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我吗?”

“你说什么?恨你?就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儿子?”

“我开始明白了,你有多恨我,”他平静地说道。他坐在我身边,垂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在一节弗洛伊德和荣格的课上,有一个女孩的肩膀上也文着一只蝴蝶。那个文身很丑,不好看,是那种像蝴蝶的小仙女图案,她的脸长得像个融化的娃娃。那天她穿着抹胸裙,所以被我看到了,然后一直到下课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你的蝶翼,你身上的蝶翼好美。那双蝶翼令人恐惧,但也美得惊人。”

“我们也差不多是这么看的。”我不咸不淡地说,好奇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自打看到了那双翅膀,不知道我还能否把你忘掉。”

哦。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不过,他跟他父亲不同,耻于承认这一事实。

“在另一节课上,大家谈论收藏者的故事,我就想起了我父亲说的他父亲收藏蝴蝶的故事。我想起了我父亲跟我说过的话,然后突然又想起了你说过的话,还有你指着墨水和伤疤的样子,那样子看起来比大多数衣冠楚楚的人都高贵。连续几个星期,我都做着这些……这些梦,醒来的时候,浑身流汗,很累,不知道这些梦究竟是噩梦还是什么。”他把搭在脸上的头发缕到脑后,然后顺势用那只手钩在颈后。“我想肯定地说,我不会是那种人,我不会做那种事的。”

“也许你不是。”我冲着他斜看过来的眼神耸了耸肩。“应付这种事确实麻烦,但也不意味着你就要自己撑过去。”

“我还是要应付。”

“有对错不代表就有简单的选择。”

“你为什么不恨我?”

过去几周我一直在想,想了很多,但还是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了答案。“也许你和我们一样,被困住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但我确实有点儿恨他,跟恨他父和他哥哥一样,但又不一样。

他想了一会儿。电光火石间,我想要弄清楚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情绪。他有一双跟他父亲一样的眼睛,却比花匠有自我意识多了。花匠陷在自己的幻想中不愿走出来。戴斯蒙德最终直面了惨烈的事实,或者至少开始面对。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但他不会掩饰,也不会美化这些已经发生的事。

“你为什么不试着逃跑?”

“在我之前,有女孩就试过。”

“逃掉了?”

“试过了。”

他皱起了眉头。

“从这个地方出去只有一扇门,而且总是加密码锁住的。不管出去还是进来都要按密码。维护工人进来的时候,房间都会变成隔音的。我们可以使劲儿地喊啊敲啊,可是没人会听到。我们可以在墙落下的时候待在外面,十年前就有人试过,但什么都没改变,只是她再没出现过。”

随后不久她就会出现在树脂浇筑的玻璃柜里,但是戴斯蒙德还没见过那些蝴蝶。他似乎忘记了他父亲说过的话,即在我们死后留住我们。“我不知道是你父亲雇的人都没好奇心呢,还是他让一切都看起来平淡无奇,但没人来救过我们。就算是有人来了,我们也害怕。”

“害怕自由吗?”

“害怕假如我们出去了,又将会怎样。”我抬头看了看玻璃窗外的夜色。“说实话,只要他觉得有必要,他弹指间就能把我们都杀了。而且假如谁逃跑却以失败告终,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因此把我们都杀了呢?”

或许那个逃跑失败的和我会没命。因为他会觉得她们什么都跟我说,我怎么会不知道有这样的计划呢?

“对不起。”

在这样的情形里说这种话,太蠢了。

我摇摇头。“我很抱歉你来了这里。”

他又看了我一眼,表情既不是受伤,也不是逗乐,介于两者之间。一分钟后,他问:“只是抱歉?”

月光下,我看了看他的脸。我有两次恐惧症发作,他都帮我度过去了,虽然他以为他只帮了我一次忙。他父兄不敏感的地方,他恰恰很敏感,他想做个好人,做些好事,却不知怎么做。“不,”我最后还是说。“不完全是。”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想如果我能想出办法,引导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就好了。

“你是个很复杂的人。”

“那你就是复杂体。”

他笑起来,向我伸出手,手心朝上,我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去,我们十指相扣。我靠近他,头放在他肩上,这沉默令人舒畅。隐隐约约的,他让我想起了托弗,当时情绪很复杂,但就在那么一会儿的工夫里,我想象着这个男孩不是花匠的儿子,只是我的朋友。

我就这么睡着了,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了我的眼睛时,我才慢慢坐起来,发现我们俩昨晚就那么依偎在一起,他的手放在我臀部,另一只胳膊垫在我的脸颊下。新来的女孩要过几个小时才能醒,但戴斯蒙德要去上课了,他还要参加小提琴考级,而他还没排练呢。

犹豫中,我伸出手拨了拨他前额上的一缕深色的碎发。他顺着我的手动了动,我忍不住笑了。“醒醒。”

“不要。”他嘟囔说,抓住我的手挡住眼睛。

“你还有课。”

“逃了。”

“你还要考级。”

“嗯,考级。”

“你下周还有期末考。”

他叹着气,然后咧嘴大哈欠,不情不愿地坐起来把睡意从眼中抹去。“你真是霸道,但是醒来见到你真好。”

我转过脸去,因为不知道自己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他的指尖——长着薄薄的茧,是琴弦磨的——摸到我的下巴,又把我的脸转过来,只见脸上一个轻柔的微笑。

他身体向前倾,到一半时停住了,又坐了回去。我主动迎上去,缩短了我们间的距离,我感到他的嘴唇软软地压在我的嘴唇上,然后轻轻地又一个吻印在我的下巴上,最后他捧住我的脸,深深地吻了我,吻得我满脸湿漉漉的。我早已不再真真切切地去吻一个人了,如果不算被别人强吻的话。花匠觉得他儿子可能会爱我,我觉得他的猜测可能是对的。我还觉得爱情或许会证明,儿子不会有他爸爸那样的动机。我希望如此。

戴斯蒙德离开的时候,他在我脸上啄了一口。“我下课后能来看你吗?”

我点点头,无言中我的生活已经到了一个完全崭新的混乱阶段。

“花匠对此觉得开心吗?”

“实际上他是开心的。我是说,我肯定他能因此获益——毕竟,如果戴斯蒙德在情感上对我们中的一个或是几个产生了兴趣,他在我们身上做的这些事被揭发的风险就会小一些。这是一方面的原因,但我觉得主要还是因为他真得喜欢看到他儿子高兴的样子。”

维克多叹气说:“我还以为这个故事不会再扭曲了。”

“总能变得更扭曲的。”她微笑地说道,但是他知道不能相信那抹微笑。那绝不是一个好的微笑,不是一个应该在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脸上可以轻易看到的表情。“这就是人生啊,对吧?”

“不对,”维克多轻轻说。“这不是。或者说不应该是这样。”

“但那不是一回事。是和应该完全是两码事。”

他开始想埃迪森可能不会回来了。

他不会责怪他。

如果这是她承认的扭曲,那她还藏住的事会有多么糟?

“期末考后发生了什么变数?”

夏天的时候,要不是需要在晌午时分在外围花园陪他父母散步一个多小时,他会在花园里待得更久。如果他早上来,就会待在崖顶,或者图书馆里,给我留出和其他女孩单独交谈的机会。丹妮拉已经取代利昂奈特成为协调女孩之间关系的中间人,她还逐步承担起晚上照顾新来女孩的工作。

其实晚上也没什么活儿要干,因为她们都在昏迷中,但还是要看着。我还是很感激她能让我有自己独处的时间。

虽然丹妮拉的脸颊和前额上都有翅膀文身,但我明智地选择信任她。她的那对红点紫翅蝶,深色的底色衬着多彩明亮的斑点,我也渐渐看习惯了。不能说很适合她,感觉没有我背后的图案那么适合我,但是她和翅膀已经融为一体,而且她也慢慢有经验了。她和玛兰卡是最后两个在脸上文翅膀的女孩,现在她们俩还规劝其他人,不要像她们那样奉承花匠。还是会有一些女孩比较谄媚,但没到过火的程度。

我早上先跟几个女孩谈了心,一有新女孩清醒的迹象她就跟我换班。丹妮拉尽量避免跟新女孩见面,等到她们或多或少适应的时候才会露脸,其他脸上有翅膀的女孩也是这样。

文身的第一阶段过去后,即便花匠在给她文身的时候,我都会在房间里陪新女孩。她很讨厌针头,但如果我读书给她听——还让她捏我可怜的亲亲小手——她就能坚持躺着不动。应她的要求我才去陪同的,花匠从没要求过,不过我觉得他对这种安排也挺满意的。我大声读《基督山伯爵》的时候还在想,这算不算一种讽刺,我看着那只蝴蝶的冰蓝色翅膀慢慢在她白瓷般的肌肤上展开,中间勾勒了一些银白色的脉和边缘线,前翅顶端还有细细的蓝色带点缀。

福佑给我带午饭的时候还拿了个冰袋,放在我最近一直淤紫的手上。

只要戴斯蒙德在花园里,花匠就不会碰我,儿子对我感兴趣,惹得他老子也挺兴奋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他最喜欢我——说实话,我觉得她们很是松了一口气——从他开始两三天来一次,然后每天都来一次的频率就判断得出。

当然了,他也不会放过其他姑娘,但他和任何其他姑娘在一块儿的时候是不在乎他儿子在不在园子里。艾弗里也在,不过他的游戏间被拆掉了,他父亲又是那么宠着戴斯蒙德,所以他的獠牙也被拔得差不多了。再说花匠总拿弟弟做示范,看着他们这么对我们,艾弗里再想搞那一套也没那么容易了。

我痛恨午饭的时间,而且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因为每一天,等戴斯蒙德去跟他母亲吃午饭以及饭后散步的时候,花匠都会来找我发泄,他会兴奋得连手都抖起来。我开始在我自己的房间吃午饭,因为这样就不用忍受吃饭时听到他大声的召唤声,也不会在说着话的时候被他叫过去,忍受当着众人的面被羞辱的耻辱感。花匠知道戴斯蒙德只是亲了我,而他想到他对我做的那些事,就兴奋地快射出来了。

还有我的老天,我一想到他搜遍所有监控镜头看我和他儿子在一起的画面,脑子就要炸了。

至少他过来看我的时间还是有限制的,因为他得在一点三刻的时候在家里陪妻子,与她一起散步。他一家几口在外面的温室广场里闲逛的时候,我总是陪在一位新的名字叫特蕾莎的女孩旁边。她刚17岁,父母都是法官,进来之后基本没大声讲过话,说话声音像蚊子叫。如果她说话声音稍微大一点,那肯定是有大事发生了,比如让我在花匠给她文身的时候读书什么的。我们谈论音乐的时候,她有时也会参加进来。我们知道她会弹钢琴,想成为钢琴家。她和拉文纳一聊起芭蕾舞音乐,可以连续聊上几个小时。她观察力敏锐,稍有暗流涌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所以也懂得,并会用一些预防措施保护自己,比如她第一周刚来,还没看到玻璃柜,就猜得八九不离十。

为了她,我还请花匠给她备了一台琴,让她能借此聊以慰藉。

他把一间空房间的床撤掉,装了一台美丽的乐器——立式钢琴,整面墙也用橱柜装满了乐谱。她除了吃饭、睡觉、应付花匠——很频繁,因为她是新人——就待在那间房里,不弹到手抽筋是不会停下歇一会的。

有一天下午,戴斯蒙德在走廊里见到我,靠着花园的边墙,歪着头听着。“如果有人崩溃了怎么办?”他轻轻地问。

“怎么崩溃?”

他冲着门口的方向点点头。“你从乐声里能听出来。她整个人在不断瓦解。她的琴音里有突变,不断换拍,还使劲叩击琴键……也许她没说,但是不代表她适应了。”

不要忘了他是学心理学的。

“她要么崩溃,要么挺住。我能做的也很有限。”

“但是如果她真的挺不住了会怎样?”

“你知道会怎样。你只是不愿意面对而已。”他从没问过为什么西蒙娜再没回来。特蕾莎的到来一开始让他错愕,但紧接着他就明显地克制自己不去多想这件事。

戴斯蒙德的脸变得煞白,点头表示他明白了,然后赶快换了话题。如果你不去看不好的事,它就看不到你,对吧?“福佑在岩石上摊了一堆东西,她说要是我胆敢坐到任何陶艺上面,她就要打断我的鼻梁。”

“她做了什么?”

“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她还在软化陶泥。”

花园里的夏日午后热得能把人蒸熟,太阳透过玻璃把里面照成了大烤箱。大多数女孩都泡在水里或是躲在凉荫下避暑,要么

在自己房间里享受从通风口进来的稍微有点凉意的风。要是福佑在做什么东西,我就不想去打扰她,更何况她要做的话一定是待在花园里最热的地方,所以我拉着戴斯蒙德的手,带他进到中庭里。在后面的角落会更凉快一些,因为崖边基石是紧挨着中庭的玻璃的,太阳晒不到。

我转到了自己的房间,戴斯蒙利立刻研究起我床头小架上的东西来。他碰了碰旋转木马,让它转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你不像是个喜欢旋转木马的人。”他说着转过头来看我。

“确实不喜欢。”

“那为什么——”

“有人喜欢。”

他又看了看旋转木马,什么也没说。一旦问多了,就难免会问到他竭力逃避的事上。

最后他喃喃道:“我们送出的礼物能说明很多事,跟我们收到和保存的礼物一样有意义。”他摸了摸哀伤小龙嘴上的口套,现在它旁边还有一个穿着睡衣的小泰迪熊跟它作伴。“是这些东西重要呢,还是那些人重要?”

“我以为夏天的课都结束了呢。”

他露出了羞怯的笑容。“习惯了?”

“是。”

我的房间从那天起就有了小变化。我的床单是深玫红色的,毯子是亮眼的饱和紫色,一堆枕头是淡黄褐色。马桶和淋浴都用同样褐色的浴帘掩着,墙边挂着玫红和紫色的绳子,想拉起帘子也很方便。墙边立着两个小书柜,里面放的书不是从图书馆拿来的,而是花匠专门送给我的,书柜上还散落着一些小玩意儿,最重要的东西——或者说我最上心的东西——都放在床头的架子上。

除了那些小玩意儿,房间里的东西基本代表不了我的喜好,因为都不是我选的。就算是那些小东西,其实也说明不了什么。艾薇塔给我在小石头上画过一次菊花,但那只能说明她个性开朗阳光,不是我的什么特点。我留着它只能说明她对我很重要。

还有一个东西最能提醒我,此地绝不是我个人的领地:门上的那个闪着红灯的摄像机。

我坐在床上,背靠着墙,看着他弯腰看书脊上的字。“这里面有多少是我父亲选的?”

“大概一半吧。”

“《卡拉马佐夫兄弟》也是?”

“不,那本是我选的。”

“真的?”他转过脸笑着问我,“信息量很大吧?”

“刚读是这样。讨论的话题还挺有趣的。”

我跟扎拉讨论过很多书,但没聊过经典。倒是跟内奥米讨论过,剖析那些作品,两个人能辩好几天,甚至好几周,最后还是不能完全解决问题。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让我脑海里的内奥米又活了起来,这种方式比直接回忆她和纽约的那几位要来得轻松些。公寓里的每个女孩都在我的书柜里有一本对应的书。这要比纳奇拉的画和福佑的泥人隐晦得多,但是效果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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