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桥副科长被旅社的男佣人抱着搬回来。他面若死灰,奄奄一息。据说,梅屋的老板看他这个样子,认为是没救了。可是西按着他手腕上的脉,说:“还在动,让他躺下来,叫医生。”这样催逼了旅社的人。

仓桥的躯体被搬进旅社里,平放在大厅上。头部出血严重,西吩咐旅社的人绑了布条作为绷带。那也一下子就染成鲜红。仓桥从嘴里也涌出血;从表面上看来,虽是一个人,而实际上他已离死不远,因为他的形神已离。

当地的医生三十分钟后赶到。这之前,西在仓桥的耳朵旁叫嚷:

“仓桥君,醒来!”

并且跨在他的身上胡乱揉搓胸部,自以为是替他做人工呼吸。

当地的医生蹲下来,用手电筒照了受伤人的眼睛,瞳孔早已开了。听诊器也没有传出心脏的鼓动。

“已经死了。”中年的医生跟旁边的西说。

“真的已经不行了。”西颤颤微微地说。

“差不多是当场死亡。”

“……”

西说不出声,一脸悲痛俯视仓桥。但是,他立即命令旅社老板道:

“给东京电话,叫出农林省粮食管理局第一处的总务科,加急的,快!”

这时当地派出所的警察来了。

“这人是什么人?”派出所的主管——巡官发问。

“农林省粮食管理局第一处的副科长,叫做仓桥丰。”

“省署的?”巡官不免有点儿紧张说:“听说是从溪流岸上的悬崖掉下来,碰破了头?”一半看着医生问。

“就是。”回答的是西。

接着为表白自己身分,西把印有律师头衔的名片递给巡官。

“噢,初次见面。”巡官也取出自己的名片,对东京的律师表示敬意。

“是这样子,我们约好昨天晚上在这儿碰头,一起喝了酒。”西开始说明:

“仓桥先生是出差北海道的归途,我刚好有个预定要来这边,所以仓桥先生去北海道以前,我们就约好归途就在这作并温泉碰面,忙里偷闲,喝个痛快。昨天晚上是十一点半左右就寝。我年纪大了,有早起的习惯。今天早上六点半醒来,请旅社的人让我从玄关的侧门溜出去。信步晃到溪流那边,爬上那断崖上头。不经意地往下望,岩石上似有黑影一簇,好像有人倒卧在那儿。于是我下去看……”

西律师就仓桥副科长的“遇难”,频频向巡官说明:

“下去一看,发现到就是仓桥君,我吓了一跳。所以马上连络旅社的人,搬回到这儿来。从没有想到他是当场死亡。乍一看,以为是摔倒受伤。更何况是我熟识的人嘛,认为是急诊第一。”

依照西的说法,因为心想急救第一,所以不很注意当事人已经死亡。

“这么说来,这位副科长是早上很早就走出旅社,到那边去蹓躂了?”

“我想就是。不过我的房间跟他的房间有段距离,所以他的行动我不清楚。”

“没有住在一起吗?”

“各住各的房间。”

巡官这时偏着头问:

“先生刚才说,吩咐旅社的人开了玄关旁的侧门出去散步的是吧?”

“是的。”

“那么,副科长是从那儿出去的呢?”

“这……”

西说,因为睡在别的房间,没能知道。不过,他补充道:

“在这场合说出来也许不大好,是这样子的,仓桥君最近患上神经官能病。”

“神经官能病?”

“是的,有件事情使得他非常烦恼。昨夜也是为要替他打气,就劝他喝酒,召来艺妓欢乐一番。可能是几杯黄汤下肚痛快了,他乐得喧喧闹闹。可是,据说,神经官能病的人在这样欢闹事后,病情反而会变得更坏。所以,他今晨一大早就出去外面蹓躂,说不定就是在那种忧郁症似的精神状态下闯祸的。……早知道会那样,我跟他住一个房间就没事了。”

“这么说,您认为副科长是自杀的。”

“我不敢做这样的断定。也许是自杀。另一方面,他没睡好,一夜胡思乱想,趁早溜出去散散心也说不定。那么呢,晃到那里摔倒掉下去也就不无可能。那样的话,那就是事故死亡吧。”

西说到这儿时,有人通知打往东京的电话接通了。

西飞快地跑过去,抓起话筒:

“接粮食管理局长冈村君,我是西。”西向总机喊叫,对方一接听,赶忙说:

“啊,冈村先生,我是西。我在宫城县的作并温泉打电话。……不,那有那种闲情,发生不得了的事故了。您办公厅的仓桥副科长死了。是的,突然死了。事故死、事故死。……就是说,从悬崖掉落下面,碰伤了头死的。所以呢,请农林省马上派出车辆来把遗骸运回去……”西大声说话,连稍有距离的大家都听得见。

冈村局长听罢了西律师的电话之后,点上烟吞云吐雾半晌。西的电话来自宫城县的作并那个山间温泉地,或许地方远,电话的声音好小。西以激昂的语调说的声音相当大,但还是像远离东京的地方打来的电话一般,声音听得好远。

对于西的电话内容,与其说是在刚听到时,毋宁是挂上电话之后,冲击才在局长胸中扩展开来。那与其说悼伤部下的死于非命,毋宁说一股欢愉感强烈地涌上心头。所以,他丝毫没有事出仓促的惊讶。说不定因为是心中漠然期待着这个结果的关系。

局长独个儿默想约莫十分钟。

他步向窗户边,从四楼的窗子俯视后院。晨间的阳光清明开朗地照着大地。同样的阳光也倾泻于远方的作并温泉。他从没有去过作并那个地方,丝毫没有印象。据说是在仙台附近,可是局长没有查阅地图的意思。

得救了,这是这时候的冈村的真实感觉。仓桥一死,砂糖渎职案就会一了百了。死得好,局长心中感谢着副科长。

仓桥是忠诚耿直,在这省署锤链三十年的人。虽然不是一个干员,却是精通事务。因为不是平步仕途的有资格者,所以他本人也满足于万年副科长。这样的仓桥却只因为上司的几句暗中交代,便萌生非份之想。

萌生的非份之想就是:像我仓桥这样的“士兵”,说不定也有可能晋升一阶这个希望。局长暗中嘱咐处长越过科长直接的对仓桥说:这次原糖配额要采特别措置,希望配合特别措置编造文件。这是处长悄悄地请仓桥在外头一起吃饭时的交代。

据处长的报告,仓桥副科长听了那交代时很感激。说是当转告局长也请他多多关照时,仓桥感动得说什么丢掉了差使也要完成任务。

可是,处长却挂万漏一。那事情不是副科长一人就可以办通的。事务处理需要柜台人员和股长配合作业。还好,仓桥说服了股长;可是,却从这个股长的身边开始败露。

警视厅着手侦查的情报,在冈村局长出差北海道以前就收听到了。出差中案子的调查骤然进展,当事人的股长被逮捕,现在已经死亡的副科长以重要关系人被警视厅约谈去“说明情况”。

警视厅的侦查似乎相当逼近核心。

冈村局长从北海道出差中被叫回来,就是在这个阶段。

现在,冈村局长时而伫立在窗户边一阵子,时而坐上坐椅沉思。终于抓取排列在桌上的电话机的一部,询问次官室:现在就去那边是不是方便?

冈村局长进去次官室时,次官刚好离开办公桌正在模仿挥高尔夫球棍的动作,扭弯着腰在练习着。

“好用功嘛。”

冈村暂时看着次官的腰部扭法。打从听到仓桥副科长死了之后,冈村说话的语调这才开朗起来。不,刚听到时反不如愈是到了后来,愈是心情愉快。

“这个星期天,就要跟昭和氮肥的那些人比赛,现在就在柔软身体。”

次官停止动作返回坐椅上坐下来。次官将于一年后退休。好像有个预定:退休后就要当上昭和氮肥的董事。

由冈村局长看来,次官是无能的官僚。不毒也做不了药。他当上次官,只是为了保持局长间的势力均衡而被推上来的。如没有这关系,恐怕是以万年局长而退休了事。他的局长时代也以无所事事而著名,当上次官也从不管事。优柔寡断,一味逃避责任。动不动就说要请示大臣再说,这样慎重其事规避责任是他的癖好。

冈村在次官的正对面坐下来,朝桌上倾斜着上半身悄声说:

“刚才西君来电话通知说,副科长的仓桥猝然死掉了。”

“死了?”

次官那平庸的脸孔骤泛惊异之色,双眼瞪得牛眼大。

“那可是真的?”突发出奇特的语调反问一声。

冈村知道这位次官也接受了政治人物的要求,对原糖配额给予业者方便。业者应该也送去了跟次官的效劳相当的金钱。

“西君一块儿在那儿,应该不会错。”冈村答。

“在那儿?”

“仙台附近叫做作并的山间温泉地。二人打从昨天晚上就住在那儿。”

“如果是西君说的,那可能是真的。到底仓桥君是怎么死的?自杀吗?”

次官无意间吐露真心话。听到副科长的猝死立即与自杀连接起来,这就难以断言次官心中没有漠然期待着仓桥的自杀。

冈村扼要地报告了电话的内容:

“西说,仓桥君是在散步的路上,失足从悬崖掉下去的。他希望无论如何马上从省署派出车辆运回尸体。……他希望当地的警察未介入以前把尸体运回来。他说,当然,尸体最好暂时停放在农林省关系的建筑物内。稍后才交给遗族。”

尸体不直接交给遗族,诡计就在于这一点。

太田次官似乎领会了冈村局长所说的西的言词之意义。

“那么,就由这边安排车辆去那个叫做什么温泉的比较好。”次官露出放心貌,说。

“就那么办。”

“还有……”次官特地皱起眉头:“这事能做到不让新闻记者发觉到的话那最好没有了。”说着偷觑了局长一眼。

“当然,这一点我会吩咐特别小心。”

“谁去领取仓桥君的尸体呢?”

“还没有想到这个。”局长寻思着,可是这种人选总比选购香烟还要简单。“就这样,总务科的山田事务官好吧。”

“啊,就是跟随你到北海道的那个事务官吗?”

“是的。他虽然不够伶俐,年纪也大,可是好好交代的话,在不惹人注意这一点是很适任的。并且他在总务科,是他份内的事。”

“年纪大,做事就牢靠。”次官这才露出没有笑声的笑容。

“通知遗族这事怎么办?”次官关怀道。

“本来应该现在就通知。可是那么一来,就得让遗族也一道坐车去现场才行。那就不大好,我想,车子出发到那里两个钟头后通知。从那儿回到东京怕需要十二、三个钟头吧。”

次官颔首。认为那样就行了。

“对大臣的报告现在去最好是吧?”

这是次官向局长的发问。次官知道冈村是大臣喜欢的人。

“山边先生那边稍后由我去说明好了。”

冈村轻快地回答。他藉不叫大臣而称呼先生来向次官夸示其亲密程度。

“那么,我马上安排车子去。总务处长那里只跟他说一声就行,山田君由我来直接吩咐。”

“麻烦你了。”

次官心情愉快地送局长至门口,之后重又开始练习高尔夫球。

步上走廊冈村心想:这样子次官就可以放下心来去参加昭和氮肥的高尔夫球邀请赛了。

冈村回到局长室。按了桌上电钮叫来总务处长。秃头高个子的总务处长,听到仓桥副科长的猝死大吃一惊。冈村故意不说出详情,现出不悦的神色。处长也就没有询问详情的勇气。不久山田事务官被叫进来。

山田事务官乘午后的列车从上野往仙台。是急忙忙的起程。

被局长和处长叫去,接到的命令是前往仓桥副科长遇难猝死的仙台山间的温泉地,把他的尸体领回来。

冈村局长是这样说:仓桥副科长在温泉附近的悬崖失足掉下溪流死了。是事故死亡,不过领尸体回到这边以前不希望一般人知道。所以,前往那边把尸体从旅社搬进车里,并护送尸体同车回到东京来。车子只由司机一人驾驶已经起程离开东京。本来山田应该同车前去,但因路途远、费时间,所以山田乘火车去。在省署的车子未到达以前,在那里先把事情安排妥当。

“我一个人去吗?”

山田问的是仓桥的遗族。局长却说,尸体运回东京后,遗族就会被召来于停放尸体的地方,另有人做那个安排。

“这么说,尸体是不运往遗族的家里了?”山田冷冷地说。

“另有缘故决定停放在总务处长的官舍。刚好那官舍目前空着没用,场所也够宽,守灵也方便。”局长答道。

副处长的官舍由于前任调职外县后,新任没住进来,所以一直空着。

山田一团疑惑,可是局长直接说的,也就不再问。疑惑得藏在自己心里,这是多年来的官吏生活的习惯。

“那边有西律师。就是西先生,你认识吧。”局长说。

“没有直接讲过话。见过他,面熟的。”

“有关尸体的一切事情,那个西先生可能早就收拾好了。二人原同住一家温泉旅社嘛。你依照他的指示做就行。”

山田把局长的嘱咐记在小簿子里。可是当场就挨骂了。

“那种事情不必一一记下来,又不是小孩子,记在大脑里就行了。”冈村局长当真发起脾气来。

山田事务官在车箱里,思想着起程的那些事。局长说不要记在小簿子里,可是山田返回自己的桌子就趁没有忘记前把命令写在小簿子里。吩咐不要记,是局长担心留下什么把柄的关系吧。

山田事务官抵达作并温泉,是在当晚的九点钟光景。

这样偏僻的乡间,一到了温泉地还是有大旅社聚集一处,路上也有少许温泉客在行走。他问计程车司机,是不是有溪流而成断崖的地方。司机说,那地方是在稍微过去的前面。

山田也十分了解说是已死的仓桥副科长。山田跟他没有往来,可是山田一直认为仓桥那人许是多年来一直待在基层的关系,尽管处理实务很老练,却在性格上有些自卑的根性。

仓桥常常背地里说上司的坏话。所谓的上司差不多都是“有资格者”,那跟仓桥和山田这样的“士兵”身分不同。所以“士兵”这个自卑感,动辄使得他们对省署的机构抱持偏见。而那偏见又藉对上司的反抗而表现出来;仓桥副科长也有那种倾向。

可是,想来仓桥似并不具有彻底的“叛骨”。只要有机会,他似乎也在企盼着平步仕途。于是乎对于期许他的“有资格者”的上司,总是比较顺从。至于对不欣赏他的上司则采取反抗。就这一点而言,仓桥有处世上的融通性。同僚也批评仓桥有些狡猾的地方。

那样的仓桥最近一年来突然不再说上司的坏话。而且变成奉命维谨的柔顺的人。特别是喜欢上冈村局长,常说有那样的政治力量的人很少见;说盘盘大才非从前的局长可比;说大家误会局长了。

因此,同僚们谣传仓桥攀附有声势的冈村局长。仓桥就是这样的人。山田也认为他看似有骨头,其实是贱骨头。

依山田的观察,这次的砂糖渎职案,仓桥所以涉嫌,是对上司太过于忠实的结果。同僚没有一人同情仓桥。把只顾自己而撇下同僚的他,批评为官吏中常见的典型利己主义者。就曾跟他一起骂过上司的同僚来说,最近的仓桥的举措看来像是背叛者。

就是现在,山田尽管就要去领取那个仓桥的尸体,却没萌生一丝感情。是彷佛受命要去领取文件一般的心情。哪怕尽管有许多疑惑。比如:要去领取仓桥的尸体,为什么遗族一人也没有偕同前往?还有,送我山田起程以前,为什么好像还没有把仓桥的事故死通知遗族?要领取尸体,为什么特地由省署派车前往?载上车的尸体为什么不运交丧宅而要停放农林省目前无人居住的官舍?再说,副科长的死亡,目前在省署内为什么还要守密?

山田一概不把这些自己的疑惑表露于神色,而出现于梅屋旅社的玄关。他是升官无望的典型的属官。

山田被服务生领往里头一间堂皇的房间。不止是西,还有那妖艳的西的绮年女伴也在那儿。山田对于此时此地淡然把女人展示于自己眼前的西的大胆,吃了一惊。

“噢,远道赶来,辛苦了。”西说话的语气像上司一般:“冈村君用电话连络说,你就要到来。坐火车的时间好长,累了吧?”

“不,没有什么。这次为了仓桥君的事故多麻烦您了。”

“那里的话。仓桥君遇上了无妄之灾。有我陪伴着他,却发生这事故,是一大疏忽。不过,是我在睡觉的时候,仓桥君自己溜出这家旅社的,可以说是不可抗力。”

西律师在“不可抗力”处加强语气。

“这样子吧,喝下啤酒再说吧。”

西吩咐女伴,马上用室内电话通知柜台送来啤酒。

“仓桥君的遗体放在什么地方呢?”山田心想,喝啤酒毋宁先看尸体。

“我吩咐这家旅社腾出一间房,好庄重地停放在那里。不会有什么事的,稍后领你去看。这样吧,先慢慢地喝下啤酒再说吧。”

“那……”

“今夜把尸体载上车,你也跟着一道回东京吧?”

“是的。”

“那才累人哪。在车上通宵没法睡觉。这样吧,向仓桥君的遗体烧香之后,就好好睡一会儿吧。”

“是的。”

“更何况喝下啤酒总是不错的。”

西好像温泉的逗留客一般好悠闲。

啤酒一送来,西的女伴就把下女拔了塞子的瓶子往山田的杯子倾倒。

“请。”

“是的。”

西的女伴的手势很老练。

“省署那边的情况怎么样?”西边喝着女伴斟的啤酒问。

“相当骚动。也难怪,突然发生的事故嘛。”

“敢情是。”西微笑着说:“用电话拨出第一个报告时,一向沉着的冈村君似乎也发慌了。可是,人的安危祸福是很难说的。人,谁都难免一死。仓桥君本人作梦也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乡间的温泉地掉进溪流丧命吧。好可怜。”

闲谈一阵子之后,山田事务官再也沉不住:

“西先生,那么,就让我拜一拜仓桥君的遗体吧。”

“噢,对了。”

西好像才想到似地,留下女伴,领山田往停尸房。那里可能是这家旅社最差劲的大约六蓆大的房间。

山田踏进一步,不忍正视,把视线移开。白木棺材孤冷冷地摆放在那里,没有一人守在棺木旁。尽管棺木前面摆着许是这家旅社设置的花筒和烧香壶,也有饼干和水果,线香也冒着烟,可是蜡烛没有点上火。线香也烧成好短了,猝死在陌生人之中的仓桥的不幸,历然呈现眼前。

从附近的房间传来房客和服务生的嬉笑声。二楼在弹三弦琴。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与仓桥毫无关系。而且无一人守在这房间,这在在表示着仓桥的死亡给旅社添了麻烦。

山田擦亮火柴给蜡烛点上火,取线香三支遮在火苗上。合掌一拜,却忽地想起自己也跟这个死者没有太多的关系。在工作上跟仓桥没有关系,私交上也没有往来。只不过是在省署碰面时,偶尔藉机会闲聊一阵而已。

跟仓桥最亲近的人,在这里是只有西一个。那个西现在伫立在棺木旁。

“山田君,那么请你看死者一面。”

“是的。”

山田靠近西的身旁。

西把棺盖挪开一下。山田窥视,仓桥的脸沉没在棺底。死者的脸,那毋宁是从额头至下巴层层包扎着的绷带,先进入山田的眼帘。那也许是因为死者的脸呈现青黑色,绷带的白色乃较显眼的关系。

仓桥的脸孔,形如标本那样安放在一堆绷带里。闭着眼睛,出乎意外表情安详。就是觉得那是标本一般,山田对死者没有发生丝毫情感。没有悲伤也没有感动。只是觉得有点儿可怜而已。

当山田俯视包扎死者脸孔的绷带,不,毋宁注视了绷带下面的受伤地方时,西立即关闭了白木盖子。仓桥的脸孔从现实里消失,山田的眼里留下残像。

“哎呀呀,人变成这样子也就什么都完了。”

西自言自语般呢喃着,小心翼翼地把山田点上的火烛熄灭掉。

“那么,山田君很累吧。车子没到以前睡一觉比较好。床铺早准备好了。”

西出去走廊叫来服务生。

东京的省署差来的车子到达这家旅社时,是当天的深夜。

接到东京的司机来到的通知,山田就去玄关。熟识的省署的司机就站在灯光下。

“噢,辛苦了。”

山田把司机让进空房间,吩咐旅社的人去叫醒西,并叫来宵夜的点心。

山田往停放尸体的房间走去,一拉开门扇,有股怪味的一阵冷风骤然擦脸过去。实际上并没有怪味,不过伫立在只有一盏微暗灯光的房间,感觉上就是有如进入死人的世界。白木棺材平放在有如冷冰的空气中。

山田还是擦亮火柴点上蜡烛,面向棺材行最后的合掌礼。这时,后头的走廊响起多人的脚步声,西、旅社老板和伙计们走进房里来。

“噢,辛苦了。”西站着跟山田打招呼。

“那么,就把这棺木搬进车里吧。”

西用石头往棺木的边端打下钉子。那个声音响澈四周,清晰且尖锐。

西没吭声就抱了棺木头这一边。山田抱对面,旅社的人扶着两边。没有悲伤的送别仪式,那只是搬走一件货物罢了。

棺木经由寂静阴暗的屋里走廊被运往玄关。带头的旅社服务生用手电筒照着脚底下。走在像隧道那样长而暗的走廊,山田的肩膀不由地发抖。深夜的寒冷也有关系。

站在玄关的司机看到了棺木,即把白手套捂在帽子,行了个举手礼。这是唯一的类似仪式的举止。

棺木平放在大型车的座席上,旅社的人认为棺木露体不好看,取来两条桌罩蒙蔽棺盖。

“就这样子了,山田君。”一直穿着睡袍的西,用打发佣人一般的语气说:“辛苦你了,请好好关照,拜托你了。”

“是的。”

“司机先生,现在是午前两点钟,什么时候可抵达东京?”

“恐怕午后两点钟左右才会到了。一进入市内,因为拥挤的关系,会耽误点时间的。”

“别让外头看到车里面,这可要注意呦。”

山田上去坐上助手席。接着司机进来握了驾驶盘。

山田侧目一看,西律师双手插在口袋里伫望着这边。在旅社的人恭敬地行鞠躬礼中,只他一人傲然伫立在那儿。西的女伴始终不见人影。

车子慢慢滑下梅屋下面的道路。温泉街上夜深人静,只见街灯。从每一间房屋似乎都可以闻出人在就寝的呼息。通过那里,接着是一条黑暗的夜路和路旁的山岳。汽车灯光的尖端好像丧礼行列前头的灯笼的灯火。

车子一摇晃,座席上的棺木就卡答卡答作响。听着那声音,觉得好像是棺木中的死人在翻着身子。

司机不发一言。

那是好长的路程,是陪伴死人的旅程。通过了夜深人静的仙台,驶上奥州公路往东京走。然而因为是夜间行车,周遭与其说是活人的,毋宁说是死人的世界。在座席间,棺木不断地卡答卡答作响。偶而遇上卡车或自家车外,没见一个步行的人。

山田决定一概不去思想:副科长为什么凌晨溜出旅社而掉进溪流;那是事故死抑或自杀;或者是另外原因致死的。他对西律师的单方面的说明从不反问一句,那是因为他闻出仓桥之死亡有着政治上的味道的关系。事关“政治”的话,山田早就抱定一概不涉入那个地带。那是多年来只唯唯诺诺忠实执行上司命令的事务官的习性。

当他还是年轻事务官的时候,曾经有过对于上司的嘱咐有点儿疑惑乃提出质问的经验。时至今日他还记得当时的上司的面孔;上司以他的问话为多余而责骂他一顿。

于是他逐渐领会了少发出多余的问话这个上司的意向,正是官僚世纪的一种秩序。也知道那就是“政治”。因此他决定:不论有什么疑惑、有什么疑虑,都仅止于了解受命的事务上的份内事宜,除此以外的一切事情概不加过问。少过问多余的事,这就为人部属来说,就是切勿过问多余的事。并且,他不久也领会了那就是下级官吏的保身之术这个哲学。

就仓桥科长的事情来说吧,可能也是悉由西迳自与东京的上司连络好才作的安排,西不是一介律师而已。他把次官、局长都当做朋友来对待。从山田看来是位居云霄上的人们,却是西的朋友。西也可以说是那云霄上的支配者。

谣传说,西的发言能影响及人事。虚假莫辨,可是从西的举止看来,至少那种谣传不是空穴来风。

山田依照嘱咐把副科长的尸体护送至东京就行。不要去思想多余的事。不要去生起疑问。他现在只要丝毫不差地完成护送尸体的任务就行。

山田从始至终是一个旁观者。他认为:即使仓桥副科长是目前震撼粮食管理局的砂糖渎职案件的漩涡中人物,也不可去探询仓桥的死亡跟案子有怎样的因果关系。不管会发生什么事,山田还是袖手旁观而已。

可是,旁观者同时也是观察者、辛辣的批评者。不过,这

个批评者只是把批评深藏于自己心内,从不允许自己向他人表露出来。

山田委身于夜间单调的车子的摇晃,嘴边偶尔泛出嘲弄的微笑。之后假寐片刻。

醒来时,东方的天空发白了。许是破晓的关系,路上往来的卡车和其他车辆骤见增加。

“肚子有点儿饿了。”山田揉一揉眼睛跟司机说:“你呀,附近有开早店的吧,喝一碗热汤面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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