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三二年七月,学校正在放暑假。我们对这个假期盼望已久,那是我们梦想的完美生活;阳光明媚的上午、充足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有趣的游戏、在森林中奔跑……这就是我们十四岁的夏天。

一天,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我的卧室,告诉我偷快的一天已经开始了。我从床上跳下来,兴冲沖地跑下楼,冲进厨房。我哥哥吉恩早就醒来了,正坐在厨房里,容光焕发,面前摆着一份丰盛的早餐。

“嘿,弟弟,早上好啊!……”吉恩哥哥说着,往嘴里塞了一大块,涂满黄油的面包。虽然哥哥只比我大一岁,但是,他总是表现得比我更稳重,扮演着年长的、保护者一般的角色。

我问他父母在哪里,他用下巴指了指窗口的方向——母亲正在花园里忙活着。

“父亲呢?”我四处逡巡着问。

“在储藏室里给鹦鹉做鸟笼。”

“他如果再这么埋头苦干,整个夏天都快过完了!……”

吉恩向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我的话。

“不是我抱怨,我们应该开开心心地,在一起玩上一整天,干我们想干的事儿!……”我拍手笑着说。

我的父亲——朗贝尔·马丁,对我们的学习管得很严。他经常说:“一个人最基本的三个要素:是爱国,有容易感,受过良好的教育。”

父亲出生在一八八五年,正是一八七〇年,那场普法战争战败后的第十五个年头。他特别能体会到洛林和阿尔萨斯地区,被德国人占领之后的痛苦。德国人将我们的土地,变成了德意志帝国的地盘,他们管这里叫“帝国领土”。我的祖父、祖母没有像其他一万多名阿尔萨斯居民一样,为了保住法国国籍,而移民到阿尔及利亚,或者其他境外法属地区去。他们一家留了下来,在自己故乡的土地上,咬紧牙关,面对着日尔曼民族的虎视眈眈和居心叵测。

而祖父、祖母费尽周折,也没有能够让他们的儿子,到“另一边”的孚日省去读书。于是,他们年复一年地,把他们所有的藏书,念给儿子们听,反反复复地读,希望以此来弥补孩子们,在教育方面的缺憾。

一九一四年,我父亲被动员入伍,加入了可恶的德国军队。他去了前线,但内心充满了愤怒。不久之后,又轮到了我的叔叔,他与其他被认为是“不稳定因素”的阿尔萨斯人,一起被派到了俄国前线,并在那里阵亡。据他的战友讲,他被一颗子弹正中背部而死。

我祖父、祖母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感到非常痛苦。他们心头对德国人的憎恨,更加强烈了,那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对侵略者的憎恨。至于我的父亲,他尽量避免和别人谈起有,关自己哥哥的话题。尽管邻居莱昂纳多·贝奇经常向他提起这段痛苦的回忆。

当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才会谈起这件悲剧事件,但是,我却在无意中,听到过一次他们的对话,并清楚地记住了其中一部分内容,是莱昂纳多经常提起的,一九一八年米路斯镇的解放。

德国人早就预备好了火车,把那些德国移民,送到莱茵河的那头。米路斯人聚集在了道路两旁,搞得那些德国人必须步行,才能到达车站。开始是两国人激烈地争吵,然后就是骤雨般的棍棒相加。米路斯人把他们的愤恨,毫无保留、也毫无顾忌地,完全释放了出来。我们终于报仇了……

除此之外,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还有很多很多可聊的话题,比如历史、侦探小说、难解之谜,尤其是犯罪方面的事情。另外,最近,他们两个人还在研究,十一世纪的黑暗事件。

哥哥的声音把我拉回到了现实里:“你今天下午准备做什么?”

“跟弗朗索瓦和玛丽去森林散步。”我说,“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行,如果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的话。好吧,我想现在,我该去帮父亲,弄一弄他的鸟笼了。”

弗朗索瓦和玛丽是莱昂纳多·贝奇先生与奥克塔维·贝奇夫人的孩子,跟我和哥哥差不多大。我们四个人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团体。我们家住在城郊,所以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离我家不远的那片漂亮的森林里做游戏。

那片树林就在我家往东,三百多米的地方,莫黛河静静地流淌着,穿过广阔的平原,延伸进无边无际的森林里。

午饭过后,我和哥哥立刻奔向邻居家,弗朗索瓦和他妹妹,早已在花园深处的长凳上等我们了。见到我们,玛丽·贝奇立刻给我们,讲述了当天下午的安排。

“今天,咱们要造一间小屋子。就在森林里,一座秘密的小屋,不告诉任何人。”玛丽·贝奇振奋地笑着说,“我们可以在里面野餐……你们觉得怎么样?是个好主意对吧?”

跟十四岁的同龄人相比,玛丽从生理上,还没有长成一个少女的样子。而且,她作为一位女生,也从来不会卖弄风姿,看起来就像一个马上要发育的小姑娘。

玛丽·贝奇是个敏感的姑娘,胆子很小,但是,具有我们几个男生,所没有的创新精神。她的头发长的特别长,是有点发灰的金黄色头发,跟她哥哥的黑色板寸发型,形成了奇怪的反差。

弗朗索瓦和吉恩对玛丽的提议,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但是,他们骗不了我,我深知其中的奥秘:其实,他们对这种幼稚的儿童游戏,完全不感兴趣,但是,为了不伤害玛丽的感情,我们必须表现得异常热忱。于是,我们便朝着森林的方向走去,玛丽手拿指南针,迈开大步,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跟在她的后面。

面对这片神奇的森林,你不得不折服于它的魅力:啾啾的鸟鸣声,冷杉的香气,阳光穿过树木的枝丫,疏疏落落倾泻在地面上,树荫下凉爽无比,而夏天的空气又那么的炙热;一只松鼠藏在我们的附近,还有汩汩的流水声……

这里简直就是童话中的神奇森林——唯一与童话不同的,就是这里缺少一位仙女。她为何还迟迟不出现!

玛丽·贝奇突然停了下来,伸出手指向右边:“那里!……”玛丽·贝奇笑着说,“这四棵树,刚好形成一个方形,正适合建造一间小屋——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为咱们测量好的一样!……”她得意地走了过去,大声叫了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咱们甚至不用担心供水问题!……看,那边有一条小河……但是……”

玛丽·贝奇突然停下来没出声。

“玛丽,你在说什么?”吉恩喊了一声,“我们还以为,你看见小精灵了呢!……”

玛丽没有回答,于是我们走到她身边,从她的位置望过去。这次轮到我们哑口无言了,在我们眼前,是一幅如此神奇的画面:果然有一位仙女,正在离我们二十米远的小河里戏水。

突然间,她的眼神与我们交汇了,并向我们投来一个微笑。阳光照射在水面上,也照在她那金黄色的头发上。我的耳边,仿佛出现了美妙的竖琴声,为这样一位仙女的隆重登场而伴奏。她从水里走了出来,身上什么也没有穿。

这个女孩儿的个子很小,是个小美人,美得令人陶醉——她没有丝毫害羞感地走上岸来,镇定自若地穿上衣服。吉恩和弗朗索瓦屏住呼吸,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玛丽起初面色苍白,看到这种情况,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那个女孩子穿戴整齐后,朝我们走了过来。我发现她走路的方式很轻佻,当她走近的时候,我更加意识到她身上的魅力。

“对不起,我以为这附近只有我一个人。我叫艾娃·穆勒,请问你们叫什么名宇?”

她的法文讲得很好,但是,她发音中略微的德国口音,一下子就出卖了她。

“我是艾提安。”我含含糊糊地说道,并伸出手与她相握。弗朗索瓦和吉恩也一一做了自我介绍,但是,玛丽·贝奇只说了自己的名字,并没有与她握手。显然玛丽·贝奇被艾娃·穆勒赤身裸体走出她的“浴紅”,却毫无羞耻感的举动所震惊了。

“你是在放暑假吗?”哥哥吉恩问道,句尾还带着惊魂未定的颤音。

“是的,有两个月的假期。”艾娃·穆勒微笑着,把头歪向一边回答道。

我想吉恩哥哥已经深深地,陷入到旋涡中了,艾娃·穆勒的微笑充满了诱惑力。玛丽·贝奇稍微缓过神来,向艾娃解释我们来到这片森林的目的。

“啊,多好的主意啊!……”艾娃·穆勒兴奋地说道,“我可以帮你们吗?”

吉恩和弗朗索瓦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当然可以!……”

玛丽立即指向之前选好的方向:“你们,男生们,负责找一些树枝,来搭建小屋的骨架,我和艾娃负责找些茅萆,来盖住小屋的屋顶。”

说完,她拉着艾娃·穆勒的胳膊,朝远处走去。

玛丽·贝奇骗不过我们的眼睛。她表现得就像一位母亲,正努力地想保护自己的儿子,远离异性带给他们的诱惑和危险。

她们两个女孩儿渐渐地走远了。我清楚地察觉到,这两个女孩的差别:艾娃个子实在是很娇小,比玛丽矮一头,但是,她已经拥有了女性的轮廓和身形。然而走在另一边的玛丽,只是一个没有长大的、身材扁平的小孩子。

她们两人一起走到很远处,艾娃回头挥了挥手,与我们打了一声招呼,吉恩和弗朗索瓦立刻挥手回应她。然后我们就一刻不停地开始工作,干得非常卖力。我们想要尽快干完,好快点再见到艾娃·穆勒。

两个小时以后,我们终于完成了这间小屋。玛丽·贝奇为我们指出了,需要改进的地方,然而,吉恩和弗朗索瓦却只愿意跟在艾娃后面,对她的一切刨根问底。

我们得知艾娃·穆勒是德国人,住在多特蒙德,她来父母的朋友家度假;她很高兴能认识我们,因为她在阿格诺没有朋友!她告诉我们,她今年十四岁了,这和她的身材发育完全不相称。

一下午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我们踏上回家的路。当我听见哥哥用颤抖的声音,问艾娃·穆勒明天想干什么时,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艾娃·穆勒提议:明天,我们在一个废旧的小屋见面,就在莫黛河边,我们家和她家中间的小路旁。

第二天,我们来到了约定的地点。这间小屋的结构,真的很奇怪,我以前也来过几次,每次都要琢磨一番,是什么支撑着小屋依然屹立不倒?

这间小屋在城边很偏僻的地方,我可以透过我家卧室的窗户,看到它隐藏在一排排白杨树的后面。它的形状像个小塔,顶部像金字塔一样,四面都是坡,样子很难看;墙壁已经因为长年的潮湿,而变得腐蚀斑驳,墙裙也因为虫蚀而腐烂掉了。

屋子的正面只有一扇门,一走进屋里,一楼的大部分位置,都被木质的楼梯占据了;二楼有整座屋子唯一的窗户,朝着屋后的方向。透过这扇窗户,可以看到莫黛河正绕过一个大弯,潺潺流淌着。河水流过小屋坚实而老旧的地基,这正是整间屋子的墙壁,被侵蚀得这么厉害的原因。屋脊已经破败不堪了,勉强支撑着屋顶,看上去好像马上就要塌掉一样。二楼的家具跟一楼的一样旧,有一张铁床和一只箱子。箱子里放着的东西,一直让我很困惑,那是一个巨大的机械钟,但是它没有表盘。

另外,这间破屋子真的很奇怪,包括它的“占有者”——附近的那些乌鸦。这里简直成了乌鸦的避难所。我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有一种非常不好的印象,像是半夜走在墓地里一样。

艾娃·穆勒一到,我哥哥和弗朗索瓦,就像两只摇着尾巴的哈巴狗一样,不住地围着她跑前跑后,而玛丽·贝奇的热情则显得有所保留。

“昨天,你们向我展示了,你们的神秘小屋,今天该轮到我了。”艾娃·穆勒说着,兴冲冲地推开了我们面前的,那扇布满铆钉的门,“这是我的客厅,跟我来,我为你们介绍整间房子。”

我们来到楼上的卧室。我问艾娃:“你以前来过这里?”

“没有,但我昨天散步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地方,我看到了这里美丽的风景。”艾娃·穆勒说着,把身子探向窗外。

“哎呀!……”玛丽·贝奇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害怕地说,“我觉得这里很阴森可怕。”

“是这房子的外表,让你觉得可怕,”弗朗索瓦毫不介意地说道,“其实稍加打扫,添几件家具,就成了一间舒适的卧室!……”

“红胡子的卧室。”吉恩欢呼道。

“谁是红胡子?”艾娃·穆勒转过头来,好奇地问。

“是十二世纪的一位德国皇帝,他名叫弗雷德里克,非常热爱我们阿尔萨斯。”吉恩一本正经地说。

艾娃·穆勒朝那个箱子走了过去,打开箱子,看里面装着什么。她显得很困惑,于是,我们走过去围在她的身边。

“有人说这里面放的是一个机械钟。”玛丽·贝奇指着箱子说道。

艾娃·穆勒将

手伸进箱子里,抽出一把破旧的宝剑,然后郑重其事地说:“红胡子!……你是个伟大的男人,难道还害怕一个弱女子吗?出来证明你自己吧!……”

弗朗索瓦走近艾娃·穆勒,弯下身来,用勇敢而高亢的声音说:“是的,艾娃公主,我就在这里,不是为了与您为敌……而是为了牵一下您的手!……”

德国小美人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哦!……亲爱的,你终于做出了决定!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一个世纪了!……”

大家笑了起来,但是我能够猜到,当弗朗索瓦抱住艾娃·穆勒的时候,我哥哥心中燃起的嫉妒之火。

我们在屋子里,愉快地度过了整个下午,我们一直在打扫卫生,挪动家具。那个箱子被放在了屋子的正中间,当做桌子,两边是床和两个凳子。床用茅草铺好,又铺上了一层床单,凳子是弗朗索瓦从他家里搬来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在这间“舒适”的卧室里玩儿。艾娃·穆勒是“红胡子”弗雷德里克的妻子,附近有两个庄园主,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还有一位女性朋友陪伴在身边,那就是玛丽·贝奇。

至于我,我就是红胡子——艾娃·穆勒女士的丈夫,受到众人的嫉妒。弗朗索瓦和吉恩,很认真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但是,艾娃·穆勒却对他们热情的表白充耳不闻。

玛丽·贝奇也很喜欢玩这个游戏。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然而,大家谁也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一步一步朝我们逼近。

一天晚上,晚餐过后,我哥哥吉恩突然问母亲:“有没有一些好看的旧衣服。”

“你要拿它们做什么?”父亲问道,声音里有些疲倦。

“明天是‘红胡子’回城堡的日子,我们要举行一个庆祝会。”我哥哥兴奋地回答,“国王得知自己的妻子欺骗了他,于是杀死了两位,对他不忠的农场主……把他们串在自己的剑上。”

父亲双眼瞪得滚圆,手一松,咖啡杯“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哥哥给父亲描述了一下我们的游戏。

父亲静静地听着,显得越来越紧张。我们与他眼神相遇的时候,他显得更加紧张了,自言自语道;“我的上帝……可怜的孩子们啊……当然,你们不知道……关于那些谋杀案,我们从来都对你们守口如瓶。”

“但是,父亲,你在说什么啊?……我们只是在做游戏,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哥哥吉恩诧异地望着父亲。

“你们知道,最近几年,我和莱昂纳多一直在研究,一些古老的传说,以及这个地区的一些神秘事件。当然,大部分故事都不能引起我们的兴趣,唯独有一件,据说特别残忍,祖先们觉得,最好隐瞒这件事的真相,所以,这才显得异常神秘,没有人知道真实情况。

“那是几个世纪以来,一系列相似的谋杀案:被害者都被剑剌穿了身体。肯定是被人谋杀了,或者被误杀的,而且每一次都找不到凶手。”

“那么……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哥哥吉恩问道。

“听我说完!……”父亲严厉地瞪大双眼解释道,“每个受害者,在他们死亡之前,都曾经说过亵渎‘红胡子’弗雷德里克国王的话,或者发表过抨击阿尔萨斯的言论。我有一个朋友——莫里斯·苏特,他是警察局的特派员,专门研究了这个案子。他了解的细节比我和莱昂纳要多得多,我想我应该请他,明天晚上来一趟。你去跟当时在场的弗朗索瓦、玛丽和艾娃说一声,最好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对,他们应该知道……”父亲严厉地说,“但是,我要求你们立即停止这愚蠢的游戏,否则很有可能以悲剧收场。还有,那间屋子,你们在里面用红胡子开玩笑,胡闹的那间屋子,以后再也不许去了!”

父亲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径直走出了厨房。

同往常一样,那天晚上,我们照旧和母亲一起玩多米诺骨牌,但跟以往欢乐平和的心情相比,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而且感觉到了一丝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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