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存衣柜里取出深蓝色滑雪衫,又从滑雪衫口袋里翻出一顶希腊船长帽戴在头上。时值四月,下毛毛雨的季节。东北方向吹来的寒风使人禁不住打颤。他穿过急诊室离开医院主楼,从平台跳到停车场坑坑洼洼的沥青路面上。他没有走出街,而是向右转绕过主楼的角落,旁边是布莱纳儿童医院的北墙。他沿着两座建筑物中间的巷道向前跑了十五码,再往前就通向医学中心的内院。

医院的建筑群高耸在茫茫暮色之中,酷似壁立的悬崖,但成不规则形状的钢筋水泥峡谷。医学中心建设初期,大楼一轰而起,缺乏合理的总体布局。这在大院里尤其明显,各种建筑物横七竖八,见缝插针,空间狭小。菲力普斯认准戈德布拉特办公室所在大楼的侧翼作为标记,辨明方位。他看到前面不足二十码处有个不设标志的平台,只要顺着它走,就到太平间。院方无意将处理死者的场所搞得很醒目。尸体通常从这里抬出,悄然送进早就停放着的黑色柩车,远远避开公众的视线。

他双手插在衣袋里,倚墙靠着,回忆自从肯尼思·罗宾斯把莉萨·马利诺的X光片交给他以来的种种扑朔迷离的事情。不足两天时间却像过了两个星期。当初看到那种在放射学上罕见的现象只是令他激动。现在,这种激动变成了深不可测的恐怖。他把医学事业看作自己的生命。若非出于对克里丝汀·林奎斯特的义不容辞的责任感,或许会把接触到的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他想。戈德布拉特指责他在搞职业自杀,这话一直在他耳边轰响。

沃纳准时出来了,只见他转过身把门关严。菲力普斯倚墙向前探了探身,用手搭在眉间遮避刺目的灯光。他看得真切,来人正是沃纳。他换了装,穿一套黑西服,白衬衫,打了领带。他惊奇守尸人的这副装束,俨然是位成功的商人夜间歇店打烊的气派。他那副在太平间里看起来叫人恶心的削瘦面孔似乎平添了高贵的风度。

沃纳回过身来。他犹豫片刻,摊开手掌试了试是否下雨,踌躇满志地沿街走去。他的右手拎着黑色公文包,弯曲的手臂上垂一把折伞。

马丁跟在他后面,保持着不易发觉的距离。沃纳的步态与众不同,与其说是一瘸一拐地走,还不如说在跳跃,好像两腿的粗细不同。但是他行走却敏捷有力。

马丁还以为他住在医院附近,不料他拐了个弯走向百老汇大街,顺地铁入口走下台阶。马丁的心惊了半截,只得加快脚步沿地铁扶梯拾级而下,紧追不舍,争取缩短与沃纳之间的距离。转眼间沃纳不见了,显然他持有悠游卡。菲力普斯急忙买了地铁车票通过入口处的旋转式栅门,挤开摩肩接踵的人群,沿着倾斜的甬道走向站台。刚过拐弯角,他一眼瞧见沃纳的头消失在赶往市中心方向站台的候车乘客中。

菲力普斯从废物箱里拣了份报纸,装作看报。沃纳就坐在三十米外的塑料椅上,专心致志地读一本《象棋走法大全》。借地铁走道柔和的灯光菲力普斯乘机对他端详了一番。沃纳身穿深蓝色西服,裁剪成爱德华七世时代的式样,两侧开叉。他的短平头经过梳理,晒得黝黑的颧骨高高突起,整个形象如同一位普鲁士将军。唯一有损尊严的遗憾是足下那双磨损的皮鞋,需要擦油了。

地铁站台上挤满了医院里交班的护士勤杂员工和技师。开往市区的火车隆隆地进站,沃纳上了车,菲力普斯紧跟着也上了车。守尸人端坐在车厢座位里,像一尊塑像。他摊开书本,深陷的眼睛专心一致地注视著书上的字句。他把公文包放在地板上,夹在两腿间。菲力普斯拣了个车厢中间的座位,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穿聚酯纤维面料西服的西班牙裔英俊男子。

每到一个车站马丁都做好下车的准备,可是沃纳却泰然稳坐。

列车开过第五十九街,菲力普斯开始警觉:沃纳不打算径直回家,肯定有缘故。到了第四十二街,守尸人终于站起来,菲力普斯连忙跟着下车。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沃纳是否回家,而是他要在所去之处待多久。踏上街面,他为自己的蠢举感到沮丧。

过夜生活的人还真不少。尽管夜已深,寒风夹着细雨,四十二街依然被红红绿绿的灯火和诱人的色彩映照得如同白昼。在色情电影院和黄色书店门前,游荡着身穿奇装异服,行为乖戾的人,推推挤挤,放浪行骸。衣冠楚楚的沃纳泰然自若,走自己的路,彷佛对于变态的性心理之类秽行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菲力普斯却好像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举步维艰。他被迫在无赖和亡命徒中间闪避,躲让,而他的目光不得不盯住沃纳的身影不放。突然沃纳倏的一闪走进一家成人书店。

马丁走到书店门口,决计在店外面恭候,大不了由他在这种无聊的书店里消磨个把钟头。如果沃纳再不回家,他就只好半途而废了。可是他发现这般等候绝非上策,因为他很快便变成往来不绝的拉皮条的人。小贩、无赖和乞丐们光顾的对象,这边刚打发走,那边又来了一个,不胜其烦。他只得改变初衷,走进店去。店堂里靠近天花板有座帐台,像一座高高在上的布道坛,上面坐着一个黑眼圈、相貌丑陋的女人,她留着熏衣草样的头发,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她居高临下,仔细打量着马丁,似乎在判断,能不能容他入内。他装作观看别处,转移目光,担心在这种场所撞见熟人。他急忙走进离他最近的书架丛中。不见沃纳的影子!

一个顾客模样的人用手臂推推挤挤地从他背后经过,两只手在他的屁股上乱摸。等到那人走过,马丁才若有所悟。真令人作呕!他差点嚷起来,立刻意识到不能这样,要沉着冷静。

他在店堂里闲逛,寻找沃纳,不放过每只书架和杂志陈列架的背后。头发像熏衣草的女人高踞在她的雀巢里,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为了不使她多疑,菲力普斯信手拿了一本杂志,却发现它套着塑料封套,只好放回原处。杂志的封面上印了两个裸体男子,玩杂耍似的扭抱在一起。

突然沃纳从店堂的后门出来,从傻了眼的菲力普斯面前走过。菲力普斯忙背过身,装作迷恋于色情录像带。幸亏沃纳像戴了眼罩似的,目不斜视,一闪而过走出店门。

马丁迟疑了一下,立即醒悟到不能让沃纳溜掉。他不露声色,避免使人察觉他在尾随此人。尽管如此,他离开店铺的时候,帐台里的女人还是倾身俯看他出门。想必已有几分猜疑。

跑到街上,他见沃纳钻进一辆出租车。他担心被沃纳甩掉,前功尽弃,就毫不迟疑地采取行动,急忙挥手叫住一辆出租车。汽车在街心停下,他闪过往来的车辆,跳进车里。

“盯住公共汽车后头那辆切克牌出租车。”出租司机只是朝他看了看。

“开吧。”菲力普斯催促说。司机耸了耸肩膀,挂上排档。“你是警察?”

马丁不置可否,言多必失。沃纳在五十二街和二马路交叉的地方下车,马丁也在距离转角一百英尺左右的街沿下车,跑上前来到街区的尽头,见沃纳走进距他三家店面的铺子里。

马丁穿过马路,从对面观察。原来那是一家专售“性用具”的商店,门面与四十二街上的成人书店不同,并不注目。它的两边都是些古玩店、风味餐馆和经营高档妇女饰物的商店。这些商店的楼层里居住的人家显然属于小康家庭。这里是一块理想的生活区。

沃纳从店里出来。他旁边还有一个人,手臂搭在他的肩上高声谈笑。沃纳微笑着同那人握了握手,朝二马路走去。菲力普斯紧跟不舍,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要是预先知道跟踪沃纳会费如许周折,他肯定不会干,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唯有希望沃纳能尽快结束他的游荡。可是沃纳有自己的打算。他穿过街到三马路,又朝五十五街走去。他走进一幢楼房。这幢楼房蜷缩在玻璃和钢筋的摩天大楼的阴影中,低矮局促。它是一处沙龙,外表就像二〇年代的照片上看到的那种老式房屋。

马丁反复思忖,终于跟了进去,他怕稍有疏懈又会让沃纳从眼皮底下溜走。屋里的场面出乎他的意料,虽然已是夜深人静时分,里面却挤满不知疲倦的过夜生活的客人。他侧着身体也挤了进去。作为大众化的单身汉酒吧,它是个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

菲力普斯扫视了整个场子,发现沃纳就在左边不远的座位上,举着啤酒杯朝一个金发女秘书微笑。菲力普斯压低了帽檐。

“你干什么来着?”女秘书的嗓门压倒周围的嘈杂声。

“我是医师,病理科医师。”沃纳答道。“难怪哩。”女秘书以衣冠取人,信以为真。

“干我这行有好处也有坏处,”沃纳说,“我通常很迟才下班。也许您乐意同我喝一杯吧。”

“非常乐意。”女秘书扯着嗓子说。

马丁分开众人走近柜台,心想这位小姐大概还不知道受骗上当了呢。他要了一杯啤酒,踱到里边靠墙处,拣了个不显眼的座位。沃纳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马丁啜饮着啤酒,冷眼旁观行行色色的荒唐举动。接受了多年高等教育的他,破题儿头一道在深更半夜混迹单身汉酒吧,盯梢一个外表貌不惊人,内心不可捉摸的怪人。沃纳竟如此老练圆熟地周旋在生意人和律师之间,令菲力普斯自叹弗如。

守尸人记下女秘书的电话号码,收拾起随身对象告辞。他在三马路叫了一辆出租车。

搭载马丁的司机不愿干盯梢的事,马丁费了许多口舌,最终靠一张五美元面额的钞票才说动他。

出租车在静谧的夜色中行驶,街灯急速掠过车窗。天下起大雨,雨滴模糊了视野。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开始不停地摆动。车子沿五马路开过市中心,往北从哥伦布圆形广场斜穿到百老汇大街,转向阿姆斯特丹街。车子驶过哥伦比亚大学的右侧时,菲力普斯认出了它。阵雨来得容易去得快,片刻功夫就止了。汽车在一百四十一街向右拐弯,菲力普斯朝前座挪了挪,问司机开到哪个地区了。“汉米尔顿高地。”司机边开边回答,车子向左拐,驶到汉米尔顿巷,减慢了车速。

沃纳搭乘的车子停在前面。菲力普斯付了车费,钻出车门。阿姆斯特丹街越往北越显得冷僻,但是这一带的环境却优雅迷人。街道两边的建筑物典雅古朴,千姿百态,反映出文艺复兴时期以来的几乎每一家建筑学派的风格。大多数房屋修缮过,有的尚在整修中。沃纳走进了一幢白色石灰石砌的房子,窗户装饰了哥德式百叶窗。它坐落在街尽头,朝向汉米尔顿巷。

当菲力普斯赶到屋前的时候,三楼的窗口透出了灯光。建筑物已不像从远处看起来那么坚固,但是残缺的地方还不致影响它的使用寿命。昔日的风采犹存。沃纳拥有这样的经济实力,住得起这种房子,他惊羡不已。

走进门廊,他不想立刻去惊动沃纳。这幢楼同丹妮丝住的公寓一样,门厅上了锁。住户都在这里装了对讲机。赫尔姆·沃纳的大名排在倒数第三个。

他刚要伸手揿沃纳的对讲机,又犹豫起来。究竟要不要把调查进行到底?他甚至连见面后应该说些什么都没有把握。但是一想到克里丝汀·林奎斯特,他便产生了勇气。他果断地揿下按钮。

“谁啊?”沃纳的声音从一只小扬声器里发出,语调平稳。“菲力普斯医师。我给你带钱来了,沃纳。一大笔钱。”

再没有回答。马丁几乎听得见自己静脉的搏动。

“还有谁跟你同来,菲力普斯?”

“没别的人。”昔日豪华富丽的门厅里响起对讲机发出的沙哑的声音。菲力普斯推开门,沿楼梯直上三楼。独扇门内的连环锁打开了,露出一条门缝,光线冲他的脸射来。沃纳用一只眼窥视外边,他扬起眉毛,对不速之客的来临感到意外。他放下门链,开了门。

马丁敏捷地跨进室内,差点儿把沃纳撞倒。沃纳倒退了几步,让马丁进到房间的中央。

“付些钱我不在乎,朋友,”菲力普斯装得信心十足的样子,“但是莉萨·马利诺的大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把它弄个水落石出。”

“你愿意付多少钱?”沃纳摊开手掌,有节奏地伸缩几下。

“五百块。”菲力普斯故意把数目说得极富有诱惑力,又不失风度。

沃纳笑着抿了抿薄薄的嘴唇,露出稀疏的牙齿。瘦削的面颊上印出深刻的皱纹。

“你肯定没有人跟在后头?”

菲力普斯点点头。“钱呢?”

“就在这里。”菲力普斯拍拍上衣左口袋。

“那好。您想知道些什么?”

“都想听听。”

“一言难尽啊。”沃纳耸耸肩膀说。

“时间有得是。”

“我正要吃饭,一起吃一点吗?”

菲力普斯摇了摇头。他的肚子胀鼓鼓的。

“那就请自便。”沃纳以他特有的步态走到厨房里去。菲力普斯百无聊赖地踱着方步,粗略地打量了一番沃纳的居室。墙壁上挂着红色天鹅绒,维多利亚式的家具,摆设精美却难脱俗。丝纱

罗灯罩里透出晦暗的灯光,增添了室内凝滞的气氛。桌上放着沃纳的公文包,旁边还有一只普拉罗依德牌照相机和一迭相片。

狭小的厨房里有水槽,微型炉灶和冰箱。冰箱还是他幼时见到过的旧样式:搪瓷箱面,顶上装了圆筒形盘状管子。沃纳从冰箱里取出三明治和啤酒,从水槽下面的抽屉里拿了一把开瓶刀,开了瓶盖后把刀子放回原处。

“喝一口怎么样?”沃纳举起酒瓶。

菲力普斯谢绝了。守尸人走出厨房,菲力普斯跟着出来。沃纳把桌上的相机、公文包朝边上挪了挪,摆摆手示意马丁坐下。他饮了一大口啤酒,放下瓶子,打了个响嗝。显然,他在拖延时间。随着时光的消逝,菲力普斯的信心越来越小。他已经失却先发制人的势头。他把微微发抖的手压在膝盖上,眼睛盯住沃纳,留神他的每一个举动。

“靠当守尸人挣的那点薪水,谁都没法过。”沃纳开腔道。

菲力普斯点头表示同意,听他往下讲。

沃纳咬一口三明治接着说:“我从我的祖国移居到这里,”他的嘴巴里塞满面包,“从罗马尼亚来。辛酸的往事不堪回首。纳粹分子杀了我全家,把我抓到德国。当时我只有五岁。从那时起我就在西德的达豪与尸体打交道……”沃纳谈到他的身世,他父母怎样被杀,他在集中营的非人待遇,他如何被迫跟死人待在一起。说到细节处淋漓尽致,使人恐怖厌恶。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不容马丁插话。马丁几次试图打断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都没有成功。此行的预定目标就像蜡团碰到炭火,无可挽救地渐渐消融。

“后来我就来美国。”沃纳昂起脖子,吸干瓶里喝剩的啤酒。他拉开椅子,又要去厨房里取酒。菲力普斯无可奈何的陪坐着,昏昏欲睡。“我谋到一份差事,就在这医学院太平间里工作儿。”沃纳拉开水槽下面的抽屉、口里喃喃道。开瓶刀下面放着几把大解剖刀,还是在太平间的大理石板上做尸体解剖的那个时候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出来的。他捡起一把,悄悄藏进左手衣袖里,刀尖朝外。“但是这点点薪水不够开销,我需要更多的钱。”他又开了一瓶啤酒,回到桌子边。

“我想听听莉萨·马利诺的情况。”马丁被沃纳没完没了的唠叨弄得疲惫不堪。

“正要说到这桩事情,”沃纳举起第二瓶啤酒喝了一口,“我想从太平间里寻点外快,那年月解剖比现在流行。零碎小玩意儿可多呢。后来又动起拍照的主意。我把拍摄的照片拿到第四十二街去卖。干了多年了。”他指指四周做了个介绍的手势。

菲力普斯的目光顺着他的手势睃巡昏暗的房间。饰着天鹅绒的壁上贴满相片。定睛细看,尽是裸体女尸照片,淫猥、下流、令人发指。他慢慢地把注意力移回到色迷迷的沃纳身上。

“莉萨·马利诺是我的最好的模特儿。”沃纳把桌上的一迭用普拉罗依德相机镜头拍摄的照片搁到菲力普斯膝上,“看看这些照片,都能卖好价钱哩,尤其在二马路。慢慢的看吧。我上趟厕所。啤酒喝多了,尿憋得慌。”

沃纳从不知所措的菲力普斯身边走过,进了卧室。菲力普斯痛苦地看着莉萨·马利诺裸尸照片,全都是性虐待狂的杰作。他不敢碰它们,好像照片里面受玷污的灵魂会咬掉他的手指。不用说,沃纳把他当成也是干这种勾当的不法之徒。或许这个守尸人对不翼而飞的大脑一无所知,他飘忽不定的行踪完全出于见不得人的贩卖恋尸癖照片的需要。菲力普斯不由得感到恶心。

沃纳走进卧室后间的浴室,拧开水龙头,涓涓的细流听起来好像他在撒尿。他从衣袖里抽出细长的解剖刀,当作匕首握在右手,蹑手蹑脚地出来。

菲力普斯背朝卧室坐着,离卧室十五英尺左右。他还在低头看摊在膝上的照片。沃纳靠在房门边,伺机而动。他的细手指死死握住磨损的木头刀柄,紧张地抿起嘴唇。

菲力普斯收拾起零散的相片,正欲把它们放回到桌上,突然感到身后的响动,不等他转身,只听得一声惨叫。

刀锋插进颈根右锁骨后面,切过肺部上叶,刺中右肺动脉,鲜血从切开的支气管迸发出,引起反射性剧咳。从嘴巴里喷出的血浆呈弧形越过菲力普斯头顶,溅落在桌上,殷红的一摊。

马丁本能地闪开身体,跃向右边,顺手操起桌上的酒瓶。他急速回过头来,只见沃纳跌跌撞撞地扑来,一只手胡乱地挥动着,试图拔出扎进脖子里的匕首。体外只留出刀柄。他的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摇晃的躯体便扑倒在桌面上,慢慢地瘫倒在地。他手里握着的手术刀碰到桌子角,当啷掉落到地上。

“不许动,什么都别碰,”杀死沃纳的杀手大喝一声。门开着,此人是从走廊进来的。“幸亏把你置于我们的监护之下。”他就是那个蓄着浓密的小胡子,身穿聚酯纤维外衣的西班牙血统美国人,马丁记得在地铁里见到过。“我本来想击中他的大血管或心脏,可是这家伙怪机灵的。”

杀手俯下身,欲拔出插进沃纳脖子里的匕首。倒在地上的沃纳,头埋在右肩,刀刃深深陷进躯体,还在抽搐。杀手跨到他的身上以便抓住刀柄。

菲力普斯从意外变故中清醒过来,趁杀手俯身之机抡起酒瓶猛击他的头部。杀手闪避不及,瓶子击中了肩膀,摔倒在濒临死亡的沃纳身上。

惊慌失措的菲力普斯拔腿就跑,手里还握着啤酒瓶。他走到房门口,听见楼下走廊里响起嘈杂的声音,恐怕杀手不止一个,于是扶住门框,改变方向迅速跨回室内。那个杀手已经挣扎着爬起来,但还站立不稳,两手紧紧捧着脑袋。

马丁冲进卧室,推开后窗窗框,用脚踢破窗纱爬出窗外。靠墙有一架太平梯,他沿梯而下,连爬带滚摔落到地面。幸好没有完全失去控制的能力,他竟没有摔伤,实属万幸。

他从地上爬起,顾不得选择逃遁的方向,朝东奔跑,躲进邻近建筑物对面的荒园里。他的右边是一堵防风墙,截住通往汉米尔顿巷的去路。他继续朝东跑,地势陡峭。他绊了一跤,止不住顺着怪石嶙峋的山坡下滑。灯火渐远,他在暮色中摸索,走不多远撞到一道铁丝网上。离铁丝网下方十英尺有个报废汽车丢弃场,废车场的另一边就是圣尼古拉斯大街,街灯若明若暗,坦荡的路面伸向远方。

他寻找从低矮的地方攀过铁丝网,看见有多处铁丝网已经被人剪断,就顺利地爬过缺口,跑到前面的水泥墙脚。

这里只是一大片旷野,而不是真正的废汽车丢弃场,人们纷纷把报废的汽车丢弃在这里,任凭日晒雨淋,锈迹斑驳。马丁在废汽车的钢铁残骸中择路而行。前面街上的灯光是他的目标,他每秒钟都在警惕地提防可能赶来的追踪者。

踏上马路他就可以放开脚步跑了。他尽量拉开与沃纳住宅之间的距离,并且希望遇到警察巡逻车。可惜一辆都没碰上。路两边的房屋破旧衰败,多数建筑物毁于火灾,只有残存的框架,荒无人居,矗立在烟雾蒙蒙的夜空,宛如一具具骷髅。人行道上积起厚厚的枯枝败叶,瓦砾成堆。

他突然明白,跑到哈莱姆区来了,不由得放慢脚步。漆黑的夜,荒僻的景象加重了他的恐惧。他又跑了两个街区。有一伙蓬首垢面的黑人无赖在街上闲逛,看见他跑来,惊慌地闪到路边,停止正在进行的毒品买卖,呆呆地望着这个白人发疯般地从他们身旁擦过,朝哈莱姆中心跑去。

尽管马丁身体结实,还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每一次呼吸都引起胸口剧痛,彷佛随时都会倒下。他冒险跑进一幢废弃的建筑,里面黑洞洞的,没有门窗。他大口喘着粗气,踉踉跄跄地踩在断砖碎瓦上,扶着潮湿的墙壁定了定神。一股难闻的尿臭扑鼻而来。歇了一阵,他感到轻松多了。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看看有没有人尾随,万籁俱静。忽然他闻到一股人身上发出的气味,从黑洞洞的屋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胳膊。他失声高喊,可是声音还没有出口就变得软弱不堪。他使劲甩胳膊,好像要甩脱叮咬存手臂上的毒虫。逃出屋子,他见一个人影从门洞里慵懒地扶墙而出,原来是个吸毒的瘾君子,浑身似乎仅剩下勉强支撑的力气。“活见鬼!”菲力普斯骂了一句,逃往苍茫的前途。

他决计不再停留,按平时慢跑的速度迈开双腿。他完全迷了路。只要一直朝前跑总能跑到人口稠密的地带,他想。

天又下起雨来。蒙蒙雨丝在稀疏的街灯下飞舞。他又跑了两个街区,发现了希望的绿洲。他来到一条宽阔的街道,街角有家通宵营业的酒吧,门外鲜艳夺目的霓虹灯招牌面临十字街口闪烁着血色的光芒,几个瑟缩的人影钻进旁边的门道,似乎是这红色的霓虹灯在这日渐败落的街区里给人们指引某种避难的场所。

马丁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潮湿的头发,黏糊糊的。借着灯光他见手上沾满沃纳溅出的血污。他怕被别人发觉参与过恶斗,设法擦掉了头发上的血迹,等到头发不再黏了才推开酒吧的门。

酒吧的空气甜腻腻的,弥漫着浓烈的烟雾。迪斯科音乐震耳欲聋。马丁听得到心在胸膛里怦然搏击,店堂的一角还有一台彩色电视,正在播放三〇年代的警匪片,只有身材粗壮的酒吧招待独自观看,他身上系着肮脏的白围裙。

菲力普斯的闯入犹如暴风雨前的闪电,酒吧里的人都转过脸瞧他,空气顿时紧张起来。即使他行色匆匆,也感觉到这种气氛。他在纽约居住了二十年,从未尝到过穷极潦倒的滋味。赤贫如同巨富一样,正是这个都市的特征。他一跨进酒吧就怀有戒心,防备随时都可能遭到的袭击。一道道居心叵测的目光追随在他的左右。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从坐着的高脚凳上转过身,直挺挺地挡在他面前。这是个肌肉发达的黑人,油亮的皮肤在暗淡的灯光下展示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力量。

“过来啊,白鬼。”他高声寻衅。

“弗兰希,”酒吧招待连忙跑来打圆场,“别这样。”他又转过脸对菲力普斯说:“先生,你他妈的撞到这里来干嘛?想找死?”

“我要打个电话。”菲力普斯结结巴巴地说。

“在后面。”招待摇晃着脑袋,将信将疑。菲力普斯不声不响地从那个叫弗兰希的身边挨过,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寻找电话机。厕所旁边有一架,有人正在使用,好像在哀求他的女友:“听着,宝贝,干嘛要哭啊!”

要是在早些时候,处于万般焦急和恐惧中的他,也许会夺过话筒。可是现在,他多少理智了一些,踱回到酒吧间里等待。屋里的气氛略微缓和,谈话声四起。招待过来收钱,并送来一杯白兰地。火辣辣的酒液松弛了他那紧绷的神经,他的思维得以集中。自从遭遇到沃纳被杀的突发事件以来,马丁总算有机会回顾当时发生的一切。

在凶杀的当时,他只当是发生了一场沃纳和杀手之间的械斗,而他不凑巧撞到晦气。可是听杀手后来的说法,似乎他始终在盯自己的梢。简直荒唐。马丁本人却一直在盯沃纳的梢!稍后他又亲见沃纳掉落的刀子。难道守尸人欲对他下毒手?回忆这段可怕的经历,马丁越来越莫名其妙,尤其是他想起当晚在地铁与那个杀手照过面。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买了一杯,顺便打听了这一带的方位。他并不在意具体的街名。

马丁见打电话的黑人挂上电话走了,就推开高脚凳,举起斟满酒的杯子过去。他觉得镇定多了,能够详细地向警局报案。电话机放在搁几上。他放下酒杯,朝电话机里塞进一枚硬币,拨了911。

迪斯科音乐和电视机音响震耳欲聋。他听到电话线的那端响起振铃声,就琢磨起要不要把他的遭遇以及医院里的怪事和盘托出。考虑再三,他觉得这样只会使已经十分复杂的事态更加棘手,决计先避而不谈医院的事,除非警方特别问起他深更半夜去沃纳住宅的目的。接电话的是个沙哑的声音,很不耐烦的样子。

“这里是第六处。我是麦克尼利警官。”

“我举报一桩凶杀案。”马丁努力保持说话语调平稳。

“发生在哪里?”

“地点说不定,但是再去的话,我认得出那幢房子。”

“你的处境危险吗?”

“我想不。现在我待在一家酒吧里,在哈莱姆……”

“在酒吧间!好啊,老弟,”警官顿了顿,“你喝了几杯酒?”菲力普斯领悟到对方把他当成了酒徒。“你听明白:我看见有个人被刀子捅死了。”

“在哈莱姆用刀子捅死人的事多着呢,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马丁·菲力普斯医师。我是霍布森大学医学中心的放射学专家。”

“你说你是菲力普斯?”警官的调门改变了。

“不错。”马丁对警官的反应感到惊奇。

“为什么不早说!瞧你,我们一直在等你的电话。我马上把你的电话转到局里去。别挂断。如果占线就立即再给我拨电话,明白吗?”

不等回答,菲力普斯只听得受话器里咔嗒一声。他把受话器从耳朵边移开,盯着它,似乎它能够解释刚才那莫名其妙的对话。他明明听警官说一直在等他的电话!所称的“局里”,又是指什么局?

话筒里传来一连串咔嗒声,有人来接了,听声音又紧张又焦急。“噢,菲力普斯,你在哪里?”

“在哈莱姆区。你是谁?”

“我叫艾金特·桑森,本市的局长助理。”

“哪个局?”菲力普斯才刚有点松弛的神经又像通了电似的一阵震颤。

“联邦调查局,你这个白痴!听着,也许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得设法走出那个区。”

“为什么?”马丁大惑不解,但是他感到桑森是认真的。

“没有时间解释。那个挨了你一瓶子的家伙是我的手下,他在保护你呢。刚才他已来报告。还不明白吗?沃纳卷了进来,真是阴错阳差。”

“我简直弄懵了。”菲力普斯喊道。

“这无所谓,”桑森打断他的话说,“要紧的是把你从那个地方弄出来。别挂断,让我查查这条电话线是否可靠。”

话筒里又传出咔嗒一声,菲力普斯还把它握在手里。他盯着哑然无声的话筒黯然神伤,无名怒火在他胸中燃烧,整个事件前后联系,就像一出恶作剧。

“电话线路不可靠,”桑森回到电话旁,“把你那边的号码告诉我,等我的回话。”菲力普斯报了电话号码,挂上话筒。他的怒气渐渐平息,恐惧感又升起来。对方毕竟是大名鼎鼎的联邦调查局。

刚松手,电话铃又响了,他心里一沉。是桑森的声音。“喂,菲力普斯,你听着。霍布森大学医学中心牵涉到一桩阴谋案,我们正在秘密调查。”

“而此案与辐射有关。”菲力普斯脱口而出。事情初露端倪。

“你能确信吗?”

“绝对没错。”

“很好。听着,菲力普斯,案情的调查需要你协助,不过恐怕得把你置于我们的监护之中。我们要找你谈。医学中心内部需要有我们的人,懂吗?”不等菲力普斯回答,桑森接着说,“我们不能让你到这里来,担心你被人盯上了。此刻我们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是让他们知道联邦调查局正在调查他们。别挂上。”

桑森移开话筒,但菲力普斯隐隐听见对方在窃谈,好像在商量。

“修道院,菲力普斯,你晓得修道院吗?”

“当然晓得的。”马丁不解其意。

“我们在那里碰头。叫一辆出租车,开到正门入口处下车,把车子打发走。这样我们可以确保你后面没有尾巴。”

“没有尾巴?”

“就是没人盯你的梢。哎呀上帝!照我说的去做。”

桑森不容他再多问,甚至不等他再开口,就把电话搁断了。他的提示不是建议,而是命令。菲力普斯手握空话筒,神情木然,寂寞之感涌上心头,特工人员的严厉印象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里。

他到酒吧招待那边,请他帮忙叫一辆出租车。“夜间要叫辆到哈莱姆区来的出租车可不容易啊!”招待颇为难的说。

一张五元的钞票改变了他的初衷,他立刻用出纳柜台后面的电话替马丁连系。马丁看到电话机上方的墙壁弹痕累累,数一数竟达四十五处之多。

出租车司机在马丁答应再添二十元小费,而且听说目的地是华盛顿高地之后,才同意把车子开来。马丁又神经紧张地等了十五分钟,才看见出租车驶近,在酒吧门前停下。他钻进车里,车子刚起动司机就关照他把车门都锁上。出租车沿着往昔的繁华街道一溜烟驶去。

小汽车行驶了十几个街区才来到看起来比较安全的地带,不久就开到菲力普斯比较熟悉的地段。亮着灯的商店橱窗逐渐增多,甚至还看到撑伞的行人。

“好啦,再往哪儿开?”司机吁了口气,露出把人从敌军的阵线后面救出来的神情。

“修道院。”

“修道院?现在是凌晨三点半,老弟。那里连个鬼影子都找不到的。”

“车钱我会照付。”马丁不想与他争执。

“等一下,”司机在交通灯前停车。他转过脸隔着压克力隔板说,“我不想招惹麻烦。真不明白你他妈的干嘛上那儿去。”

“不会有麻烦。你只需送我到大门口,就可以把车开走。”

绿灯亮了。司机加大油门,他不再抱怨,也许他认为马丁的要求是合理的。

马丁很高兴趁乘车的机会可以认真的思考。

桑森说一不二的态度毕竟能奏效。在目前的处境中倘若依靠他菲力普斯本人是徒劳的,发生的一切是这样的异乎寻常!从走出医院那一刻起他就堕入一个不受现实规范节制的世界。他神志恍忽,直到看见沾在帕克大衣上的沃纳的血渍,才相信这番经历并非梦境。斑斑血点倒使他定了心,至少他没有发疯。

遥望车窗外面,城市的灯光在夜空中闪烁。联邦调查局怎么可能介入呢?他思索这个问题。他在医院里工作的经验告诉他,无论哪个组织机构,都只为自身的最高利益服务而不会考虑某个人的祸福,目前这桩案子不论属于什么性质,如果对于联邦调查局至关重要,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把他所最关心的事情记在心上呢?不能依靠他们!这个想法使他对于修道院会晤深深不安起来。修道院偏远的地形加重了他的隐忧。他转过头通过后车窗向外窥望,留心有没有盯梢的。街灯通明,不可能盯梢。他仍然心神不定,如坐针毡,意欲吩咐司机改变行驶路线,又想到也许别无安全的去处。无可奈何,只得作罢。车子快到修道院,他向前倾身对司机说:“别停车,一直开。”

“你不是说要下车的吗?”司机争辩说。转眼间汽车开进鹅卵石铺就的椭圆形空地,这就是修道院正门入口区。中世纪建筑风格的门廊上吊一盏大灯,灯光照在湿漉漉的花岗石路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再绕着开一圈。”菲力普斯吩咐司机,眼睛观察着附近的形势。两条车道从此地伸展出去,消失在黑暗中。抬头可以望见建筑物内部亮着灯火,整座院落在夜色中犹如十字军占据的城堡,似乎隐藏杀机。

司机骂了一声,驾车沿弧形道路开动。从路口可以远眺哈德逊河。马丁看不见河流,但望得见乔治·华盛顿大桥。桥身缀满一串串拋物线状灯串,在夜空中把大桥衬托得格外壮观。

马丁探身察看四周,不见人影,就连平时喜欢把车子停在河边,绵绵絮语的情侣都难寻觅。怕是时间太迟的缘故,也许是天气太冷,或者是两种原因兼而有之。出租车兜了个大圈子,开回到入口区停住。

“到啦。妈的,你究竟想干什么?”司机透过后视镜看着菲力普斯问道。

“开走吧。”马丁说。

司机急速拨动方向盘,开足马力驶离修道院。

“等一等,停下!”马丁喊道。司机猛地踩下剎车。菲力普斯见三个流浪汉趴在修道院入口甬道的石墙上朝这边张望。他们听见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尖锐声音。汽车停住,他们往后退了三十码。

“多少钱?”马丁一边问,一边望着车窗外面。“小意思,下车得啦。”

菲力普斯往压克力口里塞进一张十元面额的钞票,钻出车外。车门刚碰上,出租车就一阵风似的开走了,疾驰的车声很快消失在潮湿的夜幕中。四周复归死一般静寂,偶尔听到远处亨利·哈德逊大道上奔驰的车辆。他信步朝流浪汉的方向走回去。右边是一条从大道分岔的支路,铺过路面,它的尽头消失在灌木丛中,依稀可见这条支路又分了岔,曲径蜿蜒,通到下方的弓形车道。

他沿支路往前走,看见立体交叉桥下有四个流浪汉,而不只三个。其中一个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鼾声大作,另外三个围坐着玩牌。他们旁边燃着火堆,映见两只半加仑容量的酒罐,已经喝空。果真是一伙货真价实的流浪汉。他盘算着利用他们做他和桑森之间的缓冲。他倒并没有估计到有人会逮捕他,而是医院工作的经历养成他凡事都要弄个水落石出的习惯。现成的办法只有利用四个流浪汉。即使此行的目的有充分理由,毕竟在半夜三更到修道院来接洽不合常理。

菲力普斯留心观察了两三分钟,然后装作醉汉,钻进拱道里。三个流浪汉朝他看看,断定他不会伤害他们,继续玩牌。

“你们当中有谁愿意挣十块钱啊?”马丁问道。他又问了一遍,三个被社会遗弃的人这才抬起头,年纪最轻的问道:“拿了十块钱要我们干什么?”

“做我的替身,只须十分钟。”三人对视一番,放声大笑。年纪稍长的站起来说:“当真?如果让我替你,要我干些啥事呢?”

“上去,到修道院前面转一圈。碰到有人问你是谁,就说是菲力普斯。”

“让我瞧瞧你那张十块钱。”菲力普斯抽出钞票朝他晃了晃。“我来干怎么样?”年纪最大的费力地站起问道。“住嘴,杰克。”年纪稍大的抢着说,“先生,您的全称是?……”

“马丁·菲力普斯。”

“行,马丁,咱俩说定了。”

菲力普斯脱下衣帽,让他穿戴起来,又把他的帽檐拉了拉,压得很低。他自己硬着头皮换上流浪汉的外衣,一件双排钮扣长大衣,又破又脏,缀着窄窄的天鹅绒翻领。衣袋里还剩下半块三明治,没有用纸包着。

另外两个吵着要同去,又是取笑又是闹,菲力普斯怎么阻拦都不管用。最后他说,如果再闹索性都吹了,这才让他们安静下来。

“笔直朝前走吗?”揽下工作的那个问。

“嗯。”马丁正在权衡掉包计的得失。小路从车道的下方延伸到修道院,离卵石铺成的空地不远是个陡坡,坡顶设了长凳,供走乏的行人歇脚。修道院正门外的石砌围墙在与小路交接的地方戛然中止,正对面就是进入修道院的主甬道。

“行。”马丁对他耳语说,“一直走到那扇门前面,推一推,然后往回走。十块钱就归你了。”

“您不担心我不照您说的去做,穿戴这身衣服逃走吗?”

“我倒愿意碰碰运气。再说,我能够逮住你。”

“再说一遍,您叫?……”

“菲力普斯,马丁·菲力普斯。”

流浪汉把帽檐压得更低,只有昂起头才看得见前面的东西。他上坡了,身体失去平衡。马丁在他腰际推了推,他向前扑倒,弓起背,手脚并用爬到坡顶。

马丁也缓步走上高坡,视线可及墙顶。流浪汉已经穿过大路,走到铺满卵石的地带。他摇摇晃晃地走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卵石路面中央有个路岛,是公共汽车停靠站。他绕过路岛,直趋木头大门。“里面有人吗?”庭院里回响起他的喊叫声。他蹒跚地退到空场中央高喊:“我是马丁·菲力普斯。”

没有人回答,只有淅淅沥沥的细雨声。天又在下雨了。修道院历史久远,围墙高筑,给人以浑然脱世之感。马丁又犯疑了:他不会是一场逼真的幻觉中的牺牲品吧?

突然,一声枪响打破了四周的静谧,站在空场中间的流浪汉被子弹击中,重重地摔倒在花岗石路面上。像高速弹片削进熟透的西瓜,弹头射中他的头部,在颅内开花,炸掉了大半个脸孔,横飞的血肉溅落到三十英尺之外。

菲力普斯和另外两个流浪汉吓得魂飞魄散,直到清醒过来才意识到有人开枪打死了流浪汉,三人急忙夺路逃命,滚下陡坡,远远躲开修道院。

马丁从未像现在这样绝望过,就连他逃出沃纳住宅那阵子也没有眼下这般可怕,每秒钟都充满恐怖。他怀疑枪声会再次响起,夺命的子弹随时都会射来。

追踪者不论是谁,都会检验击毙在庭院里的尸体,并且立刻会明白他们上当了。他必须尽快逃离。

怪石嶙峋的山坡布满险阻。他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另一只脚又踩了个空,栽倒在地。右边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通向前方,他拨开灌木丛,朝小路走去。

又听到一声枪响,紧接着一声惨叫,菲力普斯的心差点从嘴里跳出。钻出丛林,他就沿着道路拼命奔跑,消失在黑夜里。他来不及弄清是怎么回事就从梯道顶上摔了下去;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落到地面。他本能地朝前扑倒以减轻冲击力,缩起脖子,像体操运动员那样顺势翻了个筋斗,坐起身体。眼睛里金星飞溅。后面道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迫使他拼力站住脚跟,顾不得头晕目眩,竭力朝前跑。

他及时发觉前方又有一段台阶,就放慢速度,拖着沉重疲软的腿,三脚两步奔上台阶。另一条路横陈在他眼前,他无暇选择方向,一直朝前。跑过又一个交叉路口,他脚下的道路就终止了,他不得不停住脚步。往哪里去?路的右下方是丛林的边缘,树林边上有一幢骑楼式建筑,围着水泥栏杆。突然他又听得脚步声由远而近,好像有几个人追来。没

有时间迟疑了,他转身朝骑楼跑去。距离骑楼下面一百码远是个水泥浇的游乐场,有秋千和长凳。场地中央是凹陷的洼地,大概是夏季供儿童蹚水嬉戏的浅水池。游乐场外面就是马路,他甚至看见一辆黄色出租车掠过。

急促的脚步越来越近,他迫使自己全力以赴沿骑楼旁边的宽阔水泥台阶拾级而下。沉重的脚步声就在他的头顶上方徘徊。只是在此时此刻他才恍然醒悟,追来的那帮人只要赶到骑楼,他就无法穿越前面的游乐场,他会在空旷的场地上暴露无遗。

他迅速蜷伏在骑楼底部的隐蔽处,浓烈的尿骚臭扑面吹来,吃力的脚步声已经到达屋顶。他踉踉跄跄地往里边退缩,背脊触及墙壁,屏声息气地慢慢蹲下。

支撑骑楼的廊柱映衬着朦胧可辨的游乐场,远处的市区稀稀朗朗地亮着灯火。沉甸甸的脚步声穿越屋顶,朝楼下走来。马丁冷不防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黑影喘着粗气从他面前闪过,跌跌撞撞地奔向游乐场,意欲逃往对面的马路。

骑楼上传来碎乱的脚步声,隐约夹杂压低嗓门的说话声,然后是一阵肃静。那个人影从斜刺里穿向嬉水池。菲力普斯的头顶响起尖厉的枪声,逃到游乐场中央的那人应声倒下,立时毙命。

马丁深深喘了口气,感叹自己捡回一条性命。继续逃跑已不可能。他犹如遭到追逼的困兽,所剩的就是等待那致命的一击。他精疲力竭,失去了抵抗的力量,坐以待毙。轻捷的脚步声穿过骑楼,走下台阶。菲力普斯不敢大声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廊柱,追逐的人影随时都会出现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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