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诊的队伍排得老长。林恩·安妮·卢卡斯后悔不该来挂急诊。早些时她给学生医务室打了电话,想在校内看算了,可是三点钟医务室里就找不到人影,倘若马上就想看病就只好上医院急诊室。是不是明天再来?她拿不定主意。她信手拈了本书翻看,以消磨时间,心却总不踏实。

临近傍晚急诊室特别忙。候诊的队伍蜗牛般缓缓移动,好像纽约全市的人口都来看病似的。排在林恩·安妮后面的是个酒鬼,衣衫褴褛,酒气冲天,还夹杂尿臭。每当队伍朝前移进,他都会一个踉跄扑倒在她的身上,差点儿摔倒。排在她前面的是个大块头妇女,怀抱小孩,一条脏毯子严严实实地捂盖在小孩的身上。母子俩悄然无声地等候着叫号。

有人推开林恩·安妮左边的大门,排队的人只得闪出地方给几台担架车让路。几分钟前发生车祸,有人受伤,有的已经死亡。喧嚷的人群簇拥着车子穿过候诊区直送急诊室。排队的人都明白,这下可好,等轮到自己还早着呢。门厅的角落里,有一家子波多黎各人围着一提桶肯德基炸鸡吃饭,对急诊室里发生的一切毫不理会,甚至对刚才送进来的车祸遇难者也无动于衷。

终于,林恩·安妮前面只剩怀抱小孩的大块头妇女了,听口音就知道她是外国人。她告诉挂号的职员:“小孩不再多多的哭了。”职员告诉她,主诉病情不是这么个说法,她也听不懂。职员要看看她的孩子。女人掀开毛毯,只见小孩遍体青紫,像夏季雷雨前的天色,已经死了多时,身体早已僵硬。

林恩·安妮吓得魂不附体。轮到她了,她还是说不出话来。医院职员望着她说,来这儿就要有心理准备,什么都会看到。她把散落在前额的棕红色发缕朝后面理了理,总算吐得出声来。她报了姓名、学生证号码,并主诉病情。职员让她找地方坐下,说是要等很长时间。当然,会尽快给她看的。

又等了约莫两个小时,她随人走到一处繁忙的大厅,被领进一间从大房间中隔出的小间,四周围着污迹斑斑的尼龙布围帘。特许助理护士利落地量了她的体温、血压。她倚坐在一只旧检查台的边缘,围帘外面人声喧杂。她的手心由于焦急而沁出汗水。她今年二十岁,三年级学生,向往成为医师,正在修读医学院的必修课程。可是眼前所见的情形使她茫然若失。现实与理想大相径庭。

她年轻、健康,记得只与医院的急诊室打过一次交道,还是在她十一岁那年,溜冰出了意外。说来也怪,这次她又被领到同一个急诊室。在举家迁往佛罗里达州之前她和家人就住在附近。林恩·安妮对那次事故记忆犹新。她猜想这座医疗中心和邻近的环境一样,发生了许多变化。当年她还是个孩童。

半个小时以后,哈金斯医师走进来。他还很年轻,是西棕榈海滩人,所以当他听说林恩·安妮来自科勒尔盖布尔斯,便引为同乡。他一面看病历,一面与她攀谈家常和佛罗里达。当他获悉面前的这位漂亮女郎还是一位“美国小姐”,不禁眉飞色舞。他看过上千个病人,“美国小姐”却还是头一回遇到。他甚至还向她要了电话号码。

“患了什么病需要来挂急诊啊?”他开始记录病情。“我也说不清,”林恩·安妮答道,“近来看东西有时模糊。大约在一星期前起的。那天我正在看书,有几个字明明看得分明,忽然就想不起它们的意思来。同时头痛得厉害。就在这个部位,”她把手放到后脑勺,顺着头侧移到耳朵上方一点的位置上,“时时作痛,来得快,消失得也快。”

哈金斯点头倾听。

“还会闻到一股气味。”她补充说。

“什么样的气味?”

林恩·安妮显得有些窘迫:“说不准,反正是难闻的臭气,又好像以前在哪里闻到过。”

哈金斯医师依旧点着头。可是很明显,根据她的诉状,病症绝非等闲:“还有别的吗?”

“有点头晕,腿很沉。发病次数越来越频繁,几乎只要捧起书本就会发作。”

哈金斯医师放下病历,给林恩·安妮做检查,看了她的眼、耳、口腔,听了心肺,测试了她的反射,又叫她触摸物品,沿直线行走,记数字序列。

“依我看你一切正常。也许你看过两个医师,吃了阿司匹林再来的吧。”他被自己的幽默引得哈哈大笑。林恩·安妮没笑。她可不是这么容易就有板有眼打发走的,何况又等了那么久。

哈金斯医师注意到她对自己的幽默感毫无反应,就说:“让我们谈正经的。你的确应该服些阿司匹林,缓解一下症状。明天再来,去神经科做个检查,也许他们能发现问题。”

“我现在就想去神经科。”

“这里是急诊,可不是门诊。”哈金斯医师明确回绝她。

“我才不管。”林恩·安妮轻蔑地说。她不容许自己的感情受到伤害。

“行啦,行啦。”哈金斯医师只好答应她,“我先连系神经科,实际上还要连系眼科。怕是要等呢。”

林恩·安妮只是点头,她怕说话。她的自尊心行将崩溃,眼泪差点儿就要夺眶而出。

又是久等。已经六点钟了,布帘总算拉开,她抬起头,进来一个大胡须黑人医师。他叫韦恩·托马斯,是巴尔的摩人。她感到突然,因为她还从未让黑人医师看过病。不过她很快就恢复常态,开始回答医师提问。

托马斯了解到几个他认为很重要的事实。大约三天前,林恩·安妮犯过一次病,她称之为生活中的“插曲”。当时她躺在床上看书,突然从床上跳起,不省人事。后来她从昏迷中苏醒,只记得晕倒在床前地板上,头皮右侧撞起个大肿块,头部肯定碰伤了。他还了解到林恩·安妮曾经做过两次巴氏抹片检查,结果都不正常。预约在一周内还要去看妇科门诊。她最近还得过尿路感染,是服用磺胺类药物治愈的。

问完病史,托马斯医师叫进特许助理护士帮助一起给她做了彻底的体检。哈金斯医师做过的检查项目他重做了一遍。哈金斯医师没做的他也做了。大多数试验都使林恩·安妮莫名其妙,但是医师认真的态度很使她鼓舞。唯一令她讨厌的试验是腰椎穿刺。她须拳着身子做侧卧状,膝盖顶到下巴。一支针戳进背部皮下。疼痛倒仅仅片刻工夫。做完穿刺术,托马斯医师告诉她还要拍几张X光片,确诊摔倒在地上那次头颅是否骨折。他在临走前说,检查中发现她身体的某些部位好像失去知觉,不过他承认自己还难以断定病情是否严重。

林恩·安妮又留下等候。

“你能相信吗?”菲力普斯不停地往嘴里塞火鸡块,大口吞嚼着说,“曼纳罕姆的首例手术死亡事故正是我打算再拍几张X光片的那个病人。”

“听说才二十一岁,是吗?”丹妮丝问。“是的。”食物不够味,马丁往餐盘里添撒盐和胡椒,“一场大悲剧。连我都拍不成片子,简直是双重悲剧。”

他俩从医院自助餐厅的蒸气桌上取来托盘,拣了个僻静的角落就餐,希望远远避开嘈杂,图个片刻清静。事实上就连这么小小的愿望也不易求得。墙壁上沾满芥末,脚下的地毯灰蒙蒙一层,塑料椅的颜色都褪成菜色。医院传呼系统不停地发出单调的声音,喊叫医师的姓名和要他们连系的分机号码。

“为什么要给她动外科手术呢?”丹妮丝拣食她的那份色拉问道。

“不规则癫痫样发作。有意思的是可能伴有多发性脑硬化。下午你走了之后我忽然想起,我们在她的X光片上看到的脑密度变化或许代表某种扩展的神经性疾病。我复查了病历,上面记载着可以考虑多发性脑硬化症。”“其它已知的多发性脑硬化症病人的X光片你调来看过吗?”

“打算今天夜里看。为了校核迈克尔斯编的程序,我必须尽量多看颅骨X光片。如果我能利用同样的放射图像发现其它病历,会很有意义的。”

“听起来你们的研究项目真的起飞了。”

“但愿如此。”马丁咬了口芦笋,不想再多吃,“我尽量克制,别激动得太早。可是天哪,看来苗头不错。所以我对马利诺病案产生那样的激情。它意味着应该立即动手。事实上机会还没有失去。今天夜里要解剖尸体,我想试试,把X光片与病理解剖的发现联系起来。果真是多发性脑硬化的话,我们就回到球赛场里来了。不过我要告诉你,我总得设法摆脱劳而无益的门诊,哪怕每星期只有两三天自由支配的时间也是好的。”

丹妮丝放下手中的叉子望着马丁,他那蓝色的眼珠闪动着不安。“脱离门诊?不能那样做。你属于最高明的神经放射专家。想想所有受惠于你的医术的病人吧。如果你离开临床放射学,那将是真正的悲剧。”

马丁也放下叉子,握住她的左手。他第一次不再顾虑医院里有谁瞧见。“丹妮丝,”他充满柔情地叫她的名字,“我真正关心的事情目前只有两桩:你,以及我的研究工作。而只要能够同你生活在一起,我愿意寻找任何谋生之路,甚至不惜抛弃研究。”

丹妮丝迷茫地看着他,说不清是受宠若惊抑或惶恐不安。她近来常感受到他待她的真情实意,却没有料到他会在此刻向她倾吐久蕴心田的眷恋。从相识之时起她就仰慕他的声誉,以及他在放射学领域里百科全书式的渊博学识。他既是她心目中情之所锺的人,也是她在专业上崇拜的偶像。但是她不敢奢望有朝一日与他同结连理,因此她缺乏心理准备。

“你听我说,”马丁继续道,“这里不是倾心交谈的地方,也不是合适的时候。”他推开芦笋碟子,像是要有意强调,“重要的是你了解我走过的道路。你正处在专业训练的起步阶段,前途不可限量。你可以把全副身心投入业务进修,治疗病人。遗憾的是我却只能把最少的时间花在这些正经事情上面。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得耗费在处理叫人头痛的行政事务上,或者花在官僚主义的清谈上。我受够了。”

丹妮丝举起左手,它还紧紧握在马丁的手心里。她用嘴唇轻柔地吻了吻他的指节,缓缓抬起秀目,脉脉含情地望着他,黛眉下深情的眼光妩媚动人,足以使他满腹的烦恼云消冰释。他又一次成功地排遣了愁绪,顿时开颜畅笑。他紧紧握了握她的纤手,才把它松开。他朝四周看了看,没有人注意他们。

马丁身上带的呼叫器突然响起来,他俩吓了一跳。他立即站起来,大踏步向医院的电话机走去。丹妮丝的视线寸步不离地紧随他的背影。自从认识他以来,她一直被他的风度深深地吸引住,她发觉自己已经无法摆脱他特有的幽默和魅力。现在,听罢他新添的失意和感伤,愈加强了她与马丁患难与共的决心。

菲力普斯真的气馁了?行政事务负担过重等等说法,是不是他对韶华已逝、前程未卜的担忧的流露?丹妮丝无从知悉。从他们结识以来,他对工作全力以赴的劲头从来未曾使她想到,他竟然也有如此失意的时候。他对她倾诉衷肠,使她感动不已;他信赖他俩的关系,他们绝非泛泛之交。

望着马丁接电话的身影,她回忆起他们交往中的一段往事。是他赋予她力量,最终结束另一桩灾难性的关系。那时候丹妮丝还是医学院学生,她认识了一个神经科住院医师,一见钟情。凭他那老练的手腕,住院医师玩弄了她美好的感情。丹妮丝受不住学校里缺乏人情味的孤独生活,轻率地以身相许。她憧憬与一个挚爱医学的人组织家庭,分享共同的志趣,实践相同的抱负。理查德·德鲁克,她曾经爱过的人,巧妙地迎合她的想法,装作志同道合。可是事实恰恰相反,他耍弄了她几年,竭力避免真正承担责任,却设法助长她的依赖性。虽然她终于认清他的真面目,甚至几次三番受到他的兽性发泄和凌辱,却无力争脱他的淫威。她数度出走,结果仍只得悻悻而归,受到的是变本加厉的辱骂。她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有一天他能洗心革面。履行他曾经许下的誓言。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懦弱,而未去追究他作为男人的责任。希望变成绝望。这种可悲的处境直到她认识马丁以后才得以结束。

马丁回到桌边,她心里难以抑制地涌起情爱和感激的涟漪。站在她面前的是真正的男子汉。可是此时此刻,她怯于向他表明心迹。

“今天不走运,”马丁坐到她对面的座位上,“雷诺兹来电话说,马利诺的尸体不解剖了。”

“我认为应该解剖。”丹妮丝从沉思中惊醒,赶忙拉回思绪,谈论起他们刚才的话题。

“是的,医务监督应该过问这个病案,他却屈从曼纳罕姆的意志把尸体交病理部处理。病理部征求死者家属意见,遭到断然拒绝。显然死者家属过分悲痛,精神处于歇斯底里状态。”

“可以理解。”

“我估计……咳,该死的……该死!”菲力普斯神情沮丧。

“为什么不调几张确诊为多发性脑硬化病人的X光片来看看,是否能发现相似的变异呢?”

“唔……”菲力普斯唯有叹息。

“不妨在

病人身上多想想,何必唉声叹气呢?”

马丁的目光驻留在她的脸上,睇视良久,很使她惶然。她后悔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可不想教训人,她想。不料他竟大笑起来。

“说得对!你给了我一个绝妙的主意。”

接待台对面漆成灰色的门上有一块牌子:“急诊值班室”。这是间专供内科医师和住院医师休息的房间。但是大家不常来此休息。里面盥洗间有供男士们使用的淋浴设备,女医师要洗澡就只好到楼上的护士休息室去。休息室里还有三个并排隔开的小间,每小间放置两只帆布床。医师们顶多来这儿打个盹,一般都没有空闲的时间。

韦恩·托马斯医师已经在休息室里占据了一把舒适的椅子,是只老掉牙的皮椅,绽线处露出了填塞物,活像裂开的伤口。

“我想林恩·安妮·卢卡斯确实有病。”他自信地说。

哈金斯医师、内科住院医师卡户罗·兰根、神经外科住院医师拉尔夫·劳里,妇科住院医师戴维·哈珀和眼科住院医师肖恩·法恩斯沃思等人都聚在一起,或倚或坐。柜式实验台旁边另外还有两个医师在看心电图。

“你真是个好色之徒,”劳里嘲弄地说,“她是我们白天见到的最漂亮的小妞。想找借口由你来看,对吗?”

一阵哄笑,除了托马斯医师。他只是看了看兰根医师。

“拉尔夫有他的道理。”兰根赞同说,“她没有热度,生命力正常,血相正常,小便正常,脑脊髓液正常。”

“颅骨X光透视也正常。”劳里补充说。

“是嘛,”哈珀医师从椅子里站起来说,“不管什么病,至少不属于妇科。她做过两次巴氏抹片检查,都不正常,不过那是在门诊做的。所以问题得留给你们解决。老实说,我想她是歇斯底里发作。”

“我同意,”法恩斯沃思医师说,“据她自诉出现视力障碍,眼科检查却完全正常。给她看近距离视力卡,她能看出最小号数字,毫不费力。”

“她的视野怎样?”托马斯医师问。法恩斯沃思起身欲走,回答说:“依我看正常。明天可以做戈氏视野检查,不过我们不做急诊。”

“那么她的视网膜呢?”

“正常,谢谢参加会诊。棒极啦。”眼科医师拎起装器械的小提箱率先离开房间。

“棒!妈的!”劳里医师愤愤然说,“要是再让我听见夜间不做戈氏视野检查,看我不把那个狗娘养的撵出去。光会拨弄眼球的住院医师!”

“住嘴,拉尔夫,”托马斯医师说,“看你嚷嚷的,倒像个外科医师。”

兰根医师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我也要走了,告诉我,托马斯,你凭什么认为姑娘有病?只是因为她的知觉能力减退?我以为纯粹是主观因素引起的。”

“我也有同感。她说她心跳,不过我确信不是歇斯底里,再说她反复出现感觉异常,不会是装病。她的脑袋里肯定长了古怪的东西。”

劳里医师戏谑说:“关于这个病例唯一古怪的倒是你。如果你在更适合社交的场合见到她,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呢。得啦,托马斯。即使她是条狗,也保不准你明天上午就会唤来门诊的。”

休息室里的人都捧腹大笑。托马斯朝他们挥了挥手,站起身说:“不同你们这帮人计较。还是由我自己处理这个病例吧。”

“别忘了把她的电话号码弄到手啊。”劳里医师见他要走,打趣说。哈金斯医师听了哈哈大笑。这话真逗!

回到急诊室,托马斯环顾四周。从七点到九点稍有空隙,好像在这段时间里人们把苦恼啊,疼痛啊、疾病啊什么的,都暂时搁到一边,对付吃晚饭要紧。到了十点钟,喝醉酒的、交通事故肇祸的、受盗贼伤害的,还有精神病患者,便一个个接踵而来。到十一点,来的多半是争风吃醋受伤的人。所以在这段间歇时间里托马斯才有暇考虑林恩·安妮·卢卡斯的病症。这个病例老是牵挂在他心头。他若有所失。

他到总服务台询问急诊室值班职员,有没有把林恩·安妮·卢卡斯的病历从档案室取出来。职员查看后回说没有,要他过会儿再来问问。托马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脑子里却闪过一个猜想:林恩·安妮·卢卡斯会不会是个吸毒者呢?他转而沿主走廊朝检查室走去。姑娘还等在那里。

丹妮丝对于菲力普斯说的“极妙的主意”简直莫名其妙。他要求她在晚上九点左右去趟他的办公室,还有十五分钟时间。她正在急诊室看外伤X光片,这阵子正好是休息,她顺着供应室前面的楼梯走到放射部楼层。走廊上不复日间纷乱杂沓的模样。大厅尽头,打扫卫生的工友开动电动打光机在乙烯塑料地板上打光。

菲力普斯办公室的门开着,传出他对着录音机口授的单调话音。她径直跑进去,菲力普斯刚刚处理完毕白天的脑血管造影片。他面前的X光片换片机上插满了一系列脑血管X光片,供研究之用。每张脑颅X光片里都影现出成千上万条白线状血管,恰似倒置的树根根系。他一边口授,一边手指片上的病理变化,以便于丹妮丝理解。她不住地点头,十分叹服他的本领,竟能够熟悉这许多血管名称以及它们的正常尺寸和位置。

菲力普斯接着口授道:“脑血管造影显示,这位十九岁男性患者右基底神经节动静脉畸形。句号。口授结束。请将此报告抄送曼纳罕姆医师、普林斯医师和克劳森医师。谢谢。”

录音机“咔”的一声停止工作。坐在转椅里的马丁侧过身来,脸上露出诡秘的微笑。他学着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淘气鬼的样子搓动手掌。

“来得真准时。”

“你要搞什么名堂?”她装作害怕的样子问。

“随我来。”菲力普斯领她走到外面。沿墙停放着一辆挂了静脉滴注瓶的担架车,车上还铺好床单,放了枕头。他见丹妮丝诧异的神色,只是微微一笑,便朝大厅方向推起车子。丹妮丝尾随在后,直到病人专用电梯边才赶上他。

“我给你出了个‘极妙的主意’,就是这个吗?”她问道,帮着把车子推进电梯。“正是这样。”菲力普斯揿动到地下室的按钮,电梯门关上了。

他们深入医院的腹部,各种各样的管道纵横交叉,错综复杂,全都漆成灰色或者黑色。这里不存在色彩感。巷道里稀疏地装着几只荧光灯泡,从金属网罩里射出惨淡的光线,把长长的影子投到昏暗的地面上。电梯口对面挂有一块标志牌:太平间沿红线向前。

红线像条血迹,印在巷道中间,在幽暗的灯光中蜿蜒沿伸。巷道分叉,红线亦急剧拐折。他俩沿红线推着车,来到一个斜坡,地面向前倾斜,担架车差点儿从马丁手中滑脱。“天哪!下到这里究竟来干什么啊?”丹妮丝的发问伴随他俩的脚步声,在阴森寂寥的巷道里回响。

“你马上就会明白。”菲力普斯的笑容消失了,语气里透露出紧张。他一反常态,神情顿时变得严肃而审慎。

巷道豁然洞开,前面出现一个大坑。这里的光线同巷道里的一样昏暗,顶部有两层楼高,影影绰绰。左墙有一扇关闭的门,通向焚化炉,里面发出火苗燃烧的嘶嘶声。再向前是几扇双层转门,通向太平间。画在地上的红线戛然终止。

菲力普斯停稳担架车,走向入口。他推开右边的门,朝里面张望一番回来说:“算我们走运,这个地方归我们了。”

丹妮丝勉强跟在后面。

太平间很宽畅,却因荒疏日久,无人管理,看起来就像出土不久的庞贝古城门廊。天花板布满蛛网似的电线。赤裸的导线下垂吊着一盏盏灯罩,多半失去了灯泡。水磨石地面积满了斑驳的污垢。镶贴在墙壁上的瓷砖有的龟裂,有的已经碎落。中央是一个半陷的地坑,一块自二〇年代以来就废弃不用的解剖尸体的大理石石板置于破旧杂物中间,犹如古代异教徒的祭台。如今尸体解剖都在五楼病理部,使用的是不锈钢材料制造的现代化设备。

太平间四壁是一排排的门,包括一扇硕大无朋的木门,使人联想起肉店里藏肉的冷柜。远处墙沿有一条倾斜的便道向黑暗中延伸,尽头有门通往医院综合楼的后巷。周围死一般寂静,只有水槽里偶尔滴下的滴水声和他俩的脚步声。

马丁停好担架车,挂好静脉滴注瓶。

“拿着。”他递给丹妮丝一条干净的被单,叫她把被单铺在担架车的床褥上面。

他走到大木门前,拨开门闩插销,用力推开木门。一股寒气迎面扑来,喷向磨石子地面上。马丁找到电灯开关,回头看见丹妮丝还站在老地方发愣。

“过来,把车子推进来。”

“你不告诉我来干什么,我就不动。”

“让我们装作现在是十五世纪。”

“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要弄走一具尸体。为了科学。”

“莉萨·马利诺的?”丹妮丝疑惑地问。

“正是。”

“嗯,那我可不沾边。”她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想逃离。

“丹妮丝,别傻气。我无非想再做一次计算机辅助断层扫描和X光拍片。做完马上把尸体送回来。你不至于会认为我要占有这具尸体是吗?”

“我不知道怎么想才对。”

“富有想象力的行动。”说着,菲力普斯把担架车推进古老的冷藏间。车上挂着的静脉滴注瓶碰击金属杆,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丹妮丝寸步不离,紧紧跟随。她急速扫视了冷藏间内部:屋顶、墙壁、地面,全部砌了瓷砖,灰不溜秋的,难以分辨出它们的本色。冷藏间长三十英尺,宽二十英尺,两旁停放着成排的旧式板车,中间留出走道。板车车轮如同自行车车轮差不多大小,每辆车的平板上停放一具尸体。

菲力普斯沿中间过道慢慢前行,直到尽头再往回走,经过每一具尸体旁边他都要掀开裹尸布的一角寻看。

丹妮丝站在冷气中瑟索发抖。她尽量避免看她身边的一具尸体,是死于上下班高峰期的交通事故的,血肉模糊,一只脚还残留着鞋子,屈折扭曲,小腿中部显然已被汽车辗断,惨不忍睹。不远处的空气压缩机有气无力地发出戛嚓戛嚓的声音。

“啊,在这里。”菲力普斯撩起盖在一具尸体上的裹尸布,认出是莉萨·马利诺。

丹妮丝不由得感谢上帝。马丁示意她把车子推过来,她机械地照办。

“帮我抬起她。”

丹妮丝隔着一层裹尸布抓住莉萨·马利诺的脚踝,避免直接接触尸体。菲力普斯抱起躯干,两人齐声喊了“一,二,三”,合力把尸体移到担架车上。尸体僵硬冰凉。丹妮丝在前面拉,马丁在后面推,把车子推到外面。菲力普斯关上冷藏间木门,试了试是否关严实。

“为什么把盐水瓶带来?”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推的是具尸体。带上盐水瓶就起这个作用。称得上出手不凡吧。”他把被单扯了扯,露出莉萨·马利诺苍白的面孔,托起死者的头部,垫进枕头。丹妮丝连忙闪开视线,不敢多看。他又把空橡皮滴管塞进床褥下面。安置妥当后,他退一步,察看伪装得像不像。

“唔,十分逼真。”他拍拍尸体的手臂:“现在你感到舒服吗?”

“马丁,看在上帝份上别装神弄鬼了,行吗?”

“咳,说实话,还不是为了提防着点。能不能混得过去都没有把握呢。”

“现在才说出来。”丹妮丝嘟囔着帮他把担架车推出双层转门。

他们循原路离开地下迷宫,踏进病人专用电梯。没料到电梯升到一楼停住了,他们很狼狈。两个勤杂工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病人等在电梯门外。马丁和丹妮丝惶恐不安地互相看了看。丹妮丝扭过头去,心里埋怨自己不该卷入这场荒唐的游戏。

勤杂工把轮椅推进电梯,病人的脸恰好对着里壁。这两个工人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棒球赛季,根本没有注意莉萨·马利诺的模样。病人却无所事事,他扭过身,看见留在莉萨·马利诺头侧又长又大的马蹄形手术缝线,便问:“刚动完手术?”

“唔。”菲力普斯哼了一声。

“看来没问题吧?”

“她有点疲倦,需要休息。”

病人点点头,似乎明白了。电梯门在二楼打开。菲力普斯和桑格走出电梯,一个勤杂工甚至还帮忙把担架车推出来。

他俩推着车走向空荡荡的大厅。“真可笑,”桑格说,“我感到好像成了罪犯。”

他们走进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室。戴红帽子的技师透过涂铅玻璃看见他们,就走出控制室来帮忙。菲力普斯告诉他是急诊,需要做扫描。技师调节好操作台,站到莉萨·马利诺的头后面,把手垫进她的肩膀下,准备把她托起。刚接触到她那冰凉的、消失生机的肌肤,他便往后一跳,惊呼:“她死啦!”

丹妮丝闭上眼睛。

“不妨说她度过凶险

的一天,”菲力普斯说,“你也不必谈论此事了。”

“还要给她做断层扫描吗?”技师试探地问。

“就是为这个来的。”

技师鼓足勇气帮助马丁把莉萨抬到台子上。尸体无须固定,也不用约束,所以他立刻就能够启动操作台,使莉萨的头部滑进机器内部。他检查了位置,指引菲力普斯和桑格到控制室去。

“死者脸色惨白。但是比起从神经外科送来的其它病人,她看上去还不算太糟。”他揿下按钮开始扫描。巨型炸面饼圈状的机器迅即开动,环绕莉萨头顶旋转。三人围聚在观察屏前等候图像显示。屏幕顶端出现一条水平线,沿画面徐徐下移,披露出最初的映射。骨质脑壳明显,内界却不清晰,颅腔内黑洞洞一团。

“究竟是怎么回事?”马丁生疑。

技师走到控制台校核了定位,摇摇头走回来。他们等待第二次映射。出现颅骨的轮廓,可是内容仍是一团黑影。

菲力普斯不由得问道:“今晚这台机器运转正常吗?”

“相当正常。”

菲力普斯走过去调节显示控制器,测定了窗格水平线和宽度。过了一分钟,他大惊失色道:“天哪,知道我们在看什么吗?空的!根本没有大脑,它不翼而飞啦!”

他们失神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马丁粗暴地跑回扫描机室,丹妮丝和技师紧跟其后。他捧起莉萨的头,差点把僵直的尸身都提了起来。在技师的帮助下,他找到莉萨的后脑勺。他仔细察看已变成青黑色的头皮。终于,他发现颅骨底部呈U形的细长切口已经用皮下缝针缝合,表面看不出针脚。

“我想最好还是把尸体送回太平间。”马丁不安地说。

回太平间的路上他和丹妮丝都走得很快,默默无言。丹妮丝不愿再去了,但想到马丁把尸体从车上抬回原位需要帮手,就还是跟去了。到焚化炉前,马丁又先打探一番,确信太平间里空无一人,便推开转门,挥手要丹妮丝过去,帮着把担架车推到冷藏间外面。他迅速开启笨重的木门,抬起担架把手,倒拖着车子沿过道往里走。急速的喘息变作一团团雾气从他口中呼出。他俩将担架车对齐停尸车,正要抬起尸体,骤然听得慑人心魄的响声回荡在寒光之中。

丹妮丝和马丁吓得怦然心跳,几秒钟后才意识到,原来是丹妮丝随身携带的传呼器发出的信号。她急忙关掉开关,感到窘迫,似乎引起的虚惊是她的过错。她抬起莉萨的脚踝,协同马丁把尸体搬回停尸车上。

“外面有一架壁嵌式电话,你去接电话,我再整理一下尸体,不让人看出有人动过它。”马丁说着遮盖起尸布。

丹妮丝不等听完话就急忙跑出去。对于发生的一切她思想上毫无准备。她奔向电话机,突然,朝敞开大门的冷藏间走来一个男人,与她撞了个满怀。她本能地失声喊叫,又忙举起双手抑制刚喊出口的呼声。

“你在这里干什么?”男人厉声问道,上前一把捏住桑格悬举的手腕。他叫沃纳,是医院的守尸人。

听到外头的响动马丁走出冷藏间,站到门沿。

“我是马丁·菲力普斯医师。这位是丹妮丝·桑格医师。”他竭力保持镇定自若的样子,说出口的言语听起来却总带着含混和虚怯。

沃纳松开手。他骨瘦如柴,颧骨突出,面颊凹陷,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那深埋的眼珠。空邃的眼窝彷佛是面具上两个烧穿的黑孔。他的鼻梁尖削,犹如斧头砍削出来一般,他身穿黑色的高领线衫,腰间系着黑色橡胶围裙。

“你们干嘛动我的尸体?”他推开医师和担架车,走进冷藏间,一一清点起尸体,“你们把这一具抬出去过吗?”他指着马利诺的尸体问。

菲力普斯已经从最初的恐骇中恢复,他惊异守尸人对尸体的占有欲。

“把它们称作你的尸体怕不太妥当,先生叫?……”

“沃纳。”守尸人答道。他朝马丁走过来,用食指指着他的脸说:“在有人来认领尸体之前,它们都是我的。我要负责。”

菲力普斯觉得还是不与他争论为好。沃纳紧闭嘴巴,两片薄薄的嘴唇拧成一线,摆出绝不妥协的姿势,颇像压缩的弹簧圈,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菲力普斯欲再说几句,可是声带干涩。他清了清嗓子,好不容易说道:“我想找你谈谈,其中一具尸体我们相信它遭到残暴。”

桑格带在身边的传呼器又响了。她说声对不起,出去接电话。

“你说的是哪具尸体?”沃纳厉声问道,目光紧逼马丁的脸孔。

“莉萨·马利诺,”菲力普斯指指半遮的尸体说,“你知道这个女子的情况吗?”

“不太清楚,”沃纳朝尸体看了看,语气稍缓和一些,“从外科运来的。今天夜里,或者明天清早就要抬走。”

“尸体本身的情况怎样?”这时马丁方才注意到守尸人理的平头,留着整齐的短发。

“不错。”沃纳说,目光在莉萨的尸体上留连。

“不错?什么意思?”

“是我弄到的最漂亮的娘儿们,难得啊。”他掉过脸抿了抿嘴,露出猥亵的淫笑。

马丁顿时不知所措,他只觉得唇干舌燥。幸喜丹妮丝回来对他说:“我得走了,急诊室呼叫,要去看一张颅骨X光片。”

“好吧,等有空儿在我办公室见面。”马丁趁机调整思路。

丹妮丝点着头走了,如释重负。剩下马丁单独与沃纳留在太平间,愈加忐忑不安。他硬着头皮走到莉萨·马利诺尸体旁边,掀开裹尸布,抓住一只胳膊将尸体翻侧,指指仔细缝合的切口问:“这是怎么回事?”

沃纳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一点都不知道。”

菲力普斯怀疑守尸人甚至没看到他指点的地方。他松开手让尸体放平,一边审度对手的神色。沃纳生就一副刻板面孔,活脱脱勾勒出冥顽不化的纳粹党人的凶相。

“告诉我,今天曼纳罕姆手下的人来过这里吗?”

“不知道,只是听说不做解剖了。”

“嗯。可是这个不像是解剖的刀痕。”菲力普斯拣起裹尸布,把尸体蒙上,“出怪事了。你肯定什么都不晓得吗?”

沃纳连连摇头。

“以后再说吧。”菲力普斯走出冷藏间,丢下担架车由沃纳去处理。守尸人呆呆地站着,听见外面的门一重重关上的声音。他抓住车身用力一推,车子轱辘辘地冲出冷藏间,撞到太平间中央的大理石解剖台的角上,猛烈的震动把挂在车上的点滴瓶击得粉碎,玻璃碎片四处飞溅。

韦恩·托马斯医师两臂交叉在胸前,倚墙靠着。林恩·安妮·卢卡斯坐在旧检查台上。互相平视对方。他的目光机警而凝重,她则显得呆滞、疲乏。“最近的一次尿路感染怎么样啦?你说服用磺胺药后痊愈了,还有其它没有讲出来的情况吗?”

“没有了。”林恩·安妮·卢卡斯有气无力地答道,“他们只是让我去看过泌尿科医师。医师说我小便后还有不少尿液潴留在膀胱里,要我去看神经科医师。”

“你去了吗?”

“没去。后来不知不觉就好了,所以我想病情不严重。”

帘布掀开了一点,桑格探进头说:“对不起,有电话找我们去参加颅骨X光片会诊。”

托马斯离开墙壁,要林恩·安妮稍等片刻。返回休息厅的路上,他向桑格扼要介绍了林恩·安妮的病情,并且谈了看法:从X光片上看情况正常,但是脑下垂体是否正常尚待证实。

“诊断是什么呢?”丹妮丝问。

“问题就在这里,”托马斯推开通向休息厅的门,“这个可怜姑娘已经在这里待了五个小时,可是还得不到确诊。原来以为她是个吸毒者,可她不是,连大麻都不吸。”

托马斯把X光片插到读片灯上。丹妮丝按常规从头骨开始依次用肉眼扫描。

“在急诊值班医师中听了一大堆废话,”托马斯说,“他们猜想我所以对这个病例感兴趣是因为她是个美人儿。”

正在研究X光片的桑格听了,突然停下来,尖利的目光紧盯着托马斯。

“简直胡扯,”托马斯说,“姑娘的大脑有病,不论是什么病,反正已经扩散。”

桑格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片子上。骨质结构正常,包括脑下垂体区。她注视颅腔内的模糊阴影。为了确定位置,她着重观察松果腺,没有钙化。正要说片子没问题,忽然她察觉到脑组织质地的极细微变化。她并拢手掌,中间留出个缝隙,专门对准片子的这个部分研究起来。菲力普斯用剪了孔的纸张观察,她借用这种方法也差不多。移开手掌,她更加相信自己的观察结果。马丁指点她看过莉萨·马利诺X光片上的脑密度变化,现在她又发现一例!

她从读片灯上取下片子说:“我要让另一个人看看这张片子。”

“你发现什么了?”托马斯受到鼓舞。

“恐怕是的。让病人待着等我回来。”不待回答,丹妮丝拔腿就走。

两分钟后她已经在马丁的办公室里。

“你有把握吗?”

“有十分的把握。”她递过片子。

马丁接过X光片,并不立即把它插到读片灯上,只是用手指轻轻弹着,唯恐再次失望。

“你过来。”丹妮丝急切希望立刻证实自己的判断。她把X光片插上夹子,读片灯闪了闪,点亮了。菲力普斯经验丰富的眼睛循着飘忽不定的轨迹,审察片上的相关区域。

“你的判断是对的。”他又用剪了个细孔的纸更仔细地看了一遍。无疑,他在莉萨·马利诺X光片上所发现的脑密度分布异常,同样出现在这张片子上,不同的只是这一张里的症状不那么明显,扩散区域也不那么广。马丁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地启动迈克尔斯研制的计算机系统,输入病人姓名。他向丹妮丝询问了病人最新的主诉,又将这些信息输入计算机,然后走到激光阅读机旁边。小红灯亮后他就把X光片塞进机器里。输出打印机嚓嚓地打出:“谢谢。请稍事休息。”

“奇迹!”读完报告菲力普斯情不自禁地喊道,“计算机的结论与你的印象完全吻合。它还记得莉萨·马利诺X光片上的脑密度分布模式,与这一张的相同,并且请求我解释这种脑密度变异的意义。这个玩意儿真妙极了,竟然还具有学习功能!像人一样聪敏。这可把我弄懵了。照此发展,保不准连它也会同断层扫描机结婚,整个夏季出去度蜜月呢。”

“结婚?”桑格忍俊不禁,吃吃的笑。

马丁挥手要她别再笑了。

“还不是那些烦人的行政事务。别提了。我们把林恩·安妮·卢卡斯叫来。既然无法再给莉萨·马利诺拍片,做CAT,这一位倒来得正是时候。”

“等你想到恐怕为时已晚。技师十点钟就关机回家了,我们得打电话把他叫来。你果真要在今天夜里把这些都做完吗?”

菲力普斯看了看手表,已经十点半。

“说的也是。可我不想失去这个病人。我打算去安排一下,至少让病人今天夜里留在医院里。”

丹妮丝陪马丁到急诊部,领他走进一间宽畅的治疗室。她向马丁招了招手,走到右边的角落,掀起围帘。帘布把这一隅之地隔离成小小的检查区。林恩·安妮·卢卡斯坐在检查台旁边,双臂枕着头。见他俩进来,她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

丹妮丝刚要向她介绍菲力普斯,身边的传呼器又响了,她去接电话,让马丁单独与病人交谈。病人显然已经精疲力竭。马丁朝她热情地笑了笑,问她是否介意留在医院里过夜,以便清晨专门给她拍几张X光片。她回答说无所谓,只要能尽快让她离开急诊室。她困极了。菲力普斯在她的手臂上轻轻握了握,告诉她这些都由他安排。

菲力普斯来到总服务台,如同到了售卖廉价物品的地下商场。职员们忙得不亦乐乎,应接不暇。他只好费劲挤进人堆里。他高声招呼,并且不得不用手掌拍击桌面,总算唤住一个职员,向他询问病人林恩·安妮·卢卡斯的主治医师。

职员查了病人名册,告诉他主治大夫是韦恩·托马斯医师,正在七号病房处理中风病人。他赶到七号病房,见大家在忙于抢救一个心搏停止的病人。病人身躯肥胖,躺在检查台上,身上盖着床单,像块大烙饼。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黑人站在椅子上给病人做心脏按摩。菲力普斯很快就打听到他就是托马斯医师。病人的脂肪层肥厚,每次按压,托马斯的手指都深深陷进皱折的皮肉里。病人的另一侧站着手持除颤器的住院医师,紧紧盯着心脏监护仪的示踪信号。麻醉师在病人头边用大号急救袋给他换气,与托马斯医师协调动作。

“停止。”拿着除颤器的住院医师喊道。

众人暂时退开,让他把除颤器放置在病人涂满传导油

膏的胸壁上。他揿下前胸导管顶端的按钮,一股气流直冲病人胸腔,电流计猛地一颤,病人的四肢胡乱摆动,像只拍打翅膀跃跃欲飞的肥鸡。

麻醉师立刻重新施行人工呼吸。监护仪自动调节后出现心脏的缓慢但规则的跳动。

“我摸到颈侧动脉搏动。”麻醉师用手揿压病人的颈侧说。

“很好。”住院医师的目光仍旧停留在监护仪上。出现了第一次异位心室信号。他立即命令:“注射七十五毫克利多卡因。”

菲力普斯走到托马斯旁边,拍拍他的腿以引起他的注意。他跨下椅子,眼睛还看着检查台。

“在你的病人林恩·安妮·卢卡斯的X光片上发现几处值得重视的现象,是在枕骨区,并且向前扩展。”菲力普斯说。

“我为你能发现一些情况感到高兴。直觉告诉我这个姑娘肯定患病,但是说不定究竟是哪种病。”

“眼下还无法诊断。我要做的就是明天再给她拍几张片。允许她今天夜里待在医院里。你看如何?”

“那敢情好。不过,我还得对我们那伙医师的闲言碎语费一番口舌,如果连初步诊断都没有得出的话。”

“你看初步诊断为多发性脑硬化症怎样?”

“多发性脑硬化,唔。似乎有点离谱。”托马斯捋着胡须沉吟。“说它不是多发性脑硬化的理由呢?”

“没有,可也缺乏充分理由说它是啊。”

“早期多发性脑硬化呢?”

“这有可能。但是多发性脑硬化症通常是在病变明显的时候才诊断出的。”

“症结就在这里。我们正是在它的早期病变阶段,而不是到了晚期才诊断出来的。”

“那好吧,但我要在住院单上写明:经放射诊断。”

“由我来接手吧,”菲力普斯说,“只是务必在住院单上填写:明天要做CAT扫描和多层面X光拍片。我会关照放射部安排时间。”

菲力普斯返回服务台,耐着性子夹在人群中等候,终于拿到林恩·安妮·卢卡斯的急诊室病情记录和医院的病历。他到休息厅找个地方坐下。大厅里灯火阑珊,人影稀疏。

他先看了哈金斯医师和托马斯医师的病情检查记录,内容平常。又看了病历本,依照彩色页码找到一张X光报告,记述病人在十一岁时溜冰摔伤后的颅骨X光检查。他认识当年经手的住院医师,资历比他早几年,现在在休斯敦。X光拍片的结论正常。

他把病历本从后页看起,读到最近两年在学校医务室治疗上呼吸道的记录,还瞥见一系列妇科门诊记录,提到轻度非正常脱落细胞巴氏抹片检查。他心里不得不承认,从这些记录中找不到足具参考价值的数据。而且他自从当住院医师起,这些年来对于基础医学方面的知识亦逐渐遗忘。从一九六九年到一九七〇年期间,病历上没有就诊记录。

看完病历,菲力普斯把它归还急诊服务台,回办公室去。他三脚两步跑上楼梯,心潮起伏,翻滚着必欲刨根究底的激情,难以言喻。他的干劲又足了。马利诺病案使他大失所望,没料到又发现卢卡斯病例,真可谓柳暗花明。走进办公室,他立即翻检出尘封的内科学教科书,查阅起有关多发性脑硬化症内容。

据他记忆所及,这种病的诊断是随机的,没有专项化验,除非做尸体解剖。他又想起利用放射诊断的明显价值。他一口气往下读。书上写着,这种病的典型诊断特征包括视觉失常和膀胱功能紊乱。读到下面一段文字的头两句他停住了,又重读了一遍:

此病早期难以确诊,初起表症不明显,不致引起临床注意,及至症状日趋显著,其间潜伏期较长,有可能延误最后诊断。

菲力普斯拎起话筒,揿了迈克尔斯家里的电话号码键纽。他在想,只要采取比较敏感的放射诊断,就可能避免延误这种病的最后诊断。

电话铃响了,手表已指向十一点多,他这才醒悟到时间不早了。踌躇之间迈克尔斯的妻子埃莉诺来接电话了。菲力普斯未曾与她见过面,忙不迭地为深夜打扰他们向她道歉。从声音里听起来她尚未就寝。埃莉诺则再三表示没关系,说他们不过半夜是不会睡觉的,说完就去叫她的丈夫。

迈克尔斯得悉菲力普斯还待在办公室里,连声取笑他:“勃发的青春期激情。”

“始终没有空过,”菲力普斯解释说,“喝了杯咖啡,吃了点东西,也打了会儿盹。”

“不要让别人看见那些打印文件噢。”迈克尔斯特别关照了一句,又大笑道,“我还在程序里编进一些风流词儿哩。”

菲力普斯精神亢奋,继续说道,他所以连夜打电话来是因为在急诊室又发现一个病例,症状与马利诺片子上看到的相同:脑密度分布异常。病人叫林恩·安妮·卢卡斯。他没能做到追踪马利诺病例,但是明天清晨就可以拍到有价值的片子了。他补充说,计算机还请求他解释脑密度异常病变的意思。“真是个机灵的东西,还真想学习呢!”

“难道你忘啦?给计算机编的放射学方面的程序和你的诊断程序毫无二致,它正是利用你的医术啊!”

“是吗?可是它已经超过我了。我看不出脑密度变异,它却先找出来了。这又怎样解释说它利用我的医术呢?”

“那还不容易!你要晓得,计算机以数字化方式把图像转换成由二五六x二五六个点阵组成的网格,敏感度低到二百。我们对你测试过,你只能区别低到五十的敏感度。显然,计算机更加敏感。”

“打扰你许久,真对不起。”

“你用这套程序诊断过积存的颅骨X光片吗?”

“还没有,正打算动手干。”

“唔,不必在一个晚上统统干完。连爱因斯坦都未必那样。明天再做吧。”

“这就不用你操心啦。”菲力普斯笑吟吟地搁下电话。弄到林恩·安妮·卢卡斯的住院号,再查找她的X光片卷宗,相对来说要方便一些。卷宗里只有两张近期的胸透照片以及她在十一岁那年溜冰摔伤后拍的几张颅骨片子。菲力普斯拣出一张旧的颅侧X光片,把它与当晚拍的片子并排插在读片灯上。经过仔细对比,他确认密度变异从她十一岁起就开始发展了。为了进一步证实,就将旧片输入计算机系统。结果一致。

他把林恩·安妮·卢卡斯的旧X光片全都装进大封套里,把新拍的片放在封套上面,一起迭在办公桌上。海伦是不会碰它们的。现在,关于林恩·安妮·卢卡斯病案就只等对她做进一步检查。马丁反而不知道接下去该干些什么才好。虽然夜阑人静,他仍旧很兴奋,没有一丝睡意。而且他还要等候丹妮丝,盼望她手头工作完毕就来他的办公室。他打算用电话呼叫她,转念一想又作罢了。

他决定去档案室借调存盘的颅骨X光片,以打发时光,趁这个机会着手校核计算机程序。他怕丹妮丝找不到他,在门上留了个条子:“我在放射中心。”

他在中央计算机的终端设备前费劲地输入查索内容:一份近十年来拍过颅骨X光片的病人名单及片子编号。随后揿动输入键。他旋过转椅,面对输出打印机坐等。机器间歇后便以极高的速度倾泻般送出打印文件。停机后他捧起长长的一串名单暗忖:把打印出的几千个名字仅仅看一遍都够累的啊。

菲力普斯毫不气馁。他寻到兰迪·雅各布斯,一个学习药物学的全日制学生,也是个天赋吹笛手,外向型小伙子。档案室雇用他值夜班,专门管理X光片,把白天送来的X光片分档存放,取出次日备用的片子。马丁发现他头脑灵敏,待人热情,讨人喜欢。

最初马丁要求兰迪调出第一页名单上的X光片,有六十份左右。兰迪发挥他平时的工作效率,只花二十分钟就替菲力普斯在X光换片机上准备好二十张颅骨X光片。菲力普斯没有按迈克尔斯的要求由计算机诊断,而是亲自看片。他要发现更多的曾在马利诺和卢卡斯的片上发现的脑密度异常病例。他难以抗拒这种诱惑,开始逐张查看,仍旧用一张剪了细孔的纸做屏遮。他根据需要踩动电控操纵杆换片。处理完近半数片子的时候丹妮丝进来了。

“你说要离开临床放射学,全是空话,都快半夜了,还在看片呢!”

“确实着了魔似的。”马丁往椅背上靠了靠,用指关节揉摩眼球。既然让人把存档的片子调出来了,就想看看能否再查出与卢卡斯或马利诺相同的病例。

丹妮丝走近他身后,按摩他的颈背。他已经满脸倦容。“找着了吗?”

“还没有,才看完十二三张。”

“没把查找范围缩小一些?”

“你的意思是?……”

“嗯,不是已经发现了两例?都是最近的,又都是女性,而且都只有二十岁左右。”

菲力普斯面对排列着的X光片,欲说些什么,声音却在喉咙里打滚。他佩服丹妮丝又想出妙棋,但没有言明。他诧异自己竟那样愚钝。

丹妮丝跟随他再次来到中央计算机屏幕,计算机正在处理源源不断发来的信息,调度夜间急诊部门繁忙的工作。菲力普斯对这里的一切无暇顾及,专注地逐条列出检索内容。

他要求最近两年存盘的部分颅骨X光片,病人年龄都在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之间,女性,她们的姓名和片子编号。输出打印机启动,只打出一行文字:数据库缺少按性别检索颅骨X光片功能。他在键盘上调整了要求。打印机重新工作,一会儿功夫便雨点般打出一份名单。这次仅开列一百零三个病人。他粗略看了一遍,其中女性不到半数。

兰迪高兴地接过名单说,前面那份长长的名单看了就泄气。他捡出七只封套让他们先看起来,其余片子很快也都可以捡出。

回到办公室,马丁不得不承认今晚真的累垮了。疲倦正在侵蚀他的工作热情。他把X光片从面前的换片机上逐件取出,伸开手臂把丹妮丝紧紧搂在怀里。他的头搁在丹妮丝的肩膀上。丹妮丝轻抚他的背脊,报以热切的拥抱。他们两相偎依,陶醉在无声的情爱之中。

丹妮丝终于抬起头,望着马丁的脸,拂开飘散在他额际的亚麻色发缕。他闭上眼睛。“今天就到此结束吧。”她说。

“好主意,”菲力普斯睁开眼睛说,“一起去我那儿吧。兴奋还没有消褪,我需要有人聊天。”

“聊天?”

“随便做些什么。”

“肯定会有电话叫我回医院的,那可真扫兴。”

菲力普斯居住的公寓取名“塔楼”,是医学中心盖的,毗邻医院。虽然它的设计缺乏创造性,但毕竟是新建筑,安全可靠,生活设施便利。公寓临河而筑,马丁就住在一套俯瞰河流的套间里。丹妮丝住的却是幢旧房子,出门就是喧闹的街道。她的房间在三楼,窗门正对通风井,终年不见阳光。

马丁向她解释,他住的地方距离医院和护士生活区的值班室距离医院一样近。丹妮丝轮到值班就在值班室休息,而从她的住处到医院的距离却要远三倍。“你能够做到随叫随到。”

丹妮丝迟疑不决。利用值班时间幽会还是破题儿头一回。此外她担心他们之间关系的升级会导致贸然做出抉择。

“也许吧,”她答道,“让我先去查看急诊室,免得节外生枝。”

马丁利用等她的空隙把几张X光片插到读片灯上。已经插了三张。他把视线落到第一张片上,蓦地从坐椅上一跃而起,鼻尖几乎贴到胶片上。又是一例!片子上出现同样的斑点,以后脑向前部散布。他看了看摆在桌上的封套,病人叫凯瑟琳·柯林思,二十一岁。打印的X光报告单粘贴在封套上。临床检查栏注明“癫痫性异常”。

他取下这张X光片,送入计算机扫描单元,然后从剩下的四只封套里各抽取一张颅骨X光片插到读片灯上。刚把第一张插上,还不等他松手就发觉这又是一例。他的视力对于这些细微痕迹已经相当敏感。埃伦·麦卡锡,二十二岁。临床诊断记录:头痛,视觉障碍,右肢无力。其余几张片子正常。

菲力普斯从埃伦·麦卡锡的封套里再取出两张呈对称的颅侧X光片,它们是从略微不同的角度拍摄的。他开亮立体式读片灯,通过目镜他几乎看不到任何斑点,能够观察到的仅仅是大脑皮层的现象而不是深层白质神经纤维内部的现象。问题颇为棘手。多发性脑硬化的损害多半出现在白质。

他撕下计算机打印出来的报告。纸页顶端印着THANKYOU(谢谢你),是对他输入X光片而言。接着是一个杜撰的姑娘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又是迈克尔斯耍的花招。

报告内容不出菲力普斯所料,描述了大脑密度。与诊断林恩·安妮·卢卡斯病案一样,这次计算机又要求说明尚未编入程序的脑密度变异临床意义。丹妮丝从急诊室回来,兰迪也几乎同时走进办公室。他又送来十五件封套。菲力普斯给了丹妮丝响亮的一吻说,多亏她的建议使他又发现了

两例,都是女性患者。他接过兰迪送来的片子急于要看,丹妮丝却已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急诊室安静了。从现在起还只有一个小时。天晓得!”

菲力普斯轻声叹了口气,他感受到小孩在大人要他放下手中的新玩具去睡觉时的那种心情,恋恋不舍地放下封套。他告诉兰迪去取第二份名单上剩余的片子,把它们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如果有时间,可以开始按主名册检索出所有的片子,堆放在工作台后面的墙边。他想了想,要兰迪再给档案室打电话,让他们把凯瑟琳·柯林思和埃伦·麦卡锡的病历送来。

马丁环顾办公室:“让我再想想,还有没有事情忘掉了。”

“你自己呗!”丹妮丝嗔怪说,“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八个小时,玩儿命一般!我们走吧。”

塔楼是医学中心的一部分,两地之间建有地道相通。地道内采光良好,墙壁塑料赏心悦目。供电和取暖管道敷设在顶部的隔音瓷砖后面。马丁挽起丹妮丝的手走进地道。他们先经过医学院旧址的地层,再经过新医学院建筑所在的地层,再往前,地道分支,分别通向布伦纳儿科医院和戈德曼精神病研究所。他们穿过岔道,塔楼位于地道尽头的地面上,处在医学中心目前属地的边缘。它还在向邻近的小区蚕食,扩展势力范围。拾级而上,便来到公寓底楼门厅。防弹玻璃后面的守门人认出菲力普斯,揿了揿自动启锁装置,迎俩进入。

属于豪华住宅区的塔楼,它的大多数住户都是医学中心的医学博士以及专业人员,也住着一些在大学其它系科执教的教授,不过他们的房租要贵一点。住在塔楼里的内科医师大多离异。居民中还有一些初露头角、放浪形骇的年轻人和他们的事业性极强的妻子,形成日益壮大的队伍。公寓里平时很难见到小孩,只有到了周末,轮到做爸爸的带领孩子,才能看见他们出来玩耍。还有为数不少的精神病医师住在公寓里,据马丁所知,其中很有几对在搞同性恋。

马丁就是离婚男人中的一员。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他与前妻在不协调的婚姻生活中相处了六年,跟他周围同事的情况差不多,他也是在当住院医师期间结的婚,以缓解在追求学术成就的奋斗中形成的精神压力。他的前妻叫雪莉。他爱她,至少他认为爱过她。一天她突然不告而别,离家出走。留给他的是莫名的惊诧。所幸他们没有孩子。离婚后他心情沮丧,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以此寻求解脱。随着时光流逝,他渐渐能够公允地反省那一段婚姻经历和导致离异的原因。菲力普斯在医学上倾注了全部精力,而妻子却正值青春年华。雪莉选择他被委任为神经放射部副主任的时机与他分道扬镳,因为她终于了解了他的价值观念。他每周工作量达七十个小时,而且总是能找到借口。擢升之前,他对妻子说奋斗目标是当副主任。而后他依旧玩命的干,借口变成争取当主任。他是个工作狂。他自己习以为常,却早已引起雪莉的反感。她不能再忍受独守空房的婚姻生活,干脆一走了之。

“那个失踪的大脑你得出结论了吗?”丹妮丝的提问把他带回现实中来。

“没有。曼纳罕姆多少要对此负责。”他们在等候电梯。门厅里悬挂着一盏华丽俗气的枝形大吊灯,地面上铺满橘红色地毯,绣缀着金丝连环花纹。

“打算调查吗?”

“还不知道能够做些什么。但是我一定要弄清楚它被人取走的原因。”

从菲力普斯的套间可以眺望流向远方的河水以及河面上造型优雅的桥梁。除了这点可取之处,其它方面都极平常。他是匆忙中搬进来的,事先只打了个电话就租下套间,随后就雇请搬迁公司承办室内装饰。起居室里摆了一只长沙发,两只茶几,一只咖啡桌,两把椅子,还有一套餐桌椅。卧室里放一只床,配置一只床头柜。件数不多,凑合着用。没料到这样一下凑合了四年。

马丁素不嗜酒,今天夜里他想松弛一下,在冰块上洒了几滴苏格兰威士忌。出于礼貌,他向丹妮丝举了举酒瓶。他料到她会摇头。她只喝点葡萄酒,偶尔尝几口杜松子苦艾酒。轮到值班就理所当然滴酒不沾。她从冰箱里取出橘汁,替自己在高脚玻璃杯里斟满一杯。

他们坐在起居室里,丹妮丝听任马丁侃侃而谈,但愿他快点燃烧光工作激情的余烬。他的研究项目啊,失踪的大脑啊,等等,在这个时候已经激不起她的兴趣,期待的是向她表示爱意。他对事业的执着确实令人感动。丹妮丝尽量克制个人的情感。

“生活瞬息万变,”马丁说,“即使在一天内都会发生奇妙曲折的变化。”

“你指哪方面呢?”丹妮丝希望听到他把话题换到他俩的关系上来。

“昨天我压根儿没料到我们的X光判读程序已经那样接近成功。如果进展得……”

丹妮丝实在忍耐不住了。她站起身,把马丁也从椅子里拎起来,拽着他的衬衫下襬央求他忘掉医院里的公事,他现在需要轻松。她望着他失措的表情俏皮地抿嘴一笑,他立时领悟了。

菲力普斯承认有点过度兴奋。冲个澡或许会好些。他要丹妮丝进浴室陪他,这使丹妮丝有些意外。她只是隔着倾斜的磨砂玻璃等着他淋浴。菲力普斯赤裸的身影模糊地映衬在玻璃上,莲蓬头下冲洗的躯干时而转侧,时而屈伸,激起她的情欲。她倚在浴室门边啜饮着橘汁,哗晔的冲水盖过他说话的声音。眼下她宁愿看着他健壮的身躯,不想听他唠叨。柔情密意从她的心田油然升起,她感到浑身滚烫。

洗完澡,马丁拧紧水龙头,抓起毛巾走出淋浴间,还在念叨着计算机、医师之类。丹妮丝听腻了,面露愠色,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毛巾替他擦背,揩干背部又把他的身体转过来。

“求求你,”她假装生气,“闭上嘴吧。”

她牵着他的手把他拉出浴室。马丁被她突然迸发的情欲弄得不知所措,顺从地跟她进了幽暗的卧室。丹妮丝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狂吻起来。窗前,河水缓缓向东流去,河上的桥梁像戏剧中的布景,映衬出朦胧的夜色。

马丁迅速做出反应,同她热烈的亲吻。可是不等他替她脱衣解带,她身上的传呼器便频频发出信号。他们听而不闻,依偎在一起,顷刻之间两心相融,恋人的欢悦尽在不言中。他俩默默拥抱亲吻,无声的交流表达各自的情愫。两人之间的感情升华到新的境界,他们共同感受到了。

凌晨二点四十分。一辆市内急救车驶进医学中心停车场。这里早已停放了两辆相同的急救车。刚开来的这辆倒了倒车,挤进两辆车的中间,直到汽车保险杆碰到橡胶围栏。引擎熄火后,从车上跳下驾驶员和一个男子。他们低着头冒着淅淅沥沥的雨点,后退几步,跃上前面的平台。较瘦的一个拉开后车门,另一个肌肉发达的跨进车厢,拖出一具空担架。不像其它急救车,这辆车没带急救设备。它是来接一个病人的,外表并不招人耳目。

两个人抬起担架,架面像烫衣板。他们放下担架的撑脚,马上就改装成一辆担架车。他们拉开急诊室自动拉门,推着担架车沿主走廊进去。电梯把他们送到十四楼神经科西区病房。这一楼层安排了两个接待护士和五个特许助理护士值班,适才有一个接待护士和三个助理护士休息去了,主管人是接待护士克劳汀·阿内特。瘦个子把转院证明交给她,拟将病人转到纽约医学中心的单人病房,由病人的私人医师医治。

阿内特女士核对完证明,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她刚刚办妥这个病人的住院登记,签署了有关的表格。她让玛丽娅·冈萨雷斯陪他们去一四二〇号病房,她本人还得去护理吸毒病人,然后才轮到休息。灯光昏暗,但她还是注意到驾驶员生就一对幽绿色眼珠。

玛丽娅·冈萨雷斯开了一四二〇号病房房门,设法唤醒林恩·安妮。可是她沉睡不醒。她向随救护车来的人解释,她们接到电话指示,给病人用了苯巴比妥,又注射了一倍剂量的安眠药,预防癫痫发作。来人连声说没有关系。他们停妥担架,铺好床单,把病人抬到担架上,盖好毯子。动作干净利落,显得训练有素。林恩·安妮·卢卡斯依然酣睡,任凭摆布。

来人向玛丽娅道谢,她已经在动手收拾林恩·安妮腾出的床位。他们顺着过道推担架车,经过护士值班室,回到电梯。阿内特女士连头都没抬。一个小时后救护车驶离医学中心。不需要鸣响警报器,也不需要点亮车头上转动的红灯。车厢里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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