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皮肤散发着乌木的光泽,经浅灰色的床单一映衬,极像是蓝黑色,头发剃光后,脸型像是活生生从埃及金字塔的墙壁上拓下来的。利昂奈特去世后的那几天,我发狂一样地想要找点事来做,不管什么事都行,但是我和福佑和利昂奈特不同,我不想也不会做什么东西。我读书,读很多书,但是我自己写不出东西。福佑埋头做软陶,炉子里都是她塞进去的小雕像,后来有一半儿都在她发脾气的时候毁了,可我连这种发泄渠道都没有,不管是做东西还是毁东西。

三天后,花匠带来一个新的女孩,再没有人像利昂奈特那样和蔼与优雅地给她作介绍,其他女孩看她还不适应,也不想搭理她,我不知道利昂奈特做这件其他人想都没想过要做的事有多久了。

乔安娜去世之后的几天里,我在想我要——如果有的话——对她的选择负多大责任。如果我给她介绍现状的时候再婉转温和一些,如果我同情心强一点,再多安慰她一下,或许她可能会继续守着她妈妈说的那种希望。也许不会。也许第一眼看到花园,第一次意识到无法改变事实,就已经意味着她生命的结束。

可是我已经没机会问她了。

所以我一直跟着新来的女孩,用我最大的耐心陪着她,收起所有尖刻的冷言冷语,可是她哭的次数太多了,我的耐心也都用完了,有时候福佑会在我撑不住的时候过来帮帮我。

福佑不是自己过来——完全反过来——她把艾薇塔送过来。我很希望自己能在很多方面变好点儿,变成艾薇塔那样又甜又真诚的人。

她做完第三套文身之后那天,我陪了她整整一夜,一直等到饭里的安眠药起了作用。平时,我会直接走掉的,但是那天我发现了一些不对劲儿,我想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查验一下。所以听到她发出沉稳的呼吸声,看到她身体完全放松时,我并没动作,等药效再发挥一会儿,我要确保她睡熟了。

大概在她睡着一小时以后,我把书放在了一边,把她的身体翻过来。她喜欢仰躺着睡,但是文身的时候她会侧卧,以免刚受伤的地方被压到。图书馆里的那本蝴蝶书——上面有利昂奈特在书的边角空白处留下的笔迹,有蝴蝶名称的目录,以及各个蝴蝶在大厅里的具体位置——让我知道了花匠给她选了镰刀橘尖蝶。这种蝴蝶的翅膀大部分是白色的,两个前翅的尖端是橙色。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给肤色较深的女孩子选白色或浅黄色的蝴蝶,我猜想大概是担心深色不显色吧。女孩文身的橙色部分已经完成,现在在做白色的部分,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我现在不用惊动她,就能好好地低着头仔细看。她的背上有很多地方肿起来了,像是文身底下长了鳞片一样,白色的部分有很多可怕的大水泡,橙色的翅尖部分也一样可怕。我发现,她的脊椎骨旁边,连着黑色的边框和脉络的部分也起了泡。我取下一个耳钉——花匠没收走——然后小心地戳破了一个小水泡,流出来的大多是无色液体,但是我再按了一下,一种奶白色的东西就流了出来。

我在洗手池里把耳钉洗干净,再把耳朵上的另一只耳钉也取下来,我想这该怎么办。我不确定她这是对墨水起反应,还是对针头起反应,但这肯定是过敏反应。当然这不像花生过敏那种即刻要人命,但文身部分好像也不会自己愈合,继续感染下去可能也会像组织胺反应那样导致死亡,反正洛兰心情好的时候是这么跟我们说过。

当然了,她心情好时,就肯定是我们受苦的时候,那次她是在给福佑拔脚上的碎片,福佑那个疼啊,她当时肯定爽。

我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回到女孩身边,想看看各个部位的反应到底有多严重。我才仔细查看了橙色部分和白色部分的一半,然后我就觉得有点不对。

花匠来了。

他斜倚在门洞旁,拇指搭在压纹卡其裤的口袋上。女孩们睡觉的时候,花园里的灯就全关了,大家都不知道晚上会不会被捕蝶人临幸。利昂奈特安慰新来的女孩的时候,他从没动过她,不过,我不是她。

“你看起来很担心啊。”他没打招呼,直接来了这么一句。

我指了指女孩的后背。“她恢复得不好,好像无法愈合了。”

他一边往房间里走,一边开始解袖扣,然后把墨绿色的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浅绿的眼睛在墨绿的映衬下散发着宝石般的光芒。他温柔地用手按了按女孩的后背,发现了背后的水泡,脸上的表情慢慢由关心变成了深深的悲伤。“每个人的文身反应都不同。”

我本应该感到悲伤,愤怒,或者困惑。

可我只剩下麻木。

“你要对没做完翅膀的女孩怎么样?”我静静地问。

他立刻给了我一个体贴的表情,不知道我是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她们都被好好地葬在房子下面。”

埃迪森咆哮出来,抓过笔记本问道:“他说没说在哪里?”

“没说,但是我猜想,那地方挨着河。有几次他来花园的时候,鞋子上有泥,脸上挂着哀怨的表情,他还会给福佑带河边的石头过来,给她的雕塑做底基。不过我从树上看不到。”

他把铝箔纸团成一团,扔向单向镜。“找人到河岸边去搜,看看有没有坟墓。”

“你可以说‘请’吗。”

“我交代他们任务,又不是请他们帮忙。”他咬牙切齿地回答道。

她耸耸肩。“吉利安干任何事都会说请,瑞贝卡也是,就算是给我们分派工作区域。不过,那大概就是我喜欢给吉利安打工的原因。他让整个工作环境都变得很舒服而且受人尊重。”

她还不如直接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维克多看到埃迪森的怒火从领口一路烧上脸,便扭开头去,免得笑出声来,或者说免得让他看到自己在笑。“光是那些没做完翅膀就死了的姑娘吗?”他很快问。

“不是。如果她们意外死了,翅膀也毁了,他就不会展示翅膀,尸体也就进不了玻璃柜,艾弗里会把她们埋了,那之前还会用鞭子抽,抽到伤疤把文身盖住了才罢休。”她轻轻地摸了摸脖子。“吉赛尔。”

“你们就谈了那么多,是吗?”

“不是,不过你已经知道后文了。”

“没错,不过我还是想听你说下去。”他的回答跟对女儿们的手段如出一辙。

她扬起了一条眉毛。

跟利昂奈特一样,我常从医务室借个高脚凳过来守在女孩旁边。坐在床边大概也可以,不过这样能给她多腾点空间,给她留一点自己的领地。花匠从不能理解什么领地问题。他会坐在床头,背靠着床头板,把女孩的头放在大腿上,然后用手摸她剃光了的头。就我所知,在女孩文身完全做好之前,在女孩没有被他先强奸之前,他从不去她的房间。

毕竟,只有做了,她们才是他的。

不过那个时候,他不是来看新女孩的,而是找我谈话。

他看起来也并不着急。

我把脚拿到座椅上来,在小小的高脚凳上盘着腿,把书摊开放在膝盖上,靠读书填补这空荡荡的空间,等他伸过手来慢慢合上我的书,我才拿正眼瞧着他。

“你观察我家人多久了?”

“差不多从翅膀做好的时候开始吧。”

“可是你什么都没说过。”

“没跟你提过,也没跟其他人提过。”就算是利昂奈特和福佑也没有,虽然我想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说。也许把他想成我们的捕获者更容易吧,加上个家庭就……呃,就好像错得更离谱了。光是错上加错这点已经够烦人的了。

“你看到我们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觉得你妻子病了。”我几乎没跟花匠说过谎;我也只会说真话。“我觉得她怕艾弗里,但是又不想表现出来,我还觉得她更偏爱你们的小儿子。我觉得她很珍惜你们一起散步的时间,只有那时候她才会得到你的全部关注。”

“从那几棵树上就得到了这些结论?”谢天谢地,我觉得他看起来像是觉得好笑,没别的意思。他换了个坐姿,让靠着床头柜的背更舒服些,一只手垫在脑后当垫子。

“我说错了?”

“没错。”他低头看了眼腿上的女孩,又回头看我。“她得了心脏病,有好几年了,目前还没严重到要做心脏移植的地步,但是生活质量大大下降了。”

所以她妻子也是某种蝴蝶了。“这是其一。”

“她确实偏爱小儿子。她特别喜欢他,他成绩很好,对人和善礼貌,钢琴和小提琴也演奏得很好听。”

“其二。”

“我忙着照顾花园和生意,她忙着慈善项目和筹划,我们经常不在一块儿。只要在市里,我们就会腾出下午的时间一起散步,这对她的心脏也有好处。”

“其三。”

除此之外,剩下的一个理由总是最难的,哪个父母都不愿承认这一点。

所以他也没有。他没说,也就是用沉默证明了事实。

“玛雅,你对所有事都如此细心观察吗?不管是对人、对图案、还是对事情。你能比其他人解读到更多的涵义。”

“只是注意了而已,”这我承认,“但我没读出什么更多涵义。”

“你观察了我们在温室里散步,然后就得出了那么多结论。”

“我没想着有什么涵义,不过是注意了一下身体语言而已。”

靠着身体语言,我才在邻居还没有动手动脚的时候就发现他是个恋童癖,才早在他摸我或是让我摸他之前就知道了。我观察他看我和周围小孩的方式,观察到跟他住一起的那个领养的孩子脸上的淤青。我对他要下手这件事早有准备,因为我知道自己躲不过的。身体语言也告诉我要警惕给外婆除草的那个人,警惕我学校里那些想打人就会上来打人的孩子。身体语言比警灯好用多了。

身体语言也告诉我,虽然他当时极力想表现出放松的样子,但是他没做到。

“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他这才好了。虽然还不是彻底放松,但是他体内的那分紧张大部分都消失了。除了精虫上脑的时候,他称得上是个很自制的人。

“我们不知道他们……那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是吗?”

“嗯。”他小声说。“有些事……”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思绪也似乎中断了。“我永远不会伤害埃莉诺。”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我现在知道他妻子的名字了。

“那你儿子呢?”

“戴斯蒙德?”他好像一瞬间愣住了,然后摇了摇头。“戴斯蒙德跟艾弗里不一样。”

那个时候,我脑子里只剩下“感谢上帝”这几个词。

他抬起女孩的头,从床上下来,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想请你帮个忙,可以吗。”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问我话还要移动身体,但是我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牵住了他的手,把书留在高脚凳上。女孩到明天早上才会醒,我其实没必要一直守在她床边。他带我走过走廊,随意地摸着路过的每个展橱。如果我有心想问,可以让他说出每个女孩的名字,每一个名字,每一只蝴蝶,他都熟悉,都记得清清楚楚。

但我永远都不想知道。

我以为他要把我带回房间,但是他转了个弯,带我进了瀑布后面的洞穴里。除了玻璃顶上透过的月光,和水落下时折射的点滴光芒,洞穴里一片漆黑。

哦,还有摄像机一闪一闪的红眼睛。

我们在黑暗和寂静中待着,只听到瀑布、水流撞击在装饰的岩石上发出的声音。根据早我一年过去的皮娅的猜测,池塘下面有管道,一边抽水一边注水,让水平面一直保持同样的高度,同时又把水输送到悬崖上的小池塘去,然后形成瀑布。她的话是对的。我不会游泳,所以也没去池塘底下查看过究竟。皮娅喜欢捣鼓东西,研究里面的原理。墙升起来露出玻璃柜里的乔安娜的时候了,皮娅去了池底,回来说边上现在也有感应器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很好奇什么东西吸引你来这里,去崖顶我还能理解。开阔、自由、高度给你带来的安全感。不过这个地方……这个洞能给你什么?”

在这里,我完全可以信口开河,他妈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根本不用担心报复的事,因为瀑布的水声能掩盖里面的声音,外面的麦克风捕捉不到。

但是他想要的是我个人的东西,想要找到他所谓的我赋予涵义之类的东西。我想了大概一两分钟,差不多还是实话实说,我说:“这里没什么隐含的意思,没有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也没有朝不保夕萎靡不振。只有石头和水而已。”

在这里,我跟女孩们面对面,膝碰膝,更容易想象我们没遇上蝴蝶这些事。那些巴结的人,眼睛旁会文上像狂欢节面具一样的翅膀图案,不过她们到了潮湿幽暗的洞穴里,也会觉得这一切无非是梦幻泡

影。我们会把头发放下来,背靠着岩石,不去想什么鬼蝴蝶的事。就这么静静地待着。

所以这里也是有幻想的,不过是我们自己的幻想空间,而不是他创造出的幻想牢笼。

他松开我的手,把我头上编发的发卡都取了下来,头发蜷曲着落到我的腰间,盖住了翅膀。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不过他给我们梳头的时候不算。可之后,他任凭我的头发就那么散开着,把我的发卡子塞进了他衬衫胸前的口袋。

最后他说道:“你跟别人都不一样。”

这话不全对。我的脾气跟福佑一样,只是我忍着,不发作而已。我跟利昂奈特一样没耐心,但是我尽力不表现出来。我读书的时候像扎拉,跑步的时候像格莱妮丝,跳舞的时候像拉文纳,编出的头发像海莉。每个人身上都有我的一点点影子,只有艾薇塔的天真和单纯在我身上没有。

我唯一真正特殊的地方是,我从未哭过。

没有人能做到这点。

他妈的旋转木马。

“你只在单子上写你要的书,从没过分要求其他东西。你帮助其他女孩,听她们倾诉,安慰她们。你替她们保守秘密,也答应保守我的秘密,但你自己没有什么让人保密的事。”

“我的秘密已经是我的老朋友了;如果现在出卖它们,我会觉得自己是个很差劲的朋友。”

他低沉的笑声回荡在洞穴里,然后消失在瀑布中。“我不是想听你的秘密,玛雅;你之前的生活只属于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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