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红寡妇’房间的故事,”盖伊·布瑞克斯汉姆说道,“源自一七九二年八月的巴黎。故事自恐怖统治时期发端,迄今尚未终结。”

他坐在桌子后面,灯光透过他身前的葡萄酒杯,打出了一圏红色的光晕。微缩肖像也摆在那里。他捡起来,向周围的四个听众,展示了那个年轻人的脸。盖伊的脸色跟画中人一样狂迷。

“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是我们这所宅邸的建立者的独子。那一年他二十岁,刚刚结束了在巴黎的一年学业,他的家信——模仿卢梭的文风,不过更加狂热夸张——中显示:法国大革命仍然是他的偶像。‘我们已经劳作了三年之久,’他在四月的信中写道,‘还没有到头,不过,如果上帝保佑的话,六个月以来,我们完成我们要做的工作所流的血,还不及英国的民事法庭。我们新上任的吉伦特派政府,手段相对温和。当然了,有些极端分子,在那些臭名昭著的俱乐部里,自称“雅各宾派”,不过,M·罗兰应该会知道如何控制他们。’

“他的父亲——一个白手起家的有钱人,对革命的狂热程度不亚其子——似乎是嘲笑了这种观点,在几封白字连篇的书信中,他直言不讳地说:‘不拧断它的脖子,你是杀不死鹅的。’很明显他们闹僵了,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在一封信中,语调激烈地宣称:要跟他的亲朋故旧断绝关系,并且,今后一个子儿也不愿意,从有这样信仰的父亲手中拿。你看,他的话说得还真重,不过这个脸色苍白的小傻瓜,还把这话当真了。一七九二年,他搬到了圣朱利安·普尔街一处简易宿舍,紧挨着塞纳河西岸。他穿着绒线长袜,头发不扑粉,就着牛油浸芯蜡烛读着卢梭的著作,跟别人分享面包和奶酪,经常出没于国民大会喧闹的旁听席间。

“当吉伦特派政府向奥地利宣战的时候,哪怕小孩子都会看出风暴将至。法国军队叛乱猖獗,经费不足,军官开小差成风。法国军队在敌军面前溃不成军,国内到处是暴乱叫嚣。奥地利裔的王后被告发了,拉法耶特引退了,马拉要求人头落地。当国王出来讲话,息事宁人,并戴上红帽子,在暴民前面现身的时候,事态才有所平息。然后,普鲁士也宣战了,开始向巴黎进军。

“雅各宾派起义夺权了。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当时正在奥尔良门,这时从马赛来的人们进城了,他们‘背对着昏黄的落日,战鼓隆隆作响,口里唱着我听不懂的战歌。’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如此写着。在混乱之中,他因为大喊M·罗兰的名字而被击倒,在门道中失去知觉,躺了好一会儿,这时,民众高唱着那首世界历史上最有名的战歌,从他的旁边首次凯旋而过。

“不过,他还记下了其他的一切,他听见歌声使巴黎的山墙,一次一次地颤抖。八月十日,乔治·雅克·丹东横扫国民大会。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在自己的住处,听到了杜伊勒内方向传来枪炮声。他跑了出来,很快就听说瑞士卫队遭到了屠杀,国王和王后被劫持,但是他无法靠近,因为必经桥梁被挤得水泄不通。无论如何,国民大会被推翻了。在丹东、马拉和罗伯斯庇尔这三大巨头的支持下,断头台开始在革命广场上班了。

“就在这时候,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坠入了爱河……”盖伊·布瑞克斯汉姆顿了一下,面带讽刺地笑着说,“我估计这个傻瓜是情不自禁。他被太多假大空的雄辩吹昏了头,又饿得半死,不过,当他第一眼看到玛丽·霍顿斯的时候,还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当时的情况很奇怪。那是在八月十六日,此前三天,可怜的矮胖子国王,已经被关进了丹普尔堡。那天是巴黎公社的集会之日,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正挤在围着巴黎市政厅的人群里,跟两三个人一起攀爬在一扇窗户上,听着里面的辩论。

“他听到罗伯斯庇尔正在激烈地做着演讲,此人正在要求组建革命特别法庭。‘那是一个一本正经的小个子,’他写道,‘脸色发青,又疙疙瘩瘩的,像黄瓜一样;站姿僵直,好像在为架在鼻端的那副眼镜保持平衡,讲话声倒是格外悦耳,接着其他人讲话了,我不知道是谁,有人在号召进行杀戮。’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试着尖声咒骂,不过他也差不多半疯半癫了,而且,整个法兰西还在回避他的理智。他用英语含混不清地讲了几句,别人明显把这些话,当成了赞成之词。兴奋之下,他被挤出了栖身之处,坠落进人群中,重重地摔在了扶壁上,痛得泪水直流。一个披着带帽斗篷的女子,扶着他站了起来。”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看出听众已听得入了迷。他举起微缩肖像的另一面,展示了那个女人那张精明强干的快活圆脸。

“她对他说:‘嘿,我会说英语,这个老爷肯定是疯了。’对此,这个傻瓜肯定是用法语吼了一句:‘打倒该死的雅各宾杀人犯。’暴民逼了过来。他背靠在墙壁角上,女人在她身后,这是近身肉搏,不过他还是坚守了五分钟之久,直到剑在墙上碰断了。人群蜂拥而上,却误抓了其他人。他发现一个小个子身着灰色斗篷,低着头,把他护出了人群。

“现在。他们来到塞纳河边,筋疲力尽,在油腻腻的河水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她不肯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只说道‘不要再做傻事了。’可是她却吻了他一下,‘我们会再见的。’女人笑着说。

“想一想,这对一个充满幻想的年轻人的影响吧,他的脑子才因政治理想的破碎而幻灭,又得到了来自新爱洛伊丝式女郎的爱情奇想的滋养。一个未知女人,莫名其妙地忽然变成了他的女神,她是他剩下的全部。

“当天,他用最狂野的文风,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在一个凡尘女子的脸上,我看到了天使般的沉静。’老布瑞克斯汉姆对此大加嘲讽,并提了一些虽说实际,却很粗俗的建议,导致儿子一段时间之内,愤而中断了书信联络。在接下来的月份里,他离开了寓所,不再为结束杀戮而祈祷,而是徘徊于街头巷尾,苦寻她的芳踪,与此同时,狂暴的九月屠杀开始了。

“巴黎血流成河,但是,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却毫发无伤。人们嬉闹着给置身鲜花丛中的理性女神加了冕。

“就在那天晚上,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再次找到了那个女人。那是共和国元年的事情,他跟她相遇之处灯光昏暗,她正从丹普尔街上的一道门中溜出来,腋下夹着的东西形似账簿,以致他发誓认为,她是在从事某种救援行动。尽管看到他让她显得很高兴,但是,査尔斯还是往后退缩了一下。

“不过,他们还是去了酒馆,在那里,他看着这个凡尘女子天使般的笑靥,不禁头脑发昏。在她的建议下,她跟随着他来到了他的住处。他们在那儿整整待了三天,窗外风雨如晦,黄叶纷飞,室内其乐融融,风光无限。她干脆利索地对那女人说道:‘对,我们肯定要结婚的,不过现在还没到时候。’她仍然不将芳名告诉给他。第四天早晨,他还没醒来,她就偷偷地溜走了,只留下了一了张纸条。

“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顿时一筹莫展,傻傻地等着,直到一七九三年严寒的一月,他们砍了路易·卡佩——也就是前法国国王的头,他依旧没有再见到她。当时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亲眼看见了处决场面,他是混在暴民中间远观的,当时抉梯和望远镜都卖出了天价。他抽空跟人借了一个望远镜,以遥观落下的刀刃。他看到两个刽子手,裹在粗布罩衣里以防血污。当一个矮矮胖胖、像木桶一样的人物,一脸困惑地被推搡着上阶梯时,他的望远镜就被人扯走了。他还没有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路易·卡佩的头发就被别得高高地,压在头套里面。他被行刑人熟门熟路地推搡着向前,斜靠在断头刀下。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闭上了眼睛,只听断头刀砰砰砰三响过后,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欢呼。

〈尽管在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故事里,似乎无须执著于历史的精确,但这里仍须指出: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先生的描述,和当时的史实记录几乎完全吻合。关于处决运作过程的细节,可参考M·L·Lemaitre的名著《断头台及其仆从》。〉

“当运尸车驶向前去收尸的时候,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踉踉跄跄地走开了。他想起了邻居嫉妒的咒骂,那人说,刽子手萨森事后,倒卖路易·卡佩的头发,都能够大赚一笔。现在,出于对这一流畅而专业的屠戮的恐惧,他开始想知道:屠杀的运作过程。这些堆积如山的头颅和尸体,被一起运走后,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他们的随身衣物是如何处理的,断头刀的刀刃多长时间,就要磨栃更换?尽是些不正常的胡思乱想。你能看到,从此以后,这种特性,就奇怪地深深植入了我们家族成员的性格之中,空想和务实搅和在一起,结果我很务实地研习魔法,艾伦却幻想于屠杀犀牛。

“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所住的地方,距离巴黎古监狱不远。有时他看见又一批犯人被带出来,赶进押运车里。这些人被火枪枪托捅来捅去,两臂反绑在身后。‘结果,’他在日记中如此写道,‘他们费了很大劲,才能爬进车里,很多人都是跌跌撞撞的。当旁观者嘲笑讥讽时,犯人敏感地觉察到,看客以为他们在害怕,遂紧紧地把手臂压在身后,以防颤抖。那个时候阴雨绵绵,严寒无匹。’此外,他开始大喝价格昂贵的白兰地酒。他给北码头酒馆友好的店老板,提了一个难题。他担心老板会对他起疑心,这个不刮胡子的年轻英国佬,钱包总是鼓鼓的,既不带帽徽,又经常忘记称呼别人为‘公民’。不过,他只是个无名小卒,尚不值得浪费‘路易斯蒂’的宝贵时间,所以店老板待他也很客气。如果这个公民愿意看一看,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是怎么处置她的敌人的,就让他夜里到拉雪兹公墓那边的山丘,亲自去看一看吧,朝着篝火光很容易就能找对地方。

“这个英国佬——这个公民,于是就照着做了,这一情景此后再难逐出他的梦境。熊熊篝火既是用来照明,同时又用来防止疫病。地上挖了一排一排的长坑,坑内尸首错落。这些共和国的敌人,都被剥光了衣服,衣服被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名主管拿着账册,对之进行核査,然后被送走清洗卖掉。这个主管穿戴的蓝衣红帽,看上去都污秽不堪,鼻梁上长着一个疣子,口袋里塞着一个酒瓶,他是现场独一无二的、没有弄脏手的人。此后这惊心动魄的地狱场景,深夜里常常在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的眼前重现。

“另一幕骇人情景,则出现在二月初,当时已经有传言说,遭人咒骂的托利党首相要向法国宣战了,那一天,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跟着一辆押送车,一直走到断头台畔。两个刽子手中管事的那一位,是个肥胖威严的年轻人,有点儿油头粉面,留着整齐的长发,齿间衔着一朵玫瑰。

“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当时留在巴黎,只是为了一件事,他把那个神秘的女人,描述成他的‘圣洁光辉’,但是他前景不妙。他懒得看信,其中一封是他的父亲写来的,信中说:‘你必须离开,我警告你,昨天在俱乐部,我碰到了S先生——可能是理査德·布林斯利·谢里丹,当时的外交次长——他喝醉了,不过发誓说,査塔姆会宣战的,已经把草案提交议会审议了。’

“对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来说,危机始于一七九三年二月三日。两天以前,玛丽·霍顿斯突然来到他的寓所,他高兴得几乎要发疯了。他缠着她问个不停,玛丽·霍顿斯感动得哭了起来,只说:‘我不得不下决心,如果你还想要娶我,我们就必须从此离开巴黎。’

“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高兴地刮了脸,头一次脱下了贴身穿的、年代久远的绸缎背心。当天他们就结婚了,也没有见证人。(在理性女神的时代,这不算稀奇。)他没有看到她在登记表上写的名字,不过,她说她叫玛丽·霍顿斯·朗盖瓦尔……”

一个粗重的嗓音,突然打断了盖伊·布瑞克斯汉姆的流畅叙述。迈克尔·泰尔莱恩一直在透过桌上的葡萄酒瓶,盯着台灯射出的耀眼红光,这时候不禁吓了一跳。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插话问道:“朗盖瓦尔?你确定吗?……肯定不会错?”

故事的魔力犹未消退。台灯映照下,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身子朝前倾,手上夹的雪茄已然熄了。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不自然地擦着眼睛,他的笑容不见了。但是,被打动最深的,还是盖伊·布瑞克斯汉姆自己。迈克尔·泰尔莱恩觉得:这段叙述,已经成了他的生命本身。

“是的,她就是叫这个名字!……”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回答道,“从法律意义上说,她也有权叫这个名字。你会知道原因的。我的小小故事有意思吗,先生们?……我已经排演过好多次了。”他喝了一点波尔图葡萄酒,又开始讲述起来,就像某人略微惊觉后,重又沉入了梦乡。

“他叫了一辆高档出租马车,顺着塞纳河出城,来到了帕西村。他们准备在那儿的小旅店里,待上一个星期,然后再去英国。玛丽·霍顿斯带了一只箱子,装着她

所有的财产。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问她:‘你难道没有父母吗?’她回答说,不要管,没关系。这个回答,让我们这个年轻的空想家很满意,他进入了一种几乎难以承受的幸福状态。他的日记自相矛盾。他说夜里他终于能够入睡了,睡得就像死人一样,在一种精疲力竭的状态下,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沉沉睡去,梦里只有他那光彩照人的妻子,而醒来以后,梦仍然还在延续。天气很溫和,丁香花已经盛开。玛丽·霍顿斯爱慕他,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崇拜她。单是站在山丘上,旅馆房间的窗后,一起看着暮色在塞纳河上降临,就足够让他们开心的了。

“接着,陡然间,田园诗烟消云散。即使在这么个世外桃源,他们还是听到了卖报小贩的叫卖声。玛丽·霍顿斯脸色苍白地走进房间,给他讲了最新消息。

“法国对英国宣战了。乔治·雅克·丹东咆哮着说,他要把该死的英国蛮子,绞死在圣安东尼大街的每一根路灯杆上。红帽子们出动了,店老板跑出去报告说,他店里有个英国蛮子。我们年轻的小傻瓜哄堂大笑,如同换了一个人。他想到豪猪勋爵的战舰,已经部署在了英吉利海峡,荡平这些人渣,就像吹散蒲公英花球一样简单;想到身着红衫、高大威猛的英国士兵列队前进,战鼓隆隆,呼声震天,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一时不禁扬扬得意起来。

“哦,可是,玛丽·霍顿斯轻蔑地就打消了他的幻想,她说道:‘你真是疯了,小傻瓜!……我们必须躲起来。在我的房子里,你会安全的。’她讲了一句话,让他惊骇不已,‘现在你是我丈夫了,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让你离开我半步。我的东西,别人可不能碰。’

“玛丽·霍顿斯讲话的腔调,吓了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一跳。她雇了一辆快速驿车,想赶在消息扩散之前回去。

“夜幕降临时,他们又驶回了巴黎。大雨滂沱,街巷泥泞不堪。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还在奇怪,她的房子,从何而来,但玛丽·霍顿斯肯对他透露的,仅仅是半带吓唬地说:‘别忘了你是我的丈夫。’要不就是半带自豪地说:‘看到豪宅可别惊讶。’他说,他当时就有一种不祥之感,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当他们快马加鞭,驶入圣约翰街时,街头集会的一群人拦住了他们,有人在喊,说只有贵族和英国佬才有钱坐马车。玛丽·霍顿斯探出头来,让马车上的灯照着,取下头巾,露出面孔说道:‘公民们,认得我吧?’让新郎毛骨悚然的是,喊话的人吓得掉头就跑。这些人忙不迭地求她原谅,很快就一哄而散。

“他们停在了圣约翰大街一处庭院内。房子绝对是豪宅。‘不过,’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写道,‘到处凌乱不堪,好像是才被搞乱的,大幅肖像画还扔在地上。’他惊讶地看到,仆人们的心态无比紧张,步态又无比优雅。除了某处传来模糊的谈话声,房子里非常安静。

“‘我父亲在吗?’玛丽·霍顿斯向一位拄着手杖、头发敷粉的管家问道。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暗想,这些贵族真是胆大包天。

“‘巴黎先生正在用餐,’管家礼貌地说道,又讲了几句贵族行话,‘一同用餐的还有一位夫人,他的祖母,以及从外省赶来的先生们,他的兄弟手足。他的五弟耽搁了,不过,M·朗盖瓦尔先生从图尔来了。小姐还没有忘记玛尔特夫人的生日吧?’

“‘我现在就去见他!……’玛丽·霍顿斯沉着嗓子答道,又对她的新郎说,‘那是我的曾袓母,老专制,明天就要九十七八岁了。见到我们家里的人,你算是找对时间了。你等一等,我先去见他们。’

“他被带到了一个房间内,房间内的双扇门,明显是通到餐厅的,隔着门就能听到高声的谈话。尽管他有些哆嗦,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原来娶了一个贵族,不过他并不担心。隔着门,他听到谈话的调门,突然变得又高又急,他还听到手杖在地板上敲击,听到玛丽·霍顿斯高声嚷道:‘他是个英国绅士,还很富有!……’过了一会儿,她跑了出来,涨红着脸,喊他进去。

“房间里打蜡上光,富丽堂皇。你可以想象今天晚上看到的房间,镀金纹饰都是崭新的,椴木大桌上美食热气腾腾,六张椅子围在桌边。不过,桌子边还有第七张椅子,像个宝座似的,里面坐着一个戴着睡帽的干瘪老太婆,鼻梁高耸,化着浓妆,一手端着高脚红酒杯,一手拄着拐杖。其中五个人又矮又壮,长发用灰带子系着,明显是兄弟。第六个人感觉像是某个狡诈的穷亲戚。这些人见了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后,顿时一阵交头接耳。接着,这几个兄弟中最年长的那位,一位身穿绿色骑手上装、目光锐利、头发灰白、挑剔讲究的男子,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英国公民,你必须明白,’他说道,‘我女儿的婚姻,着实让我们吃了一惊。现在的问题是,应该把你投入大牢、严刑拷问,还是接受你加入我们的家庭。我和我的兄弟们,可不能因为我女儿一时突发奇想,而拿我们的地位来冒险,更不要说拿我们的人头来冒险了。’他伸手托出鼻烟壶,看着那个狡诈的矮个子,‘不过,在我们决定之前,马丁·朗盖瓦尔,给我们的客人搬一张椅子来。布洛瓦先生,给他倒点酒。’

“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一阵发寒。所有这些冷酷的面孔,此刻全都盯着他呢,他感觉这些人,好像长了六打眼睛,到处都是眼睛。他注意到他们的手,都洗得洁白发亮,这年头,谁还会注意这些细节呢?……只听其中一位笑着说道:‘也许是你的人头,我的伙计。拿着这杯酒。尽管如此,啊呀,我还是喜欢你的!……你肯定在热恋之中,不怎么在意加入我们的小圈子。’

“老女人开始训起人来。‘讲话自豪点,路易斯·西尔!……’她敲着拐杖说道,‘我们这个委员会,截止到去年九月为止,已经有一百零四年历史了,是由大墨纳克亲自传给我公公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老了,正在池塘边喂鲤鱼。他跟我说话了。他传给我们,是因为那个傻瓜勒格罗,那家伙喝醉了酒,还玩枪弄剑的,结果把多佛瑞尔的脑袋给劈成了两半。路易斯·西尔,你这个该死的!……’老女人冲他喊了一句,‘至于英国佬,为什么不行?……我女儿还嫁了一个音乐家呢。如果小玛丽·霍顿斯想要他,那就让她称这个心。而且,我喜欢他。到这边来,英国佬,亲亲我。’

“现在,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开始感到,既古怪又恶心。‘朗盖瓦尔先生,’他对玛丽·霍顿斯的父亲说,‘朗盖瓦尔先生……’

“‘朗盖瓦尔?’玛丽的父亲尖刻地说道,‘为什么用这个老姓氏来称呼我们?……只有南方我们家族,那些身份可疑的旁支,还在一代接一代地用这个姓氏。嗯,那么,难道说小玛丽·霍顿斯没跟你讲,我们的真实姓氏?’

“餐桌上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吹得烛台里的烛火直颤。他们笑得直不起腰来,一个劲儿地敲着桌子,酒都泼出来了。只有玛丽·霍顿斯的父亲一脸严肃,手指轻轻地叩着鼻烟壶盖。新郎怎么也想不到,这阵狂笑如此震天动地,竟然快赶上开工的煤窑矿井了;不过,他们总归还是些很友善的家伙。

“他怔怔地看着,房间内的灯光开始扭曲变形,众人的眼睛好像也出现了重影。接着,他目光转到了房间对面的门,有人端着一大盘烟熏羊肉进来了。令他恐惧的是,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看到,他就是那个举止高雅、体态丰腴的英俊小伙子,齿间曾衔着一朵玫瑰的那个。

“再然后,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就感到:自己的大脑有点不做主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发现自己正扯着嗓子喊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是什么人?……’

“‘公民!……’老人说道,朝端着热气腾腾的羊肉的小伙子点了点头,‘那是我的大儿子,他已经顶替我的活计了。至于我们,公民,我们是桑森家族,世袭执掌全法国高等法院的行刑之职。’”

讲到此处,盖伊·布瑞克斯汉姆突然停住了。他清了清嗓子,讥讽一般地环顾这群听众。没有人讲话。他们听到厅里的大钟在敲响半点钟。

“你们肯定很久之前就猜测过了,”盖伊·布瑞克斯汉姆接着说道,“但是,我觉得很有必要,这么细致、深入地讲一遍,这样才能够把接下来,发生的惨剧说清楚。还有一件事情,我也必须重点说说。这些人并不是恶魔,连坏人都算不上。恰恰相反,就像我告诉你们的那样,他们完全是一些个性鲜明的好人,他们想方设法,让这个陌生人舒服一点,即使他们不以为然,但是,仍然尊重他的敏感心理。他们同意给他庇护,当时这样做非常危险,但甚至连玛丽·霍顿斯的父亲也被说服表示同意。若非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本人动摇不定的念头,若非老玛尔特·杜勃·桑森从中作梗,这桩婚事本来可能会天长地久的。

“桑森一家有活计可干。他们干活计,他们也讨论活计,很自然的,财务问题至高无上。他们根本没有刺探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想法的意图,虽然他是这样估计的。甚至头一次一起进餐时,就别指望他们会有所收敛,闭口不谈活计。

“在玛丽·霍顿斯坚定而雪亮的目光注视之下,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努力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你们也许还读过,查尔斯·亨利·桑森先生写给司法部长的许多封信,这些信还保存在巴黎。你们会发现,这些信可算得上是法国大革命期间,最令人发指的文件了,这恰恰是因为信本身,根本无意于写得惊世骇俗。他经常激烈地抱怨国民公会,不能足额负担他的开支,诸如木工啦,更换钝掉的刀刃啦,在履行职责的时候,他们父子的衣服经常被污毁啦等等。他们要求他对某人施加酷刑折磨……

“很好,但是,这需要一个助手,除非相关费用到位,不然,他是不会实施的。有时候,这些争论听来滑稽得荒谬,不过为什么呢?查尔斯·亨利·桑森不是小说中那种夸张的虐待狂,他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致力于靠他的活计捞点外快。尽管在家中平易近人,但他在外面庄严肃穆,撑着一张惨白的面孔,戴着高高的冠冕,他心里可清楚明白,金钱这东西,向来容不得感情用事。

“尽管如此,可怜的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注定死于疯狂。”盖伊·布瑞克斯汉姆长叹一声,环顾众人说道。

“一开始,他似乎没有受什么影响,可能是惊吓过度反而麻木了,也可能是硬挺着装作不为所动,并且他还深爱着玛丽·霍顿斯。他太过傲气,对玛丽·霍顿斯根本问不出,类似‘你事先为何不跟我讲’之类的话。头两个星期,他一直躲在桑森家的宅子里,这两个星期他没有写日记,只给父亲写了封信——‘如果这封信没有被截住的话,火速设法把我们带出法国。’然后,他又开始做噩梦了,这一次玛丽·霍顿斯的形象,跟他们搅和到了一起。她从来也不提这件事,只是说:天可怜见,让他在这儿躲得好好的。逗笑的叔叔们被召走了,这意味着他们在外省有活计干了。

“嘴巴紧闭,身处奢华落寞之中,跟老亨利、小亨利、玛尔特·桑森夫人还有玛丽·霍顿斯待在一起,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纵使在大白天,也身陷噩梦般的恐怖之中。有一天,他在厨房新看到一堆衣服;又有一天,他不过是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却都吓得够戗……他就是如此控制不住自己。他父亲那边,依然没有回音。

“三月十一日,法国建立了革命法庭,开始了真正的恐怖统治,连断头台都忙不过来了。十六日那天夜里,他独自在书房中,喝得酩酊大醉,悄悄溜出门去准备自首。不过还没走上十步,他就撞上了小亨利·桑森——后者是个正派的好人,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亨利连哄带骗,从身后把他打晕了,轻轻巧巧地把他背了回来。一会儿,玛丽·霍顿斯脸色蜡黄,怒气冲冲地跑来照顾他,此后好几天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再讲话。

“接着,他收到一封偷偷送来的信,是他父亲在伦敦的律师写来的。他父亲去世了,也许是因为中风,也许是因为听到了不实的消息,说他儿子被送上了断头台。总之,他死了。信上说,必须把他的继承人偷送出法国。办法还是有的,不过考虑到事情的危险性,他只好耐心地等候着后续消息。

“当他把这封信拿给玛丽·霍顿斯看时,她正把袖子捋得高高的,像个贤惠的主妇一样,指挥着仆人们干活呢。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他们两个人之间,应该还是有些温存的。‘若非我那该诅咒的自我,老天知道不该怪她,但仁慈的上帝啊,我又如何战胜我自已呢?’

“或者,以我的观点看,主要症结倒是在玛尔特夫人。她对于桑森世系非常自豪。当她自以为看出了,那些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从来没有说出来的想法之后——其实,如果他真把心里话说出来的话,反而会好得多,反而会使他们宽心了——她憎恨这个年轻人,甚至超出了他可能想象的程度。

“到

了三月份,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深恐命不长久,遂越发憎恶起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来。她的房间内放着椴木椅子,还有那硕大的镀金天鹅绒床。在大床罩下面,她支起身子坐着,身边的灯芯草蜡烛,发出绿莹莹的微光,照在她没有涂粉的脸上,她脖子周围围着一圈法兰绒布。当她坚持要见他时,他不想去也得过去。这时,她就会给他讲那些陈年的恐怖故事,什么刽子手有时候会失手啦;什么别人会送贵重礼物给她丈夫,希望他下手利索点啦;那些礼物她还一直保存着……反正都是这一类你能想象得到的恐怖事情。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每次都是沉静地听着,离开的时候,他又谦皁地给她鞠躬,但这使她更加怒气冲天,因为她觉得自己又一次白费劲了。

“其实,这些是非常有效果的。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根本忘不了,那个飘着药味的阴暗房间,灯芯草蜡烛光映照下装水蛭的罐子;根本忘不了玛尔特夫人戴着那顶花边小帽,嘎嘎怪笑,还有放在粉红床罩上,那只青筋密布的手掌。

“四月底,消息来了。加莱港下游四英里处的海滩附近,泊着一艘单桅帆船。最好能够伪造护照,通过巴黎门禁和沿路关卡,但这必须冒风险。玛尔特夫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处于弥留之际,也许她就是听到了这消息,才会奄奄一息。她让玛丽·霍顿斯整日整夜地待在她的床边,她知道如何像揉捏面团一样,慢慢地揉捏玛丽·霍顿斯的神经。‘在外甥朗盖瓦尔的注视下,她向她展示那些奇特的金银盒子’,后来他在信中写道,‘一度让她对着十字架发誓。我是从亨利那儿听说的,他深受其扰。’

“当他们最终搭乘一辆封闭马车,悄悄地离开法国的时候,玛尔特夫人的狞笑,仍然在他们的身边萦绕。他们的旅程似乎挺顺利。系着白色交叉皮带、端着刺刀的士兵们,在车窗外闹腾片刻之后,巴黎的大门就向他们敞开了,他们离开了这座诡谲的城市,来到了郁郁葱葱的乡间。你也许以为,这时候,他应该会髙兴得叫出声来,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写。

“我们后来从他夫人那儿得知,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已经沉浸于漠然之中,他将披风一直拉低,遮住了眼睛。站在船头,玛丽·霍顿斯搭着他的手臂。当他再次闻到泰晤士河的淤泥味道,看到阴沉的伦敦城市,沿着阴沉的伦敦河渐次展开,他仍然置身于怪异情绪中难以自拔。哪怕是看到圣保罗大教堂,高高耸立于樯桅之上,听到最能抚慰人心的熟悉乡音,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仍然毫无起色。他只是写道,律师跟他们在码头会了面,深深地向他鞠了躬。这个拉弗斯先生看见他后,委实吃了一惊,匆匆说道:‘先生,你走时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已经成为大人了。先生,你要看起来更年长一点才合适。’”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说到这里,长叹一声,抬头望着他的众多听众。

“现在,你们肯定以为,这个故事会有一个快乐的结局。一段时期之内,确实如此。不堪的记忆会随着时光流逝,渐渐变淡和暂时忘却。既然他晚餐总是暴饮红酒,那记忆纵使出现,也只会在深夜酒醒之时。他们的生活富足优越。除了讲话尖酸刻薄以外,玛丽·霍顿斯总体而言,还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太太。他们同床共枕,相敬如宾。接着,大约是他们回到这所宅子一年半之后的一天——请记住,这是一个夏日的悠长午后——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终于看见它了。

“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当时正在下楼梯,外面有个轿子在等他,突然,他就看到了高大的运尸车,沿着楼梯徐徐而上,跟他碰面了。车子如记忆中一般,浸满了鲜血,无头的尸身因车子上楼时的倾斜,而纷纷向后滑去。他回头跑上去,看运尸车是否开进了楼梯顶头的卧室里,不过,车子已经消失了。

“那一夜,这对夫妻终于交恶反目了……

“相似的幻觉不时出现,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全都记录了下来。很明显,折磨这个可怜家伙的,就是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一开始,他本人也明白,这些只不过是幻像罢了,麻烦的是,他老是看见这些东西。一天夜里,正在怀特俱乐部玩牌时,他又看见了两、三个查尔斯·亨利·桑森的刀下死鬼,突然穿门而入,在他身边的桌旁坐下。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过家门半步。

“一七九六年七月二日——同年年初,玛丽·霍顿斯生下了一对双生孩子,一男一女——传来消息说,老玛尔特夫人在百岁生日之前不久,因为咽喉炎发作,突然就辞世了。她留下了一道古怪的遗嘱,将自己房子中的所有家具,都传给了她的曾孙女玛丽·霍顿斯。这些家具将一股脑儿运到英国。在她咽气之前,她口授了一封信给马丁·朗盖瓦尔(她似乎给此人提供了一笔可观的费用),让他把信转交给玛丽·霍顿斯。玛丽·霍顿斯念完信以后,就把它随手烧了。尽管她只有一次提过信的内容,可是,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这封信。

“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并不反对把家具搬进来。他开始研习《圣经》,并发现了《圣经》的一些奇特作用,他也没有反对玛丽·霍顿斯独自与孩子们睡在一起。后来,她开始把那个死去的泼妇当成了偶像……嗯,我们可不知道。

“剩下来的部分,我要故意讲得草率一点儿,因为你们凭借想象,差不多也能够完成了。我们知道,玛丽·霍顿斯夫人是在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勋爵之前过世的,死因不明,不过,家族记录说是自然因素。

“关于受诅咒房间的传说,说无人能在其中独处的,似乎源自玛丽·霍顿斯患病的时候,照看她的一位女管家。在与丈夫诀别的时候,玛丽·霍顿斯脸上原本那种蜡黄的憎恶之色消失了,她亲热地吻了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先生,轻轻地跟曼特林勋爵讲了一些话,女管家只听到了‘亟需’两个字。然后,她要求把窗子打开,这样她能够看一看日落。

“日落使玛丽·霍顿斯回忆起了塞纳河畔的往昔,那时候,他们才新婚燕尔。最后的时候到来时,她紧紧地抓住了丈夫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勋爵的手,好像在努力发出一个警告。不过,她没有再说下去。两个孩子紧紧地偎依在了玛丽·霍顿斯的身边,即使她不再应声,他们也不愿意离开。他们害怕父亲,还有那跟在他身后的马车中的那些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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