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知道了她的名字其实不叫英纳拉后,再叫她英纳拉就有点儿怪怪的——还在睡着,脸埋在他的夹克衫里。维克多到了警局后,跟值夜班的技术员办交接,技术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跟他交代着。其中一个技术员把一堆材料交给他:有昨晚从医院送来的报告,也有从现场的探员那里发过来的报告,还有所有涉案人员的背景信息。他一边喝着自助餐厅里的咖啡——这咖啡勉强比警队厨房里喝剩的可疑液体味道好上一点儿——一边翻看了这些材料,试着把女孩提到的名字跟照片一一对上号。

伊芙进来的时候才刚过六点,她昨晚明显没睡好,眼睛肿肿的。“汉诺威警探早上好。”

“你不是八点上班嘛,怎么不多睡会儿?”

她摇摇头,“睡不着。我在女儿的房间里,待了一整夜,睡不踏实,翻来覆去盯着她看。要是有人敢……”她再次摇了摇头,用得劲儿比刚才大,仿佛要把没有说出口的话摇掉。“我等婆婆醒了,到了宝宝的房间,就马上过来了。”

他想让伊芙找个地方再睡会儿,可转念又觉得,昨晚估计警队没人睡好。他自己昨晚也没睡好,梦里全是走廊里那些女孩的照片,还有他女儿小时候穿着蝴蝶翅膀的衣服在院子里嬉戏的场景。人只要安静下来,就会被恐惧包裹住。

维克多把脚边的帆布包拎起来,说:“帮我个忙,请你吃刚出炉的肉桂卷。”她好像一下子来劲了,腾得一下站得笔直。“霍莉给英纳拉带了些能穿的衣服,你能把她领到储物柜那边,让她冲个澡吗?”

“你的女儿真是个小天使。”她看了一眼玻璃后面熟睡的女孩。“可我真是不想吵醒她。”

“让你去总比让埃迪森去强。”

她静静地走出技术分析室,过了一会儿,通往审讯室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地推开了。

这点儿动静还是把女孩吵醒了。女孩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从凌乱的毯子里坐了起来,直到背靠上墙,直到认出了站在门口张着手的她。两人大眼瞪着小眼,互相看着,最后伊芙挤出一丝微笑,说:“反应真快。”

“他以前常站在门口;要是你没发现他,他就会很失望。”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关节因为在不舒服的简易床上窝了一夜而卡卡作响。

“我们想,你很想洗个澡吧,”伊芙说着拿出了那个帆布包,“我们拿了些衣服过来,这些衣服你穿应该差不多会合身的,还拿了肥皂什么的过来。”

“要真是这样的话,我恨不得现在就亲你一口。”她走向门口,敲了敲玻璃柜。“谢谢你,联邦特工头头维克多·汉诺威。”

他一笑置之,没有答话。

女孩被带出去了。他走进审讯室,继续审读新送过来的信息。昨晚死了一个女孩,其他女孩,加上英纳拉,活着的总共有十三个,即十三个幸存者。不过,或许是十四个,这得看英纳拉怎么跟他们交代那个男孩的事儿了,如果他真是花匠的儿子,他是否参与了他爸爸和哥哥做的事呢?

英纳拉还在储物室,没有回来,这时埃迪森走进来。今天他的脸刮得很干净,还穿了套西装,他把一盒丹尼斯糕点扔到桌上,问道:“她人呢?”

“伊芙带她去洗澡了。”

“你觉得她今天能说点儿什么吗?”

“会用她自己的方式说点吧。”

埃迪森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了我。

“啊,好了。”维克多把刚看过的那沓材料交给埃迪森,然后,房间里只剩下不断翻动纸张和偶尔喝咖啡的声音。

几分钟后,埃迪森说:“拉米雷兹说金斯利议员已经在医院走廊里安营扎寨了。”

“料到了。”

“还说她女儿不想见议员,她说自己还没准备好。”

“也料到了。”维克多把材料扔到桌上,揉了揉眼睛。“能怪她吗?她是在镜头前长大的,她做的所有事都要仔细考虑她妈妈的立场。她知道——可能比其他所有人都更清楚——媒体的闪光灯一直盯着她们呢。见到她母亲就是个开始。”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到底是不是好人?”

“别被她带跑了。”他冲着同伴惊讶的表情咧嘴一笑。“我们的工作完美吗?不。我们做得完美吗?不,完美本来就不可能,但是我们尽到了自己的职责,最终我们积的德要比造的孽多多了。英纳拉很会忽悠人,你可别让她牵着你的鼻子走。”

埃迪森没说话,又读了一篇报告:“帕利斯·金斯利——拉文纳——跟拉米雷兹说过,想在决定见她母亲前跟玛雅谈谈。”

“想听听别人的建议?还是让别人帮她做决定?”

“没说。维克……”

维克多等他说完。

“我们怎么知道她不是洛兰那样的?她也照顾那些女孩,我们怎么知道她这么做不是为了花匠呢?”

“我们不知道。”维克多承认说。“但是,不管怎样,我们最后还是会搞清楚的。”

“在我们老死之前?”

资深的警探翻了个白眼,转回头去看报告。

她跟伊芙回来的时候,像换了个人一样,头发像瀑布垂到腰部。牛仔裤不大合身,臀部太紧了,有几粒扣子没法扣上,不过被圆领背心的底边盖住了,不太看得出,青苔绿的毛衣衬托出了身材的曲线。她走起路来,人字拖轻轻地敲击着地面发出声响,绷带被拆掉了,维克多看到她手上有一圈紫色的烧伤,吓得颤抖了一下,伤口旁边还有逃出时被玻璃渣和其他碎屑割伤的痕迹。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手上的伤痕,在桌子那头坐下的时候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伤痕。“看起来很惨,实际感受更加惨,不过医生说了,只要我不傻,就不会有什么功能损伤。”

“其他地方呢?”

“还有几个可爱的小淤紫,缝线的地方比别的地方红点儿,边上有点疼,但没肿起来。什么时候该找个医生来瞧一眼。可是,不管怎么说我活着呢,比其他很多我认识的人都好多了。”

她准备好回答他关于男孩的提问了,他也能从她的举动里看出来她的意图,如脸上的表情、肩膀的张力、指尖摸着另一只手上的伤疤。她有备而来,所以他不问,把剩下的一杯饮料推过去——看她昨天不喜欢喝咖啡,就换成了热可可——再把肉桂卷的锡箔包装纸都打开。伊芙接住维克多递过来的一个肉桂卷,轻轻地道了声谢,就走回观察室。

英纳拉看到食物,刹那间眉毛拧到了一起,像小鸟伸头一样仔细打量起来。“什么面包店会用铝箔纸包吃的?”

“妈妈牌面包店。”

“你妈妈还给你做早餐?”她嘴角露出了微笑,脸上吃惊的表情经她这么一笑,就看不太明显。“她是不是还用小牛皮纸袋给你装了午饭?”

“还写了一张纸条呢,上面说今天要做个好好的选择。”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她咬了下嘴唇,不再笑了。“不过,你没收到过这样的东西吧?”他轻轻地问道。

“有过一次。”这回她也没开玩笑。“街对面的那对夫妇不是送我去公交车站了嘛。她给我做的午饭里头,有这么一张纸条,说他们很高兴认识了我,会很想我的。还给了我他们的电话号码,叫我到了外婆家,给他们打电话报个平安。还说不管什么时候给他们打电话都行,可以随便聊聊。两个人画了拥抱的表情,也都签下各自的名字,连宝宝也在纸袋下面用蜡笔乱涂了些什么。”

“电话你打了没有?”

“打过一次。”声音轻得像蚊子的嗡嗡声。手指在伤口的四周摸着。“我到了外婆家附近的车站之后,就给他们打电话,说我到了。他们还要跟外婆说话,但是我说她正在找出租车。他们跟我讲,我随便什么时候打电话过去都可以。我站在车站的路牙石上等出租车,盯着小纸片,觉得好可笑,过了一会儿,我就把纸片扔了。”

“为什么?”

“因为留着它,对我自己是一种伤害。”她在椅子里坐直身体,跷起二郎腿,用手肘撑着桌子。“你好像把我想象成一个迷失了的孩子,好像我像垃圾一样被扔在路边了,还是说我像是只路边被撞死的小动物。但是像我这样的孩子,才不是迷失的,我们这种是唯一不会迷失的孩子,我们永远知道自己在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哪里。”

维克多摇摇头,不愿与她争辩,也争辩不过她。“为什么纽约的那些女孩没有报案说你失踪了?”

她翻了个白眼。“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但你们是朋友啊。”

“对,但只是自顾不暇的朋友。我没去之前,住我床位的那个女孩突然就收拾东西走人了。她前脚刚走,后脚就跟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大叔,问我们她把孩子怎么了。那个孩子是他三年前强暴她之后她生下的,不管你怎么小心,躲得多么隐蔽,总有人能找到你。”

“只要他们想找。”

“或者只要你够倒霉。”

“什么意思?”埃迪森问。

“怎么,你觉得我想让花匠绑架我吗?那么大的城市想藏起来何其容易,可是他找到了我。”

“那也不能说明——”

“能说明。”她干脆地说,“如果你就是这种人的话。”

维克多喝了口咖啡,不知该不该继续追究这个话题,还是到此为止,追究的话也不一定能带出什么新信息来。“英纳拉,是哪种人?”他最终还是问了。

“有种人想被忽视,想被遗忘,当有人记起他的时候,他就会有点小惊讶。这类人总是不理解为什么有些奇怪的生物会想要别人记得他们,然后又回来找他们。”

她慢悠悠地吃起了肉桂卷,但是维克多知道她话还没说完。也许是还没想好——他的小女儿也会这样,只要耐心等她想好后面要怎么说就行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英纳拉的情况,但是他还是知道有这样一种说话习惯,所以当埃迪森刚要张嘴的时候,他马上用脚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下,让他不要说话。

埃迪森没说话,瞪了他一眼,把椅子提起来挪开了几英寸。

“索菲娅的女儿还等着她回来。”她轻声说道,舔了一下受伤手指上沾的糖霜,然后抖了一下。“她们跟着养父母已经……嗯,我被掳走的时候她们已经去那儿四年了。如果她们放弃希望了,所有人都能理解,但是她们没有。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管事情变得多么糟糕,她们都知道她在奋斗,在为她们努力。她们永远,永远都知道妈妈会回来找她们的。我不明白,我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些。不过,可能是因为我没有索菲娅在身边吧。”

“可是她在你身边啊。”

“曾经在,”她修正说,“而且这怎么能一样呢,我又不是她女儿。”

“可你也是她的家人啊,不是吗?”

“是朋友,完全不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了她的话,也不知道她信不信自己的话,大概对她而言,骗自己比较容易。

“你的女儿们都相信你会回家,毫不怀疑吧,汉诺威特工?”她捋着毛衣软塌塌的袖子。“她们担心有一天你可能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但她们觉得除了死别,不会有生离。”

埃迪森猛地说:“你别提她女儿。”可她却笑嘻嘻的。

“每次他看我,或是看到那些照片,我就能看出,他在想着他的女儿呢。她们才是他工作的意义所在。”

维克多回答说:“没错,她们是我工作的意义所在。”喝完咖啡,他又继续说道:“我女儿让我给你带了点东西。”他伸手从口袋里取出一管深莓色唇彩,“这是我大女儿给你的,你穿的这身衣服也是她的。”

她惊讶地露出了笑容,很真实的笑容。刹那间,她的整个脸上容光焕发,眯起琥珀色的眼睛,望着远处的角落,说道:“唇彩。”

“她说这是女孩用的东西。”

“可不是嘛;涂在你嘴上可就不好看了。”她小心地拧开盖子,挤了一下,一串晶莹鲜艳的颜色流了出来。她先涂了下嘴唇,然后涂了上嘴唇,在涂唇彩的时候,她没有朝单向镜看,但动作熟练,既没有涂错地方也没有地方被遗漏。“以前我们上班的时候,都是在火车上化妆。我们多数人连镜子都不用看,整套妆就这么化出来了。”

“不得不说,这我可没试过。”他平静地说。

埃迪森把那一堆材料理了理,与桌子的一条边对齐,放好那堆材料。维克多虽然知道他做事有强迫症,但看到眼前他的举动,还是觉得好笑。埃迪森看到他在笑,皱起了眉头。

“英纳拉,”维克多终于说道,她不情愿地睁开眼。“我们得开始了。”

“戴斯。”她叹了口气。

他点点头,“跟我说说戴斯蒙德。”

只有我一个人喜欢去花园的高处,所以只有我一个人找

到另一座花园。在小悬崖的上头,有一小丛树——说是一小丛,其实也就五棵而已——都冲着玻璃天花板长。我一周至少有二到三次会爬到树上,一直爬到最高的树杈上,然后把脸贴在玻璃上。有时候我会闭着眼,想象着我是在公寓的防火梯上,贴着公寓的窗户,听着索菲娅讲她的两个女儿,听着从另一栋楼里传来的男孩子拉小提琴的声音,而此时凯瑟琳就坐在我身边。在我的前方和左手边,我能看见整座花园,只有走廊——我们被藏起来的那些走廊——被悬崖的边沿挡住了。下午的时候,还能看见女孩子们相互追着,跑着,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有一两个女孩在小池塘里漂着,或者坐在岩石和灌木丛中看书、玩填字游戏什么的。

我的视线还能看到花园外面,不过只能看到那么一点点。我观察后发现,被我们称作花园的这座温室的外面其实还套着一座更大的花园,像俄罗斯套娃那样。我们住的这座坐落在一个中庭广场上,属于最中心的,高得出奇,不可想象,被走廊环绕着。我们房间里的天花板不是特别高,但是围墙把悬崖边的树都能挡住了,成了座黑色平顶的建筑。在另一边,还有一个玻璃天花板,架在另一个温室上头,样子不太像座广场,更像是个边界线。中间有宽宽的走道——从我坐的地方看过去是这样的——上面还有一些花花草草什么的,就算爬到树顶上也很难看清。我左看右看,差不多能看到的就是这样了。那个温室里有真实的世界,那里的花匠不会让人害怕,那里的门通向外界,那里四季分明,那里的人生不会到21岁就戛然而止。

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没有这个花匠,而是那个在其他人眼中懂艺术还做慈善的男人,他还会做一些风险投资——各种各样的风投,有时候他会提到。他在花园周围有一处房产,但是在树上看不到。他还有妻子,有家庭。

嗯,他有艾弗里,明摆着的,这个混蛋是有来头的,的确可能是有来头的。

花匠有一个妻子。

几乎每天下午的两点到三点,她跟花匠都会在外层的温室里散步,她总是挽着他的手。她瘦得不成型,可以说弱不禁风,头发颜色很深,发型完美,无懈可击。因为离得很远,我只能看到这些。他们会慢慢地走过广场的角落,时不时地停下来赏赏花,看看树,然后又慢悠悠地走着,后面我就看不见了。每天他们这样来回两三次地散着步。

散步时,他总以她为中心,只要她没跟上,他就会殷切地回到她身边。那种殷切和细心跟照顾蝴蝶一样。一想到他那副温柔认真的样子,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副温柔的神情——在他抚摸玻璃柜时是那样,在他抱着艾薇塔哭时也是那样,在他看到艾弗里对我实施强暴之后,他双手颤抖,脸上的神情也是那样。

这就是爱,就是他以为的爱。

一周里总有两三次,艾弗里会跟他们一起散步。他跟在他们后面,基本上不到一个小时就会溜走。基本上他转了一圈之后,就进了里面的花园,找个天真可爱的女孩,满足自己窥探他人恐惧的欲望。

花园每周有两个上午做维护,这个时候,他们散步时,小儿子总会跟着。他长着深色的头发,跟他妈妈的一样,也跟他妈一样瘦。因为隔得远,许多细节看不清,不过看得出妈妈明显宠溺他。他们三个一起散步时,妈妈就会在丈夫和儿子之间来回走动。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没有人发现我。终于有一天,我正看着呢,花匠抬起了头。

他直视着我。

我依然把脸贴着玻璃,在高高的树枝上把自己缩进树叶丛里,一动不动。

之后,六周过去了,我们才在一个新来的,还没变成蝴蝶的人的床边,说起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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