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检阅完书,走到床边,双手插着兜,“为什么我看到你喜欢不同层次的书一点也不惊讶?”

“你可以坐床上,没事。”

“我,呃……这是你的房间,”他局促不安地说,“我不想放肆。”

“你可以坐床上,没事。”

这回他笑了,直接用脚脱了鞋,挨着我坐在了毯子上。在第一次接吻之后我们还亲过几次,每次都很短暂但让人无法抗拒。他父亲,还有他哥哥——比他父亲略微好一点,每次看到我们可能更亲密的时候,就会过来打断我们,每当那时我也说不清楚,我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说实话,牵扯到戴斯蒙德的任何事我都说不清楚。

我们聊了一些他朋友和学校里的事,但就连这些事有时也聊得不顺。我被封闭在花园里太久了,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简直是超现实,像是什么真假参半的传说故事一样。最后,到了晚饭时间,他也该回家了,不然他母亲也会起疑他这段时间都跑哪儿去了。我们手拉着手走到中庭里。如果我陪他走到入口,他会不会把我送走了再去摁密码?我有点好奇他父亲有没有给他灌输这种预防手法。如果我硬闯出门,他会不会心软放我走?

我又能不能在其他女孩出事之前把警察带到这里来呢?

如果我没那么专注地想着“门”的事,是会立刻注意到,此时外面安静得有点怪,可我却是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我们刚才走过走廊时应该听到钢琴声的。我赶紧撒开他的手,也顾不上他会追过来,直接跑到音乐房。一想到我有可能看到的画面,心都要凉了。

特蕾莎还活着,没受伤。

但是崩溃了。

她坐在琴凳上,姿势标准完美,连手也端正地摆在琴键上,弓得刚刚好。她看起来就像是随时都可能弹起来一样。

但是她的脸上,泪珠静静地滴落,眼神空洞,灵魂像是被凭空抽掉了。有时候,人就在眨眼的瞬间,就在心跳的间隙,本来好好的一个人就变成了另一个陌生人。

我叉开腿坐在她旁边,一只手扶着她的背。她还是直直地盯着面前的虚空,但是身子在抖。“如果你能恢复的话,尽量试试看。”我在她耳朵边说道。“我知道现在很糟,但是如果不回来,就什么都没了。比没了还要糟。”

“你觉得,如果我们试着做点什么,会不会是帮倒忙?”戴斯蒙德小心地问。

“做什么?”

“来,你先下来,把她扶好。”他先坐在凳子那头,然后让她放开琴键。我把特蕾莎的手拿开的时候,她既没反抗也没挣扎。戴斯蒙德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弹琴,曲子轻柔悠扬却充满了悲伤。

特蕾莎的呼吸急促起来,说明她听懂了。

我闭上眼睛,乐曲似乎揪住了我的心,泪水不自觉地流下。不是他在弹,而是乐曲从他手上倾泻而出,没一个音符是多余的,特蕾莎在我的臂弯里抖得更厉害了,然后她突然哭了出来,把脸埋在我胸口,身子不停地颤抖。戴斯蒙德继续弹,但是这时候乐曲变成了轻快空灵的,虽然不是欢快的,但也能宽慰人心。特蕾莎流着泪,但她回来了,虽然有点崩溃,而且身上的某些东西从此消失了,但同时也多了点什么。我紧紧地抱住她,在内心痛苦挣扎的一瞬间,我在问自己,是不是让她那样垮掉会对她更好。就让她死。

我们没去吃饭或没要托盘的时候,洛兰就会报告花匠。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我们还在音乐房里,哄着特蕾莎弹钢琴给我们听。我注意到他来了,但是没理他,还是专心看着抖得筛糠一样的女孩。戴斯蒙德的语气轻缓,动作也放慢,直到最后,她把手重新放到键盘上,按下一个音。

戴斯蒙德按了一个低音。

特蕾莎又按一个键,他也回应,慢慢地,键音变成和弦和音阶,最后他们弹起了二重奏,很熟悉但我叫不上名字。弹完了,她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来,又吸了一口。

“习惯就好了。”她的声音轻到无法听清。

我刻意没看门口。“对,习惯就好。”

她点点头,用裙子擦干净脸和脖子上的泪,然后开始弹另一首曲子。“谢谢。”

我们又听她弹了几首曲子,直到花匠进了房间来找我。他勾勾手指,我收到信号,站起身来跟他走到走廊。戴斯蒙德也跟着。

戴斯蒙德救了她,但是不愿承认他是从什么地方把她救出来的。

“洛兰叫你去吃饭。”他平静地说。

“特蕾莎刚才很危险,”我回答说。“她比吃饭要重要一点。”

“她会好起来吗?”

她必须得好,不然就要进玻璃柜了。我偷看了一眼戴斯蒙德,他捏了一下我的手。“我觉得她还会有艰难的时候,不过不会像这次这么危险了。这次应该是延缓发作的惊吓反应。不过,戴斯蒙德让她又能弹琴了,这起码是个好迹象。”

“戴斯蒙德?”花匠笑了,关心变成了骄傲,他抓住儿子的肩膀。“我听到很高兴。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吗?”我咬着嘴唇,他直接对我摇了摇手指。“玛雅,我现在要真话。”

“最好的办法大概就是你这段时间先不要跟她做爱,”我叹着气说,“想跟她在一起,可以,但是现阶段让她接受性关系还是太过了。”

他看着我,眼睛眨了眨,似乎颇为震惊,但是戴斯蒙德也点了点头。

“也别让艾弗里碰她。”他说,“他总是喜欢摧毁。”

“要多久?”

“也许几周?主要还是多观察她,看她的情况了。”

花匠太在意他儿子和他眼中看到的东西了,他亲了一下我的额头。“你这么用心地照顾她们,谢谢你,玛雅。”

我只是点头回应,因为不说话感觉更安全。

他越过我们,走进房间,特蕾莎的乐曲变得不流畅了,直到发现他只是从角落里拿了张椅子坐下听她弹琴,琴音又变得有力起来。

戴斯蒙德和我站在走廊里又听了几首曲子,担心突变又会杀回来,但她像是在开独奏会一样,琴音流畅,分毫不差。等到看起来不会再突发崩溃了,他温柔地拉起我的手走到中庭。“饿了吗?”

“还真不饿。”

换做他爸爸,会坚持让我吃,因为不吃饭不健康。换做他哥哥,也会坚持让我吃,因为看到我吃不下硬吃、反胃恶心的样子,他高兴。但是戴斯蒙德只是回答说“行”,就带我走到洞里去了。

大家都在餐厅吃饭,里面没人,我们走到湿漉漉的洞穴中心,他停了下来,转过身,搂着我肩膀,把我慢慢抱紧。“他有一件事说对了,”他在我头顶说,“你确实很用心地在照顾她们。”

我学会照顾人,首先得益于以前的公寓生活,那时,索菲娅用她有点不太正常的育儿方式照顾我们所有人。其次得益于利昂奈特。索菲娅照顾她的女儿们,而利昂奈特教我怎么照顾蝴蝶。

“如果你之前一直流浪的话,要适应一个这样的地方肯定很难。虽然安全,但是没办法自由去留。”

我们以前也不是流浪儿,我们也不安全;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明白这点,玻璃柜里的女孩子都被藏起来了。

我们最后去了厨房,惶恐过后,食欲也回来了,我们正吃着香蕉和尼拉薄脆饼的时候,艾拉达冒出来说晚上会陪着特蕾莎。艾拉达的消沉表现跟我们都不一样,她之前也经历过几次,但都细心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我亲了亲她的脸,因为不知道用什么来表达我的感谢。

丹妮拉也主动来帮忙,她像当初争取脸上的翅膀那样邀请花匠去她房间。我觉得他是明白这其中的缘故的,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很感动,因为就算不是为了他,至少也是为了特蕾莎。对其他蝴蝶的好,也就是对他好。

戴斯蒙德倒了一杯牛奶,和我一起坐在桌上,把杯子推到我们中间。“如果我要做一件很可悲的事,你能不能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心,假装很喜欢?”

我警惕地看着他。“我也很想支持你,说能,但是在知道是什么事之后,我才能保证做到。”

他一口干了半杯牛奶。“来吧。我带你看。”

“如果我说害怕,但还是愿意去的话,算不算支持你?”

“算。”他把我抱下来,牵着手走出厨房,进了花园。天还有一点光亮,晚霞晕染了整片天空,光影在眼前慢慢转换。他弯腰护着我穿过瀑布进了山洞,然后松开我的手,“你在这里等着我。”

不到一分钟,他回来了。“闭上眼。”

每次戴斯蒙德让我做什么事的时候——更准确地说,每次我照他说的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只是服从而已。我服从花匠,服从艾弗里。

不管让我做什么事,戴斯蒙德都很细心。

瀑布盖过了他的声音,但是很快我就听到了音乐声。是我听过的曲子。索菲娅最喜欢的就是这首“摇”了,她每次跟女儿们见面的最后节目都是就着这首曲子跳舞,每次听到最后的音节都要流泪。戴斯蒙德拉起我的手,把一只手放在他腰上,然后站近,“睁开眼吧。”

一个iPod和音箱躺在靠近走廊的干净角落里。他冲我笑了,有点紧张,然后耸了一下一边的肩膀。“跟我跳支舞吧?”

“我从没……我不会……”我深吸了一口气,他紧张的微笑不知怎么跑到了我身上。“我不会跳舞。”

“没关系,我也只会华尔兹而已。”

“你还会华尔兹?”

“在我母亲的慈善晚会上学的。”

“噢。”他把我抱得更紧了,脸都贴到了他的肩膀上,他带着我一步前一步后。他一手攥着我的手按在他胸口,另一只手滑到我的后腰。他开始轻轻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跟着唱。我让他领着我,头贴在他的肩膀上,掩饰着我脸上的羞涩。

弹指之间,你突然就知道从这个瞬间开始,所有一切都不一样了。人终其一生会有很多这样的时刻。

我三岁的时候有过,那时我知道我爸爸和他家的亲戚不一样。

我六岁的时候有过,那时我坐在杀千刀的旋转木马上看着别人都走了。

我一个人打车去外婆家的时候有过,外婆死的时候有过,在公寓里内奥米给我第一杯酒的时候也有过。

我在花园里醒来的时候有过,我有了新名字,想着忘掉之前所有的前尘往事的时候也有过。

现在,在这个陌生的、谜一样的男孩的臂弯里,我知道就算什么都没变,一切也变得不一样了。

或许我可以改变他、说服他、哄骗他、操控他,让我们所有人得到想要的自由——但是这一定要付出代价。

“戴斯……”

我能感到太阳穴位置上他的微笑。“嗯?”

“现在我可能有点恨你。”

他继续跳着,但是笑容慢慢消失了。“为什么?”

“因为这一切都像皂丝麻线乱得一塌糊涂。”我慢慢地深呼吸一口,想好下面的说辞。“还因为,我的心会碎。”

“也就是说你也爱我?”

“我妈教我,这几个字一定要男人先说。”

他稍往后倾,刚好能看到我的脸。“她真这么说?”

“是。”

我觉得他看不出我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歌声结束了,自动跳转到了下一首,这首我也许应该听过的,他又退后了一点。“我在对谁说?因为你可能是玛雅,但那不是你本身。”

我摇摇头。“我不会那么想。我连做那个人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脸垮下来,可是讲真的,他是在期待什么?然后他单膝跪下来,握住我的双手,然后抬起头对着我微笑。“我爱你,玛雅,我发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我只信一半儿。

我不想因此心存愧疚。

但我确实于心有愧,所以我坐在他膝上,亲了他,他急切地热烈地想要亲我,一下子支撑不住,我们俩都倒在湿漉漉的石头上。他大笑起来,还是不断地亲我,亲了又亲,我知道我永远也不能相信另一半话。戴斯蒙德不是好人,不管他多么想成为一个好人,只比他父亲好点是算不上什么好人的。每一天他都是把我们困在这里的帮凶,他伤害了我。

“那次我没背坡的诗,你肯定好奇吧。”

“不会,我肯定你那次是聚精会神的。”维克多不动声色地说。“那,是认真的?”

“谁,我还是戴斯?”

“呃,对,也就是,你妈妈说的那句话。”

“没错,真的。”

他沉思了一会儿,想要搞明白。

还是失败了。

“还想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吗?”

“想啊。”

“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

,摇摇头。“因为我不能让一个弄虚作假的人做证人。”

“我不是弄虚作假的人;我是个被人精心制作又真实的人。”

他不该笑。他真的不该笑,可是他还是笑出来了,而且根本停不下来,不过他还是靠着桌子想要起码遮住一点声音。最后他抬起头的时候,她也冲着他微笑,这回是真正的微笑,他也感激地笑了,算作回应。

“真实世界要入侵了,是不是?”她温和地问,他的笑声渐渐听不见了。

“想听实话?”

“不管是让你问还是让你听,都会觉得难受,就算是你之前听过了也还是会难过。我喜欢你,维克多·汉诺威特工。你的女儿很幸运,能有你这样的爸爸。反正故事都快结束了。那么再多一会儿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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