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娜被摆进玻璃柜的第二天——墙还没升起来,我们没看到——花匠把我带到他的套间,一起吃烛光晚餐。我没问过他,但我大概推测得出,我是唯一一个他带进这个套间的蝴蝶。这大概算是一种殊荣吧,但我只感到不安。吃饭时就是随便聊聊,他不提西蒙娜,我也不问,因为不想知道最坏的结果。在这里,唯一的秘密是他会怎么杀死我们。

甜品吃完了,他让我找个地方坐下,喝刚打开的香槟,在他洗澡的时候好放松一下。我没坐在长沙发上,而坐到了活动长椅上,把脚蹬放下来,用长裙盖住脚。我穿这身长裙去参加颁奖典礼都行,真好奇他在这花园和我们身上到底花了多少钱。他用一个老式留声机放了什么古典音乐,我就闭上眼,把头埋在厚厚的靠垫里。

厚厚的地毯掩住了他的脚步声,但我还是能听到他回来的动静。他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只是看着。我知道他有时候会喜欢来看我们睡觉,但在我醒着的时候看我,感觉说不出地诡异和恶心。

“戴斯蒙德那天惹你了吗?”

我猛地睁开眼,他看我睁开眼,以为是示意他坐到椅子扶手上。“惹我?”

“我那天检查录像的时候看到你推开他。他跟着你进了山洞,但是那里面没摄像头。他惹你或者伤你了吗?”

“哦,没有。”

“玛雅。”

我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不知道是为了他还是为我自己。“我当时很烦,没错,但是我烦不是因为戴斯蒙德。我的恐慌症发作了。以前从来没有这一症状,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刚到时,我还误会了他。后来是他帮了我。”

“恐慌症?发作了?”

“算起来这一年半里,这次发作算是最严重的一次了,不过也没什么特别让人担心的,不是吗?”

他对着我笑了,笑容温暖又真诚。“他还帮了你?”

“对,还陪着我,一直等到我静下来。”

他陪了我一整夜,听到两扇门打开的声音时他没动,听到他爸爸带着哭哭啼啼的西蒙娜走过走廊的时候他也没动。有时候花匠喜欢对一个女孩做完最后一炮再杀她。我猜想在女孩的房间做比在那些密室里要好些吧。戴斯一直陪着我到天亮,墙升起来,门打开了,女孩们陆陆续续进了花园,一起为她心痛,哀悼亲人的逝去,这种痛他不懂,因为他不明白她已经或者马上要死了。也许他觉得她只是被踢出去了?或者被带去打胎了?

“我小儿子有难懂的一面。”

“也就是说你读不懂他对我们的反应。”

他笑了,点点头,滑下来跟我一起坐在椅子上,一手环抱着我的肩,把我的头按向他胸口,恍惚间我们像一对看电影的普通情侣一样靠在一起。

区别是,如果我们是普通情侣,我就不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了。

跟托弗在一起的时候我绝没这样过,我们压倒在詹森或是桶哥身上的时候,或是与其他一起打工的男孩接触的时候都不会。和花匠亲近的感觉,就和他刻在我们后背上的幻影一样,是不真实的。

“他不喜欢跟我谈论这件事。”

“大概觉得我们像是个后宫,我猜一般的年轻男孩都不会心平气和地跟自己的父亲讨论后宫的事吧。向父母询问接近别人的建议,或是第一次约会要做什么,大概都没问题,但是跟性相关的,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大概都是禁忌的话题。”

他听了只是笑,然后转过头来亲我,再一次提醒了我们并不普通的普通关系。我突然想到,也许可以到他那见鬼的厨房里找把刀,然后一刀捅穿他的心脏。当时当地我就可以杀了他,可是转念想到艾弗里可能会继承花园,这个想法就无疾而终了。

“我刚给艾弗里介绍花园的时候,他特别兴奋。我们不管什么时候单独待在一起,他就要聊起这里。或许父亲不需要了解儿子的方方面面,但我看戴斯蒙德除了四处转转什么也没做。”

“你会觉得失望吗?”我不冷不热地问。

“只是觉得困惑。”他的手从我的胳膊游走到脖子后面,拉开了裙子的吊带。黑色的丝绸布料在他手指下听话地松开了,顺滑地从锁骨滑到腰际,露出了我的胸部。他轻轻地摸上一个乳头,说:“他是个健康的年轻男性,周围美女如云,我知道他破处了,但他还没能好好地利用机会。”

“也许他还在适应。”

“大概吧。又或者他对这些众多机会不感兴趣。”他轻轻地把我抬起,换坐到我下面,这样他摸起胸来更顺手了,然后又把我的裙子推到大腿上面。“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找你,就算找不到也是。”

“很明显,我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我干巴巴地说,他咯咯地笑起来。

“也是,我明白为什么他要问你问题了。如果他像我这样来找你的话,你会怎么办?”

“我想,不管跟你还是跟艾弗里一起,我们不过都是按要求做事,难道不是?”

“也就是说你会让他碰你?”他低下头,唇在我胸前蹭得痒痒的。“你会跟他共享这种快乐?”

戴斯蒙德和他父亲不一样。

但他是他的儿子。

“你不告诉我怎么做,我就只能照着别人说的做。”

他吼了一句,一把扯掉我的裙子,扔在椅子旁的一个墨池中,口手并用,弄得我的身子也背叛了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遍又一遍念我的名字,一个是刺耳的叫声,一个是无声的回应。

某些特质——某些无形的东西,具有双重生命……有一种双重的静——大海和海岸——肉体与灵魂。独自住在偏僻的地方。

他那晚一次又一次地折磨我,在椅子上、在地毯上、在宽敞的床上,我把所有读过的书都背了一遍,甚至还背了饮料单子上写的品种名。夜还很长,可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继续背诵,我感觉有一股毒液浸入到我的灵魂。我早已习惯了任凭花匠恶心地摆布我,但我永远无法接受甚至深觉恶心的一件事是,他相信他爱我。

最后他陪着我回到我的房间,他坐在我狭窄的床上,用毯子裹住我的身体,把我脸上的头发撸掉,然后长时间地吻我。“我希望戴斯蒙德来了后能明白你是个多么棒的女人。”他对着我的嘴轻轻地说。“你会对他很好的。”

等他走了,我从床上爬起来,去洗了个澡,身体被抓得遍体通红,因为我想洗去身上被他碰过的痕迹。福佑发现我洗澡,这次出乎意料地一声不吭,默默地帮我把身上最后的肥皂和护发素冲掉,并关上水龙头。我擦干身体的时候,她帮着擦干了我的头发,头发用梳子梳顺了,在脑后整齐地编个了辫子,我们在毯子下相拥而睡。

我第一次明白了她为什么总想着跳。

我第一次感受到,在这了无希望的生命里,逃出花园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意义。

在这一年半里,眼睁睁看着这座监狱渗透进我的身体,我时刻能感觉到针头戳进皮肤时的那种痛。如果说我从未有过期待,那我也就不会失望,但我每次回忆起过去,都会痛得窒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到戴斯蒙德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他的声音提醒着我要保持呼吸,所以就连福佑,虽然发现在我身上发生了别人无法想象的事情,也发现不了我心里他妈的有多么害怕。

声音充斥恐惧,垂下双翼,直到它们拖曳于尘土——她痛苦地啜泣,她垂下白羽,直到它们拖曳于尘土——直到它们凄怆地拖曳于尘土。

但是我的翅膀不能动,我也无法飞,我甚至不能哭。

我剩下的只有恐惧、痛苦和悲伤。

维克多走出房间,什么话都没说。

过了一会儿,伊芙从观察室出来,走到大厅,递给维克多两瓶水。“拉米雷兹那边来消息了,”她汇报说,“状况好点的女孩都稳定一些了,但她们提出要先见玛雅,再回答拉米雷兹的提问。金斯利议员也开始向拉米雷兹施压,要见玛雅。”

“妈的。”他挠了挠脸。“拉米雷兹能再拖住她,让她在医院里多待一会儿吗?”

“大概能再拖一会儿吧,她正在议员和她女儿之间周旋着,还有许多事要忙的,估计能拖几个小时。”

“行,谢谢。埃迪森回来了也跟他说一声。”

“好的。”

他觉得政客和儿童福利机构没什么区别,虽然有利用价值,但始终烦人。

他回到审讯室,递给英纳拉一瓶水。

她点点头接过水,手上割破的地方刚长出肉芽,她便用牙齿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瓶子已经空了一半。她紧闭双眼,一只手指摸着桌子上的纹路,趁他们还没问问题,她想调整一下自己。

他看着她的动作,突然明白,看似她的手指是在随意动着,实际画出的是蝴蝶翅膀。刹那间,他的心揪成了一团。她的手指还在不停地画着,像是在提醒自己,她为什么来这里。他终于说话了:“为了保护你,我耗尽了所有时间。”

她只是望着他。

“权贵们只想窥探发生了什么,对你,他们不会像我这么有耐心,英纳拉,我一直很有耐心的。”

“我知道。”

“别绕圈子了,跟我说说事情的真相吧。”

有一段时间,花匠对他的小儿子很无奈,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戴斯蒙德常到花园来,除了帮忙,他不会碰她们。

他还带了他的课本来花园。

那几天,我跟刚来的女孩子在一起,她是位日裔,情感细腻。晚上她睡着了,就让丹妮拉陪着,我则到崖石上坐会儿,继续我天马行空的幻想。戴斯蒙德常常过来和我坐在一起,开始我们坐着,谁也不说话,各自读着书。跟他坐在一起,我丝毫没有胁迫感,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这种感觉算不上是完全安全的感觉,但起码不是受到威胁的感觉。有时候,我们也会谈论他学习的事,但从不会提起花园,也不会提起他父亲。

我恨他,因为他拒绝认清现实,但是我没表露出我的情绪。花匠永远不会让我们走,而试图说服艾弗里又太危险了。我不确定戴斯蒙德能否带给我希望,但他是我唯一能寄予希望的人,唯一能带给我一缕希望的人。

我想活下去,也想让其他女孩活下去。我第一次产生了逃跑的想法,我要让蝴蝶逃跑的传说变成现实。我想要相信,我的结局不至于进入玻璃柜,或是消失在河边。

然后,有一天晚上,戴斯蒙德带来了他的小提琴。

花匠以前告诉过我,说他是个音乐家,我也见过他的手指灵活地在书上默弹和弦的样子。他思考的时候,手指都会在石头、膝头或是其他只要是平面的东西上习惯性地弹起来。仿佛把思维转化成音乐,可以帮助他思考一样。

我当时趴在一块石头上,面前放着一本书和一只苹果,看着下面主花园里的三个女孩子。她们在齐脖深的小水塘里,互相攒足劲儿地泼水玩儿,我知道感应器肯定早已给花匠发过警报了,通知他有人在水里,但她们只要继续玩着,他就知道水里没有危险,然后再去监视其他人。不过,那天晚上,他不在花园里——我陪新来的女孩文身后,在回房间的路上,听见他提起晚上要跟妻子一起参加什么慈善活动——但是我敢肯定他只要想监视我们,就肯定能监视到我们。埃莱妮和伊瑟拉分别已经到花园三年和四年了,她们大概不会再犯傻了,但是艾拉达来花园的时间大概只比我早两个月左右。她通常表现得都不错,但时不时的,会陷入一阵阵的抑郁中,几乎什么都干不了。她这种症状在医学上是有据可查的,我都很惊讶她不用药而发病的频率并没增加,但是我们尽力避免让她独自一人经历这些小插曲。当时她刚刚发过一次病,情绪还不稳定。

戴斯蒙德沿着小路走上来,手里拿着他的提琴盒,走到石头旁,他停下来。“嗨。”

“哈。”我回答道。

正常的行为在花园却是异数。

我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提琴盒。如果让他给我拉一曲,会不会像是奉承他?或者会不会让他觉得我欠他一个人情了?我在读懂花匠和艾弗里方面很在行,但要搞明白戴斯蒙德就难多了。他不像他爸爸,也不像他哥哥,他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清楚。

我善于躲人,但不擅长操控别人。这是个新领域。

“给我演奏一曲?”我最后还是向他开口了。

“你不介意吗?我明天有个提琴考级,我不想吵醒母亲。我本来想在外面练的,但,呃……”他的声音顿了顿。

我没看他。雨滴打在玻璃上,好想念被雨淋到的感觉啊。

公寓里演奏音乐的声音几乎不断。凯瑟琳喜欢古典音乐,惠特妮喜欢瑞典饶舌,内奥米喜欢蓝草音乐,安珀喜欢乡村音乐,这些都加一块儿,我们就有了人类思维能想到的最折中的音乐体验了。花园里的这些姑娘有的房间里有无线

电,有的有播放器,但是大多数人都不再听音乐了。

我把书合上,坐起来,看着戴斯蒙德用松香擦琴弦,又舒展了他的手指。我入迷地看着他做演奏前的热身小动作,但当他真的把琴弓放在弦上正式摆出准备演奏的姿势,我才真的理解了,为什么他父亲要叫他音乐家。

他不止在演奏。我虽不是专家,却也看得出他技巧高超,甚至能听出他琴弦上流出的音符是在哭泣还是在大笑。他演奏的每个乐章都浸透着情绪。水塘里的三个人也不再相互泼水了,她们静静地浮在水中,听着音乐。我闭上眼,让音乐包围着我。

有时候,凯瑟琳和我在凌晨三四点钟下班后,会在防火梯或屋顶上坐会儿,听其中一位邻居在屋顶练小提琴的琴声。有时候他压指不利索,又或者弓拉得跟不上调,可是坐在半黑的夜里,那就是这个城市距离真实的夜晚最近的时候,小提琴就像是他的情人。他似乎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听众,全神贯注地聚焦在乐器和传出的乐音上。这大概是我和凯瑟琳天天一起做的唯一一件事了。即使我们不上夜班,我们也会起来到外面听那个男孩演奏。

戴斯蒙德比他更好。

一首又一首乐曲连续不断地流淌出来,最后他放下琴弓的时候,绕梁的音符还回响在我耳边。

“我觉得你明天过级一定没问题。”我小声说。

“谢谢。”他检查了一下小提琴,轻轻地抱着,收拾好了再放进天鹅绒衬里的提琴盒里。“我小时候,曾经想做一个专业的音乐家。”

“曾经?”

“我爸爸带我到纽约去,让我跟一个专业小提琴家一起生活了几天,看看小提琴手的工作和生活。我恨那种生活,感觉……嗯,我觉得是没有灵魂的生活。当时觉得我将会以此为生似的,于是慢慢的我开始痛恨音乐。当我跟爸爸说我想做其他的工作,但这工作得让我还能爱着音乐。他说他为我骄傲。”

“他似乎经常引你为傲。”我嘟囔说,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他跟你说过我?”

“说了一点。”

“呃……”

“你是他儿子。他爱你。”

“是,不过……”

“不过?”

“不过,你不会觉得有点奇怪吗?他跟自己的俘虏说自己儿子的事?”

我没跟他说他爸爸跟我说过的他的所有事。“比他有俘虏这件事还要奇怪吗?”

“没错。”

你看,他最终还是能承认俘虏这件事,却不能试着改变这个现实。

连接瀑布和池塘的溪流只有大概三英尺深,但埃莱妮却设法一直游到石头跟前才站起身。“玛雅,我们要进去了。你要带什么吗?”

“没什么,谢啦。”

戴斯蒙德摇摇头。“有时候你像个舍监一样。”

“好一个变相的小型妇女联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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