低语道。

“对哦!因为是和神父在一起,所以这个应该是杰森吧?是衣着的关系吗?你有没有发现他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像詹姆士了?还是因为性格不一样?他的脸看起来比詹姆士柔和多了。”

最后一张是已经泛黄的照片剪报,帐篷里,男子们浑身上下绑着绷带,并列在横向排放的床上,靠外侧这边还看得到手臂上缠着红十字臂章、戴着钢盔的男子。其中杰森神父靠在一张床的旁边,弯下腰,对着床上的男子额头施行某种仪式。照片下方的报导部分被剪掉了,只留下一行图片解说。

“在最前线看顾临终的英勇士兵,为他们施行敷油圣礼的巴利科恩神父。”

葛林将照片和原稿收回文件套里,说道:“看样子,赤夏心上人的秘密就在这里面哟!”

“喂,你快念来听听呀!”赤夏的眼睛充满期待。

不料,这时却杀出个程咬金。“赤夏!赤夏,你在哪儿?是妈妈不好!我们偶尔也一起吃顿早餐吧……”

楼梯下方傅来伊莎贝拉的声音。葛林他们急忙把木箱放回原处,紧紧抱着杰森的原稿,从阁楼的小房间出来。

“没错,根本没有法林顿这个人。威廉拜托我帮他办个假葬礼时,我也很困扰。”詹姆士神经质地用食指扶了扶眼镜说道。

崔西和福克斯从派屈克·杭特住的医院出来后,立刻折回微笑

墓园向詹姆士进行侦讯(令人讶异的是,他竟然没有逃跑)。崔西默默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威廉跟我说这件事关系到他的一生,请我务必帮忙。他说在刚任经理就摆架子的约翰面前办场假葬礼,瞒着他、让他难堪,不是件很有趣的事吗?说来丢脸,这个诱惑对我来说,还真是难以抗拒。

“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是尽可能不要介入太深。所以我仅是提供他们情报,默许他们的行动而已。南贺对威廉和吉姆还是不信任,他表示要亲眼看到名制片人法林顿的遗体,才要考虑是否成为他们的赞助商。因此,他们无论如何都得准备一具尸体,办一场葬礼。然而,眼看葬礼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却找不到年龄相近、正好适用的尸体。那时我提议使用已经送回来的不动产商人欧布莱恩的尸体。被逼急的他们巴不得这么做,马上就同意了。”

“尸体是什么时候被偷走的?”崔西问。

“喂,可不是我偷的哦!我只是制造机会给他们而已。做完弥撒准备下葬的这段时间,通常都会把棺木送到地下室的防腐处理室,帮往生者补妆,威廉就是在那时候把尸体偷走的。”

“帮死人补妆?真是多此一举。我记得史迈利也是在做完弥撒、送往防腐处理室的过程中失踪的。也只有那个时候棺材离开了我们的视线。”

“喂!我爸失踪又干我什么事了?那件事我是真的不知情。昨天我也跟你说过了,补完妆后棺盖就盖上了,然后我稍稍离开了一下下,大概是那个时候吧,我老爸就不见了。”

崔西的表情满是怀疑,不过他暂且开这件事,回到原来的话题。

“先不谈史迈利,现在来说欧布莱恩。这件事你真的完全没有参与吗?”

崔西严厉的语气让詹姆士显得有些慌乱。

“也,也不是完全没有参与啦……因为像约翰这些看过欧布莱恩的人也都会来参加法林顿的葬礼嘛,所以我就帮尸体小小地变装了一下,帮它加了一副眼镜,贴上了胡子。我发誓我做的就只有这些了。后来就任由威廉他们自己去搞,只要事成后他们再将尸体送回墓园就好了。当然,一开始就没有死亡诊断书这种东西。丝克伍路的家是威廉和伊莎贝拉幽会偷情的场所。原本约定好法林顿葬礼的早上,威廉要把法林顿的灵柩搬进去的,却因为那个鸡婆的小妞,造成了这场恐怖的混乱。”

崔西一脸不悦地说:“我现在觉得对待殡葬业者也该像对特种行业一样,动不动就没收他们的执照,勒令他们停业。那么,欧布莱恩怨恨约翰的事是真的吗?”

“嗯。欧布莱恩是我爸爸多年的合作伙伴,结果约翰一脚把他踢开,换成了南贺。”

“因为继唐老鸭之后,现在全世界最吃香的就是日本人了。”崔西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

“听说替欧布莱恩守灵的那晚,他那票爱尔兰亲戚大闹特闹,吵得屋顶都快要掀了,他们还唱了《约翰·巴利科恩非死不可》这首带有讽刺意味的民谣呢——话说回来了,约翰被杀的那天晚上,晚餐时也曾谈到这件事,他还和洁西卡他们起了口角。”

“当时,你好像有提到在替欧布莱恩做防腐处理时,尸体曾睁开眼睛的事?”

“是哈斯博士告诉你的吧?嗯,没错,是有那么回事。我当时以为那是死后尸体僵硬造成的,现在我不得不改变这个想法了。”

“那欧布莱恩是真的活过来了?”

詹姆士吞了口口水,缓缓地点头。这时,刚才侦讯到一半跑出去接警署来电的福克斯回来了,他附在崔西耳边小声说道:“那间办公室保险箱的指纹经电脑比对的结果出来了,和之前发生交通事故时记录下来的指纹一致,是法兰克·欧布莱恩的指纹……”

崔西胃壁上的细胞又死了一堆,体温好像也一下子上升了一、两度。不行了,又不舒服了……

然而,詹姆士接下来说的话更揪紧了崔西的神经。

“对了,警官,今天早上我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东西。那东西就放在我防腐处理室的办公桌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恶作剧……”

詹姆士拿出了一张纸。崔西把它摊开来看,准备承受胃壁的绞痛。上面是用打字机打的字,内容是:

——詹姆士,第三名死者就是你。

葛林利用赤夏去吃早餐的空档,阅读杰森留下的原稿。

稿纸共有二十多页,当中零零散散地记载着让自己神经衰弱、心灵苦恼的记忆片段。这些似乎是遵从医生建议而写下的,不过因为他自身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所以文章很多地方的内容杂乱无章,前后没有连贯。葛林仔细阅读,从其中选出了他认为较重要的三篇。

十月一日

我依照德克森医生的建议,开始着手写这本札记。

这也可以说是我探索自己心灵的旅程吧!不过,这并非对神的告解。我的心生病了,失去了信仰,不再是称职的神职人员,所以在字里行间,我尽量不要加入宗教的注解。我只是想要发掘压抑在内心深邃一直困扰着我的根源——我只是想要找出事实的真相。

要探究我内心的阴暗面,第一步应该要从去年那些残酷的体验开始。

我在一九六八年夏天算起的那半年期间所经历的种种,改变了我的一生。

春节攻势后,我以随军神父的身份到越南去。以深入前线为志愿的我在酷热难耐、脏乱不堪的帐篷中为许多可怜士兵们的身体涂抹圣油,守护他们咽下最后的一口气。每天每天我见证这么多人的死亡,不知不觉中我倾听的对象不是在世的人,而是将死的人——他们只是活着的尸体,充满我整个脑里的,不是对生命的期望,而是对死亡的想法。说来真是窝囊!可是这对我这种信仰薄弱的人来说是很难抵抗的。因为我每天都不得不和“死亡”相处,这时间要比和神相处的时间多得多。

然而,我必须要说,能够在一旁执行临终仪式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一旦战况激烈,就谈不上什么临终仪式了,只期望能为死者进行最实际的处理。换言之,为了让战死的士兵遗体被送回家乡时看起来不要“太糟糕”,军队很缺乏整理遗体的遗体化妆师。

这时,碰巧詹姆士也来到我服务的前线战区。他是以军用遗体化妆师的名义被派来这儿的。这对我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詹姆士以遗体化妆师人手不足为由,把我推荐给了军方。我是讨厌那种工作才会做神职人员的,不过,因为父亲的命令,我还是取得了遗体化妆师的执照。詹姆士为什么要指名讨厌帮遗体化妆的我来帮忙呢?他真正的用意我并不清楚。或许是因为过去发生的某事让他怀恨在心,想要借机报复吧?不过在这里我不想多谈。总之,当时的情况是除了拿枪外,被命令做什么就得做什么。于是,我开始每天和詹姆士一起面对悲惨的死亡。

我们家是开殡仪馆的,所以处理遗体的工作对我来说,虽然讨厌,却还熟练。然而,战场上的遗体处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先说遗体的受伤状况,那程度根本就无法相比。在家里都是小心仔细地清洗遗体,心爱的家人会在一旁看顾着,而遗体就安详地躺在柔软的床上——这些一在战场上成了天方夜谭。曾经拥有思想、懂得爱、叱咤风云的人人物,才一下子就成了散落在战场上的肮脏尸块。而且这转变就发生在一瞬间,没有丝毫踌躇、停顿的时间。

我们就好像在拼图似的拼凑着尸块。搜寻队上大家戏称为“狗牌”的识别牌,认皮肤上的刺青、找盲肠手术留下的伤疤、核对衣服上的洗濯标签……用尽一切办法让它回复成人的样子,放入铝制的棺材里,送回在故乡焦急等待的亲人身边。日复一日,我们做着同样的工作。

然而,最惨的死状还不止于此。随着军队攻防,前线阵地也会不断转移。有时候不得不紧急撤离,只好将战死的人草草掩埋。将他们丢下。等过几个月后重新夺回那地方时,再把坟墓挖开,把尸体取出来正式入敛。

我们挖开钉有识别牌的木头十字架,取出覆满白色霉菌的帐篷包裹着的尸体,将尸体放在解剖台上,将帐篷割开。里面的状况可说是凄惨无比。躯体几乎都被虫吃得乱七八糟,没了眼球的眼窝空洞洞地望向这边。最惨的情况是有一公升以上的上万只蛆正在啃噬着尸体。不只这个,浓烈的恶臭也让人无法忍受。我这时才知道原来恶臭和固体一样是有厚度的。从尸体冒出的腐臭味就像一面墙一样压碎了我的鼻子。虫和臭气很多很重的时候,我们会喷洒加有薄荷或香料的氯化苯溶液,不过这方法对可怕的恶臭而言根本是杯水车薪。

越南的恶劣气候助长了腐败,我们目击了不应该存在这世上,不,是不能存在这世上的惨状。

——就好像比萨坏掉后融化成的那种粘答答的物体。快速腐化的遗体,所有柔软的部分都会不停地融出原形,各种颜色混在一起,肺是浓绿色,胃和肠是黄灰色,肝脏是暗红色,肌肉是鲜红色,还有灰银色的筋腱。这些全部混合成泥状,骨头还从里面露了出来……

不过,一旦看过异常残忍的惨状,感觉就会麻痹。我甚至觉得这种可怕的东西是一种美。我就像是被杰克逊·波洛克的动态画作所迷惑的学生,一直盯着看。

如果真是神创造了这个世界,那么这一幕就不会存在。这不该是会思考、懂得爱、向神祈祷的人类。一年前才和长官约好“圣诞节要回国”的可爱青年不应该变成这个样子。打死我都不相信,那腐败的肉汁是因为认同约伯所说的:“神只不过是把他赐予的东西再要回去。”才消融殆尽的。

于是,我有了这样的想法:如果连这种事都会发生,那么神根本就不存在!

——强烈的“死亡思想”占据我整个脑袋,取代了神的位置……

十月十六日

今天我要写的是安妮塔·摩根的事。这事我不想写得太细。总之,就是安妮塔发现了詹姆士是性无能,离开了他,转而投向我的怀抱——我终究还是得面对这极度令人不快的事实。

当安妮塔一脸鄙夷地说着这件事的时候,我对她的爱也逐渐消失。当然,这不单是因为我无法认同安妮塔只重视性爱的放荡思想——是的,詹姆士的缺陷,我要负很大的责任。是这份罪恶感让我对安妮塔失去了兴趣。

和安妮塔分手的隔天,我决心抛下一切到越南去。

十月三十一日

万圣节,居尔特人的农历除夕,相传这一天,邪恶的力量将攀升到最高点,女巫和恶灵会到村子里作怪。化了妆的小孩手里提着南瓜灯,挨家挨户地拜访,喊着:“不给糖,就捣蛋!”

然而,十三年前的万圣节,我们兄弟几个(约翰、詹姆士和我)并没有化妆。因为家里开殡仪馆的小孩如果也化妆的话,肯定会成为同学嘲笑的对象的。

今天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将那件事写下来。我必须将我过去犯下的、埋在我内心深处的罪恶记载下来。

十三年前的万圣节当天,墓碑村的孩子们都兴奋不已。山野马戏团一二天前就来到了镇上,这对没有休闲娱乐的乡下小孩而言,真是魅力无穷,再加上适逢万圣节庆典,村里热闹极了。

可是,我们这几个无法过万圣节的巴利科恩家的小孩,就只能靠玩西部电影的家家酒来打发时间。三个人在通往墓地山丘的南边坡道旁玩耍。我扮独行侠,詹姆士扮坏印第安人,我挥舞着从殡仪馆资料室拿来的父亲的海狸刀,得意洋洋。然后詹姆士投降,我和约翰就把他绑在糖枫树上。

当时的我肯定是中邪了,又或许是被不能参加万圣节活动的欲求不满给冲昏了头。看着动弹不得的詹姆士,我竟然起了残暴之心,我将他的裤子和内裤扒下来,把从厨房拿来的卤肉汁涂在他那个部位。詹姆士又哭又叫,年纪较长的约翰厌倦了这幼稚的游戏回家去了,留下我和绑在树上的詹姆士。天色渐渐暗了,有教养的小孩差不多都回家去了,这时,“那家伙”出现了。

“那家伙”从墓地上方的茂密灌木丛中现身,慢慢地朝我们逼近。

然后,“那家伙”对无法动弹的詹姆士展开攻击。

凄惨的哀号声响遍墓地。可是,我就好像被绑住似的,只是愣在那里,什么也不能做。詹姆士的惨叫声应该有传到家里去,但因为那天是万圣节,家人以为是小孩子在恶作剧,没有一个人跑出来看。

詹姆士受了无法弥补的伤。自从这件事情以后,詹姆士就躲着我,不,是躲着大家,变得像个活尸一样。这是埋葬在我内心最、最、最深处的罪。现在,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去面对。让詹姆士变成活死人的人是我。

现在,我自己也成了被罪恶感和死亡思想缠身的活死人。我已经忍受不了这种痛苦,真希望死了算了。死后接受末日审判,再度承受死亡的耻辱——如果这样做可以赎罪的话——

……我就相

信神的存在……

葛林读完后,觉得脑海中的拼图又兜上了一小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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