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这段记忆的人生,还定摆脱不了最后的一瞬间,而这最后的一瞬间又会摆脱不了它自己的最后一瞬间,不断地重复之后,死亡这东西将变得永无止境……

——亚瑟·史尼兹勒(ArthurSizler),《飞向黑暗》(FlightIntoDarkness)

赤夏吸吸鼻涕,拢了拢夹克的领子,没想到当少女侦探南茜·茱儿一点都不好玩。

赤夏现在人在巴利科恩大宅的屋顶天台上。她所在的这栋建筑,就位于三层楼高的巴利科恩大宅正中央,天台四周的栏杆将诺曼住的阁楼围在中间,成为一座瞭望台。在新英格兰境内,许多第二帝政时期建筑风格的古宅中常常可以看见这类天台,它原本是为了瞭望港口进出的船只而设计的,所以又称为“寡妇台”。不过,因为所在地是巴利科恩大宅,瞭望的不是进出港口的船只而是进出墓园的死者,所以就另一种含意而言,也有人认为这个名字颇为相配的。

白天从寡妇台远眺墓园风光,如果没意识到那是死者聚集的地方,其实还称得上景色明媚,但晚上十点过后,就只剩下阴森森的一片漆黑,没什么远眺的乐趣可言。赤夏蹲在高度低于腰部的栅杆暗处,整个背缩在一起。从栏杆的间隙向墓地方向眺望,一想到每一座静静伫立的墓碑下方都躺着一个死人,她就不由得感到又冷又怕,心中后悔的念头也益发强烈。

赤夏一直待在这儿不肯离开当然有她的理由,她是为了要洗清母亲伊莎贝拉的嫌疑。打算自己调查事件的真相、她的心里有一个假设。不,与其说是假设,倒不如说是偏见比较恰当。十字路口咖啡馆的比尔老爹说的“万圣节杀人魔”杰森的事,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因此,当她听人说超失踪的那个“面罩人”,立刻就把两者联想在一起——没错,她确信“面罩人”一定就是死而复活的杀人魔杰森。

少女侦探还家觉到了一个疑点——那就是诺曼。赤夏常常听见莫妮卡错把诺曼说成是杰森,完全一副杰森还在世的口吻。因为这件事心生怀疑的赤夏,还去找过玛莎询问诺曼的来历。

据玛莎的说法,诺曼是在发现杰森腐烂的尸体后才出现在墓园的。他的脸在越战中灼伤,失去了记忆,唯一记得的就是从军的那段日子神父杰森对他的好,因而的来拜访。失去心爱儿子的莫妮卡,把诺曼留在墓园,将他当作是杰森的替身,对他百般疼爱,就这样一过便是二十年……

听到这些,赤夏就觉得很可疑。突然间她想到,难不成诺曼就是杀人魔杰森为了掩人耳目而假扮的?“面罩人”是杰森,而杰森就是诺曼——这个等式在她的脑海中浮现。不过,她的推理没有任问根据,而且无可否认的,其中有些推理甚至是因为“不管是诺曼还是杰森,取这种在恐怖片里出现的名字就一定有鬼”这种莫名的奇想。

不管怎样,赤夏决定要证明自己心中“诺曼即杰森”的想法。于是,她问玛莎记不记得杰森有什么特征,玛莎告诉她:“杰森还是婴儿的时候,她肚脐旁边有一个蝴蝶状的胎记。”太好了!赤夏心想,只要确能认诺曼肚子上有这么一个胎记,便可以证明她就是杰森了。

事不宜迟,赤夏马上采取行动。她算准诺曼不在的时候,潜进诺曼位于阁楼的房间,再从房间来到寡妇台,躲在栏杆的暗处。赤夏现在所在的位置旁边,就是供阁楼房间采光用的圆窗。她打算从这里偷窥房里的情况。当诺曼要更衣睡觉时会露出肚子,这样她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

这个计划实在是不够周全。

赤夏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在天台待了两个小时以上了。饥寒交迫,诺曼依然没有出现。就算他真的出现,而且换衣服准备睡觉,也无法保证一定能看到他的肚子啊!

此外,赤夏还发现自己的计划有一个很大的漏洞,就算到时候顺利确认诺曼就是杰森,但接下来自己要怎么回去呢?从天台到大宅的唯一通道,就是诺曼房间的那扇门。赤夏提心吊胆地从栏杆往下看,眼下是南栋三楼的屋檐,距离这里足足有十英尺。别说她没有往下跳的勇气,就算她真跳了下去,也会被陡斜的屋檐绊倒,直接滚下去。

就在赤夏束手无策,又吸了吸鼻涕的时候,阁楼房间里有了声响,光线流泄出来,吓了一跳的赤夏连忙把脸贴向凸窗。诺曼终于回到房里来了。

诺曼进入房间后,第一个动作就是点燃小房间中央那座老旧的煤油炉。火苗在炉芯的尾端延展开来,在火光的映射下,那丑脸上的阴影益发明显了。

确认炉火已经点燃后,诺曼坐到床上,慢慢举起双手,伸了个大懒腰,好像很累的样子。

——事情说不定可以比想像中更快搞定呢!赤夏暗自窃喜着。不过另一方面,她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自从诺曼出现后,她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接着是一股强烈的尿意袭来。这是小时候只要一玩躲猫猫,就一定会出现的独特生理现象。隔着一道墙,鬼正一步步地逼近——那种憋不住的感觉又回来了。

仓皇中,诺曼开始脱上衣了。在一旁偷看的赤夏像个偷窥狂似的,心中不停喊着:再脱!再脱!大概是回应她心中的呼唤吧!转眼间,诺曼已经脱掉了衬衫和裤子,只剩下贴身的衣物。

——再脱、再脱,把内衣也脱掉……

这时,赤夏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疑问。

——等等,诺曼现在换上了睡衣准备就寝,所以他是不打算洗澡了?这么说来,他就没有必要脱掉内衣了。虽说他还是有换内衣裤的可能,但在这样寒冷的夜里,有必要特地那么做吗?天气这么冷,还特地脱光光露出肚子……

冷——脑中一浮现这个字眼,赤夏就鼻子发痒,至今为止一直成功隐身在暗处的女侦探,犯了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哈——啾!”吸入的鼻涕刺激了鼻子的黏膜,赤夏就像只愚蠢的土狼,打了个大喷嚏。不过,诺曼可不会认为在眺望台的是迷了路、不小心闯入的土狼。

阁楼通往外面的门打开了,天台上出现诺曼巨大的影子。

“你在那种地方做什么?”

低声进出这句话后,诺曼开始朝赤夏所在的地方走近。浮现在黑暗中的是那张被火纹身的脸,以及向前摸索好像要一把抓住猎物的两只手。此时此刻,若不是他身上只穿着内衣裤,一副滑稽样,这一幕就好比二流恐怖片里经常看到的桥段了。

“不,别靠过来……”

赤夏向后退。她的背已经顶到了天台坚硬的栏杆,但诺曼还是朝自己步步逼近。走投无路的她爬上了栏杆。

“你别过来!”

然而,要赤夏在平衡木上学东欧体操选手做出华丽的肢体动作,就体重而言是困难了些。诺曼再向前跨近一步,他的指尖碰触到了赤夏伟大胸部的顶端,为了闪躲,赤夏往后一缩。顿时失去了平衡,她膝盖弯曲,双手挥舞,就像是用细线操控的木偶般摇摇晃晃。

从寡妇台上传来的尖叫声响遍这座墓园,唤醒了无数长眠中的死者。

于是,赤夏跌进了无边的夜色里。

桌上的烟灰缸里,烟蒂堆积如山——那家伙不知要折我几年的寿!想到这里,崔西警官连忙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这么想只会让自己不安,把自己逼进死胡同里。刚刚柯林斯医师不是才告诉过我吗?……

夜已经深了,崔西还待在大理石镇的警署里,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署长说了:今晚就早点回家,好好休息吧!不过他心里很清楚,逃走的死人一个也没抓到,就算回家去了,也睡不着觉吧?

傍晚他刚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建议他不要一直钻牛角尖,要试着让自己多接触外界,培养一些可以让自己放松的兴趣。可是,并没有什么兴趣可以让这位工作狂警官放松,唯一能让他放松的事情就只有工作。柯林斯医生当然也指出了崔西工作过量的事实,不过一天不把这个案子解决,他就一天开心不起来。

崔西决定先来检讨一下福克斯从后湾打来的电话报告内容。

向两家杂志社打听的有关法林顿的线索全断了,不仅是法林顿本人,就连撰写法林顿相关消息的两位专栏作家也都不知去向,这实在可疑。而且,据说其中一位还跑来了墓碑村。崔西想再问一次威廉和南贺好了。南贺就算了,凭威廉曾跟法林顿见过面,再试一试,说不定可以问出什么端倪来。尽管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崔西还是叫罗培兹去威廉家一趟。

就在崔西想这些事的时候,是有心电感应吧?罗培兹打电话回来了,可是拿起听筒后,崔西脸上的表情却变得更忧郁了。

电话那头的罗培兹唉声叹气。

“……长官,不只是死人,现在连活人都开始逃跑了。威廉的太太海伦跟我说,那家伙傍晚没交代一声就出去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啊,还有他的那个广告商朋友,叫做吉姆·费尔德的也不在。大家根本就是讨厌我,趁我来之前全跑光了……”

“好像那是这样呢!罗培兹。我们大理石镇警署不知什么时候加盟了‘全美丑小鸭协会’。放心回来吧!惹人嫌的不只你一个,我和福克斯也好不到哪里去。”

放下听筒的崔西有好久没有觉得自己的部属这么可爱了。吃瘪的不是只有自己。等两名刑警回来,一定要好好请他们吃披萨,喝咖啡。正当崔西想着这些个着边际的事时,另一位部属卡拉汉小队长开门进来了。

“啊!长官,你在啊?你还好吧?”

卡拉汉用一贯爽朗的语气跟崔西说话,但崔西立刻板起脸孔,斜眼看着他,桌上摆着那份大理石镇的当地报纸,斗大的标题写着“崔西警官挖掘坟墓”。报导会这么耸动是因为自己失态,这他没有话讲,但其他有关侦查的重要情报和线索也一一被披露了出来,这全都要怪卡拉汉这个得意忘形的大嘴巴。只有卡拉汉,崔西不想请他吃披萨。别说吃披萨了,他当警察这么失败,应该要被免职才对。

崔西抓起桌上的报纸往卡拉汉的面前一递,正要开口数落,没想到他竟抢先开口:“对、对,我正要说这个,长官。”老实不客气地把报纸接了过去。

崔西反应不及,当场愣住了。卡拉汉不理会上司的窘态,继续说道:“刚刚您出去时,墓园的员工艾汀小姐有打电话过来哦!她说她知道法林顿的本尊是谁了,所以我们就去了一趟——”崔西立刻有所防备。“等一下,你说的那个本尊不会也逃跑了吧?”

“这个,该怎么说才好……”卡拉汉闪烁其词。

“那我再问你,那个本尊什么的,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

又不是在玩芝麻开门,还先报上暗号呢!卡拉汉心想,不过,他还是认为早点让崔西面对现实会比较好。

“对不起,”我干嘛道歉呀?卡拉汉一边这么想,一边说道:“——又是个死人,艾汀小姐说法林顿的本尊其实是前些日子意外死亡的不动产商人法兰克·欧布莱恩。”

崔西用手遮住脸,用近乎呻吟的声音说道:“哦!难道死人喜欢我们大理石镇警署,还会自己报上姓名来不成?……那个叫艾汀的小姐这么说,有什么根据?”

卡拉汉一边偷瞄崔西的表情,一边急忙照着艾汀小姐电话中所说的,把报纸上欧布莱恩的照片画上眼镜和胡子,再比对法林顿的肖像拿给崔西看。

看过之后,崔西不得不点头承认。

“嗯,要说相像的话是真的很像……”

崔西想起从哈斯博士那里听来的关于巴利科恩家的秘辛。外界猜测,约翰·巴利科恩把事业伙伴换成南贺平次的事让欧布莱恩十分苦恼,所以他才会自杀。还有,约翰的妹妹洁西卡嫁的就是欧布莱恩的儿子,同时她也是巴利科恩家的继承人之一。

崔西向卡拉汉问道:“那你有到欧布莱恩的家里去看看吗?”

卡拉汉早就等着崔西问他这问题了。“是啊!我去过了,哈斯博士在侦查会议上不是说了一堆吗?所以我马上就跑去了欧布莱恩家。”

“结果如何?”

“没说到什么话。洁西卡歇斯底里发作,大叫大嚷的,她那懦弱的丈夫连屁都不敢吭一声。不过他倒是说了,一直到教会举行弥撒之前,他父亲的遗体都好好地躺在棺材里。”

“那之后呢?”

“因为棺材盖上盖子,抬去埋了,所以棺里的事他就不清楚了。”

“是吗?……那么,明天免不了又要再去挖一次坟墓了……”

崔西烦恼了起来。一定又会被报纸乱写了:“警官未记取教训,再度挖掘坟墓”。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妈的!真不敢相信,要找的死人多得数不清,还是先找活人好了。你调查过洁西卡和弗雷德的不在场证明吗?”

“嗯,这一点我也想到了。不过约翰被杀的那天晚上,他们两人都在朋友家喝酒、打桥牌,一

直待到天亮。这我也向他们的朋友求证过了,他们的不在场证明应该是真的。”

崔西没办法,只好将话题再绕回死了的欧布莱恩身上。

“欧布莱恩意外身亡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我记得是在万圣节隔天的十一月一日,那天晚上他连人带车从春田瀑布附近的断崖摔了下去,隔天早上才被人发现。”

“这样啊?那好,我去交通课问一下详细的情况。”

于是,崔西走去交通课问人,恰好今天值班留守的是那天处理事故现场的警员。他一面喝着淡而无味的咖啡,一面回答崔西的问题。

“啊!那是个很严重的意外,尸体都摔烂了。春田瀑布附近,你也知道吧?人称‘死亡弯道’,有一首很老的畅销单曲还拿它当歌名咧!”

“不熟悉路况的外地人常在那附近出事吧?”

“没错,外地人。但本地人对那儿可是一清二楚。所以呀,人家说做不动产生意的欧布莱恩会死在那里,不是因为意外,而是自杀。知道那里危险的人一定可以安全通过的。前几天,在同样的地方也有一个外地人出事——”

崔西不想听外地人的事,显得有点不耐烦。但值班员警不理他,迳自说下去。

“是后湾来的都市人。他那辆亮晶晶的保时捷同样也成了一堆废铁。他本人则是头部受到重创,意识不太清楚,因为身上没带驾照,所以也无从得知他的身份。好在今天傍晚他终于醒过来了,还神气兮兮地说他是在影视杂志发表文章的名人——”

崔西吓了一跳,趋身向前。“那家伙说他叫什么来着?”

“我记得他说自己是影视评论家派屈克·杭特……这名字我倒是没听说过。”

“真的再差一点我就从寡妇台掉下来,变成寡妇了。”

赤夏一边嘟囔着,一边当着葛林的面扯下内裤,把用来治跌打损伤的镇定喷剂喷在自己露出来的屁股上。葛林拿起放在床上读到一半的波赫士的《小径分岔的花园》遮住自己的眼睛,出声抗议道:“喂!你有没有羞耻心啊?还有,所谓的寡妇指的是死了丈夫的女人耶!”

“呼——好冷!”

赤夏就这样光着屁股缩成一团,丝毫不以为忤地说道:“哦,是这样啊?所以如果我死了,变成寡妇的人就是葛林你了。”她还是不懂这个词的含意。“喂!葛林,你是不是很担心我呀?如果我死了,你会很难过吧?”

葛林把书本从脸上移开,冷冷地说道:“我才不担心呢!你那大屁股卡在南栋屋檐,发出了那么大的声响。要是教五角大厦的那群人听见,他们肯定会以为是外星人攻进来了吧?”

就在一个小时前,赤夏从南栋屋檐掉下来的巨大声响响彻了整座巴利科恩大宅,引起一阵骚动。还好,她因为屁股陷进屋檐一处已经老朽的地方,所以没受重伤,只是闪到了腰。如果她的体重再轻一些,结果就不是陷到屋檐里,而是直接从屋檐滑落,猛烈撞击到地面,当场一命呜呼了吧?赤夏第一次对自己的体重充满感谢。

立刻被诺曼救起来的赤夏,还跟匆匆赶来的伊莎贝拉大吵了一架,她当着众人的面说再也受不了母亲了,然后就躲到葛林的房间里来了。

“你心眼还是坏耶!”赤夏绷着脸说道:“救我的诺曼比你要亲切多了。”

“——结果那家伙不是杰森,对吧?”

赤夏尴尬地回答道“嗯,是呀。他的肚子上没有胎记。被他救下来后,我心一横直接跟跟他讲,他就给我看了。”赤夏的声音小到快要听不见。“还有啊,我仔细想了一下,那天晚上诺曼和我一直待在莫妮卡奶奶的房间里。我完全把这件事情给忘了,谁教那个大块头只会杵在那里,都不讲话,简直就像是个隐形的幽灵。就连约翰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他也是动都不动一下……”

葛林讶异地把书丢到一旁。

“约翰有打电话过来?你怎么没说?”

赤夏愣住了。“因为没有人问我呀!”

“他是什么时候打来的?都说了些什么?”

“嗯,那时我在看有怪物出现的科幻电影,所以大约是十点半左右吧!他打来问我说妈妈在不在。”

“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哪知呀?晚餐后约翰把我叫去,要我那天晚上整夜都待在妈妈身边,还给我零用钱呢!”

“那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在呀。说谎是不对啦,可是要我把放进口袋里的十块美元再掏出来,我可不干。”

“你妈当时其实是和威廉在一起吧?”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只对我说要去殡仪馆的资料室找些睡前看的书就出去了。大概是九点左右的事吧?虽然我也知道她说要去找书是骗人的……”

“她只说了这些吗?”

赤夏不想再被责备了,点头如捣蒜。葛林听了这些话,脑海中出现喀的一声,有一小块拼图碎片被兜了上去。可是,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小角而已,整幅画的全貌还是看不出来。葛林努力想集中思绪,这时赤夏说话了。

“不说这个了,你听听我的推理嘛!我呀,无论如何是不会放弃‘面罩人就是杰森’这个想法的。所以,明天一到,我要再溜去诺曼的房间里探个究竟。”

“又要去?为什么?”

“那里是杰森和詹姆士两个双胞胎兄弟小时候住的房间,诺曼说他们的东西到现在都还留住房里。所以如果去查一下杰森留在那儿的物品,说不定就可以找到和万圣节杀人魔有关的线索了。”

葛林愣愣地说:“你省省吧!这次换西栋的屋檐要被撞穿了。”

赤夏噘起了嘴。“你如果怕我会掉下去,明天就乖乖跟我一起去调查呀!”

然后,她的表情转为娇媚。“喂,你真的很担心我哦?我知道!”

话才刚说完,赤夏便迅速地脱去毛衣,剩下胸罩和内裤,接着钻进被窝里,躺在葛林身边。“呼——好冷、好冷!喷剂搞得我屁股发凉耶!谁来给我一点温暖呀?”

虽然赤夏说得很含蓄,但她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葛林心想:不妙。他曾经希望能和赤夏发生关系,但想不到在自己死后,这种机会才找上门。葛林觉得自己真可悲,有一种倒霉的男人,每当好下容易要和女孩子上床时,就会想拉肚子什么的,一定会发生一些不凑巧的事。而我就是这类情况的终极加强版吧?

赤夏背对着葛林说道:“我知道的。昨天飙灵车发生意外的时,你一心牵挂着我,还紧紧搂着我……”

他妈的!真会装!葛林在心里咒骂道。对付女人还真是大意不得。赤夏沉醉在自己编织的罗曼史中,继续说道:“那时虽然你双颊冷冰冰的,不过,我还是感觉到了你心里的那份热情……”

——心里怎么想姑且不谈,脸颊会冷冰冰的是因为我已经死了啊!

葛林偷偷往床边挪了挪身子,但赤夏不放过他,把自己的脚冲向葛林的那里磨蹭。

“喂!你打算要一直穿着衣服睡觉呀?”

“嗯,天气很冷,我还在感冒。”

“啊?这样呀!那我给你温暖好了。”

“不用了,算了,我正在看书。这本书很有趣哟!书名叫做《小径分岔的花园》。”

“是怎样的书?”

“跟中国的经典有关,同时有无数条支线在发展,情节宛如线上游戏。书中掌握了所有的可能性,时间的衍生、分歧、收敛与并行,可说是一本描写时间迷宫的超侦探小说……”

“去!听起来好无聊哦!这世上不会有什么小说比只穿胸罩和内裤的女孩更吸引人吧?”

赤夏还是背对着葛林,但葛林知道她已经把胸罩的勾勾解开了。葛林的身体更奋力地往床边挪。

“你怕呀?”

赤夏话语里的挑逗意味越来越明显了,虽说自己并不讨厌她,但唯独这件事,打死都不能做。葛林就像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处男有气无力地说道:“不,不是怕,只是……”

赤夏积极游说:“不要担心啦!我会教你的……啊!我懂了,你是怕怀孕对不对?”

——开什么玩笑!葛林心想。虽然赤夏把自己说得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不过他知道她也没什么经验。像赤夏这种年纪的女孩还要特地装出一副很老练的样子,可见在她的眼中,自己有多么的无助。

见葛林沉默不语,赤夏决定稍微改变战略。

“……有小贝比也很不错呀!你和巴利科恩家的每一个人都有怪癖,好像都喜欢谈论生死。那你就试着用这个角度去想好了。小贝比不就等于永恒的生命吗?”

“这怎么说?”只要能将谈话的时间拖长,葛林什么话题都可以聊。

赤夏突然转过身来面对葛林,脸上闪耀着光辉,说道:“换句话说,一个人如果死掉的话,就算是结束了,可是如果他有小孩的话,那个人的一部分就会留在小孩体内……嗯,好像是叫基因吧?像五官轮廓、音乐天分啦,这些都会传给小孩,再传给小孩的小孩,一直传承下去。所以只要这个人的后嗣不断,他的某一部分就会永远存在。史迈利爷爷不是也说过同样的话吗?”

的确,赤夏的这番话很有说服力,足以让人改变消极、阴沉的生死观。然而,对如今已经死亡、没了生殖细胞的葛林而言,就算把性爱的目的说得再怎么伟大,他还是做不来。

“你讲的我都清楚,可是就是不行,我做不到。”

赤夏在毛毯下面蠕动,把内裤拉了出来,往床外一丢,内裤恰好挂在正在播放MTV的电视机上,那台电视故障了,没有声音。

赤夏的语气已经变成半威胁的了。

“你想让淑女丢脸吗?你就这么讨厌我?”

葛林张皇失措地说:“不是,我不是讨厌你。”

“那是为什么?你头脑好,所以请你解释清楚,让我明白。”

“其实,我是死——”怎么也说不出口。“是死亡世界的探究者。我的精神已经不堪负荷,所以那档子事……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力、不、足?!”赤夏就像是第一次听到月亮里没有兔子的小孩一样惊讶地叫道。

葛林继续瞎掰:“我小的时候家人就死了,所以不得不去思考人终究会死的问题。不知不觉中,就沉迷在死亡的世界里了……”

葛林一边说,一边已有赤夏会哈哈大笑的觉悟。赤夏讨厌这种严肃的场面,总是大笑带过。但只有这一次,出乎葛林意料,盯着自己看的赤夏眼里闪着泪光。没有大笑声,取而代之的是用力吸鼻子的声音。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一路走来,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没关系,在你创伤抚平之前我会忍耐的,我会为你保留这美丽的胴体。从今以后,我会尽量安慰你,说些让你开心的话。”

赤夏出人意料的反应让葛林慌张不已。“让我开心的话,那是什么?”

“这个嘛,当然是证明死亡不存在的话啰!这是我从勃垦地的外婆那里听来的。人在临死的那一瞬间,会以超快的速度,把自己过去的一生重新经历一遍。”

这种事,葛林死的时候确实经历过,所以他点了点头。哈斯博士说那叫“记忆屏障”。

“——如果真有那种经验的话,那在重新回忆起的人生里,肯定也有临终的瞬间吧?然后,在那临终的瞬间,人的一生又重演了一遍,而就在快演完的时候,之前的一生又回来了,如此不断地反复再反复,结果人虽然一直濒临死亡,却永远都死不了。”

葛林忍不住笑了,这是一种无限回推的悖论。不过,赤夏的话对现在的葛林而言,要比任何一位伟大哲学家的生死观更能让他心灵平静。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已经死了,他还真想抱着赤夏,就这么钻进如俄罗斯娃娃一般环环相套的回圈式逻辑里——葛林如此希望着。可是这毕竟无法实现,他受不了赤夏害怕自己,他不能失去赤夏。现在,他只好说些什么来掩饰,让谈话继续下去。

“这个论点很有趣耶!赤夏。还有一个说法跟这个很相似,就是阿基里斯和乌龟赛跑的故事……喂,赤夏,你在听吗?”

赤夏还真会见机行事,两人的性爱大冒险确定失败后,她立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进入了梦乡。

这个时候,盖着内裤的无声电视突然又有声音了,“与其生锈,还不如烧个干净”,男子寂寞的歌声在葛林的耳畔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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