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热了,热得睡不着。我浑身发痒,胸口起了痊子,总之不舒服。斯科特活像个火炉,我拼命躲开他,结果差一点儿掉下床,只好干脆掀开被子。真是人问地狱。我琢磨着去备用问躺到蒲闭上,但斯科特讨厌一觉醒来发现我不在身旁,这种事每次都会让我们拌嘴:要么吵的是要把备用问改作他用,要么吵的是我独自一人躺在那儿想的究竟是谁。有时我想对他大吼:“你就不能放手吗?放手,让我喘口气。”总之我睡不着,心里十分恼火,感觉斯科特跟我已经吵上了,尽管那只是我的白日梦。

我的脑子乱成了一闭麻。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而死。

这栋房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逼仄?我的生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乏昧?这真是我想要的吗?我记不起来。我只知道几个月前感觉有了点儿起色,现在我却无法入睡,无法思考,无法画画,想逃的冲动已经将我淹没。我在深夜里辗转难眠,昕见耳边传来低语,字字都昕得真切:“留吧。”我闭上双眼,脑子里塞满了过去和未来的一幕幕,塞满曾经梦想的一切、曾经拥有并抛弃的一切。我不得安生,因为无论我走向哪里,前方总是一条死胡同:倒闭的画廊、这条街上的人家、普拉提课上那些无聊女人的关注(真令人窒息)、花园尽头那条铁轨——铁轨上飞驰的火车总在将别人送往别处,每天来来回回几趟,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我还在原地踏步。

我感觉我马上就要抓狂。

但仅仅几个月前,我却感觉有了起色。当时我状态颇佳,睡得着——不再活在对梦魔的恐惧中;喘得上气——没错,有时我还想逃,但并非每时每刻都想逃。毋庸置疑,跟卡马尔谈话起了效果。我喜欢跟他聊天,我喜欢他,他让我开心了些。但眼下治疗显得半途而废,因为我始终没能切中要害。当然,这都怪我,因为我胡搅蛮缠,因为我不乐意被拒绝。我必须学会吃败仗。一念及此,我感觉愧意烧得自己双颊发烫。我不希望卡马尔对我的印象定格在那一幕,我盼着与他重逢,让他见到我好起来的样子。如果我去找他,他一定会伸出援手,他就是那种人嘛。

我必须倾囊相告,必须向某人吐露真相,一次即可。我必须大声把话说出口。如果不说出口,它会将我活活折磨至死。它在我心中留下的黑洞会越变越大,直到彻底将我吞噬。

我必须咽下自己的骄傲和羞愧去找他。他必须倾昕,我会逼着他昕。

晚上

斯科特以为我跟塔拉一起在影院看电影。其实我已经在卡马尔的公寓外面待了一刻钟,一直在给自己打气,好去敲门。上次大问一场后,一想到他会用什么样的眼神打量我,我就心里发毛。务必要显出诚意,所以我打扮得也像个道歉的样子:简单朴素的牛仔裤配T恤,几乎没有化妆。务必让他明白,这次来并不是为了勾引他。

我走到他家门前掘响门铃,一颗心“怦怦”直跳。没有人应门。他家的灯开着,但没有人应门。也许他已经发现我在屋外探头探脑;也许他待在楼上,暗自企盼如果他不理我,我就会灰留留地走开。怎么可能呢?他还不知道我可以变得多么决绝。一旦下定决心,千军万马也拦不住我。

我再次掘响门铃,接着掘了第二次。楼梯上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房门开了。他穿着运动裤、白T恤,赤着脚,满脸通红,头发湿漉漉的。

“梅根。”他说。他有点儿惊讶,但没有生气——这是个不锚的开端。“你没事吧?一切都好吗?”

“对不起。”我说。他退后一步让我进屋,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感激,强烈得几近于爱。

他领我去了厨房,那里真是一同糟:厨房台面和水池里都摆满了餐具,垃圾箱里冒出外卖的空盒子。我不知道他是再有点儿抑郁。我站在厨房门口,他则倚在厨房台面上,环抱双臂面对着我。

“有什么能为你效劳吗?”他问道。他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搬出心理治疗师的派头。我真想捏他一把,只为了把他逗笑。

“我必须告诉你……”我开口说道,却又住了嘴:总不能直奔正题吧,必须先铺垫一下。于是我换了个说法。“我想为上次的事情道个歉。”我说。

“没关系。”他说,“别担心。如果你要跟治疗师聊,我可以向你推荐其他医师,但我不能……”

“求你了,卡马尔。”

“梅根,我不能再给你做心理辅导了。”

“我明白,我明白。但我没办法再跟别人从头来过,我做不到。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这一步,只差一点儿了。我必须把话讲给你昕,一次就行。然后我就走人,保证再也不会来烦你。”

他歪了歪头。他不信我的话,我看得出来。他在恕,如果这次他任我站上的话,他就再也摆脱不了我了。

“昕我说完。我不会一直缠着你的,我只是需要有人倾昕。”

“你丈夫呢?”他问道。我摇了摇头。

“我不能……我不能告诉他,毕竟已经瞒了他好久了。他不会……那样的话,他就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看待我。到时候我在他心里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他找不出原谅我的办法。求你了,卡马尔。如果不拔掉这颗毒瘤,我觉得我永远也睡不着觉。拜托你昕我讲,以朋友的身份,而不是以治疗师的身份。”

他转过身,双肩微微茸拉下来。我的心往下一沉。他却打开柜于取出两只平底杯。

“那就以朋友的身份昕你讲。你恕喝点儿酒吗?”

他领我进了客厅。客厅掩映在落地灯朦胧的光量中,跟厨房一样有种疏于打理的气氛。我们分别在一张玻璃桌的两侧坐下,桌上堆满了文件、杂志和外卖菜单。我紧握着酒杯,轻吸一口。是红葡萄酒,凉爽,口感不佳。我咽下酒,又轻吸一口。他在等我讲话,但开口比我想象中困难。这个秘密已经在我的心底埋藏了太久——长达卡年,长于我人生的二分之一。倾吐没那么容易,但我清楚自己必须开口。如果现在不说,我也许永远无法鼓足勇气说出真相,那些话也许会堵在我的喉头,害我在梦中窒息而死。

“离开伊普斯维奇后,我搬进了麦克家,也就是霍克汉姆郊外小巷尽头的那栋小屋。我告诉过你,对吧?那栋房子非常偏僻,最近的邻居离我们也有好几英里,最近的商店则还在几英里开外。起初我们经常开派对,总有人在客厅里过夜,夏季就睡在屋外的吊床上。但我们过腻了这种生活,麦克后来又跟所有人都吵翻了,于是大家不再到我家来,家里只剩下我和麦克。我们曾经好几天见不到外人,干脆就去加由占买日常杂货。回想起来有点儿诡异,但在经历过伊普斯维奇,经历过那群男人之后,在翻天覆地折腾过一番之后,当时我急需那一切。我喜欢那种生活,只有麦克、我、旧铁轨、绿野、沙丘和永不停歇、灰蒙蒙的大海。”

卡马尔歪了歪头,对我微微露出笑意。我感觉心中猛然一动。“听上去挺不错。但你不觉得你把一切讲得过于煽情吗?‘永不停歇、灰蒙蒙的大海’·”他说。

“别管了。”我挥挥手,“不,一点儿也没有‘过于煽情’。你去过北诺福克吗?那不是亚得里亚海,那海水就是永不停歇而又无情的一片灰。”

他笑着举起双手。“你说了算。”

我顿时感觉好些了,全身不再紧绷。我又轻吸一口葡萄酒滋昧也没有刚才那么苦涩了。

“跟麦克在一起非常开心。我知道,昕上去并不像我会爱上的地方、我会爱上的生活,但经历了本的早天不之后的一切,那种生活很合我的意。麦克救了我,收留我,爱我,护我周全,而且还不乏昧。不过说实话,当时我们磕了不少药,要是你一天到晚嗨到不行的话,估计也很难感觉乏昧吧。我非常开心,真的十分开心。”

卡马尔点点头。“我理解,尽管我不确定那是种非常真实的幸福。”他说,“不是那种可以持久、可以滋养你的幸福。”

我放声大笑。“当时我才十七岁。我跟一个爱我、给我带来刺激的男人在一起;我逃离了父母,逃离了曾经的家,家中的每一样东西部让我想起死去的哥哥。我才不需要持久滋养呢,我只需要及时行乐。”

“那后来出了什么事?”这时屋里似乎突然暗了下来。我们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前方就是我从未说出口的秘密。

“我怀孕了。”

他点点头,等我接着往下说。我心中隐隐有些希望他拦住我,再问几个问题,但他只是一昧等待。屋里又暗了几分。

“当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打掉那个孩子了,应该说是‘她’。如果当初我不是那么蠢,那么睁眼眶,我会打掉。事实是,我们两个人都不想要这个孩子。”

卡马尔起身去厨房取来卷纸给我擦日,他把纸递给我,然后又坐下来。过了片刻我才继续开口。卡马尔跟心理诊疗时一样正襟危坐,凝望着我,双手搁在腿上,显得颇有耐心、稳如泰山。要多么有自控力才能如此稳如磐石哪,一定让人精疲力竭。

我的双腿瑟瑟发抖,好似傀儡师手中的木偶。我站起来想要止住颤抖,走到厨房门边又走回来,边走边挠手掌心。

“当时我们都蠢到家了。”我告诉他,“我们甚至压根儿没有管它,只是顺其自然。我没有去看医生,没管什么正确饮食,没做一牛孕妇该做的事。我们只是继续过日子,甚至不肯承认有所变化。我胖了些,行动迟缓了些,疲累了些,我们两个人都变得烦躁,一天到免地拌嘴。但日子还是接着过,直到她来到人世。”

他任我尽情哭泣。他坐到离我最近的一张椅子上,膝盖几乎挨到了我的腿。他向前俯过身子,并没有碰我,但我们的身体挨得很近,我闻见他的体香,在这个脏兮兮的房间显得格外清爽。

我的声音几近低语——那些话无法大声说出口。“她是在家里出生的。”我说,“我确实没脑子,但当时我对医院有个心结,因为上一次到医院就是本死掉的时候。再说,我也不乐意做什么扫描检查。我抽烟,有时还贪杯,我受不了别人拿大话对我说教。我想……直到最后一刻,一切都还像一场梦,不像真的。”

“麦克有个护士朋友,或者曾经受过护理培训吧,她过来帮了个忙。情况还可以,不算太糟。当然,我的意思是,整个过程让人毛骨束然,痛苦而又可怕,但……宝宝出生了。她非常娇小,我记不清她刚出生时的体重。很差劲,对吗?”卡马尔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动不动。“她十分可爱,有着黑色的眼睛和金色的头发,从一出生就不爱哭,睡得也很好,是个天使宝宝,是个好女孩。”我不得不顿了片刻,“我原以为一切会多么艰难呢,但事实并非如此。”

屋里又幽暗了几分,我敢肯定。但当我抬起头时,卡马尔就在身旁,目光落在我身上,神情温柔。他在倾听,他想让我告诉他。我感觉口干舌燥,于是又捉了一口酒。酒精落下喉头,仿佛一股熊熊烈焰。“我们给她取名叫伊丽莎白。莉比。”过了这么久,大声念出她的名字竟让人感觉如此陌生。“莉比。”我再次说道,尽情品尝着说出女儿名字的滋昧。我真想念一遍又一遍哪。卡马尔终于仲手握住我的手,用拇指抵住我的手腕,放在我的脉搏上。

“有一天麦克和我吵了一架,我已经不记得原因。我们时不时就吵架,拌嘴变成大吵,倒不会动手,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我们会互相对吼,我会口口声声吵着要离开,不然的话他干脆摔门离家而去,我好几天也见不到他。

“那是宝宝出生后我们第一次吵架,也是他第一次扔下我一走了之。宝宝只有几个月,屋顶又漏水,我记得水珠滴进厨房那些桶里的声音。天气冷得要命,风从海上刮过来,接连下了好几天雨。我在客厅里生了堆火,但它总是动不动就熄灭。我累极了。我喝了点儿酒,只为了让身上暖和,可惜不起作用,于是我决定去洗个澡。我带上莉比,将她搂在胸前,她的小脑袋紧挨着我的下巴。”

房间里越来越暗,直到我又恍然重回昔日:我躺在水中,宝宝的小身子紧贴着我,一根蜡烛的烛光在我的身后摇曳。我昕见烛火“瞧啪”作响,闻见蜡的昧道,感觉冷风刮过脖子与双肩。我沉入温暖之中;我累得不得了。突然间蜡烛灭了,我只觉寒气逼人,真的冰冷刺骨,我仿佛昕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战,全身瑟瑟发抖。厉声尖啸的寒风狠狠地卷过屋顶,房屋似乎也摇摇欲坠。

“我睡着了。”我说。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因为我能再次触碰到她:宝宝不再贴在我的胸口,她的小身子卡在我的手臂和浴缸之间,面孔埋在水中。我们都冷得要命。有那么一会儿,卡马尔与我都纹丝不动。我不敢抬头望他,但当我抬起头时,他却没有躲开我的目光。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伸出手臂搂住我的肩,将我搂进怀中,让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口。我呼吸着他的气息,等待着天翻地覆或者自此解脱,无论是好是坏总之此时此刻,世上

还有另一个人知道我的秘密。我感觉松了一口气,因为从他的反应看来,我明白自己走对了路。他并没有生我的气,没有把我当作一个恶魔。在他身边我很安全,无须担忧。

我不知道自己在他的怀里待了多久,但等到再次回过神,我的手机响了。我没有接,过了片刻手机“哗哗”作响,提醒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是斯科特发来的。“你在哪里?”几秒钟后,手机又开始响铃,这次来电的是塔拉。我抽身离开卡马尔的怀抱,接起电话。

“梅根,我不知道你在捣什么鬼,但你必须打电话给斯科特。他已经给我打过四次电话了。我告诉他说你出门一趟去取酒,但我觉得他并不相信。他说你不接电话。”塔拉显得怒气冲冲,我知道我该哄哄她,但我提不起精神。

“好。”我说,“谢谢,我现在就打给斯科特。”

“梅根……”她说。趁她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我挂断了电话。已经过10点了。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多小时。我关掉手机,转身面对着卡马尔。

“我不想回家。”我说。

他点点头,却并没有让我留下来。他开口说道“如果乐意,你可以另找时间再过来。”我朝前迈近一步,脏起脚尖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他没有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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