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醒来时涌上心头的是什么感觉:无比兴高采烈,夹杂着难以名状的恐惧。我知道,我们已渐渐逼近真相,但我又隐隐感觉真相将相当可怕。

我在床上坐起身,打开笔记本电脑,不耐烦地等它启动,然后登上互联网。这个过程似乎永无尽头。我能听见凯茜在家里四处走动,一会儿清洗早餐用过的餐具,一会儿奔上尝刷牙。她在我的房间门外徘徊了片刻。我想象着她弓起手指准备敲门,接着又改了主意,快步跑下了尝。BBC新闻页面打开了:头条聚焦的是削减福利,第二条则爆料又一个20世纪70年代电视明星惹上了性丑闻。没有一篇报道提到梅根,没有一篇报道提到卡马尔。我深感失望。我知道警方可以在二十四小时内指控嫌犯,而目前二十四小时已经过了。不过在某些情况下,警方可以再扣留嫌犯十二小时。

我知道这些,因为昨天我已经潜心地做过研究。被请出斯科特家以后,我便回家打开电视,花了大半天看新闻,上网读文章。等待。

等到中午,警方已经开始对嫌犯指名道姓。警方在报道中声称,“阿卜迪克医生的家中和车里均发现了证据”,但没有提到具体是什么证据。也许是血迹?或者是她那个目前还没有找到的手机?是衣服、包、她的牙刷?报道不停地显示卡马尔的照片,他那深色肌肤、英俊逼人的脸部特写。新闻披露的不是疑犯存档照,而是张抓拍到的照片:相片中的卡马尔正在某处度假,唇边隐隐瞎着一丝笑意。他看起来太温柔,太俊朗,不像个杀人犯,但外表不是具有欺骗性吗?还有人说泰德·邦迪看上去像加里·格兰特呢。

一整天我都在等待警方公布以何种罪名指控嫌犯:到底是绑架、人身攻击,还是什么更严重的罪名?我等着了解她的下落,了解他把她囚禁在哪里。新闻显示了布伦海姆路的照片、车站照片、斯科特家的前门照,相关评论则揪着一点不放:梅根的手机与银行卡都已经超过一周没有使用了,这意昧着什么呢?

汤姆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我没有接。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他想问我昨天早上为什么会在斯科特·希普韦尔家。让他琢磨去吧。昨日之行与他毫无瓜葛,难道整个世界都要有着他转吗?再说不苦怎么样,他想必是应安娜的要求才打电话来,而我用不着向她做任何解释。

我等了又等,却没有等到指控的消息。媒体倒是又爆了卡马尔的料:备受信赖的心理健康专家昕取了梅根的秘密与烦恼,赢得了她的信任,却又滥用了它。他勾引了梅根,谁知道还对她下了什么毒手?

媒体称他是个穆斯林信徒,是巴尔干冲突的幸存者,作为难民来到英国时年仅卡五岁。他熟知暴力,曾在斯吉布吉尼察大屠杀中失去父亲和两个哥哥。他还信奉家庭暴力。关于卡马尔的爆料读得越多,我就越加确信我做得对:在对警方举报卡马尔这一点上,我做得对;在联络斯科特这一点上,我做得也对。我起身披上睡袍,匆匆下楼打开电视。今天我不打算出门。如果凯茜意外回家的话,我可以告诉她我病了。我冲上一杯咖啡,坐到电视机前等待着。

晚上

3点钟左右,我有点儿腻了。我昕腻了福利新闻和20世纪70年代电视明星恋童癖患者的排闻,节目里没有半点儿梅根和卡马尔的消息,让我油气得很,于是我去商店买了两瓶白葡萄酒。

第一瓶葡萄酒快要见底的时候,事情发生了。新闻报道播出了新消息:先是镜头摇摇晃晃地从一栋尚未完工的楼里(也有可能是被炸飞一半的楼)进行拍摄,远处遥遥可见一轮又一轮爆炸。想必是叙利亚、埃及,不然是苏丹?我已经调低了电视音量,没有把心思放在报道上。可是紧接着,我一眼看到屏幕下方掠过的新闻法动条宣称:政府目前正面临削减法律援助的挑战;费尔南多·托吉斯因大腿后侧肌肉拉伤将无法上场,休战最长可达四周;柏根·希普韦尔失踪案嫌犯获释,未受任何指控。

我放下酒杯拿起遥控器,掘下音量按钮:大声些,再大声些。一定是昕错了。战地新闻还在播个没完没了,我感觉热血上头,但最后镜头总算切换回了演播室,播音员说:

“昨日因涉嫌柏根·希普韦尔失踪案被捕的卡马尔·阿卜迪克已被警方释放,未受任何指控。阿卜迪克担任希普韦尔夫人的心理治疗师,于昨日被拘,但今天早晨被警方释放。警方声称,原因在于没有足够的证据对他进行指控。”

在此之后,我再也没有昕见播音员说些什么。我只是坐在那儿,眼前一片迷蒙,耳边嗡嗡作响,心里反复念叨着:警方明明抓住了他。警方明明抓住了他,却又放走了他。

过了一会儿,我在楼上已经喝得有点儿过头,没有办法看清楚电脑屏幕。一切都成了重影,显得鬼影森森。如果遮住一只眼睛,我还能勉强读懂。真让人头疼。凯茜到家了,她大声叫我,我告诉她我身上不舒服,还没起床呢。她明白我是在喝酒。酒精在我的胃中翻涌,我感觉恶心欲吐,无法思考。真不该这么早就开喝,从一开始就不该贪杯。一个小时前,我给斯科特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前又拨了一次话说回来,也真是不该给他打电话。我不过是想知道卡马尔给警方灌了什么迷汤?他究竟编出了什么天花乱坠的鬼话,居然让警方傻傻地相信了?警方搞砸锅了,一羊蠢货。那个叫莱丽的女人,一定都怪她;我敢肯定。

报纸也在帮倒忙。新闻报道这会儿又改口称,卡马尔并不“信奉家庭暴力”,之前的报道有误报纸这些说法简直让他显得像个受害者。

真不想再喝酒了。我知道该把剩下的酒倒掉,不然明天一早又会犯酒瘾,我一起床就会把它喝个底朝天,而一旦开始酗酒,我会无法再停下来。应该把酒倒掉;但我知道我不会倒,总得给明天早晨留个盼头吧。

四周一片漆黑,我昕见有人叫她的名字,起初很小声,后来响亮了些。愤怒地,绝望地,有人在呼唤梅根。那是斯科特:他对她满腔怨愤,他一次次呼喊她的名字。是个梦吧,我想。我竭力想要记住这个梦,但我越是努力挣扎,它就越溜越远,越变越淡。

2013年7月24日,星期三

早上

我被一阵轻柔的敲门声惊醒。肆虐的雨点拍打着窗户。时间已经过了早上8点钟,但天色似乎尚未放明。凯茜轻轻推开门,探头朝屋里张望。

“瑞秋,你还好吗?”她一眼望见床边的酒瓶,肩膀顿时聋拉下来,“噢,瑞秋,”她走到我床边拿起酒瓶,我尴尬得说不出话来。“你不去上班吗?”她问我,“昨天你去上班了吗?”

没等我回答,她已经转身离开,边走边回头喊道:“如果再这么下去,你迟早会害自己被开除掉的。”

我真该现在就坦白,她反正已经在生我的气。我应该追上去告诉她,几个月前我就已经被公司解雇,因为我跟客户共进了一顿长达三个小时的午餐,席间我用既无礼又不专业的举止让公司丢了这个客户,之后我还烂醉如泥地回公司上班。闭上眼睛,我还能记起吃完那顿午餐后,女招待将我的外套递给我时的表情;记得东倒西歪地走进办公室时,众人纷纷扭头打量的情形;记得马丁·迈尔斯把我叫到一旁说“我觉得你最好现在回家,瑞秋。”一声雷鸣响过,一道闪电掠过。我顿时直起腰。昨晚我灵光一闪想到的是什么?我查了查笔记本,但从昨天中午开始我就一个字也没有写,笔记本上依然是卡马尔简况年龄、种族、信奉家庭暴力。我拿起一支笔,划掉了最后一项。

下了楼,我给自己冲上一杯咖啡,又打开电视。昨晚警方再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天空”新闻台正在播放发布会的片段。镜头上出现了加斯基尔刑事侦缉督察,他显得苍白而憔悴,看上去面有愧色。他自始至终没有提到卡马尔因为他心里清楚她将再也不会回来。

正在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了,想起了昨天拨打他电话的一幕。拨了一次,还是两次?我快步奔上楼去取手机,发现手机正裹在被褥中。有三个未接电话:一个来自汤姆,两个来自斯科特,没有短信。汤姆打来电话的时间是昨晚,斯科特的第一个电话也是昨晚打来的,比汤姆的电话晚一些,当时已经快到午夜时分,但他的第二个电话是今天早上打来的,就是几分钟之前的事。

我顿时打起了精神。这是个好消息。尽管斯科特的妈妈态度明确(“非常感谢您的帮助,现在赶紧滚吧”),斯科特仍然愿意跟我聊。他需要我。我的心中顿时涌上了一腔对凯茜的感激之情,感激她倒掉了剩下的酒。为了斯科特,我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他需要我条理清楚。

我洗了个操,穿戴整齐,又冲了杯咖啡坐到客厅里,把笔记本放在身旁,然后打电话给斯科特。“你那点儿见不得光的事,”一接起电话,他劈头便说,“你应该早点儿告诉我的。”他的语气冷冰冰、干巴巴。我的心仿佛被人一把攥住;他知道了。“警方把他释放以后,某丽侦探跟我聊过。阿卜迪克再认与梅根有染。某丽说,声称他们有染的目击者并不可靠,那是个酒鬼,有可能精神还不稳定。她没有告诉我证人的名字,但我猜她说的是你。”

“可是……不,”我说,“不,我不是……撞破他们的时候,我没有喝酒,那是早上8点半。”说得好像这么早我就不会贪杯似的。“再说新闻上有爆料,警方明明发现了证据,他们发现……”

“证据不足。”

电话挂断了。

2013年7月26日,星期五

早上

我不再搭火车去那间子虚乌有的办公室,我已经放弃了伪装。我懒得起床;上次刷牙是在星期三吧。我还在装病,不过我敢肯定谁也骗不过。

我无法面对那副套路:起床穿戴整齐,搭火车奔赴伦敦,在街头逛来逛去。在阳光明媚的名字,只说之前有一名嫌疑人被警方拘留审问,但现已无罪释放,调查仍在继续。镜头接着从刑事侦缉督察身上转到斯科特身上,他正弓腰驼背、别别扭扭地坐着,在闪光灯下不停地眨眼睛,一张脸痛苦地扭曲着。看见他,我仿佛心窝被刷了一刀。斯科特的声音轻柔,垂着眼睛。他声称他还没有放弃,无论警方口径如何,他依然坚信梅根会平安归来。

他的那些话听上去干巴巴、轻飘飘,透着几分虚假。但因为无去看见斯科特的眼神,我也无去辨别缘由。斯科特其实并不桐信梅根会平安归来,而我说不清究竟是因为他曾经抱有的信心被最近几天的各种风波跟得粉碎,还是的日子里操作起来就已经不太容易,遇到下雨则简直要人命。到今天为止,冰冷无情、来势汹汹的谤沱大雨已经一口气连下三天了。

最近我睡不着,不仅是因为酒精,还因为噩梦。我被困在某个地方,心里明明清楚有人正在向我逼近,而同有就有条出路——我知道一定有,我以前见过,但我就是找不到。而当来人抓住我时,我还叫不出声。我竭尽全力想高子,使劲吸气再逼出来,可惜发不出喊声,只有刺耳的“嘶嘶”声,仿佛一个垂死的人在拼命吸气。

在噩梦中,有时我会发现自己身处布伦海姆路旁边的那条地下通道。回去的路已经堵死,但我却一步也不能再往前走,因为前方并不太平,有人在前方布下了罗网,于是我在极度恐惧中醒了过来。警方永远也找不出她的下落。每过一天,每过一小时,我都更加确信。人问蒸发,尸体一直找不到——她的失踪会成为一宗无头案,她会变成一缕冤魂。斯科特既无法伸张正义,也无法获得平静。他永远也不会找到尸体,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究竟出了什么事,永远无法画上句号。我毫无睡意地躺着,寻思着这一切,感觉卡分心痛。世上哪里还有比无从得知、永无尽头更深重的痛苦呢?

我已经写了一封信给他。我承认自己酬酒,接着又撒了个谎,说酬酒的毛病已经改好,我正在寻求帮助,还告诉他说我的精神很正常——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无从辨别真假。我告诉他,我非常清楚当时目睹了些什么,而且当时我并没有酬酒——这点至少没有掺水。他还没有回复,我也不指望他回复。我已经被拒之门外,我想对他讲的话永远也出不了口。我不能把那些话白纸黑字地写下来,落到纸上显得很不妥。我想让他知道我是多么抱歉,我所目睹的一切还不足以让警方锁定卡马尔,不足以一口咬定“瞧,就是他”。要是目击到一些线索就好了;那个周六晚上,我真该睁大眼睛。

晚上

我浑身湿透,冻得直打哆嗦,指尖泛青发皱,还被5点半左右开始发作的宿醉害得头痛欲裂——鉴于昨天正午不到我就已经开始喝,时间算起来倒是差不多。我出门准备再买一瓶酒,可惜ATM机给我当头浇了盆冷水。果然不出所料,ATM机显示的是“您的账户余额不足。”

于是我迈步走开了,在瓢泼大雨中漫无目的地瞎逛了一个多小时。阿什伯里熙熙攘攘的镇中心只属于我一个人。走着走着,我下定

决心采取措施我必须为自己的过失赎罪。

眼下我浑身湿透但头脑清醒,准备打个电话给汤姆。我并不想探究那周六晚上我说过些什么、干过些什么,但我必须找出答案,说不定柳暗花明呢。不知什么缘故,我确信自己漏掉了一些线索,一些至关重要的线索。也许这只是自欺欺人,只是又一次想向自己证明我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但也有可能,这种感觉并不假。

“我从周一起就一直在找你。”一接起电话,汤姆便说,“我给你办公室打过电话。”他顿了顿,等我细细品昧言外之意。

我顿失先机,感觉丢脸而且狼狈。“我必须跟你谈谈,”我说,“关于周六晚上的事,那个周六的晚上。”

“你在瞎扯些什么?我才必须跟你谈谈周一的事呢,瑞秋。你究竟在斯科特·希普韦尔家搞什么鬼?”

“这不重要,汤姆……”

“这很重要。你究竟在那里做什么?你有没有一点儿概念,你有没有意识到,他有可能……我的意思是,眼下没人说得清楚,对吧?说不定他对她下了什么毒手呢,对吧?对他的太太。”

“他没有对他太太下什么毒手。”我满怀信心地说,“不是他干的。”

“见鬼了,你怎么知道?瑞秋,究竟怎么回事?”

“我只是……你必须相信我。我给你打电话为的不是这件事,我必须跟你聊聊那个周六,聊聊你给我的留言。你当时气坏了,说我下到了安娜。”

“嗯,没错。她看见你跌跌撞撞地在街上走,你对她破口大骂。她下得魂飞魄散,尤其上次还出过那种事,伊薇那件事。”

“她……她做了些什么吗?”

“做了些什么?”

“对我做了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

“汤姆,我的头上有道伤口,鲜血淋漓。”

“你是在说安娜对你下手了?”眼下他算是在大吼了。他简直火冒三丈。“说真的,瑞秋,够了!我已经不止一次劝安娜别去报警抓你,但如果你继续这样骚扰我们,胡编乱造……”

“我不是在说安娜对我下手,汤姆。我只是想把事情理清楚。我不……”

“你不记得了!还用说吗?瑞秋怎么会记得。”他满怀倦意地叹了口气,“听着,安娜看到你了,当时你喝得烂醉,对人恶言相向。她回家告诉我说她很难过,于是我出门去找你,当时你在街上。我觉得,你可能摔了一跤,心烦意乱得很,还伤了手。”

“我没有……”

“嗯,总之那时你的于上就有血,我不知道是怎么弄的。我告诉你说我会送你回家,但你不昕。你管不住自己,举止颠三倒四的。你走开了,我去取车,但等到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踪影。我驾车经过火车站,但没有找到你,于是我又开了一会儿安娜非常担心你在附近转悠,担心你会折回来想办法溜进我家。我则担心你会摔跤,或者惹上什么麻烦事……所以我把车一路开到了阿什伯里恩响你家的门铃,但你不在家。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留了一条语音信息。嗯,没错,我确实非常恼火,当时我气炸了。”

“对不起,汤姆,”我说,“我真的很抱歉。”

“我知道,哪次你不是很抱歉呢?”他说。

“你说我冲着安娜大吼大叫。”想到那幕景象,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我都对她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他厉声说,“你要我把她找来吗?也许你想跟她聊聊?”

“汤姆……”

“嗯,老实说,现在追究当时的情况有什么用吗?”

“那天晚上你见过梅根·希普韦尔吗?”

“没有。”这下他显得颇为担心了,“为什么这么问?你见过她吗?你没有闯祸吧,对吗?”

“没有,当然没有。”

他沉默了片刻。“好吧,那你为什么问这种问题?瑞秋,如果你知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周一你为什么会在希普韦尔家?拜托告诉我,这样我好歹可以让安娜安安心,她担心得很。”

“我有件事要告诉斯科特,我觉得可能是条有用的线索。”

“当晚你没有看见梅根,但你又知道些有用的线索要告诉斯科特?”

我犹豫了片刻。我拿不准该向汤姆吐露多少实惰,拿不准是否应该只告诉斯科特一个人。“是关于梅根的事。”我说,“她有外遇。”

“等等……你认识她?”

“不熟。”我说。

“怎么认识的?”

“在她的画廊认识的。”

“噢,”他说,“男方是谁?”

“她的心理治疗师,”我告诉他,“卡马尔·阿卜迪克。我亲眼看见他们幽会。”

“真的?警方逮捕的那个家伙?我还以为警方已经放他走了呢。”

“警方确实放人了。都怪我,因为我不是个可靠的目击证人。”

汤姆放声大笑,笑声温柔而友好——他并非在嘲笑我。“瑞秋,拜托。你挺身而出,做得很对啊,我敢肯定这不能怪到你头上。”在电话另一头,我听见孩子咿呀学语的声音,汤姆放下电话说了几句,可惜我无法昕清楚。“我得走了。”他说。我想象得出他放下电话,抱起他的宝贝女儿给她一个吻,又搂搂他的太太。一把利刃从我的心上刷过,刷了一圄又一圄。

2013年7月29日,星期一

早上

眼下是8点零7分,我已经上了火车,再次向子虚乌有的办公室驶去。凯茜整个周末都跟达米安在一起,昨晚才总算现身,但我没有给她机会吼我。一见面我就向她道了个歉,说最近心情十分沮丧,但我正在努力振作、洗心革面。她接受了我的道歉,不然就是假装接受,给了我一个拥抱。扮乖还真是立竿见影哪。

媒体报道中几乎已经找不到一星半点儿关于梅根的新闻。

《星期日泰晤士报》上有篇关于警方办案不力的评论,其中对本案一笔带过,一位来自皇家检控署的匿名爆料人将其称为“警方基于站不住脚戎有所缺陷的证据轻率地逮捕嫌疑人”。

火车已经驶到了信号灯前方。我感觉到熟悉的震动,昕到熟悉的“咣当”声;火车在渐渐减速,我抬起头(我别无选择,因为我忍不住),但眼前已经再没有风景可看:门关着,窗帘拉着。漫天是连绵的雨丝,花园里积起了泥水。一时心血来潮,我便在威特尼站下了车。汤姆帮不了我,但另外一个人也许能做到那名红发男子。下车的乘客一个个从台阶上消失了踪影,我坐到站台唯一一条避雨的长凳上。说不定运气好,能发现他上火车呢。我可以追上他,跟他搭话。这是我最后的一招了,昕天由命吧。如果这招不管用,那我就不得不放手。

半个小时过去了。每次昕见台阶上响起脚步声,我的心跳便会加快几拍;每次昕见高跟鞋发出的“咔嗒”声,我便心里发毛。如果安娜发现我在这里,说不定就会惹祸上身。汤姆提醒过我,他劝她不要报警,但如果我还不罢休……

9点一刻。除非红发男子的上班时间晚得厉害,否则我显然已经错过他了。眼下雨势更加猛烈,我可不能再花一整天在伦敦漫无目的地闲逛。我手头仅有的钱是从凯茜那儿借来的英镑,我还要靠它撑到鼓足勇气向我妈妈开口借钱的时候呢。我走下台阶,正打算从地下穿过火车站到对面站台搭车回阿什伯里,突然瞥见斯科特匆匆走出车站入口对面的报亭,用拉起的外套遮住了面孔。

我立刻跟上去,在街角正对那条地下通道的地方追上了他。我一把攥住他的胳膊,他猛地转过身,吓了一大跳。

“拜托了,”我说,“我能跟你说会儿话吗?”

“上帝啊。”他对我怒吼,“你想干什么啊?”

我从他身边远开几步,举起双手。“对不起,”我说,“很对不起。我只是想道个歉,解释一下……”

瓢泼大雨已经变成如注的暴雨。街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双双淋得透湿。斯科特举高双手放声大笑。“去我家吧,”他说,“不然我们会被淋死的。”

趁着水还没有烧开,斯科特上楼去帮我取毛巾。跟一周前比起来,屋子里脏乱了些,消毒剂的昧道变成了某种更居家的气昧。客厅的角落里搁着一叠报纸,咖啡桌和壁炉台上摆着脏杯子。

斯科特到了我身边,把毛巾递过来。“我妈妈简直要把我逼疯,一天到晚迫在我屁股后面做清洁,收拾整理。我们拌了几句嘴,她已经几天没来了。”这时他的手机响起了铃声,他瞥了一眼又塞回了口袋。“真是一说就到!她还真是从不消停。”

我跟着他进了厨房。

“我对你的遭遇非常遗憾。”我说。

他耸耸肩膀。“我知道,不过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头上。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那倒挺管用……”

“如果我不是个酒鬼?”

他已经转过了身,正在倒咖啡。

“嗯,没错。不过说实话,反正警方也没有足够的证据指控他。”他说着将咖啡递给我,我们双双在桌边坐下。我注意到餐柜上的一帧镶框照片被面朝下摆放着。斯科特还在说,“警方在他家里有所发现:头发啦,皮肤细胞啦,但他并没有否认她去过那里。好吧,一开始他说梅根从来没有去过他家,后来才承认她到过那儿。”

“他为什么撒谎?”

“问得好。他承认梅根去过他家两次,只是为了聊一聊。他不肯讲谈话内容……保密协定之类的鬼玩意儿。头发和皮肤细胞是在楼下发现的,楼上卧室里什么也没有。他一口咬定他们没有出轨,但他是个满嘴鬼话的撒谎精,所以……”斯科特伸手捂住眼睛。他的脸看上去拉得老长,双肩茸拉了下来,整个人仿佛缩水了一圈。“他的车上有微量血迹。”

“噢,上帝啊。”

“是啊。跟梅根的血型相符。警方不知道是否能验出DNA,因为样本量太少了。也许毫无价值,警方一直这么说。要是那家伙的车上有她的血,怎么可能毫无价值呢?”他摇摇头,“你没说错。那家伙的事听得越多,我就越加确信。”他凝神望着我,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身上自从我们进屋后,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他跟她有一腿,她想了断这段惰,所以他……他下了毒手。就这么简单,我敢肯定。”

斯科特已经不抱一丝希望,我不怪他。案发至今已经超过两个星期,她还没有开启手机,没有用过信用卡,也没有从ATM机里取过现金。没有人见过她。她人间蒸发了。

“他告诉警方,她说不定是离家出走。”斯科特说。

“阿卜迪克医生说的?”

斯科特点点头。“他告诉警方,她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可能离家出走了。”

“他这是在努力摆脱嫌疑,让警方认为是你下的手。”

“我知道,但警方似乎对那个浑蛋的说法非常买账。那个叫莱丽的女警谈起他时,我看得出来,她对他有好感:人家是可怜巴巴、备受压迫的难民嘛。”他垂下头,显得一副苦相,“也许他没说锚,毕竟我们那场架吵得很凶,但我不敢相信……她跟我在一起挺开心啊。开心啊。挺开心啊。”当他说第二遍时,我在想:难道他在努力说服自己?“但如果她有外遇,那她一定过得不怎么开心,对吧?”

“那倒不一定。”我说,“也许这是……那个专业术语怎么讲来着?移情。专业术语就这么讲,对吧?病患对治疗师产生了感情,或者认为他们自己对治疗师产生了感情。只不过治疗师应该有所抗拒,向他们指明那种感觉并不真实。”

他定定地盯着我,但我感觉他并没有昕进去我刚说的话。

“当初你是怎么回事?”他问道,“你离开了你丈夫。是有外遇?”

我摇摇头。“恰好相反,他遇上了安娜。”

“抱歉。”他顿了顿。

我明白他想问什么,所以他还没有开口我便抢先说道:“早就开始了,那时我们还没有离婚。酬酒,你想问的是这点,对吧?”

他又点点头。

“当时我们在备孕。”我说。我有些哽咽。尽管已经过了这么久,但每次提起,泪水却总会涌上眼眶。“对不起。”我说。

“没关系。”他起身到水池边给我倒上一杯水,放在我面前的桌上。

我清清嗓子,尽量不动声色。“当时我们想要个孩子,但迟迟没有动静。我非常灰心,于是开始酬酒。当时我极难相处,汤姆就到别处寻求慰藉,正中她的下怀。”

“非常遗憾,太糟糕了,我明白……我也想有个孩子,但梅根一直说她还没有准备好。”现在轮到他擦眼泪了,“那正是……我们有时候吵架的原因之一。”

“她走的那一天,你

们就是为这个吵架吗?”

他叹了口气,推开椅子站起身。“不,”他说着扭开了头,“是为了别的事。”

晚上

到家时,凯茜在等我。她站在厨房里,正凶巴巴地唱着一杯水。

“今天工作开心吗?”她边问边顿起嘴——看来她发现了实情。

“凯茜……”

“今天达米安要在尤斯顿附近开个会,途中正好遇上马丁·迈尔斯。记得吧,达米安在菜恩基金管理公司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打过交道,马丁当时为他们做公关。”

“凯茜……”

她抬起一只手,又狠狠地唱了一口水。“你已经好几个月没在那里工作了!好几个月呀!你知道我感觉自己有多蠢吗?达米安感觉自己有多蠢?行行好,拜托你告诉我,你有另外一份工作,你只是没有跟我讲。拜托你告诉我,你并没有假装去上班,告诉我,你没有撒谎骗我……日复一日,一直在骗我。”

“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么说怎么样?‘凯茜,我被炒了,因为我上班喝得醉醺醺。’这么说行吗?”我打了个哆嗦,她的脸色缓和下来。“抱歉,但说实话,瑞秋,你究竟在干什么?”她为人真是太和善了,“一天到晚你都去了哪里?做些什么?”

“我步行去图书馆啊,有时……”

“你去酒吧吗?”

“有时候,不过……”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向我走过来,把手搁在我的肩头,“你应该告诉我的。”

“我觉得很丢人。”说着我哭了起来。真是没羞没牒,丢人得很,但我就是呜啊了起来。可怜的凯茜接着我,轻抚我的头发,告诉我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感觉无比凄凉,几乎比任何时候都更恨我自己。

过了一会儿,跟凯茜一起坐在沙发上喝茶时,她把随后要采取的步骤一一讲给我昕:要戒酒,整理好简历,联系马丁·迈尔斯求他写封推荐信。此外,不能再把钱浪费在搭火车往返伦敦上了,火车通勤毫无意义。“说实话,瑞秋,我真想不通你怎么可以坚持这么久。”我耸耸肩膀。“早上我搭8点零4分的那趟车过去,晚上我搭17点56分的那趟车回来。我就搭这几趟,如此而己。”

2013年8月1日,星期四

早上

我的脸被捂住了,喘不上气,马上就要窒息而死。等到冷不丁醒过来,我不禁大口喘着气,感觉胸口发闷。我坐起身睁大眼睛,发现屋角有一闭漆黑浓稠的东西正在蠕动,渐渐变得越来越大,于是我差一点儿大喊出声这时我才真正醒了过来,屋角什么都没有,而我正坐在床上,双颊沾满泪水。

眼下已临近破晓时分,窗外的天色刚刚透出一抹灰,暴雨击打着玻璃窗。我不会再倒头回去睡觉:我的心怦怦乱跳,感觉隐隐作痛。

楼下应该还剩了一些酒吧(不过我说不准),我不记得自己已经把第二瓶喝光。酒不凉,因为我不能把它放进冰箱里如果放进冰箱的话,凯茜会把酒倒掉。她是如此迫切地盼着我振作起来,但至今为止,事情并没有乖乖按她的计划发展。走廊上有个装有煤气表的橱柜,如果还有酒剩下,我会把它藏在那儿。

我跟手跟脚地溜到楼梯平台上,在一片昏暗中偷偷摸摸地下了楼。我打开小橱柜,取出酒瓶。酒瓶轻得令人失望,只怕倒上一杯就不剩多少了。但话说回来,总比没有好。我把酒倒进杯里(万一凯茜下楼,我可以装作这是一杯茶),再把酒瓶放进垃圾桶(藏在一个牛奶盒薯片袋子下面)。到了客厅,我打开电视调到无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我一个接一个地调着频道。尽是些儿童节目和电视购物,直到电视上闪出一幕,我一眼认出那是科里林,就在从这里沿铁轨而下的地方,从火车上就能望见。屏幕上是瓢泼大雨中的科里林,林间空地和铁轨已经被雨水淹没。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花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有那么十秒,十五秒,二十秒,我定定地望着屏幕上的汽车、蓝白胶带和远处的一顶白色帐篷,呼吸越来越急促,直到干脆屏住了气。

那是她。她一直在树林中,就在沿铁轨而下的地方。我每天经过那儿,早晚各一趟,居然次次都是睁眼瞎。居然在树林里。我想象着有人在矮小的灌木丛下挖了个藏尸坑,再匆匆掩上。我想象着更不堪的景象:杳无人迹的森林深处,一根绳上悬吊着她的尸体。

也许根本不是她呢,也许是其他案件。但我心里明白,这并非其他案件。

屏幕上出现了一位记者,那头黑发溜光又帖服。我调高了音量,好亲耳昕他告诉我我已经感知的那件事:无法呼吸的人不是我,而是梅根。

“没错。”屏幕上的记者用一只手掩着耳朵,对演播室里的某人说道,“警方已经确认:科里林深处的一片旷野中发现了一名年轻女子的尸体,尸体淹没在洪水之中,距离梅根·希普韦尔家不足五英里。众所周知,希普韦尔夫人于7月初失踪;准确地说,是7月13日。警方声称遛狗人士于今天早晨发现了尸体,尸体的身份还未正式确认,但警方认为找到的就是梅根,并已通知希普韦尔夫人的丈夫。”

记者顿了一会儿。新闻主播问了他一个问题,但我听不见“隆隆”的心跳声在我耳边犹如惊雷般回荡。我举起杯子,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记者又开口了。“是的,凯,没错。看上去尸体被埋在了林间,也许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最近的暴雨却把尸体冲刷了出来。”

真惨哪,比我想象中凄惨多了。我的眼前仿佛闪过一幕景象:她那变形的面孔埋在泥里,苍白的手臂高高地举起,从地面露了出来,仿佛她正奋力从坟墓中掘出一条生路。我尝到嘴里有股热流那是胆汁掺着苦酒,于是我一溜烟奔上楼呕吐。

晚上

大半天我都在床上待着,竭力理吉思路,想要拼出一段段记忆不梦境,拼出周六晚上的真相。为了梳理乱麻似的思路,我干脆把一切写了下来。钢笔的“沙沙”声好似有人在对我窃窃私语,害得我神经紧绷,一直觉得家里似乎还有别人,离我只有一门之隔。我忍不住一遍遍想象着她。我怕得几乎不敢开卧室门,但当打开门时,那里却连鬼影也没有半个还用说吗?我下楼再次打开电视,屏幕上显示的还是同一片景象:暴雨中的树林,警车沿着泥泞的铁轨行驶,还有那顶让人毛骨悚然的白帐篷。一切都是蒙蒙的灰色,随后屏幕上突然出现了梅根,正对着镜头微笑,依然美貌动人、一尘不染。紧接着,镜头转向了斯科特,他垂着头,一边迈进自家的前门一边躲开摄影师,身边则跟着菜丽。镜头又转向了卡马尔的办公室,但并没有拍摄到他的踪迹。

我不想昕电视机的声响,但我不得不把音量调高——只要能赶走耳边轰隆作响的死寂,什么都好。警方声称该女子(目前身份仍未正式确认)已经死亡一段时间了,也许死于几周前。死亡原因尚不清楚,但并无证据表明被害原因是性动机。

真是蠢话。我明白警方的意思:警方是说,他们不认为她遭遇了强奸(当然,这好歹是桩幸事),但这并不意昧着排除性动机吧。在我看来,卡马尔倾心于她却无法得遂心愿,她一定是想给这段情画上一个句号,而他接受不了。明明就是性动机,不是吗?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回到楼上钻进被窝。我把手袋里的东四通通倒出来,查阅着自己随手写在纸片上的笔记、收集到的点滴资讯,而我的记忆好似阴影一般掠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费这些劲有什么用呢?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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