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闹钟响,马丁就揿下止闹按钮。他依然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他习惯地在五点二十五分睡醒,几乎不必依赖闹钟,不论多迟就寝都是一样。他伸了伸胳膊,迅速起身,穿上晨跑的衣裤。

夜雨后空气湿润。河面笼罩着薄雾,大桥桥墩在如烟似云的雾霭中若隐若现。潮湿的空气吸收声音,所以清晨的车辆并没有搅乱他的思绪,他一直惦念着丹妮丝。

自从初尝爱情的浪漫滋味以来已逾经年。最近两个星期他常常失眠,心神不宁,却找不出原因。然而当他发现自己对丹妮丝每天的穿著装束都记得分外清晰,才恍然大悟个中奥妙。他内心充满矛盾:愤世嫉俗的心理交织欢愉的情怀。

他变得愤世嫉俗是由于看到他的几位同事,都已届不惑之年,为了追求妙龄女郎的青睐而唯唯诺诺,完全失却男子汉气概。欢愉之感当然由于他与丹妮丝感情日益亲密的缘故。

丹妮丝·桑格是永驻青春的爱神化身。在她身上还奇妙地糅合了机巧的创造力和深邃的智慧。她的娇丽恰如锦上添花。菲力普斯为她倾倒,非她莫娶。只有她才能帮助他从困境中解脱出来。

他跑到两英里路标处返身往回跑。慢跑的人渐渐增多。有些他是认得的。不过大家各行其便。他有点气喘,可是仍旧保持强健轻捷的步履跑回公寓。

菲力普斯喜欢慢跑运动,好像他喜欢医学一样。只要坚持晨跑,他就不必寻求其它娱乐活动。经历妻子离走的惊变之后慢跑就成了他不可替代的活动项目。他不太计较跑步方式。而医学研究始终是主宰马丁的神灵。他日复一日地劳碌,医学上的造诣日趋深厚。他祈望终将从事业中获得身心的自由和解脱。他并不真想放弃临床,只是不胜重负,但求稍稍轻松一下。现在丹妮丝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增加了他的负疚感。他发誓绝不重蹈覆辙。倘若他俩的关系趋向明朗,丹妮丝就要做他的名符其实的妻子。他更应该取得研究方面的成就。

洗了澡,刮干净胡须,他在七点一刻就到达办公室。刚一开门他就愣住了,办公室一夜间变成堆放旧X光片的仓库。兰迪·雅各布斯发挥他通常的办事效率,把他索取的片子大多收集来了。按主检索表取来的X光片封套堆栈在工作台后面,按第二份较短的检索表取来的封套堆在换片机旁边。从第二批封套里抽出的颅侧X光片已经插到读片灯的屏幕上。

工作激情使菲力普斯又冲动起来,他立即坐到换片机前开始观察,寻找曾经在马利诺、卢卡斯、柯林思和麦卡锡的X光片上发现的相似病变。他观察了近一半片子,丹妮丝进来了。

她看上去精疲力竭,平时熠熠闪光的秀发好像蒙了一层油腻,脸色苍白,眼圈下面泛出黑晕。

她吻了吻他就在椅子里坐下。看见她疲惫不堪的脸色,马丁建议她回去睡几个钟头,如果高兴再来,他会去血管造影室看她。不言而喻,这番话表明他眼下有自己的事要做。

“干你的吧,”丹妮丝说,“不用讨好你的女主人。今天轮到我在脑血管造影室值班,不管有没有睡过我都会在那里的。”

马丁领悟到他估计错了。丹妮丝的事业心是不可动摇的。他笑着拍拍她的手说,他十分欣赏她的工作态度。

她多少消了气,说道:“我要去冲个澡,过三十分钟回来。”

菲力普斯目送她离去,又集中精力去看读片灯。桌上杂陈的对象中添了新东西,原来是两份病历和兰迪的留条,告诉他其余的片子等到晚上再取来;病历是凯瑟琳·柯林思和埃伦·麦卡锡的。

菲力普斯捡起病历坐回到读片灯前的椅子里。他先翻柯林思的病历,只花了几分钟就大致了解了主要的病情记录。凯瑟琳·柯林思,二十一岁,女性白人,表现扩散性神经病症状。经神经科全面检查,未能得出具体诊断结论。鉴别诊断可考虑为多发性脑硬化症。

他仔细看完整本病历,在最后几页中发现柯林思一个月前突然中断了就诊和化验,而以前的记载表明她门诊次数愈来愈频繁,而且尚需遵医嘱复诊。显然打那以后她再也没有露过面。

另一本病历要薄得多,是埃伦·麦卡锡的。她二十二岁,她的神经病病历包括两次癫痫性发作,正待复查。病历上的记录又突然中止。迄今已逾两月。菲力普斯还发现一条批注,预约病人在其后一周内再做一次睡眠过程中的脑电图,但最终并没有做。对她的检查也没有完成,自然没有记载鉴别诊断。

海伦走进来,肯定又有许多问题要请示。但她不急于汇报,先给马丁斟了杯新煮的咖啡,递上一只从乔克·富尔·欧奈特食品店买来的炸面饼圈,然后才逐项报告。福格森又打来电话,要求在中午前把存放在那间房间里的物品统统腾出,否则就要把它们扔到马路上去。海伦停了停,窥探马丁的反应。

怎样处置这批备用设备和物品,马丁心中没数,神经放射部门足有一半空间被挤占,为暂时解决燃眉之急,他吩咐海伦把东西全部搬进他的办公室,靠墙堆放,等到周末再想办法。

海伦得到明确的指示,接着汇报那一对要去结婚的技师。菲力普斯叫她让罗宾斯去办。海伦耐心解释说,这正是罗宾斯向她提出的,以便菲力普斯亲自处理。

“该死的。”马丁除了咒骂别无良策。在他们离去之前已经来不及培训新的技师。他们不怕被解雇,对他们来说找个新的工作岗位不费吹灰之力,而菲力普斯却要为物色替手大伤脑筋。

“去问问他们打算离开多久。”他本人有两年没休假了。

海伦翻到记事本的另一页报告说,打字室的康纳利娅·罗杰斯打电话来,又要请假。这是她本月份第九天缺勤。她自从调来神经放射部,最近五个月里每月至少要请七天病假。请示马丁如何处理。

菲力普斯真想把这个娘儿们痛打一顿,把她肢解了扔进河里。

“你的看法呢?”他勉强抑制住火气问道。

“应该给她记警告。”

“好。此事交给你办吧。”

海伦退到门边,记起还有一桩事情要禀报:下午一点菲力普斯要给最近来实习的医学院学生开计算机辅助断层扫描机讲座。刚要走,菲力普斯叫住她:“喂,请帮个忙。有个住院病人名字叫林恩·安妮·卢卡斯,请你留意一下,预定今天上午要给她做计算机辅助断层扫描和多面X光断层照相。如果遇到麻烦就说是应我的特别要求安排的。关照技师在动手之前先给我打个电话。”

海伦把这件事记录在本子上,退了出去。马丁继续研究那两份病历。她们两个都是女青年,而且都患神经方面的病症。凯瑟琳·柯林思的病历中还特地指出多发性脑硬化症的可能。迹象令人鼓舞。对埃伦·麦卡锡病例,他主要留心作为多发性脑硬化的临床表症之一的癫痫性发作频度。这种病症只有百分之十确会引起癫痫。可是为什么她们两人突然都不来复诊呢?假如她们转院求医,甚至可能去了另一个城市,那么要再给她们拍X光片就为难了。马丁不禁忧心忡忡。

对讲机里传来海伦的声音:住院医师都已经在脑血管造影室里准备好了,请他过去。菲力普斯围上铅围裙,印着超人的标志已经褪色。他拿了柯林思和麦卡锡的病历走出办公室。他在海伦的写字台边停了停,要求她设法追踪这两个病人,鼓励她们来接受免费的X光诊断,不要使她们受惊,但务必让她们明白这样做非常重要。

丹妮丝已在楼下等他。她冲了澡,洗了头发,衣服也换了。只不过花了三十分钟时间她就像变魔术似的倦容顿消,手术口罩上方露出浅棕色的眸子,炯炯有神。菲力普斯真想亲一亲她,然而只是朝她身上投去眷恋的目光。

丹妮丝已快做完脑血管造影,菲力普斯只消从旁协助。只见她灵巧地操作导管,把它插进病人的动脉。大家都默不作声,菲力普斯留心观看,准备在他认为需要的时候提出建议。事实上无此必要。病人叫哈罗德·席勒,在前一天接受了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果然不出所料,曼纳罕姆指示给病人作脑血管造影,以作为手术准备。尽管这个病例显然不宜手术。

一小时后造影术接近完成。

“我说,”马丁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你做得比我都好,虽然才几个星期。”

丹妮丝面红耳热,心里却乐滋滋的。马丁让她独自收尾,要她准备好第二个病例后再打电话给他。他必须把插在换片机的颅骨X光片看完,然后利用迈克尔斯研制的计算机系统开始诊断旧片。按每天一百张的速度计算,估计花一个半月就可以看完主名册上的片子。他还可以把计算机诊断过程中暴露出的缺陷随时通知迈克尔斯。

一俟看片结束,迈克尔斯也许亦已经纠正了程序中的纰漏。如果进行得顺利,到七月份他们就能对外展示最新的成果,令医学界震惊。

菲力普斯还没有走到办公室,海伦已经在走廊转角处迎候多时。等待他的却是失望的消息。他嘱办的事情都没有成功。林恩·安妮·卢卡斯不可能再接受计算机辅助断层扫描或者X光检查了,因为她已经在深夜转院去了纽约医疗中心。至于凯瑟琳·柯林思和埃伦·麦卡锡,她追查到大学,两个人都是注册在校的学生。可是柯林思在一个月前出走,迄今下落不明,列入失踪者名单;而埃伦·麦卡锡已经死亡,两月前在西边公路的一次车祸中丧生。

“上帝啊!”菲力普斯惊呼,“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非常抱歉,我做到了尽力而为。”

菲力普斯连连摇头,难以置信。他一直满有把握在三个病例中至少对其中的一个加以研究。踏进办公室,他面对墙壁发愣。形势急转直下,纵然心急如焚,也无可奈何。他以拳击掌,声音在室内回响。他来来回回地踱步思索。柯林思杳无音讯,如果连警察都找不到她,他又能有什么高招呢?麦卡锡?倘因车祸而死必定会送医院。哪家医院呢?还有卢卡斯……至少她已经被转到纽约的医疗中心,那里他倒有个好朋友。幸亏没有转到遥远的贝勒维,不然就只好放弃一切努力。

他要海伦再设法了解林恩·安妮转院原因,并给纽约医疗中心的唐纳德·特拉维斯医师打电话。他还要海伦向警察局打听车祸发生后把埃伦·麦卡锡送到了什么地方。

菲力普斯心烦意乱,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一幅幅颅骨X光片上。这些片子从组织结构上看都属于正常范围。他走到外间海伦的写字台边,她乏善可陈。特拉维斯医师很忙,他说会打电话过来。卢卡斯的情况尚未了解到,夜班护士早上七点都已交班回家,找不到人。获悉的唯一可靠消息是:车祸发生后将埃伦·麦卡锡送回到本医学中心。

他正要海伦继续追踪这条线索,一个维修工推着手推车进来。车上满载箱子、纸张等杂物。他把它们统统卸在办公室里。

“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堆在储藏室里的物品,不是您让堆放到这里来的吗?”海伦提醒他。

维修工把东西沿墙堆放。“胡闹!”菲力普斯怒火中烧。事情都失去了控制。

他在杂乱的办公桌前面坐下,拨了住院部电话,电路那端传来无休止的忙音,给他本来就恶劣的心境平添烦躁。

“这会儿有空儿吗?”威廉·迈克尔斯推开虚掩的门走进来,脸上乐呵呵的。与怒气冲冲的马丁适成鲜明的对比。他的目光睃巡房间一圈,表露出疑惑的神色。

“别提了。”菲力普斯委实不希望对方多问。

“天哪,你总不至于在这种乱糟糟的环境中工作吧?”

住院部终于有人来接电话。可是对方是个代班的接待护士,她把电话又转给别的人,那个人只办理住院手续,不负责出院和转院的事。几经转换菲力普斯才得知他要寻找的人正在工间休息,喝咖啡去了。他只得搁下电话。面对官僚主义风气他极为懊丧。

“我干嘛不当个堵漏工呢?”他感慨地说。

迈克尔斯听了大笑。过了一会儿他问起合作项目的进展。菲力普斯指指堆着的片子告诉他,大部分旧片都取来了,用计算机系统花一个半月时间就可以把它们都诊断一遍。

“好极了,”迈克尔斯赞许道,“越快越好。事实证明,研制中的新型内存和连接系统的效果非常先进,超过我们的希望。等你那部分工作完成,我们就会有新的中央处理机处理修正了错误的程序。你恐怕想象不出这套系统的高超功能。”

“恰恰相反。”菲力普斯站立起来说,“我非常清楚。你先看看通过程序诊断的病情。”

马丁清理了读片灯上的X光片,插上马利诺、卢卡斯、柯林思和麦卡锡的片子。他拿起一张剪了个细孔的纸,用食指指着每张X光片上出现的脑密度异常现象。

“我是雾里看花。”迈克尔斯承认。

“问题就在这里,也正是计算机系统高明之处。

”他们两人谈得投机,马丁的激情重新点燃了。

电话铃又响了,菲力普斯拿起听筒。是唐纳德·特拉维斯医师从纽约医疗中心打来的。马丁向他介绍了林恩·安妮·卢卡斯的病情,但有意回避放射检查发现的异常。他请求特拉维斯安排病人做一次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拍几张专门的X光片。对方同意了。一会儿海伦通过对讲机报告说,丹妮丝已经做好下一例血管造影准备。

“那么我只好走啦,”迈克尔斯说,“祝你走运。记住,现在全靠你了。我们需要你提供这些X光片的数据,越早越好。”

菲力普斯从衣钩上取下围裙,随迈克尔斯走出办公室。

克里丝汀·林奎斯特头顶上方的一只大型日光灯出了故障,灯光闪烁,吱吱作响。她尽量不予理会,可是难以做到。自从早晨醒来她就觉得不舒服,有点头痛。闪烁的光线更使她吃不消。她发觉这次头痛非同寻常,虽然不致于因使劲而加剧疼痛,但是时隐时现,持续不断。

她看了一眼教室中央讲台上摆着姿势的男模特儿,端详起手中的习作。她的素描看上去呆板,缺乏感情,而且是平面的。通常她喜欢人体素描课,今天上午却画得不顺手,画版上的线条已经反映出来。

灯光闪得她烦躁不安,她只好抬起左手遮挡光线,觉得略为好些。她捡了一枝新的炭笔画起支撑人体的基础。先画一条垂线,可是画纸上除了留下炭笔的擦痕,根本不见线条。她非常惊讶,以为是炭笔质量差。她略微偏了偏头,在纸角上又试了几笔,不料刚才画的直线显现在她的眼梢,急欲正视,直线又消失了。只要稍偏转头部,线条就会再现。克里丝汀反复试了试,相信不是幻觉。每当她的头对准垂线,眼睛就看不到,而只要她向左右偏侧一点,这条垂线居然又会出现。不可思议!

克里丝汀听说过偏头痛症,可她从来不曾患过,猜想现在发作的就是这种病。她放下炭笔,把画具锁进抽屉,向导师请假说身体不舒服,要回宿舍。

穿过校园,她又感到一阵眩晕。上课去的路上也发过一阵:突然间天旋地转,身体失掉平衡,举步艰难,同时嗅到一股难闻却又似乎熟悉的气味,耳边听到轻微的轰鸣。

克里丝汀的公寓离校园仅相隔一个街区。她的房间在三楼,同室的女友叫卡罗尔·丹福思。她吃力地登上楼梯,双腿沉重,怀疑染上感冒。

房间里没有人。卡罗尔还在听课。从某种角度说这倒是好事情。克里丝汀需要休息,不希望有人打扰她。但是她很感激卡罗尔平时的同情和照拂。她吞服了两片阿司匹林,脱衣上床,并且在额头上敷了一条凉毛巾,几乎立刻就觉得好多了。真是捉摸不定。她静静地躺着,唯恐稍一动弹又引发出这种奇怪的病症。

床头的电话铃响了,很使她高兴,真想找人聊聊。可是电话并非来自她的朋友,而是妇科门诊部打来的,告诉她巴氏抹片检查结果不正常。

克里丝汀听着电话,竭力保持镇定。对方要她不必多虑,脱落细胞异常并非罕见,尤其像她那样患有轻度子宫颈糜烂的人。但是为安全计,要求她下午就去门诊部再做一次检查。

她意欲回绝,推说正在偏头痛。可是妇科门诊部坚持要她去,还说越快越好。他们那天下午对外门诊,随到随看,不必等候。

她勉强答应。也许真的病了。如果情况属实,那她要对自己负责。她想找人陪伴她去。她试试给男朋友托马斯打电话。不出所料他不在家。克里丝汀明知毫无理由疑神疑鬼,但是冥冥之中她对医学中心总怀有不祥的预感。

马丁走进病理室之前先深深吸了口气。在他还是个医科学生的时候就最嫌恶病理解剖。记得首次参加尸解简直是一场严峻的考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揣度病理解剖跟一年级时的人体解剖不会有很大区别。解剖实验室里的尸体形同木雕,那里的气味虽然难闻,但多少是化学药剂的气味。在解剖实验室里大家都无所顾忌,嘻嘻哈哈开玩笑,消除紧张的情绪。病理室的气氛却完全两样。

解剖的尸体是一个十岁男孩,死于白血病。尽管尸体惨白,却还柔软,栩栩如生。尸体被粗暴地开了膛,像剖鱼似的取出内脏。马丁顿时两腿发软。午饭吃的东西差点儿都呕吐出来。他连忙转过身,总算抑制住呕吐,可是呕出的胃酸烧灼着他的食管。教授喃喃的讲解,他一句都没有听进耳朵,待在一边活受罪,心里牵挂着失去生命的男孩。

菲力普斯推开病理室的重重大门。整个环境与他学生时代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病理部搬进新盖的医学院大楼,安装的都是最先进的现代化设备。从前的病理室是由分隔成狭小空间的隔间组成,光线昏暗,高高的天花板,大理石的地面,人们走过就会留下啪哒啪哒的脚步声。现在的病理解剖区既宽畅又干净,建筑材料多以白胶木和不锈钢为主。齐肩高的隔离屏划出一块块小区取代从前的小单间。壁上装饰着色彩斑斓的印象派油画,多数是莫内的名作。

接待护士把马丁引进解剖现场,杰弗里·雷诺兹医师正在指导几个住院医师。马丁希望在雷诺兹的办公室里同他见面,接待护士坚持领他到这里来,她说雷诺兹医师不在乎有人打断他的工作。马丁并非替雷诺兹着想,主要是为自己考虑。但他还是遵照了护士的指点。

他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在他面前的不锈钢解剖台上挺着一具尸体,恰似一丬牛肉。解剖刚刚开始,Y形切口从胸部直切耻骨,皮肤和皮下组织外翻,露出腹腔和内部器官。

他进来的时候有个住院医师正好在使劲剪开肋骨。雷诺兹看见他,朝他走来,手里还拿着一柄大解剖刀,像举着屠宰刀。马丁满不在乎地打量四周,避而不看面前进行的尸体解剖。解剖区彷佛手术区,崭新的设备非常先进,四壁都砌了瓷砖,冲洗方便。不锈钢解剖台共有五个,靠后面的墙壁上是一排冷藏间的方门。

“你好,马丁。”雷诺兹用围裙擦了擦手招呼他,“听说了马利诺病例,很遗憾。我原本乐意帮这个忙。”

“我能理解。谢谢你尽了心意。既然尸体不解剖了,我就打算给它做一次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做出的结果却令人大吃一惊。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雷诺兹摇摇头。

“大脑不见了!有人取走大脑,把尸体头部缝合复原。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就是嘛。”

“上帝啊,倘若让报界获悉,把这事捅出去,不晓得会闹出怎样的乱子来呢。更不必说家属得知后的反应了。他们坚决反对尸体解剖。”

“这正是我来找你谈谈的原因。”

沉默。

“等一等、你不会怀疑病理部卷入此事吧?”

“不得而知。”菲力普斯实说。

雷诺兹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暴起青筋:“我可以向你保证,尸体从未送到这里来过,而是直接送太平间。”

“神经外科会不会做手脚?”

“唔,曼纳罕姆手下的人很难说,不过我想他们也未必会干出这种荒唐的事情。”

马丁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然后据实告诉雷诺兹,他到这里来转一圈是为一个叫埃伦·麦卡锡的病人,大约在两个月前死在急诊室里。他想打听这具尸体有没有解剖过。

雷诺兹摘下手套,推开重重大门走到病理部中心区,利用病理室的终端设备接通主机计算机,输入埃伦·麦卡锡的姓名和编名。计算机显示屏上立刻显示出姓名,接着出现解剖序号、日期和死因:脑外伤导致大脑内大量出血以及脑疝形成。雷诺兹影印了一份解剖报告递给菲力普斯。

“你们解剖了大脑吗?”

“哪能不解剖呢?”他从菲力普斯手中取回报告,边看边说,“你以为脑外伤死者的大脑我们就不解剖吗?”

菲力普斯朝他看了看,他俩在医学院实验室共过事。打那以来雷诺兹的体重增加了五十磅,后脖子上脂肪堆积,遮住了衣领。他的脸颊松弛,皮下的毛细血管密布。

雷诺兹读着报告说:

“车祸前可能发作过癫痫。”

“如何断定的呢?”

“舌头有多次咬过的痕迹。尚未确认。只是猜测……”

菲力普斯听罢感触颇深。他知道那样细微的痕迹通常只有法医病理学家才发现得了。“这是脑组织切片的记录,”雷诺兹说,“大出血。可是有些现象值得推敲。颞叶皮质切片表明孤立的神经细胞坏死,几乎没有神经胶质反应。缺乏进一步诊断。”

“枕骨部位的情形呢?”菲力普斯问,“从X光片上我依稀看到那个部位有些异常。”

“取了一个载玻片,检查结果正常。”

“只取了一片?真见鬼!我以为总应该有几片。”

“算你走运,报告上说明脑子已经制成标本。稍等片刻。”

雷诺兹从检索卡片箱里抽出贴着字母M的抽屉。菲力普斯心里升起一线希望。

“嗯,大脑已经制成标本保存起来,但是不在我这里。神经外科曾经来要过。估计现在放在神经外科实验室。”

菲力普斯顺道去看了丹妮丝,她在做单一血管造影,操作步骤干净利落,无懈可击。然后他直接去外科部门。他避开拥挤的候诊病人,穿过候诊区来到手术区询问台。

“我找曼纳罕姆,”他对棕色头发的护士说,“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做完手术吗?”

“当然晓得。”

“那么要等到几点钟呢?”

“二十分钟以前就出来啦。”旁边两个护士听了哈哈大笑。显然手术顺利,所以她们都兴致勃勃,“他的住院医师还在缝合术口,他本人在休息室。”

菲力普斯找到曼纳罕姆,他正在会客。两个来访的日本医师分别站在他的两侧,朝他频频微笑鞠躬。另外还有五个外科医师作陪,啜饮着咖啡。曼纳罕姆拿着咖啡杯的手里还夹着香烟。虽说他在一年前戒烟了,其实只是不再掏钱买烟而已,变为向别人要烟,不管是谁。

“所以你们该知道我对那个自作聪明的律师讲了些什么了吧。”曼纳罕姆空着的手打了个戏剧性的手势说,“当然,一切得由我说了算。你们不妨想想,我的病人要谁给他们动脑外科手术呢?难道让清洁工来干吗?”

在座的人不约而同发出啧啧的赞叹,不久先后散去。马丁无暇他顾,直趋曼纳罕姆。

“啊哈,我们的放射学专家来啦,请多指教。”

“乐意效劳。”菲力普斯高兴地答道。

“不过,我得告诉你,昨天你在电话里开的小小的玩笑我可不太欣赏啊。”

“不是玩笑,”菲力普斯说,“真对不起,昨天说的那番话似乎不合时宜。我不知道马利诺已经死了,而我注意到她的X光片上隐约可辨的异常迹象。”

“你的职责是在病人死亡前看X光片。”曼纳罕姆恶狠狠地说。

“你听着,有人动过马利诺尸体,大脑不见了。我专为此事来找你谈谈的。”

曼纳罕姆顿时睁大了双眼,脸涨得通红,抓起菲力普斯的手臂,把他从日本医师旁边拉开。

“让我告诉你吧,”他咆哮道,“我碰巧听说昨天夜间你未经准许擅自搬动马利诺的尸体,还拍了X光片。老实对你说,我不喜欢有人打我的病人的主意,特别是患并发症的病人。”

“你听明白,”马丁从他手里甩开胳膊,“我唯一关心的是X光片中出现的异常,觉得非常奇怪。对它们的研究很可能会导致重大的突破。至于你的病人并发症不并发症我才不管吶。”

“但愿你别介入。如果莉萨·马利诺尸体出差错,你心里应该最清楚。我们只知道是你把它从停尸所拉出来过。不要忘记这一点。”曼纳罕姆的手指在菲力普斯面前威胁性地晃了晃。

从职业观点看,这是个易受攻击的问题。曼纳罕姆一语击中要害。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无言以对。马利诺的大脑被盗的消息一旦走漏,那么纵有几张嘴巴也难分辩,唯一能替他作证的只有丹妮丝,而她却是应该避嫌的。

“行啦,且不谈马利诺。”菲力普斯说,“我还发现一个名叫埃伦·麦卡锡的病人,她的X光片上存在同样的迹象。很不幸,她在车祸中丧生,遗体送来医学中心,大脑已经制成标本,听说移交给了神经外科。我想暂时借用。”

“你最好别再惹我发火。我很忙,要给活人治病,没有闲工夫成天坐着看片子。”曼纳罕姆说完转身就走。

菲力普斯怒火中烧,真想破口大骂:“你这个得意忘形的地头蛇。”但是他毕竟没有发作。那正是曼纳罕姆所希望的,也许是求之不得的事。菲力普斯改变战术,不如攻击“阿基利斯的脚踝”。他用极其平和的语气意味深长地说:“曼纳罕姆医师,你需要请精神病

专家看看。”

曼纳罕姆闻言气得七窍生烟,正欲反击,菲力普斯已经飘然离去。对曼纳罕姆来说,精神病学与他所捍卫的理论格格不入,是超理性的无稽之谈,根本不足挂齿。说他应该去看精神病专家,对于他无疑是一种难以容忍的侮辱。他勃然大怒,破门而出直奔敷料室。他拔脱沾满血迹的手术鞋,把它们掷得老远,操起壁嵌式电话机连拨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医院院长斯坦利·德雷克,另一个打给放射部主任哈罗德·戈德布拉特医师,坚持要求他们制裁马丁·菲力普斯。两个头头都洗耳恭听,任他大动肝火。曼纳罕姆毕竟并非医院里的等闲之辈。

菲力普斯不是个动辄发脾气的人。这一回他回到办公室已经是怒不可遏。

海伦见他进来,抬起头提醒他说:“别忘记过十五分钟您还要去给学生讲课。”

菲力普斯喃喃地答应着从她身边走过。出乎他的意料,丹妮丝端坐在换片机前研究麦卡锡和柯林思的病历。她抬头看见他进来就招呼说:

“出去吃点午饭怎么样,伙计?”

“我可没工夫吃午饭,”菲力普斯抢白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你的脾气好怪啊!”

他的肘部搁在办公桌上,两只手掌捂住脸默不作声。丹妮丝放下病历站起来。

“对不起,”菲力普斯透过指缝说,“今天上午真够烦。医院的拿手好戏就是给任何稍有希望的探索设置种种人为障碍。眼看就要摸索到发展放射学的重要线索,可是院方似乎决心不让我搞下去。”

“黑格尔曾经说:‘世界上没有哪一桩伟大事业不是由于激情而成就的。’”丹妮丝眨了眨眼睛说。哲学是她念大学时的选修课程。她发觉马丁对她不时恰到好处的引用大思想家的语录很赏识。

菲力普斯终于移开捂着脸的手,笑了笑说,“昨天夜里我本来可以发挥更多的激情的。”

“随你胡说八道吧。黑格尔说的可不是那个意思。好吧,我要去吃点东西。真的不想一起去吗?”

“来不及啦,还得给学生讲课呢。”

丹妮丝走到门边停住说:“顺便提一句:柯林思和麦卡锡的病历里都有几次巴氏抹片检查异常的报告。”

“我还以为她们的妇科检查结果都是正常的呢。”菲力普斯说。

“除了巴氏抹片检查外她俩在其它方面都正常。抹片检查不正常无非说明病理症状不明显,只是不十分正常而已。”

“是否不常见呢?”

“不。但是需要复查,到检查出正常为止。我没有看到正常的报告。也许这些都无关紧要。只是想起了,顺便提一提。回头见。”

菲力普斯挥了挥手,没有站起来。他竭力回忆莉萨·马利诺的病历,记得那上面好像也提及巴氏抹片检查。他探身嘱咐外间的海伦:

“下午我要去妇科门诊部,到时候别忘记提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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