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村局长接到仓桥副科长的遗体到达的报告,是在午后一点钟左右。他立即前往次官室。

次官刚好把来省署陈情的议员三人送出走廊。

“目前,谁守在停放遗体的官舍?”次官回坐问局长。

“先派去处长、科长和他科的人两三个。”

“跟遗族的连络呢?”

“遗族可能来到官舍了。早上车子驶经水户时,山田从那儿打来电话,所以立即吩咐通知仓桥君的太太。”

次官默然不语,稍后说:

“我不露脸不行吗?”

“次官去,怕太过张扬。辞灵仪式时请来拜祭就行。暂时我一个人去。”

“就那么办吧,麻烦你了。”

次官不知为什么把视线移向窗户那边。他的表情似是解决了棘手问题而放下心来一般,也好像是对于仓桥的死亡抱持着不安一般。仓桥不是单独一个人去那个温泉地而死掉的,直至前一天晚上都是跟西律师在一起。就是这事使得次官没法沉着。

副科长的死太过于巧合时宜。问题在于:是仓桥自动选择了死亡?抑或是由于西的强烈暗示而被迫自杀?西律师是一簇黑影。

“次官。”冈村局长从椅子浮起身子喊一声。次官吃了一惊似地回过头来。

“西君今天早上打电话到我家。”

“……”

“他说,遗体从悬崖掉下时受伤颇重。受伤部位扎着绷带,所以即使是遗族他们来了,最好还是不要让他们瞧得太多。”

“……”

“他交代说,希望省署有人守在棺木旁,如果有人要看遗体,就让他瞧一下面孔,立即关上棺盖。”

次官不敢正视冈村而把视线移开。

二人大略知道西指示的意义。因为心知肚明,才彼此不去触及那个指示的意义。

“那么,就麻烦你了。”

趁着次官拿起外部打进来的桌上电话,冈村走出那个宽敞的次官室。

他返回局长室,叫来秘书。

“你呀,拿出黑腕章,还有,马上叫车子来……”

冈村局长乘车子去总务处副处长的官舍。从省署到那儿是二十分钟不到的路程。

冈村出现于玄关。发现到他的官员赶忙摆好拖鞋。那个拖鞋也是今天才买的全新货。

空房子虽然管理人偶尔会来打扫,还是显得空荡荡而寂静。尸体停放在二楼的八蓆房。冈村去看安置在靠近装饰橱正面的棺木。灵前供着简单插花,水果和饼干。场面虽然冷清,还是勉强具备了辞灵仪式的形式。

在场的差不多是农林省署的官吏,冈村的部属。因为局长进来了,大家就坐好来。冈村走近灵前,烧香。

合掌一拜,正想下去时,山田事务官膝行(因在铺有榻榻米的房间举行仪式,乃用膝头行走)靠近来打耳语:

“局长,仓桥君的太太已来这儿,是不是要……”一如往常,用压低嗓子的恭恭敬敬的语调说。

“在那儿?”冈村扫视四周,不见女人的姿影。

“在另一间房……正在哭。”

“……”

“就请她到这儿来好吗?”

“不,我到那儿去。”冈村稍微放大嗓子说。

冈村每听到山田事务官那种好像猫叫一样的柔细声音,有时不由感到反感。山田经常退居一旁采取冷静的旁观者姿态。山田说话谦恭有礼,做事奉命唯谨,可是冈村总觉得他是看在眼里,笑谑在肚里。出差地方时虽然常带他出去,可是他却是常常使得冈村感到反感的部下。

“那么,请。”

山田静悄悄地从穿着西装的跪姿起身,弯着腰走在前头。冈村在部下的行注目礼中,跟着山田后头出去。

楼下有间六蓆大的饭厅,穿丧服的一个女人俯伏在那没摆设没家具的榻榻米上。

山田把冈村带到那儿,就一溜烟消失不见了。

冈村伫立在那儿一阵子。女人止住呜咽,然后抖动着肩膀。那是女人发觉到有人来到那儿,乃用手帕压住哭声的关系。

冈村留出距离,屈膝坐下来。

“太太。”他悄声喊俯伏着的女人,说:“这次突然发生无妄之灾,必定是哀痛万分了。”

仓桥的妻抬起头,好容易放下捂在眼睛的手帕。胖嘟嘟的脸哭得通红并隐泛着泪光。她不作声,点头为礼。

“仓桥君替省署做了许多事情。我这样失去优秀的部下,是多么地遗憾。”

“……”

“我这么想,太太那边今后恐怕有许多问题得加以解决。那些问题不妨找省署商量。我会差一个适当的人去拜访你,尽管吩咐那个人就行了。这是我的决定。请不必客气。”

仓桥的妻表示了解般一鞠躬。接着复又把手帕捂在脸上,脊背抖动了好一阵子。

“孩子们的教育,还有今后的生活问题都得有安排才行。”

“……”

“这一切事情,我会尽力设法解决。……还有,仓桥君去那个温泉可以说是因私事去的。不过决定当做公务出差中来处理了。那是我就可以定夺的。这一点,请放心。”

仓桥的妻又是一鞠躬。

“其他还有许多琐碎的事情,过几天我会差人去照料。那么,请顺变节哀,保重身体。”

冈村从她的身旁起身。仓桥的妻一度放下脸上的手帕,用通红的眼睛目送着局长走出去。她表情浮现出谢意。

冈村出去走廊就遇上从那边走过来的山田事务官。山田好像是对如今刚变成未亡人的仓桥的妻,有着什么事才走过来的。

冈村使颜色邀山田去距离好远的另一个房间。

“山田君,”冈村站着说话:“西先生在温泉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是的。我去的时候,仓桥君的遗体已经入殓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西先生安排好了。”

“旅社的人是怎么个情况?”

“没有什么异样。”

“当地的警察是怎么个样子?”

“我去的时候,没见到那种人。我想,西先生在我没到以前早就讲好了。”

“是吗?”冈村颔首,接着问道:“山田君,仓桥君的太太到这儿时,有没有让她瞧一瞧遗体?”

“是的,我让她看最后一眼。”

“太太仔细端详过?”

“不,遗体变成那个样子,所以只稍微挪开盖子就立即关上了。太太哭丧着脸,怕没有瞧清楚遗体的面容。”

局长微微点头。心想:“那可能是山田依照西律师的吩咐,不让未亡人瞧清楚的。西这人好精明,会留心到这事的。”

“山田君,西先生有没有告诉过你仓桥君死亡的情况?”

“是的,跟我提过。”山田说了:“据说仓桥君天没亮就溜出房间,到溪流那边去蹓躂。”

“稍等一下,西先生是一人住进旅社的?”

“这……”

山田朝下面看,于是冈村心里明白似地颔首几下。西是有女伴的。冈村促山田继续说下去。

“西先生同旅社的人急忙赶到的时候,仓桥君倒伏在悬崖下面的岩石上。所以,听说西先生就吩咐旅社的人,抱着仓桥君搬向旅社里。”

“稍等一下,……那时候仓桥君还有气息吗?”

“那就不清楚了。西先生叫搬回来,那可能是还活着吧。”

山田就这一点固然也有疑问,不过当然不会说出自己的想法。

冈村也偏着头想着。那时的仓桥果真还活着吗?或者已经死了,西却假藉给予急救的名目,嘱咐搬回旅社的?那么一来,摔死的现场被破坏,警察就难以发现真相了。这些可不是西玩弄的花招?不消说,这些疑点是不可以询问山田事务官。

“返回旅社就马上叫来医生吗?”局长问。

“据说是的。因为出血严重,医生赶到的时候,当然说没救了。吩咐立即做死后的安排。”

“你有没有带回来那个医生写的东西?”

“有,在这儿。”

山田从怀里取出信封。因为密封着,山田不知里头的内容。

局长拆开信封,是死亡诊断书,死因是打扑伤致多量出血。

冈村边看着文字心想:如果医生赶到的时候仓桥已经断气的话,当然,医生就得开立尸体检验书才行。然而这文件却是死亡诊断书。死亡诊断书的话,那就是患者还有生命时医生就给以诊断了。

这也是西的花招,冈村想。准是西强使医生写成死亡诊断书的。西这个人那种事是做得出来的。

冈村局长一回到办公室就接到西秀太郎打来的电话。

“今天早上从那边回到东京来。”西律师的语调快活。

“噢,是吗?这次多谢你了,……”冈村在电话中道谢。谢辞含有的意义其实好复杂。

“仓桥君的丧礼,好像是今天吧?”

“是的,预定午后三点在他自己家举行辞灵式。”

“我也要去烧香。还有,局长,今天晚上我有些话要跟你说,有空吗?”西说。语调平稳,冈村却有被命令的感觉。

“噢,好嘛。在什么地方碰面好?对了,我来请客吧。”

有省署的官员常光顾的菜馆,可是在那儿见面,冈村觉得不大方便。跟西会面,可能的话最好不让人家知道,于是冈村决定去有私交的神田一家小菜馆。告诉了西,西也说那地方就行。

仓桥副科长的丧礼自午后三点钟起就在他自己家举行。冈村局长仅以仓桥是自己办公厅里的官员的理由而露面。参加丧礼的人差不多是与农林省有关系的人;但成为问题的砂糖公司没来职员一个。或许那是为避免误会的缘故,可是列席者却觉得目睹到人情刻薄的一面。其实,这就是营利企业的本质,一点儿也不奇怪。实际上,冈村局长也阻止砂糖公司派人与会。

参加了丧礼,局长一度返回省署处理公事之后,五点钟就叫出车子驶往神田。

在二楼靠里面的房间,西一个人等在那里。

“刚才在仓桥君的家里看到过你,可是人太多,不好意思打招呼。”西说。

事实上,冈村也不清楚西有没有去过仓桥家。因为冈村代替次官在仓桥灵前念了悼辞。

悼辞写成这样:仓桥为一优秀人才、人格高尚夙为同侪所倾慕,正当英年遽遭不幸,令人扼腕等。是与仓桥没什么因缘的秘书科的人代笔的。

酒来了。二人做乾杯状;今天的乾杯大有意义。看来,砂糖渎职案将可逃避警察当局的追究了。冈村安然无恙。

西说声恭喜。

“谢谢。”冈村搭。

二人的眼神没法掩饰复杂的表情。

女侍端来菜肴,让女侍斟了两三杯酒之后,冈村就说:

“这里不必陪酒了。”而支开了女侍。

“仓桥君死亡的真相是怎么一回事呢?”冈村放下酒杯望着西的脸问。

律师正等待那质问般:“其实是这样的,冈村君。”他也把杯子搁在一旁,压低嗓子跟局长说:

“他先到旅社,等我去。不忙不慌洗个澡之后,才开始商谈那个问题。”

“我跟仓桥君说,总而言之,在这时际希望他急流勇退。说来说去讲了很多。我说,服务省署多年的他,对上司谅必有恩情,对省署谅必有情义,不连累上司和省署,才是这时际他应该走的路。然而仓桥君却反脸相向,说什么只牺牲他自己那可不行。”

说到一这里,西用锐利的目光望了冈村的脸一眼。冈村局长避开西的目光,脸孔垂下来。

“那天说服他直到深夜。然而他却说,以往像这种案件,他们副科长级的人牺牲最多。他说那是不合理的。这也难怪,我跟他说的话是要他自杀的暗示嘛,于是乎他就反击我了。”

“……”

“我是这样说的:他的太大和孩子们的生活一定加以保障,大家协力一定使他的孩子们顺利完成大学教育。绝对可以放心。是这样开导他的。想起来这话也是够那个的啦。”

“……”

“再说,这也不是没有前例的。你看那些跳窗死亡的、服毒自杀的、或多或少都夹在义理和人情之间进退两难,结果差不多都罹患神经官能症。我以为仓桥君患上神经衰弱也不轻。所以,以为稍加暗示他就会善自为之,就是说会答应去自杀。”

冈村没有抬起头来。

“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折磨他折磨个够,仓桥君的神经却是好强壮哟。没什么神经官能症呀。”

“……”

“他怒责我,反击我。他说,为什么只要求牺牲他一个人,说什么他自己从业者那边拿的,如与上头的大员们拿的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尽管事实是

那样,他自己却得去寻死,获取钜额利益的人却可以活下去,西先生,这是怎样的一个道理,他这样反问我。”

“……”

“于是乎我发觉到再说服下去会发生危险。有所谓的狗急跳墙嘛。逼得太紧,使得仓桥君横下心来也不好。如果自暴自弃一五一十告诉警视厅的话,可不是第一出戏就此完结了。”

“……”

“于是乎我对他表示同情。我说,他说的一点儿也没有错。我的想法错了。所以此后我会替他着想,尽量阻止警视厅的侦查,要他尽可放心。这样子他好容易才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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