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手笨脚的乡下抬棺人万万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竟让地下停尸间遭此劫难。

——洛夫克莱夫特(HowerdPhillipsLovecraft),《停尸间》(InTheVault)

柯林斯医生偏执地掸去躺椅上不存在的灰尘,脑子里一直想着刚离开的病人。这已经是他第四次来诊所看病了,而且昨天、今天还连续两天都来,这实在令人担心。看病次数频繁,代表着病人的病情正在恶化——如今回想起他今天说的话,确实也……

想到这里,柯林斯医生想到了另一个令他担心的病人。

那个病人——崔西警官也是,昨天、今天,连续两天都打电话来预约。看样子,今天到中午以前,还要再受一次罪了。电话那头的崔西嚷嚷着:“一个死人不见了,然后另一个死人又出现了,两个活人失踪了,在那之前还有父子两人的尸体一起不见的……医师,今天早上我太太问我说,死人都陆续复活了,调查杀人案还有意义吗?——我真的不行了,这应该叫作……认同危机吧?”柯林斯停下掸着躺椅灰尘的手,看了看手表。差不多到了崔西预约的时间了……

还没叫号,崔西本人就进来了,他张大眼睛,手不停挥舞着。看到他那副德行的柯林斯医生有点害怕。他的病人很明显地处于亢奋状态——这是不好的迹象。

崔西一进门就逼向柯林斯医生。柯林斯忍不住向后退,跌进躺椅里,结果变成是他自己坐在躺椅上,崔西盯着他的脸说道:“刚刚那家伙——”

“啊?”

“刚刚从这里走出去的病人,我出电梯的时候看见他从这家诊所走出去,我刻意避开他,重新确认了一次,果然是——”崔西直截了当地叫出那个人的名字。可是柯林斯医生还在装傻,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嘛……你说呢?干嘛问我这种问题?我没有义务要回答——”崔西更逼近一步,这让柯林斯医生的上半身整个往后倒。“别装蒜,我都看见了。他来这里干嘛?他有什么困扰?他说他犯了什么罪?”柯林斯身为医生的职业道德终于抬头了,他奋力回击。

“我都说我没有义务要回答你了。我是医生耶!是不可以跟人讨论病患的隐私的。”

崔西的执着并没有因此而动摇。

“你是医生,但我是警官,我必须执行我的任务。只要他有可能和杀人事件扯上关系,我就要问。”

柯林斯医生的两只手撑在躺椅上,勉强维持上半身坐起的姿势。他固执地摇了摇头,崔西见状马上改成请求的语气。

“唉,拜托啦!你的立场我很清楚。可是,我也是病人啊!我的脑袋好像又有点怪怪的了。你当医生的不是肩负着医好病人的崇高使命吗?对我来说,最好的治疗就是让这件疯狂杀人案落幕。所以拜托你啦,给我情报……”

“不行!”柯林斯冷漠地说。

崔西的精神虽然有点问题,但好歹他也是位专业的警官。向口风紧实的家伙逼问口供的经验,他已经多到数不清了。突然间,他一把揪住柯林斯的领口,将他整个人压制在躺椅上,附在他的耳边说道:

“医生,你还有勇气离第三次婚吗?”

“啊?”柯林斯医生张大了嘴巴。

“我听说你因为付赡养费都快穷得脱裤子了——你还记得月桂街的咪咪吧?”

柯林斯医生吓得身体僵硬。

“前些日子,我们警方在扫黄时有逮捕到这个咪咪,她得意洋洋地告诉我同事,她是怎么在这张躺椅上付你诊疗费的——听说是很特别的收费方式哦!如果这话传到你老婆的耳朵里……”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崔西想破案的热忱已经不是一般的程度。

“威胁也好,强奸也罢,只要能把这个杀人案给破了,要我杀人都行!”

柯林斯医生叹了口气。如果这次再离婚,他的赡养费可能到下个世纪都付不完。

“我知道了。这些话你不可以告诉别人哦!的确,你说的那个男的是我的病人。他来过我的诊所四次。第一次是在三个月前。”

“万圣节前后吗?”

“我记得是在万圣节过后。接着是这个月的月初——二号。然后就是昨天和今天,突然来得很频繁。”

“他在烦恼什么?”

“这个嘛,疗程才刚开始,还没到病患完全卸下心防的阶段……”柯林斯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你的经验不是很丰富吗?”崔西的语气强硬了起来。“你不是四十五分钟就要收费八十美元吗?就算疗程只进行了一小段,你还是可以嗅出一些端倪的。如果不是的话,你八十美元的诊疗费也未免收得太不合理了。”

自尊心受到刺激的柯林顿医生发火了。

“那家伙可不是一般的病人。自己有怎样的精神困扰,他根本就不讲清楚。虽然他来这里告诉我他的烦恼和痛苦,但只要我一逼近问题的核心,他就巧妙地避开。虽说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大多心思缜密,但他却特别难缠。不过,像我这种经验丰富的专家,就算只是无关紧要的闲聊,对方的心理,还是可以窥知一二的。”

“我倒想听看看。”崔西探出身子。

“嗯……他对他的兄弟怀有强烈的自卑感。他母亲好像一直偏爱着他兄弟,他的心病就是由此而来的吧?还有,虽然我还不确定这是否也是原因之一啦,不过他在性方面也有自卑感……”

“性方面的自卑感?”

“嗯,他告诉我说他是个性无能,简直就和活死人没有两样。”

“活死人……你想他是用什么方法来发泄这种自卑感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净说些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死的冲动’这类无稽的话。不过依我看,他不是那种凶残的男人。反正问题一定与他的过去有关。有时他会给点暗示,但真正做了什么却不明讲。他好像一直把这些压抑在内心深处,只要再多花点时间,我一定可以问出来的……”

“我可没有时间。”

崔西说完这句话后,迅速地往门口移动。被撇下的柯林斯医生愣住了,过了半天才开口向崔西的背问道:“啊,你这就要走啦?”

崔西转过身来,显得有点不耐烦。“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柯林斯整个人往躺椅倒去,双手交握住胸前。然后他热泪盈眶地说:

“呃,你可不可以听我讲一下我太太对我说了多么过分的话,还有这对我的性生活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我正考虑把这儿的工作辞了,到别的地方去。”沃特斯在葛林和赤夏面前啪啪的翻着殡葬业专属杂志《丧葬之友》,如此说道。

葛林和赤夏读完了阁楼房间里的札记后,就来到地下防腐处理室的遗体保存区找詹姆士。不过那儿并没有詹姆士的身影,只有沃特斯独自坐在叠满一整面墙的遗体保存柜的前面。

“大家现在都害怕这座墓园,员工也走了好几个。”

沃特斯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握住背后遗体保存柜的把手。遗体保存柜像是放大版的银行保险箱,遗体就放置在长条型的抽屉里,柜子经过特殊设计可以维持在一定的温度,让遗体得以冷却、保存。不过,沃特斯从抽屉里拿出来的不是尸体,而是冰到透心凉的美味白酒。他向葛林和赤夏晃了晃手里的酒瓶,继续说道:“《丧葬之友》的求职栏上有刊登孟菲斯市一家以得来速方式经营的殡仪馆在征人耶!应该还不错哦?”

葛林的脸皱了起来。

“不用下车,直接隔着一块玻璃看遗体的葬仪社?那个就别考虑了。那种工作就像汽车旅馆的柜台一样,超无聊的。而且——”

“而且?”

“听说他们会在十字架上装饰蓝色的灯泡,一年到头都像在过圣诞节似的闪呀闪的。”

“啊……”沃特斯的脸色暗了下来。

“那我还是回去当摇滚乐团的化妆师好了……”

“你心里已经有谱了吗?”

“妖娇乐团有我认识的人……”

“跟死之华乐团到处去旅行也很好玩啊!”沃特斯耸了耸肩,喝了口酒,落寞地说:“那你们呢?”

赤夏把玩着酒杯,想了半天才喃喃地说道:“我和葛林想到温暖的南方去,忘掉一切,好好地玩,等这件事情告一段落……”

沃特斯压低声音说道:“你们是不是在学侦探办案?”

两人点了点头。

“我还以为在这种死人陆续复活的时候,已经没有人会去杀人,也没有人会去调查命案了呢!不过,你们还是小心啦!我很替你们担心。”

听到这些话的葛林心想:隔着一段距离看,他和赤夏的行动的确是疯狂且诡异的。另一方面,赤夏则是一脸诚恳地握住沃特斯的双手。

“要和你分开,我真的好难过哦!每次电视在播德古拉的片子时,我一看到吸血伯爵从棺材里爬出来,就一定会想到你。”

沃特斯也是个多愁善感的同性恋。

“我也是耶!和你交换内裤的事我不会忘记的——”他拿起手帕拭了拭眼角。“不过,你上礼拜向我借的耳环还是要还我哦!”

正当赤夏和沃特斯三三八八的在话别时,诺曼出现了。他来到三个人的面前,一副做错事的表情。

“詹姆士在哪儿?”他问。

沃特斯凑在葛林耳边偷偷讲:“你看,大概是太多人离职、人手不够吧?连诺曼都被叫来殡仪馆帮忙了。”

葛林回说:“其实我们也在找詹姆士……”话才刚讲完,詹姆士本人就出现了。

詹姆士环视众人,趾高气扬地说:“干嘛?都这么忙了,你们四个还凑在一起,准备玩大富翁啊?”

詹姆士的严厉让诺曼更畏缩了,不过他还是鼓起勇气把话说了出来:“没、没有,詹姆士先生,客人在‘睡莲阁’的告别式要开始了,但棺材还没有送到,他们正在大发雷霆。还有,火葬主任说她那边的棺材也没来。”

听到这些话的詹姆斯怒气倍增。“你是猪啊!到底是怎么联络的?遗体老早就处理好,是早班的人经手的。你看,两具遗体都在电梯口不是?”

大家一同看向詹姆士手指的方向果然,两具棺木就放在装着脚轮的棺架上,停放在门口方向的电梯前。

詹姆士立刻发号施令,“法兰西斯和沃特斯帮忙把灵柩送上去,我还得再完成一具遗体的防腐处理才行。”

葛林因为不熟悉棺木的搬运流程,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可是,哪个要送去哪里……”

詹姆士不习惯指使他人做事,显得很不耐烦,他怒喝道:“诺曼,你昨天写的卡片还在吧?教葛林怎么看那个卡片,动作快!别慢吞吞的!”

诺曼连忙从房间的角落的档案箱里抽出两张卡片,和葛林他们一起走向棺材停放的地方。

“嗯……这个桃花心木的两截式棺材送‘睡莲阁’,柚木材质的送火葬场。”

葛林和沃特斯各自接过了卡片,葛林往‘睡莲阁’。沃特斯往火葬场,分头进行。两人趁詹姆士怒火还未爆发之前,赶紧将棺材推进电梯里。就连电梯门已经关上,都还可以听到詹姆士在外头对诺曼骂道:“真是的,为什么我非得用你这个笨蛋不可呢?”

另一方面,被单独留在遗体保存区的赤夏怕詹姆士看到沃特斯留下的酒瓶和酒杯,连忙把它们藏进底层最角落的冰柜里。不过,因为她的手在背后动作,没往里面看。所以完全没注意到柜子里多了一具尸体——殡仪馆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里摆了一具尸体。

“在十字路口咖啡馆现场发现的头盖骨、左右二根前腕骨,以及与其相连的手骨,据推算,年龄大约在六十至六十五岁之间。这比约翰的年龄要大许多。而且牙齿的比对结果也不一样。看来那的确不是约翰的骨头。”说完这些话后,福克斯一脸迷惘,就此陷入了沉默。

从诊所回到警署后,等待崔西的就是上述的新情报。在崔西身旁听到这些的哈斯博士喃喃自语道:“哦,不是约翰的骨头……”一边向崔西使了个眼色。崔西无奈,只好向福克斯问道:“其他还有什么要报告的吗?”

“还有就是今天早上受理的那张詹姆士是第三名死者的恐吓信。它刚转到鉴识科那边,那边的同事说了很奇怪的话。”

“是什么?”

“他们说约翰收到的恐吓信是用同一台机器打的……”

“你在说什么啊?给约翰的恐吓信是用打字机打的,而詹姆士那张则是文字处理机做的,这个连门外汉都看得出来。”

“不,不是啦,他们说的是约翰收到的恐吓信和史迈利的遗书是用同一口打字机打的。”

“史迈利……”崔西无言。

“嗯。之前史迈利服毒自杀时也有进行验尸和侦讯,看过

那封遗书的鉴识人员说,他很确定那是用史迈利房里那台世纪牌的旧式打字机打的。好像每个H字的中间都少了一条横杠,结果,因为其他案件送来的约翰的恐吓信,又出现同样特征的字,让他吓了一跳。”

崔西看向哈斯博士,问道:“你怎么看?”

哈斯博士露出了然于胸的表情:“果然像我想的一样。史迈利房里的打字机,只要是家里的人都可以自由进出使用,不过,如果这两封信都是史迈利亲手打的,那就有趣了,也就是说,我现在认为约翰就是史迈利,他们两人在某个时候对调了身份——”

——随你爱怎么掰去!崔西在心里嘲笑道。现在的他已经不指望这个只会说好听话的玄学博士了。更何况,他手上握有的还是博士不知道的消息。

崔西故意打断哈斯博士的话。

“博士,你的高论我待会儿再洗耳恭听,我这边也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哦!”

崔西说完,拿出两张照片。其一是万圣节遇害的高中女生在失踪前拍摄的那张,另一张则像是局部放大图。

“照片有拍到高中女生背后的砖造废墟。一楼的窗户那边,玻璃是不是有反射出什么东西?没有入镜的物体有映射在玻璃上哦!——你看,把这边放大就看得很清楚了。映在上面的是停在拖车对面的汽车侧影,车身上好像画有图案呢!博士对这个图案应该很熟悉吧?”

哈斯博士把照片凑近眼前,不过他马上抬起头来,字斟句酌地说道:“嗯,轮廓不是很清楚,不过仔细看的话……嗯,是有几分像微笑墓园的标志——棺材加上微笑……”

崔西耸了耸肩。

“这张照片的电脑分析比较慢,我也是刚刚才拿到这张放大图。话说回来了,最近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我自己都把最初去拜访博士的目的忘了。其实,前天夜里我就是为了请教这个案子才去墓园的。此外,我还在无意间听到另一条相关的讯息。”

“什么讯息?”

“关于高中女生失踪那晚的万圣节装扮,虽然照片里看不清楚面具的样子,不过,听说她扮的是恐怖片里戴着曲棍球防护面罩的杀人魔呢!”

站在解剖台前的詹姆士正忙着处理躺在上面的遗体,在一旁看的赤夏则思索着该用什么战术向他进攻。

赤夏和葛林到殡仪馆地下室,其实就是为了要刺探詹姆士。赤夏读完阁楼房间里的札记后,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二十年前,在山里被发现的腐烂尸体其实不是杰森,而是詹姆士。写下恐怖记事、患有精神疾病的杰森变身成他的孪生兄弟詹姆士。而在二十年后,他对“死的冲动”又被唤醒了——赤夏做了以上这番推理。

于是她怂恿葛林,提议向詹姆士进行心理战。如果适当地施以压力,说不定可以从詹姆士口中套出什么,证实她所提出的“詹姆士即杰森”的假设。

然而,可靠的葛林被派去搬棺材了。赤夏不知自己一个人能否完成这项艰巨的调查任务,开始觉得忐忑不安。再次看向詹姆士,他已经完成将棉花球塞入遗体双颊和眼皮的程序,开始里里外外地调整眼睛闭合的状况。教人遗体化妆的书上有写到:“让上眼睑正确覆盖住眼球的三分之二。”这是个十分精细的作业。赤夏认为现在正是时候。趁詹姆士面对货真价实的尸体时,念出札记上记载的、在越南处理尸体的悲惨经历,给他心灵一记痛击。赤夏闭起眼睛回想刚背下的札记内容,清了清喉咙后,开始念出声:

“——尸、尸体真美……”詹姆士停下正在工作的手,缓缓地转头看赤夏。“你在说什么呀?”

“尸体真美。”赤夏又说了一次。

詹姆士看着赤夏,露出“这小妞有病吗?”的表情,随即移开视线,继续做他的工作。这次他专心替遗体涂上预防干燥的凡士林。赤夏没有因为自己被漠视而退缩,她继续引述稍长一点的句子。

“……我甚至觉得这种可怕的东西是一种美。我就像是被杰克逊……呃……那个……”札记上写的画家名字就是想不起来。赤夏急了。“啊,杰克逊……麦克·杰克逊的动作给迷惑了的学生,一直盯着看……”

詹姆士当作没听到。赤夏背得乱七八糟,于是,她干脆从口袋里拿出小抄照本宣科。

“那个,约伯曾说:‘神只不过是把他赐予的东西再要回去……’”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詹姆士保持背对着赤夏的姿势,说道:“我想要回来的,是这具遗体的颜色。喂,去帮我拿染色剂过来,好像放在那个架子的右边。”

“啊?哦,好。请问要‘桃娘之靥’还是‘青春之花’?”

“青春之花。”

赤夏被反将了一军。不过,她鼓起不屈不挠的斗志,继续奋战。递上染色剂后,她又开始照着小抄念。

“那个,神已经不存在……强烈的‘死亡思想’占据我整个脑袋,取代了神的位置……”

终于,詹姆士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他从遗体上方抬起头来,瞪着赤夏说道:“喂,你也开始兼差卖《圣经》了吗?从刚才就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如果不想帮忙的话,就赶快出去。对了,我顺便问一下,你妈打算一辈子赖在巴利科恩家不走吗?约翰都已经失踪了,她迟早要搬出去。”

此话一出,反倒是赤夏被激怒了,怒发冲冠、七窍生烟的赤夏说:“什么嘛。你心眼真坏!虽然约翰也是个惹人厌的家伙,不过,你跟他是半斤八两。就是这样,你才会没有女人缘。安妮塔·摩根才会把你给甩了——”

赤夏的脑袋一片混乱,别说进行细腻的心理战了,就连自己怀疑眼前的男人是杰森的事都忘光光了。

“……我是不知道万圣节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你的个性——”

口不择舌的赤夏猛然惊觉到詹姆士的表情,立刻把嘴巴闭上。对方不再像刚刚那样把赤夏当作笨蛋,而是一脸严肃地看着她。然后,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知道以前的事?”

赤夏心想糟了,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快放弃的她决定豁出去,把话挑明了。

“对!我们做了一番调查,我怀疑你就是杰森。”

是不想自己的心思被别人看穿吗?始终面无表清的詹姆士眯起眼睛看着赤夏,然后,一抹浅笑在他的脸上慢慢化开。

“这样呀,业余侦探到处在找线索啊?我是杰森?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怎样,我说得对不对?你回答呀!”

赤夏压住开始发抖的膝盖,努力鼓起勇气。詹姆士看到赤夏的反应,提出从容不迫的态度,说道:“没问题,不管我是杰森还是阿猫阿狗,全都告诉你吧!不过呢,我现在正忙着处理这具遗体,得等我忙完再说。你看,遗体的下巴还看得见胡碴呢!我得把它刮干净才行……”

詹姆士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把亮晃晃的剃刀。

葛林穿着拘谨又别扭的黑色礼服,恭恭敬敬地跪坐在送进‘睡莲阁’的棺木旁。

接下来,棺木的盖子将被打开,告别式也将正式开始。葛林一边等,一边看了一眼刚刚诺曼交给他的卡片。上面写着遗体的姓名、身高、体重、指定的棺木类型等等。姓名栏上写的是查尔斯·苏格拉底·史都华·古特·皇家……什么什么……三世,这名字还真是冗长到不行。一定是将城堡卖给东洋富商,举家搬迁到这里的英国落魄贵族。葛林抬起头来环顾参礼者,室内流泄着法国作曲家佛瑞(GabrielFaure)所作、动人的安魂弥撒曲,画在墙上的一朵朵睡莲营造出舒适、微醺的氛围,放眼望去果然都是衣着讲究、仪态优雅的上流人士。

葛林眺望着那些似乎等得很心焦的参礼者,突然想到:为什么美国这个国家要搞什么遗体化妆呢?

美国人之所以那么细心地帮死者化妆,不可能只是为了造福远道而来的宾客吧?说穿了,其实他们是害怕死亡的污秽,想将它掩藏起来。不过,也有可能正好相反,这么做是为了死者着想,希望他一路好走。或许其中还隐含了坚信肉体终将复活的基督教教义也说不定。不过,不管是哪一种因素,任何东西都可以加以包装、变成商品的美国产业,想必摸透了这些美国人的心理,主宰着这一切。

葛林觉得不寒而栗,自己已死的事实如果曝光的话,周遭的人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会被化上滑稽的死人妆,塞进棺材里做成美美的展示品,陈列在店里。

站在参礼者最前排那位戴着黑色面纱的老妇人说话了,打断了葛林的思绪。

“你这是什么样子呀?你真的是员工吗?戴这什么奇怪的墨镜,头上还包着奇怪的头巾。真是成何体统!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打开盖子啊?大家不是都等在这儿了吗?快点开始吧!”

葛林急急忙忙将棺盖推了上去。当棺木中的遗体呈现在众人眼前时,通常都会响起一片赞叹的哗然声。这次也不例外。不过不知为何,这片哗然与其说是感叹,反而比较像是在宣泄不满。葛林连忙往棺材里面瞧去——也难怪他们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了。棺盖的右侧用绞链固定住,是由左边开启的,所以遗体的头部理所当然要面向左边,否则参加葬礼的人根本就看不到遗体的脸。然而,现在遗体完全歪向另外一边。不仅如此,遗体上遗有一件被单蒙头盖住,所以从参礼者的角度看,只能看见埋在枕头里、蓄着枯黄白发的头顶。看来早班的化妆师应该是刚被录用的新手吧?

老妇人撩开面纱,探出她的大鼻头,开始抗议。葛林慌了,将手伸入遗体的头和枕头中间,想把他的脸转过来。

——这样一来,就可以挽回墓园的声誉了吧?看到只有微笑墓园才做得出的完美遗体化妆。参礼者的抗议也会马上变成赞美吧……

可是,葛林的如意算盘完全打错了。

当遗体的头转向参礼者这边时,室内抗议的喧闹声确实是平息了。可是,接下来的瞬间,这股骚动却演变成震惊和愤怒的可怕漩涡。

转向这边的遗体生得垂耳长鼻,松弛的长舌头垂在咧开的大嘴外。这不是贵族的老绅士,而是百分之一百的狗——是大型阿富汗猎犬的尸骸。

正当大家乱成一团之际,面纱老妇人遵循维多利亚时代的礼节,缓缓地朝地板倒去。

“这是我们墓园开业以来出过最大的丑!”

詹姆士在自己成为新主人的经理办公室里,着手审理这起事件。他坐在大理石书桌的后方,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一边把玩着参照微笑墓园标志做成的棺材纸镇,拿它当议事槌,一边斜眼看着面前的三个男人。沃特斯窥探着新老板的脸色,率先分辩道:“可是就算再怎么忙,也不能够让不熟悉流程的诺曼来常接待人员嘛!”

有沃特斯壮胆的诺曼开始道出事情的原委。

“那个,我在写棺材申请卡——”

詹姆士立刻纠正他。

“不是棺材,要说灵柩。遣词用字不注意的话是无法成为礼仪师的。”

墓园自有一套婉转的说法:葬礼称为后事,尸体叫做往生者。

受詹姆士喝斥而缩成一团的诺曼继续解释。“是、是。我在写那个灵柩申请书的时候搞错了。一位是什么什么三世,另一位则是A·猎犬,后面那位一定是送火葬了……”

在新英格兰这片土地上,罕见地以天主教徒居多,因此微笑墓园的葬礼有百分之九十九采用土葬,唯一使用火葬炉的场合,就是专为宠物举行的动物葬礼,诺曼把两者搞混了。

葛林站出来为意志消沉的诺曼说话:“可是,詹姆士,我想诺曼会搞错也不是没有理由的。A·猎犬是ArthurHound先生,而那个什么什么三世的则是名字比人还气派、附有血统证明书的犬大爷,这没有人会知道吧?”

詹姆士眯起无框眼镜后面那双有点肿的眼睛说道:“喂,庞克小子,别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不管怎么样,卡片为了避免混淆都有用颜色做区分,注意事项也都写在上头了,没有确实核对清楚就是你们不对!”

詹姆士说的话确实也有道理。送火葬炉的卡片上方有加代表火焰的红色边线,右下方则用小字注明了“请再次确认灵柩内部”。送往其他灵安室的卡片,像“黄金寝宫”是黄色,“睡莲阁”是绿色,“守护天使阁”是蓝色,每间房都会用卡片上方的色线来做区分,所以一目了然。结果,诺曼在将家属送来的委托书誊写到申请卡时弄混了,新来的遗体化妆师也就照单全收,然后葛林和沃特斯又没有作最后的确认——重重的失误造成了今天这场鸟笼。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詹姆士看着沃特斯,问道:“那现在猎犬先生怎么样了?”

沃特斯没料到矛头突然指向自己,慌慌张张地说:“啊,是,那个……我刚好去晚了一步……”

“什么!已经送进火葬炉了?”

“是

呀!无情的饲主没来参加火葬。结果就没有人去确认里面的内容。不过,经理,我立刻要他们撤出来了,因为火炉还没有烧旺,所以尸体是半熟状态……”

最后这话又犯了詹姆土的大忌。他咚的一声把纸镇放在办公桌上,作出判决。“诺曼调离殡仪馆的工作,回去挖墓。沃特斯扣周薪百分之五十。法兰西斯记严重警告。”

沃特斯仰天长叹:“那我决定要去孟菲斯市了。”

诺曼似乎很自责,低着头不发一语。

葛林怔怔地想着赤夏到哪里去了,同时他也发觉到,自己脑海中的拼图碎片又在那里兜来兜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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