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女孩的述说,维克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摆脱那些离奇的画面,而这些画面对他们来说是再正常不过了。他抓到的那些人,大部分人精神上都有问题,但看起来都很正常。“他又绑架其他女孩了吗?”

“他一年要抓好几个,前面一个的记号完全做好了,差不多适应了,再抓下一个。”

“为什么?”

“他为什么一年要抓好几个?而且为什么他要等前一个做好了?”

“对。”维克多说,她又嘻嘻地笑起来。

“第一个问题——因为损耗。他不会在花园的承受能力之外再添东西,所以一般都是有女孩死了他才会出去‘采购’。当然也不总是这样,但是大多数情况下就是这样。第二个嘛……”她耸耸肩,把手掌平摊在桌子上,打量着手背上灼烧的伤痕。“进新人的时候也是大家最紧张的时候。因为每个人都会想起自己被绑架的经历,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这里醒来的情景,大家都在崩溃的边缘,止不住的泪水只能加速崩溃。一旦新人适应了,大家就会好一段时间,直到下个女孩死掉,新的蝶翅上架,新的女孩来到。花匠总是——通常都是——很留意花园里的主流情绪的。”

“因为这样所以他才叫利昂奈特扮演引导的角色?”

“是,因为确实有效。”

“那你又是怎么成了这种角色了?”

“因为总要有人来做,福佑太容易生气,其他人又太容易紧张。”

我帮的第一个女孩不是在我后面进来的那个,而是她后面的那个,因为当时艾弗里把流感带到花园里来了,传染了一大批姑娘。

利昂奈特病得不轻。面色惨白,流汗不止,蜜棕色的头发贴在脖子和脸上,抽水马桶成了比我更亲密的好友。福佑和我都让她待在床上,让花匠自己处理自己的烂摊子,可是只要墙升起来,她就披上了衣服,跌跌绊绊地赶到走廊里去了。

我赶快也系好裙子,一路小跑着跟上她,一边责备她,一边把她的胳膊搭到我肩上,搀扶着她。她晕得厉害,不扶着墙根本走不了路。那次,她也不像平时那样见到玻璃柜就害怕,五年来,她一直怕玻璃柜。“为什么一定要你去?”

“因为必须得有人去啊。”她小声说,一边忍着不让自己呕吐,紧接着又一次让自己憋住。在前面十八个小时里,她差不多一直跪在马桶旁呕吐,现在还是。

我当时不愿意去,根本不愿意去做接待。

也许,我永远不愿做接待。

花匠对猜年龄一事很有一套,真的很有一套,比我耳闻过的那些在集市上占卜什么的人强多了。一些女孩进来时是17岁,但是大多数进来时是16岁。他不会绑架那些小于16岁的女孩子——只要他认为女孩子大概只有15岁或15岁不到,他就说另选吧——但是如果女孩子年龄再大一点的话,他也不要。我估摸着,他是想尽量让女孩子们在这里待上五整年。

跟他俘获来的女孩谈这些事,他觉得很舒服……也有可能他只是跟我聊这些事很舒服。

新来的女孩还在我刚来的时候醒来的那个房间里,身上一丝不挂。我是慢慢醒过来的,当时还有人在旁边,而她当时只有一张淡灰色的床单陪着,其他什么都没有。她肤色较深,再加上她的长相,大概是混血。后来才知道她是墨西哥和非裔混血。她比福佑高不了多少,可是胸围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是绝佳的成人礼礼物,可她又那么虚弱,像一根纤细的芦苇。一边耳朵上打了一圈的耳洞,另一边也差不多。鼻孔边和肚脐上也有穿洞。

“他为什么把环都拿掉了?”

“他大概觉得俗气吧。”利昂奈特呻吟着说,顺着马桶边沿倒在了地上。

“我来的时候两边耳朵上都打了洞,现在还有。”

“他可能觉得你这种档次比较高。”

“右边耳朵还有软骨环呢。”

“玛雅,别招人烦行吗?我已经够难受的了”

奇怪的是,她这么一说,我就立马不再说话。我不说话不只是因为同情她的悲惨状况,我同时察觉到她情绪不好。想弄明白花匠为什么做这档子事根本就是白搭,而且也实在没有必要。我们只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可以了,没必要知道为什么。

“你现在哪儿都去不了,还是待在这儿吧。”

她挥了下手,就闭上了眼睛。

餐厅旁边的厨房里有两个冰箱,一个冰箱里装着食材,因此一直上着锁,钥匙在洛兰身上。另一个冰箱里装着饮料和零食什么的,是我们两餐之间的点心。我给利昂奈特拿了两瓶水,给我自己拿了一瓶果汁,然后又从图书馆拿了一本书。我一边读书给她听,一起等着新来的姑娘苏醒。

“那里还有图书馆?”埃迪森惊讶极了。

“嗯,有啊。他想让我们开心点儿,也就是让我们有点儿事做。”

“他给你们看什么书?”

“只要是我们想看的书,那里都有。”她耸耸肩,躺在椅子靠背上,双手随意交叉着抱在胸前。“刚开始都是些名著之类的,但是有些真心喜欢读书的在门洞边贴了心愿书单,然后他就会时不时地拿过来十几本新书什么的。还有一些人有自己的私人藏书,是他送的礼物,可以放在自己的房间里。”

“你就是那些喜欢读书的其中之一。”

她回了他一个厌恶的表情,然后想了想:“哦,对了,刚刚讲的时候你不在。”

“讲什么?”

“讲在花园里待着有时候无聊到死。”

他低声说:“那里还无聊,肯定是你的打开方式有问题。”她听了却大笑起来。

“是我自己选的话就不无聊,”她附和着说,“但是那是在进花园之前。”

维克多清楚,他这时应该把话题拉回到刚开始的问题上,可看到这俩人好不容易同频了,还挺有喜剧效果的,他就不再坚持,也刻意忽视了女孩撒谎的神情。

“我猜你最喜欢的是坡?”

“啊,不是,读坡是有目的的:用来分心。我喜欢读童话。不是那种掺水的迪士尼类的破烂,也不是儿童版本的佩罗童话。我真正喜欢的,是每个人都遭受厄运的那种,那种童话故事孩子们绝对接受不了。”

“没幻想的那种童话故事?”维克多问道,她点点头。

“没错。”

新来的女孩过了很久才恢复意识。利昂奈特等得不耐烦了,吵着要把她送到洛兰那儿去。我劝止了,才没送去。就算那女孩快死了,送到护士那里也起不了作用。如果换做我的话,我也根本不想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她摆出的那张臭脸。利昂奈特听了我的话,顺势把我推到女孩跟前,让她一睁眼就看到我。

看着利昂奈特奄奄一息的样子,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下午过了一大半,女孩终于醒了,我把《雾都孤儿》合上,过去看看她是否真的醒过来了。我又读了两个小时的书,她才能跟我对上话,即真正醒过来了。我遵照利昂奈特的指示,倒了杯水放在她旁边,又用几块湿布盖在她头上,缓解头痛。在我给她脖子下面垫布的时候,她挥手用力打掉我的手,然后用西班牙语骂我。

痛快!

最后她攒足了力气,把额头上的湿布拽了下来。她想坐起来,但一阵恶心让她整个身体都晃得厉害。

“小心点啊,”我轻轻地说,“给你水,喝了会好点儿。”

“离我远点儿,你这个变态!”

“不是我绑架你的,你就省点力吧。你要么喝水,把阿司匹林吃了;要么去吃屎,去死,自己选吧。”

利昂奈特冲我咕哝:“玛雅。”

女孩看着我,眨了眨眼,然后乖乖地接过我手中的药片和杯子。

“好了,你被一个名叫花匠的人劫持了,他会给所有被劫持的人起个新名字,所以你也不用告诉我们你的名字。你要记住,但不必说出来。他们叫我玛雅,那位得了流感的是可爱的利昂奈特。”

“我是——”

“你没有名字,”我立刻打断了她的话,提醒她,“等他给你取名字吧,别没事找事了。”

“玛雅!”

我看了一眼利昂奈特,她脸上的表情既悲哀又恼怒,还有种被骗后的情绪。你—他—妈—对—我—做—甚的表情,这表情是她专门对付艾薇塔的。“那你来啊,你又不是她第一眼看到的人,哈哈哈!要是你不喜欢我这样子的接待方式,那你现在接着来吧。”

我把索菲娅对待小孩的态度当作母性榜样。可是新来人已经不是小孩,而我也不是索菲娅。

利昂奈特闭上眼睛,默默地祈祷说“耐心点吧”之类的话,可是她话还没说完,就又趴到马桶边去吐了。

新来的手开始发颤,我把她的手拉过来,放到我的手心里捂着。花园里除了瀑布后面的山洞里有时候会冷,其他地方都很暖和,但我明白,她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震惊和害怕。“现在要是跟你讲明白的话,很吓人,你会受不了,这事本身也不可理喻,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都不是自愿来的,都是被一个男人‘请’过来的,他有时候会来找你,可能是做爱,也可能不是。有时候他儿子也会来找你。你现在是他们的人了,他们想对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包括在你身上做标记,把你标成他们的所有物,只有死才是唯一逃出这个地方的方法。是我们现在这样好还是死了的好,这你可以自己决定。”

“自杀是不可饶恕的罪恶。”她默默地说。

“好,那就是说你不太可能自我了结了。”

“天啊,玛雅,你直接给她一根绳子算了。”

女孩强忍着情绪,但——上帝就因此才爱她——还是轻轻地捏住我的双手,“你在这里多久了?”

“大概有四个月了。”

她又朝利昂奈特看。

“快五年了。”她喃喃地说。如果我那个时候知道……但是也没用了。我又不知道。知道了也无法改变。

“你们还活着,妈妈总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还是抱有希望的。”

“留心你的希望,”我警告她,“你可以抱点希望,太大了就麻烦了。”

“玛雅……”

“好了,新来的,想要转一圈吗?”

“我还光着身子。”

“在这里算不了什么,你会适应的。”

“玛雅!”

“你带裙子来了吗?”我冲着利昂奈特问道,利昂奈特苍白的脸透出了一层红晕。“我也不能让她借你的穿;估计你身前的那层都被吐湿了。”

她没有,但她穿的是曳地黑色长裙。那个小个子女孩怎么可能穿她的。要是可以的话,我也能把我的借给她。

“你等着,”我叹口气,“我去福佑那里拿。”

我到她房间的时候,她人不在,我就随便抓了件衣服回去了,像往常一样,其他蝴蝶都会刻意回避这间房间。她见到黑色布料做了个鬼脸——不过我也要承认她穿黑色确实不适合——但是在花园里,其他颜色的衣服都是可怕的。

一旦你拿到的衣服颜色不是黑色的话,就意味着你得死了,因为那是花匠想让谁去死时才给穿的衣服。

我叫她不要看走廊,她答应了——即便是我这种麻烦精,也不想让她立刻见到那个场景。她住的方向跟我正好相反,在花园的另一头,顺着利昂奈特房间往下走的方向,紧挨着无人地带,即靠近那些不准我们进去的房间,那扇门通往外面,我们都该装作不知道有“外面”存在才是。从她住的房间,可以横看整座花园:所有那些蓬勃生长着的植物,那些争奇斗艳的花朵,还有白色的沙径、瀑布、水流,以及池塘、悬崖、小丛的树木、植物周围逡巡的蝴蝶,以及高不可及的透明玻璃天花板。

她突然间哭起来了。

利昂奈特伸出手想将身体向前倾过去,可突然又收回了手,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流感可不是欢迎刚到葱郁鸟笼里的新人的好方式。我……嗯,我只不过是没什么母性而已。很明显吧,我就看着女孩倒在地上,缩蜷成一个球,双手紧紧地搂抱着自己,也只觉得这一切似乎不过是一场大风,挡过去就好了。

她一开始哭得喘不上气、连心都哭碎了,最终变成慢慢地低声抽泣。看她这样子,我蹲下身来,跪在她旁边,把手放在她还没被标记的后背,尽量温柔地跟她说:“这还不是最痛苦的,但这大概是最让人惊讶的。从这里开始,你可以稍微有一点点期待。”

一开始我都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到,因为她啜泣的声音接连不断。听了我的话,她转过身来,用手拦腰抱住我,把脸埋进我的膝头。这回是哭得又伤心又惊讶,再次放开了嗓子哭。我没拍她也没摸她,手一动不动——等她接触了花匠,她会恨这种动作的——但是我一直把手贴

在她温暖的皮肤上,让她知道我在她身边。

“你还有走廊的照片吗?”她突然开口问,探员们听到这话都摇了摇头。埃迪森把手里一沓照片递给她,双手握拳紧紧贴在自己的大腿上,看着她翻看照片。她抽出一张,盯着看了一会儿,放在了桌上,然后直视着探员们。“一只奇利卡瓦白蝴蝶。”手指描着对比鲜明的黑白轮廓。“他给她取名叫乔安娜。”

维克多眨了眨眼。“乔安娜?”

“我不知道他按什么标准来给我们取名字。我觉得他就是看一遍,觉得哪个合意就随便选。她明显看着就不像是什么会叫乔安娜的人,随便吧。”

维克多逼着自己去观察照片里的那对翅膀。她说的没错,虽然从她的姿势无法准确猜出身高,但女孩确实看起来个子小小的。“她怎么了?”

“她……太喜怒无常了。一般情况下,她看上去都挺适应的,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突然闹起情绪来,然后搅得整个花园里的人都不安生。后来利昂奈特也死了,再然后花匠又带来一个新女孩。”

他见她没说话,清了清嗓子,问道:“她后来怎么了?”只听到英纳拉叹了口气。

“花匠要给新来的女孩文身,就把墙降下来了,可是她想办法留在了花园外面。墙升上去的时候,我们就看到她在池塘里了。”她突然情绪失控,一把抓起照片,把照片的正面翻过去扣在金属桌子上。“这是致命的过错,下场不可饶恕。”

维克多默默翻看着另一堆照片和文件,他翻到了要找的那张,挑了出来。一个年轻男人,外表看上去可能比实际年龄稍大一些,头发是深棕近黑色,发型凌乱,但有文艺范,浅绿色的眼睛在瘦削苍白的脸上特别突出。他长得很好看,就算是相机的像素很低也无法掩盖其脸上的风采。这种男孩——仅就外表来说——他不会介意霍莉带回家来见父母。他该把话题引回到男孩身上了。

但还不是现在。再等一会儿。

他不知是在为她着想,还是在为自己着想。

“那时花匠注意到你躲在树上。”

“怎么了?”

“你说他跟你是在一个新来的女孩床边谈话的,也就是在乔安娜之后的那个女孩旁边吗?”她笑了一下,这笑不像微笑,更像是苦笑。“是的。”

又过了一会儿。“那这个女孩最后取了个什么名字?”

她闭上了眼睛。“她没有名字。”

“为什么——”

“时机。有很多事最后都是败在时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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