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妮丝·桑格忽然惊醒,她依旧躺着不动,谛听夜间的声响。她几乎抑制了呼吸,以至感觉得出太阳穴里突突跳动的脉搏,不断将肾上腺素输送到泌尿系统中。她清楚她是被某种陌生的响声惊醒的,可是醒来后那种声音又消失了,只有她那台老掉牙的冰箱发出吱吱的声音。她的呼吸恢复平缓,冰箱也终于停止制冷,整个套间复归宁静。

她的睡意已经消失,辗转反侧,难以再度入眠。刚才也许做了场噩梦。她想起来解手,小便积在膀胱里越憋越急,迫使她下床。虽然这个时候起床真不好受,也只得爬出暖和的被窝,趿着拖鞋到浴室里去。她撩起睡袍坐到冰凉的抽水马桶上,没有开灯,浴室门也没有关上。泌尿系统内的肾上腺似乎抑制了膀胱,她在便桶上足足坐了几分钟才将尿排出。刚解完手,她忽然听到一记低沉的撞击声,好像有人在隔壁的套间里敲击她的墙壁。

她侧耳细听,套间里又是一片寂静。她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摸到客厅,检查了关闭的门户。镇暴锁安然无恙,这使她放心不少。

她转身回到卧室,这时,一阵凉风吹过,吹拂钉在记事牌上的纸条。她返回门外走廊,朝漆黑的起居室张望,靠近通风井内太平梯的窗门开着!

丹妮丝强作镇定,自从来到纽约,最使她害怕的就是歹徒破门而入。第一个月里她差不多没有舒泰地睡过一个好觉。敞开的窗门使她联想起最使她害怕的噩梦似乎正朝她扑来。屋里有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想起她的两台电话机,一只装在床头,另一只装在厨房墙上,离得不远。她大步穿过客厅,踩到老化了的亚麻油地毡上,走过水槽,抓起一柄削水果刀。薄薄的刀刃闪射出寒光。这件不显眼的武器却增添了丹妮丝自卫的信心,且不论它是否靠得住。

走过电冰箱,她抓起话筒,冷不防冰箱的压缩机起动,发出地铁中常常听到的那种吱吱声,她那早已绷紧的神经临近崩溃的边缘,她尖叫起来,话筒从手中滑落。

但是,没等她嚷出声,就有一只大手从她背后伸来,掐住她的脖子,用力提起她的身体,把她拖出厨房。她的双臂无力地垂落,水果刀“当”的掉落地上。

她像布娃娃似的被挟持着,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她被强行拖过客厅,脚尖踮地拉进卧室。卧室里有几支手电筒光在闪照,她感到脑袋的一侧有一股灼热,同时听到装了消音器的手枪的射击。

子弹射进床上铺盖的被褥、毛毯。床单被掀开搜查。她被粗暴地推倒在地。

“他在哪里?”一个袭击者大声喝问,另一个打开壁橱。

丹妮丝偎缩在床头,瑟索发抖。她抬头看见面前站着两个穿黑衣服、系宽皮带的男人。

“你们指的是谁?”她发出虚弱的声音。

“你的情人,马丁·菲力普斯。”

“我不知道。在医院里。”过来一个人把她举起,扔到床上。

“那么我们就等在这里。”

菲力普斯像在做梦。最后一阵步枪射击之后,再没听到声音。偶尔有汽车在相隔着游乐场的那边的公路上驰过。他的脉搏跳动减慢,渐渐趋向正常,但是还静不下心来集中思考。太阳不知不觉地从地平在线冉冉升起,他的头脑功能开始恢复,晨曦微露出鱼肚色,四周的景象渐渐明晰,包括那边一排排酷似天然岩石的废物箱。不一会儿飞来一群鸟雀,几只鸽子在干涸的水池边悠闲地停憩觅食,被子弹击中的尸体横卧在水泥地上。

马丁吃力地伸了伸麻木的腿脚。他意识到那具尸体对他构成新的威胁,一旦有人发现,便马上会去报警。经过昨夜的险遇,马丁一想到警察两字便心惊肉跳。他挨靠墙壁使劲立直身体,舒展了筋骨,小心翼翼地跨上水泥台阶窥视四方的动静。浑身酸痛不堪。他看到了数小时前舍命逃亡的小路,路的那边有人牵着狗在蹓跶。不用多久,倒在游乐场的死尸就会被人发现。他步下台阶,奔向游乐场的僻远角落。经过那具无名尸体,只见鸽群正在啄食死者的血肉。他不忍目睹,连忙移开视线。离开游乐场,他竖起从流浪汉身上换来的大衣衣领,穿过马路。他认出这是百老汇大街。街道的转角有一个地铁入口,可是马丁害怕在地铁里被人逮住,他不清楚盯他梢的那些人是不是仍在这一带活动。

他跨进一幢建筑物的门廊,警惕地朝马路张望。天色一点点亮起来,街上车水马龙渐渐热闹,菲力普斯反而觉得踏实不少。人越多他就越安全。看不出有形迹可疑的人,也不曾发现坐在轿车里的暗探。

一辆出租车停在他面前的交通灯下。马丁冲出门廊跑过去,用力拉车子的后门。车门上了锁,司机回头朝他一看,不顾还亮着的红灯急忙开车。

马丁呆立在路边,眼睁睁瞧那辆出租车飞驰而去,无奈返回门廊。门上的大玻璃映照出他的尊容,他恍然大悟,难怪司机见到他就逃也似的把车开走。他的模样十足是个乞丐:头发蓬松,粘满枯草败叶,隐隐还能发现变干的血迹。污垢的脸庞经过一天一夜布满胡须碴儿。穿在身上的破大衣捉襟见肘,使他的乞丐身分名副其实。

他搜遍全身,在裤子的屁股袋里摸到他熟悉的钱包,宽心了许多。他掏出钱包点了点剩下的钞票,还有三十一美元。依目前处境,信用卡当然不能再用。他抽出一张五元面额的钞票,把钱包放回裤袋里。

约莫五分钟后,又开来一辆出租车。这回他迎着车头走近去,让司机一眼就能看见他。他用手理了理头发,尽量显得平整些,又特意敞开大衣,不致寒酸相毕露。最要紧的是赶快举起那张五块钱。司机招手让他钻进车里。

“去哪儿,先生?”

“朝前开,”菲力普斯说,“一直朝前开。”

司机透过后视镜用怀疑的眼光瞥了他一眼。绿灯亮了,他挂上排档起动小汽车。车子沿百老汇大街行驶。

菲力普斯回头向车窗外面张望。街心公园和小型游艺场急速闪过。去哪里?他心中无数。但是他十分明确,越往热闹的地方开就越安全。

“我要去第四十二街。”他最后决定。

“干嘛不早说呢!”司机埋怨道,“不然在河滨大道就可以转弯了。”

“不,我不想打那儿走。我要去东区。”

“那要付十块钱,先生。”

“没关系。”马丁边说边掏钱包,抽出十元面额的钞票朝司机挥了挥,司机通过后视镜看见了。

汽车继续开动,马丁让自己紧张的神经松弛。他依旧不能相信过去十二个小时中发生的事情。他的精神世界面临崩溃的边缘。他明明压抑了本能的冲动,采取理智的手段才向警察局求援的,为什么他们又把他转移给联邦调查局呢?而联邦调查局又为什么要杀他灭口呢?而且不经审讯?汽车掠过二马路,恐怖心理再次攫住了他。

第四十二街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正是菲力普斯理想的混迹之所。仅仅六个小时之前,这一带街区的生活方式与他的禀性和接受的教养还是格格不入,令他望而却步;现在,同样的情景却带给他莫大的慰藉。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物恣意嬉笑怒骂,随心所欲地公开发泄他们的变态心理,毫不掩饰做作。危险人物也是一望而知,容易防范。

他买了一大杯鲜橘汁,一饮而尽,又喝了一杯方才解渴。然后他沿着第四十二街漫无目的地闲逛。他需要缜密的思考,对每一桩事情都应该有个合理的解释。医师的生涯告诉他,任何病例,不论它表现出多少毫无联系的症状,最终都能追踪到某种病因。快到五马路,他走进图书馆旁的小公园,寻到一只空长凳,坐下休息。他把破大衣裹紧,尽可能坐得舒服些,努力追忆夜间的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往事。是从医院开始的……

马丁打了个盹醒来已是红日当空。他看了看四周,是否有人在监视。公园里人群熙攘,好像没有对他特别注意。天气暖洋洋的,晒得他浑身冒汗。他站起来,闻到身上发出浓重的汗酸臭,信步走出公园。手表的指标已经指向十点半。时间过得真快。

又逛了几个街区,他走进一家希腊人开的咖啡店。他把大衣揉成一团塞到桌子下面,感到饥肠辘辘。他点了鸡蛋、炸马铃薯片、腌肉、吐司和咖啡。他去了趟洗手间,但决定不洗脸,也不想整装。看到他的人猜不出他是医师。如果有人在搜寻他,那么现在这副模样简直不用再化装了。

喝光咖啡,他从口袋里翻出揉皱的名单,上面是他记载的五个病人:马利诺、卢卡斯、柯林思、麦卡锡和林奎斯特。这几个病人以及她们的病史与他的被追击这个难以解释的事实之间,会不会存在某种联系呢?即使如此,又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置他于死地?这几个女性有没有受到迫害?她们遭到谋算了吗?这桩疑案与色情抑或黑社会有牵连吗?果真这样的话,那么辐射现象又作何解释?怎么连联邦调查局都卷入了进来?也许这是个全国性的案件,波及各家医院。

马丁又喝了些咖啡。他断定打开迷宫的钥匙在霍布森大学医学中心里。但是他非常清楚,有关当局正在那里张网以待。换言之,医院对于他绝对危险,可是也只有在医院里他才能有机会摸清正在发生的一切。喝完咖啡他去打付费电话,先打给海伦。

“菲力普斯医师!总算来电话了!我真高兴。您在哪里?”她的语气听起来不太自然。

“在医院外面。”

“我猜到您在外面,可是在哪里啊?”

“问这干嘛?”

“无非想知道呗!”

“告诉我,有人在找我吗?……譬如,嗯……联邦调查局的?”

“联邦调查局找您干嘛?”

现在马丁有理由断定海伦受到了监视。在平时接触中,她是不会拿问话回答问话的,特别是牵涉联邦调查局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一般说她听了只会嗔怪他发神经病。而且桑森或者他的助手必定守在她旁边。菲力普斯烦躁不安地挂断电话。他不得不另想办法,把病历和其它有用的证据从办公室弄出来。

他接着拨医院总机,要求接丹妮丝·桑格医师。剩下还未办妥的事就是要她去妇科门诊。不见她来接电话。马丁也不敢留言。最后他又拨了克里丝汀·林奎斯特的电话。她的室友很快过来接了,但是一听是菲力普斯询问克里丝汀的消息就立即回答无可奉告,还叫他以后别再打电话来。她不容分说就搁下话筒。

菲力普斯回到座位,摊开病人名单,拿出钢笔写道:“女青年脑部(还有其它部位?)受大剂量辐照;巴氏抹片检查正常,报告却为异常。神经病理检查显多发性脑硬化症状。”他漠然地读着这些记下的字句,思潮起伏,提笔补充:“神经科——妇科——警察——联邦调查局。”其后又加了几个字:“沃纳恋尸癖。”乍一看,列出的这几条线索并不存在某种联系,但是妇科似乎的确处于关键位置。如果能够查明把几个女性的抹片检查结果谎报成异常的原因,或许就会出现突破。

突然,绝望感如潮涌般向他扑来,他显然在向更强大的势力挑战,这股势力远非他能匹敌。相形之下,那些成天搅得他头昏脑胀的官僚作风、事务主义等等,简直不足挂齿。假如日后能够允许他厮守着丹妮丝平安度日,他情愿屈从那种腻烦的琐务。他素不信奉宗教,现在却默默地祈祷上帝神明,帮助他解脱困境,他绝不再抱怨命运的安排了。一桌上摊开的字条使他热泪盈眶。芸芸众生,警察缘何专门同他作对?百思不得其解。他离开座位再次打电话找丹妮丝。没有人。情急生智,他又给妇科门诊的接待护士打电话。

“丹妮丝·桑格有没有按预约时间来门诊?”“还没有来,”接待护士回答说,“我们随时都等她来。”马丁想了想说,“我是菲力普斯医师。等她来了请转告她,原订的约会取消。让她来见我。”

“好的,我告诉她。”马丁听得出,接待护士有点莫名其妙。

他回到小公园里,拣了个地方坐下,六神无主,不晓得下一步怎么走。对于尊重秩序和权威的人来说,遭到暗算而又不能与警方取得连系,再没有比这更不合逻辑的事情了。

下午就在迷乱中打发过去,一切都无从定夺。这本身就是一种决定。时值上下班高峰,街上车流如云,喧闹拥塞。过了这阵子,车辆和行人渐趋稀少,马丁准备去咖啡店吃晚餐、时间刚过六点。

他要了一份烤肉面包。趁盘子还没有端上桌,他又试着给医院打电话,要丹妮丝接。仍旧没有她的踪影。他匆匆吃完晚餐,决定打电话到她住所,猜想警察可能已经详细掌握他的情况,把丹妮丝也监视起来。

电话铃刚响,丹妮丝就拿起话筒。

“马丁?”她的声音里充满绝望。

“是的,是我。”

“感谢上帝!你在哪里啊?”

马丁避而不答,问道:“你去哪儿了?我打电话找了你整整一天。”

“我有点不舒服,待在家里。”

“可你没有通知医院总机。”

“我知道我……”突然她的话音变了,“别上这儿来……”她疾声呼喊。她的嘴被捂住了。

菲力普斯从电话中隐约听得到挣扎和搏斗的声音。他的心在撕裂。

“丹妮丝!”店堂里的顾客听到他的呼喊都惊呆了,不约而同地注视着他。

“菲力普斯,我是桑森。”特工桑森接过电话。电话里还隐隐传出丹妮丝挣扎欲呼的声音。“等一等,菲力普斯。”桑森挪开话筒吩咐手下的人:“把她拉开,让她安静。”他对着话筒接着说,“听着,菲力普斯……”

“见鬼!究竟闹啥名堂,桑森?你们要对丹妮丝干什么?”“镇定些,菲力普斯。小姐没事,我们是来保护她。昨天夜里你在修道院发生什么事啦?”

“我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疯啦?你那帮人要送我上天堂!”

“那就怪了,菲力普斯。据我们所知到大院里去的那个人不是你。我们还以为你被他们逮住了呢。”

“他们是谁?”菲力普斯愈发茫然不解。“菲力普斯,电话里不好详谈。”

“你得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他妈的什么事!”

店里的顾客仍旧愣在各自的座位上。他们都是纽约人,对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情司空见惯,可是在本地咖啡店里碰到这样的事却很难得。

桑森却换了个超然物外的腔调冷冰冰地说:“对不起,菲力普斯。你必须到这里来,而且得马上就到。像你这样自行其是只会把事情弄糟。谅你也明白,有几条无辜生命岌岌岌可危。”

“再过两个小时。我现在在离市内两个小时距离的地方。”

“可以,就答应你两个小时,但是一秒钟都不能拖延。”

对方咔嚓将电话搁下。菲力普斯感到莫可名状的恐慌。他不再优柔寡断,丢下一张五元的钞票跑上大街,直奔八马路地铁。

他要去医学中心。不确定到了医院将如何行动,但是势在必行。毕竟还有两个小时的机会,他必须利用来寻找答案。桑森说的也许是实话。他们可能真以为他被匿名的势力逮住了。他不敢肯定。这种飘忽不定的处境更使他惶恐不安。直觉告诉他,丹妮丝处在危难之中。

交通高峰虽然已过,上行的地铁车厢里还是找不到座位,只能站着。菲力普斯无所谓。上车后他的惊魂稍定,趁这点点有限的时间开动脑筋,发挥本能的智慧。下车前,他已经计划好进入医学中心的方法以及进去后的行动步骤。

马丁随人流踏上马路,他的第一个目标是酒店。店里的伙计朝他那副蓬头垢面的模样看了看,就从收款机后面跑出来,想要轰他走。马丁晃了晃捏在手里的钞票才得以进入。

他买了瓶一品脱的威士忌,付了钱就跑,前后仅仅三十秒钟。离开百老汇,他拐进一条僻静小巷,巷里摆满了垃圾桶。他拔开瓶塞,啜了满满一口酒,含在嘴里漱了漱,一小半吞进肚里,把大部分都吐在地上,又从瓶里倒出少许,洒科隆香水似的朝头上、脸上、脖子上洒了个遍。他把剩下的半瓶酒塞进大衣口袋,跌跌撞撞地走过成排的垃圾桶。靠墙角的一只桶里装满了黄沙,大概是冬天用来铺撒人行道的。他在沙堆里挖了个浅坑,把皮夹埋进沙里,把剩下的现钞都塞进放酒瓶的衣袋。

下一个目标是一家杂货铺。店面不大,生意兴隆。购物的顾客见他闯入,纷纷避开。店里的人很多,他挤开几个顾客,找了个地方,视线可以不受阻挡地看见收银柜。

“哎唷!”菲力普斯尖叫一声,便沉重地倒在地上,堆着展销的青豆罐头被他撞得四处滚散。他佯装疼痛难熬,蜷伏地上大声呻吟。一个店员走过来,蹲下问他。马丁只是不停地喊:“痛啊,心口痛。”

不多久开来了救护车,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车,戴上输氧面具,在胸部接上心电图扫描仪。救护车急驶霍布森大学医学中心,片刻功夫就到了。他的心电图本来就正常,经无线电初步分析,确定无须使用心脏缓解类药品。

医院的勤杂工用车把他推进急诊部。马丁瞥见门廊四周站了几个警察,对他不屑一顾。他们把他送进主急诊室,抬到病床上。护士走来搜摸他的口袋寻找身分证件。有个住院医师又给他做了心电图,显示表明正常。监护心脏的医务人员撤走了,留下内科医师。

“疼痛怎样了,伙计?”医师俯身问他。

“我需要一些Maalox。”马丁呻吟着说,“有时候喝了廉价的酒就要服用Maalox。”

“听起来怪不错的。”医师说。

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护士送来Maalox,她手脚勤快,只是板起面孔,不住口地奚落他的寒酸相。

她简单做了病史记录。马丁谎称自己叫哈维·霍布金斯。这是他大学念书时同寝室同学的名字。护士让他休息几分钟,放松情绪,看看胸痛会不会再度发作。说完拉上病床周围的遮帘。

菲力普斯躺了一会儿就下了床,在靠墙的急诊室专用推车上找到一把剃刀和两小块消毒创口用的肥皂。他又拿了几条毛巾、一顶手术帽和一只口罩,带上这几样东西后轻轻地把遮帘掀开一条狭缝,朝外面望了望。

和往常的情形一样,急诊部在半夜里总显得格外混乱,人声鼎沸。挨着接待桌的候诊队伍排到了大门口。每隔些时候就有急救车开进。马丁沿主走廊前行,挤过被人团团包围的接待桌,推开医师休息室漆成灰颜色的门。没有人注意到他。休息室里只有一个医师,正在全神贯注看心电图报告单。菲力普斯径自走进淋浴间。

他匆匆地洗了个澡,刮了胡子,把换下的衣服塞在墙角。盥洗池旁边堆着急诊室医护人员穿戴的外科消毒衣帽。他穿上手术衣裤,戴上手术帽,低低的遮盖住湿漉漉的头发,最后戴上口罩。医师护士常常戴着口罩走出手术室,特别是着急要上厕所的时候。

他朝镜子照了照,相信不会有人轻易认出他。他不但混进了医院,而且装扮得维妙维肖。至于那个哈维·霍布金斯,没关系,急诊室病人一旦没事,往往连招呼都不打就走的。他看了看手表,已经花掉了一个小时。

菲力普斯溜出医师休息室,穿过急诊区,与两个警察擦肩而过。他沿餐厅的后楼梯上了二楼,想弄到一台辐射检测仪。若去办公室取太危险,只好到放射治疗科,在那里找到一台。他带着检测仪跑下楼梯,直奔门诊大楼。楼层的电梯陈旧不堪,开电梯的人也都走了。他们全是上日班的。马丁靠两条腿爬了四层楼梯才到妇科。那会儿走在地槽里的时候他曾经怀疑辐射很可能与妇科有关系。现在已经到了妇科,还携带着辐射检测仪,他的决心却动摇了。从哪里下手呢?一时拿不定主意。

经过主候诊室,他拐进面积较小的诊疗所,这里专门为大学内部服务。清洁工还没来打扫,遍地纸屑,烟灰缸里盛满烟蒂。暗淡的灯光下一切都显得那样清白无邪,毫无异常。

他想先检查接待护士的台子。抽屉都锁上了,他推了推台子后面的两扇门,发现整个楼层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但是门上的锁都很普通,只须用钥匙插进门把锁孔转一下就开。他在桌上找到一张塑料片设法开了门,进去后把门关上,开亮电灯。

现在站的地方就是他跟哈珀医师说话的走廊,左边是两间检查室,化验室和杂物间在右边。马丁先进入检查室,用检测仪探测了每个房间,包括橱柜、壁龛乃至每只检验台,没有发现问题,一切都未遭受辐射污染。他在化验室里照样探测了一遍,从化验桌上的橱柜、抽屉到每只箱子、盒子,又反复探查存放大型器械的橱柜,都是阴性。

最初的反应是从废物篓里发出的。检测仪显示出微弱的读数,剂量根本无害,但是毕竟存在着放射物质。菲力普斯看了看戴在腕上的手表,时间在飞快地消逝,再过半个小时就得往丹妮丝住所打电话。他决意等到确认丹妮丝摆脱了桑森羁留之后才露面。

在废物篓里探测出正读数,他决定再次检查化验室。可是仍然没有暴露出新的疑点。他打开壁橱,下面几格里堆满了床单和白大褂,上面的几格放着化验室用品和办公用品。在最下层隔板下面有一只加了盖的大篮子,塞满脏床单。探针尚未触及地面,探测仪就出现了微弱的正读数。

马丁将脏床单统统倾倒在地上,用探测仪检查了一遍,没有反应。他把探针伸进空篮里,靠近篮底又测出微弱的反应。篮子里边四面和篮底都漆成木纹色,篮底好像是实心的。他虚握拳头轻轻捶击几下,有振动的感觉,干脆又扣击了篮子四周,敲到篮子里面的角落,发现篮底略微有点倾斜。一切都清楚了。他用手掌把篮底朝外揿压,底板就掀开了,露出两只铅质储藏盒,印有熟悉的谨防辐射的标识。

盒上的标牌说明它们出自布鲁克海文实验室,那里是提供各种医用同位素的大本营。其中一块标牌的字迹尚能辨认,标明内装二︱︹十八F︺荧光︱二脱氧︱D葡萄糖。另一块标牌的文字有部分剥落,也标明装有脱氧︱D︱葡萄糖同位素。

他毫不迟疑地打开盒子。标牌字迹清楚的一只放射物剂量适中,而正是那另一只,盒外面的铅层要厚得多,辐射检测仪刚接近它,指针就剧烈摆动。盒子很烫手,内容物不详。菲力普斯盖上盒盖,封上口,把床单重新堆放在篮子上面,关了门。

他没有听说过这两种化合物。但是在妇科门诊部竟然发现这些东西,仅仅这个事实就足以引起怀疑。医院对用于放射治疗和某些诊断所需,以及有控制的研究工作所需的放射性物质历来管理甚严,规定的使用范围与妇科也不沾边。他急欲弄清楚放射性脱氧葡萄糖的用途。

他携带辐射检测仪下到底层。走进地道,他只得放慢脚步以免惊动往来的实习生。一进入新盖的医学院大楼他又加快步伐,到达图书馆时已经气喘吁吁。

“脱氧葡萄糖,”他喘着粗气问,“哪里能查到?”

“我不知道。”图书馆管理员一愣。

“妈的。”菲力普斯转身奔向数据卡片检索处。

“到参考数据部去试试。”卡片检索处管理员告诉他。

他转向期刊部。管理期刊数据的是个女孩,年纪不过十五岁。她已经听到刚才的问答,看见马丁朝她走来。

“快……脱氧葡萄糖,能在哪里查到?”

“您说什么?”女孩迷惑地盯着他问道。

“可能是一种醣类,从葡萄糖中提取的。我也说不出个究竟,所以才来查找数据。”

“我猜想可以查化学文摘,试试医学类索引,再……”

“化学文摘!在哪里?”女孩指了指一排排书架前的长桌。

菲力普斯快步跑去,取出索引。他担心地看了看手表。在葡萄糖条目下找到需要的数据索引,索引上还注明期刊号和书页。找到文章后他一目十行地浏览。因为心情紊乱,满纸铅字黑鸦鸦一片模糊。他被迫放慢阅读速度,集中心思,果然有效。他终于明白了:脱氧葡萄糖的功能与葡萄糖菌相仿,都是大脑的生物燃料,在血液︱大脑之间传输,被活跃的神经细胞吸收。可是一旦进入活跃的神经细胞,它就不像葡萄糖产生代谢作用,而是积聚起来。短文的最后部分写道:“……放射示踪的脱氧葡萄糖在大脑研究方面展示了广阔的前景。”

马丁猛地合上书本,双手因激动而颤抖。事件趋向明朗。医院内部有人在利用一无所知的病人做大脑研究活体试验!曼纳罕姆!马丁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此公的形象。他怒火中烧,决心不惜赴汤蹈火,与之较量。

他尽管不是药剂师,但也还记得脱氧葡萄糖之类的化合物经充分放射处理后就可以注射进人体,藉以研究它在大脑里的吸收过程。如果这种化合物的放射性过强,就会破坏吸收它的脑细胞。在妇科门诊部发现的盒子里就盛放着这种强放射性物质。如果想要研究大脑神经细胞的通路,只须采用这种方法有选择地破坏神经细胞。神经解剖学基础就是建立在破坏动物脑神经通路的试验上的。对于一个天良泯灭的研究人员,在人体上做同样的试验以取得研究的突破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想到这里菲力普斯不寒而栗。只有像曼纳罕姆那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才会置道德规范于不顾,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马丁被他的可怕发现摧垮了。他想不出曼纳罕姆用什么手段把妇科的人员也拉进他的圈子里。不管怎么样,他们已经沆瀣一气。医院的头头无疑也了解某些内情,否则为什么德雷克处处要庇护曼纳罕姆这个神经外科的台柱、医院的偶像呢?马丁领悟到内幕的骇人含义,浑身瘫软。

曼纳罕姆有政府在财力上的支持,成百上千万元的收入流进他的研究项目。或许这就是联邦调查局介入的理由?难道他马丁已被指控危及一桩由政府资助的重要研究计划的突

破?联邦调查局也许并不清楚这一突破是建筑在活人试验的基础之上的。组织机构的混乱就会导致左手不知道右手在干什么这样的怪现象,他对此并不生疏。然而,以牺牲人的生命为代价从事医学研究,竟然得到政府的盲目保护,这真是颠倒是非的可悲之举。

马丁颓然地看了看表,再过五分钟他就得给丹妮丝寓所打电话,猜不准特工人员会不会伤害她。但是他们对付无业游民的手段他是领教过的。他了解到某些正在发生的事件——不是全部,仅仅是某些。他知道只要能够争取到某位权势人物的介入,阴谋就会揭开。那个人是谁呢?他应该既是医院统治集团圈外的人物,又熟悉医院的事务和结构。国家卫生委员会委员?市长办公室的某位大亨?抑或警察局长?他担心这些人早已风闻许许多多关于他的谰言和诽谤,因此他们不可能理睬他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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