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零五分。菲力普斯腋下夹着印有“CAT扫描机介绍”的幻灯片传送圆盘,步入纪念瓦罗斯基会议大厅。会议厅与放射部的其它部分相隔很远的距离。属于放射部门的建筑物只考虑到实用而不讲究它们的布局,使用面积显得拥挤不堪。会议厅布置得十分奢华,却俗不可耐,与其说是堂堂的医院会议厅,倒不如说它像好莱坞的摄影棚。一排排座椅都套上柔软的灯芯绒护套。从每个座位都能看清台上的银幕,绝不会挡住旁人的视线。他进场时已是座无虚席。

他把幻灯片圆盘放到投影机上,踏上讲台。学生们很快各就各位,集中注意准备听讲。他调暗灯光,插好第一张幻灯片。

讲稿使用了多次,几经润色。菲力普斯从英国的戈德弗兰·荷恩斯菲尔德先生最早提出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机的概念开始,讲到它的发展历史,如数家珍。他特别强调这种机器虽然采用X光管,其实图像是由计算机分析信息,重新进行数学组合生成的。学生只要理解这个基本概念,就算达到本讲座的目的了。

他不知不觉讲走了神,幸好对讲稿了如指掌,倒也无伤大雅。对那些为研制开发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作出贡献的人物他一向崇敬不已,当然也夹杂着妒意。然而他意识到,有朝一日他的研究会结出硕果,他也会被簇拥到科学舞台的中心,万人瞩目。他的成就甚至将形成推动诊断放射学前进的革命性冲击。他本人也会被列入角遂诺贝尔奖的候选人名单之中,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谈到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机诊断肿瘤的功能时,身边的传呼器响了。他只得开亮电灯,抱歉地请大家稍候,急忙去接电话。他明白海伦只在遇到急事才动用传呼系统。

可是话务员告诉他是外线电话。正要埋怨,对方传来了唐纳德·特拉维斯医师的声音。

“唐纳德,”菲力普斯用手捂住话筒说,“我在讲课,待会儿给你回电话好吗?”

“妈的,不行。为了寻找你那位半夜里莫名其妙转院的病人,我忙了整整一上午。”

“林恩·安妮·卢卡斯还没有找到?”

“没有。上星期根本没有从医学中心转来的病人。真是活见鬼。”

“怪事。明明有人告诉我她已转去纽约医疗中心。好吧,我再给住院部打电话。不过请你再帮忙查一次,事关重大。”

菲力普斯挂断电话,良久才松开话筒。与官僚主义作风打交道就像与曼纳罕姆之流打交道一样可恶。他回到讲台,力图顺次序继续讲课,可是方寸已乱。他只好谎称有个急诊,草草地收场。这是他执教以来破题儿头一遭。

菲力普斯回到办公室,海伦忙不迭地为打断他的讲课道歉。特拉维斯医师坚持要他听电话。菲力普斯要她别介意。

她跟着走进里间办公室,滔滔不绝地汇报说:斯坦利·德雷克院长来过两次电话,要求尽快回话;罗伯特·麦克尼利医师从休斯敦打来电话,征询菲力普斯是否能担任在新奥尔良召开的放射学年会神经放射学科组召集人,希望在本周内听到回音。她还要说下去,菲力普斯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够了。”

“还有……”

“我知道还有,总是没完没了。”

海伦大惑不解:“您给德雷克先生回电话吗?”“不。你代我打吧。告诉他我很忙,今天没空儿,明天再跟他谈。”

海伦琢磨眼下还是退出的好,让她的上司独自待一会儿。

菲力普斯站在办公室门口望着自己的房间,胡乱堆栈着的X光片转移了地方,代之以今天上午送来的血管造影片。看来至少他的主管技师肯尼思·罗宾斯已经控制住混乱局面。

只有工作才是菲力普斯乐此不疲的事。他立即坐到座位上,拿起话筒开始口述。手头还剩下最后一份血管造影。这时他感到有人走进办公室,就站在他身后,估计是丹妮丝。

他抬头一看,却是院长斯坦利·德雷克,正在朝他微笑。

德雷克在菲力普斯心目中的形象是一个老于世故的政客。他平时常穿三件一套的深蓝色西服,整洁、合身,配一条金表链。丝质领带别了别针,浆白的衬衫益发显得笔挺。据菲力普斯所知,至今他还戴着法国式链扣。他总是有办法使皮肤保持棕褐色,像是太阳晒成的,即使四月份的纽约时值多雨季节。

菲力普斯依然只顾自己审看血管造影片,一边口述:“结论:病人脑基底部位有一大块动︱静脉畸形,伴左中及左后脉络膜动脉畸形。句号。口述结束,谢谢。”

放下话筒,马丁转过身望着院长。他讨厌这座医院,稍有风吹草动。消息就不胫而走。德雷克居然屈尊光临他的办公室,必定事出有因。

“菲力普斯医师,很高兴见到你。夫人好吗?”

菲力普斯听了哭笑不得。

“四年前我就离婚了。”他淡淡地敷衍说。

德雷克非常尴尬,抿了抿嘴佯笑着换了话题说,医院董事会对菲力普斯任职以来在神经放射部顺利开展工作表示满意。菲力普斯只是听着,一言不发。他深知来者不善。

“呵,我是来了解马利诺病案的。真不幸。”

“您要了解什么事?”

“那个可怜姑娘的尸体未经批准就任意搬动了,还拍了X光。我想了解这个事实。”

“连大脑都不见了呢,”菲力普斯说,“给尸体拍X光片与取走尸体大脑并非一码事对吧?”

“当然不是一码事。目前还没有充分证据说明你跟大脑被盗是否有牵连,问题在于……”

“请停一下,”菲力普斯把椅子朝前挪了挪,“我要求澄清事实。我在尸体身上拍过X光,千真万确,可是我并没有碰过它的大脑。”

“菲力普斯医师,且不管谁盗走大脑。我关心的是尸体大脑确实不见了。我有责任保护本院全体医职人员不成为丑闻的攻击目标,避免可能招致的经济负担。”

“而我所关心的是,究竟是谁盗走了大脑,特别是在有人怀疑它是我干的情况下。”

“菲力普斯医师,你不必惊慌。院部已经给太平间打过招呼,死者家属不会晓得这中间不幸的插曲。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在这件事情上你随时都有可能授人以柄,我只要求你让它一风吹过。就这么简单。”

“大概是曼纳罕姆让您来了结此案的吧?”菲力普斯忍不住问。

“菲力普斯医师,请你谅解我的处境。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也总是力图防患于未然,但求息事宁人,无非是替大家着想。我对你别无他求,只希望能理智地处理此事。”

“谢谢,谢谢您的调解。我会慎重考虑您刚才的话的。”菲力普斯站起来说道。他迫不及待地把德雷克送出办公室,随手带上了门。他咀嚼着谈话内容,简直难以相信。

德雷克还在外间同海伦说话,声音从门缝里传进来。可见不是在做梦。

他也的当务之急是坚决摆脱部门之间的激烈倾轧,研究计划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只争朝夕的紧迫感促使他不由自主地捡起主登记表,那上面记载着近十年拍摄的颅骨X光片。他逐件核对登记号码和散乱的底片,很快就理顺了存盘次序。他拿起第一只封套,在登记表上划掉名字,从封套里取出所有的X光片,拣了两张匹配的颅侧X光片,把其余片子仍旧放回封套里。

他将必需的信息输入计算机之后,把一张片子馈入激光扫描仪,又把另一张片子插上读片灯。存盘的X光报告放在打印文件的承受架旁。

马丁像大多数脾气固执的人一样,喜欢按部就班地办事。他记下马利诺、卢卡斯、柯林思和麦卡锡的名字。电话铃响了,是丹妮丝打来的。她说下午的第一份血管造影准备好了。菲力普斯略加思索后说,他的在场是多余的,建议她先独立做起来,只要感觉满意就行。如他所料,丹妮丝很高兴得到他的信赖和支持。

他继续审看表格,划掉了柯林思的名字,在马利诺的名字后面注上:太平间遇沃纳。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守尸人想必知道莉萨·马利诺尸体变故的内情。他在麦卡锡的名字后面注上:神经外科实验室。还剩下卢卡斯。经与特拉维斯通话后他确信卢卡斯不在纽约医疗中心,除非化了名,却又不大可能。所以他在卢卡斯的名字后面注上:夜班护士,神经科病房西十四。

他拎起话筒再拨住院部。电话铃响了多遍才有人来接。

要找的人仍旧不在,只好留下自己的名字,要求对方回电话。

计算机停止了运算,菲力普斯心跳加剧。他读着输出报告,把它同存盘的报告单做比较,又审看了X光片。计算机系统不但诊断出报告单上提及的内容,甚至还发现轻度骨质变厚和额窦混浊,这些在原报告单上都忽略了。他又看了X光片,不禁为计算机发挥的神奇功能所折服。他正想用同样的程序诊断第二张片子,海伦从半掩的门中探身进来,不无歉意地向他报告,“头头”马上要见他。

哈罗德·戈德布拉特医师的办公室在大楼的那一端,位于大楼侧翼。这部分建筑物如同一个肿块,突出到中央大院。你只要一步入那些办公室,就会意识到已经进入他的领地。那里的地板上铺着地毯,四壁镶嵌桃花心木护板。这一切不由得使菲力普斯联想起开设在市中心的律师事务所。他们使用的信笺上电话号簿似的印着众多的头衔。

菲力普斯敲了敲沉重的木门。戈德布拉特端坐在写字台后面。写字台用红桃心木制成,硕大无朋。室内布置有意无意间模仿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戈德布拉特醉心权欲,运用马基雅维利式的谋略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终于成了国际知名的放射学权威。在神经放射学领域中他确曾有所建树,可是如今却变得因循守旧。他的事业知识日趋老化,抱残守缺而无所开拓。马丁虽然不免鄙薄他在诸如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之类的先进设备方面的可怜的知识,但总的说来对这位前辈还是相当尊重的。放射学毕竟是在他的推动下才发展到今天享誉医学界的地位。

戈德布拉特站起来与菲力普斯握了握手,让他坐在写字台对面的椅子上。这是一位精神镢烁的老人,六十五岁左右。他的衣着不改当年,还是一九三九年哈佛大学毕业时的装束,穿的是三件一套的西服,四四方方的。裤子宽松如袋,裤管在离脚踝一英寸处折边。他的衬衫领上系着窄边蝴蝶结领结,手结的,所以显得弯弯的不很对称。满头银发剪成平头发式,鬓角略为高出耳根。他透过班杰明·富兰克林式眼镜的金属框架上缘,打量着马丁。

“菲力普斯医师,”戈德布拉特坐回到他的椅子里,把肘部搁在桌上,手掌交叉地搓了搓,发话道,“你半夜里把冰冷的尸体从太平间拉到神经放射部来,这种做法不太正常吧。”

菲力普斯承认这样做听起来荒谬绝伦,然后作了解释——他不想辩解——先谈了他同迈克尔斯合作研究X光诊断程序,又谈了利用计算机程序从莉萨·马利诺的X光片上发现脑密度异常,需要再拍些片子才能确诊病变性质,而且迫切需要追踪,藉以确立用计算机系统分析诊断X光片的新概念。

戈德布拉特颇具长者风度地点点头,笑了笑说:“听你这么说,马丁,我真有点怀疑你是否明白你在干的事情。”

“我相信我是明白的。”

戈德布拉特的评论很使菲力普斯惊讶,也使他生气。

“我不是指你那壮举的技术方面,而是就你的所作所为会带来的后果而言。坦率地说,本部门不会支持把病人与大夫进一步隔离的做法。如今的病人已经与大夫疏远得够了。你提出了一套由机器取代放射医师的系统。”

马丁不禁愕然。他没料到戈德布拉特竟会指责他离经叛道。这番指责倘若出自与他势均力敌的同行之口尚属情有可原,他的竞争对手比比皆是。

“你的前程远大,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而且我有责任保持本部门在医学中心的协调。真心希望你改弦易辙,把研究方向转向更容易为人们接受的课题。不管怎么样,未经准许你不能再去给死尸拍什么X光片了。下不为例。”

菲力普斯顿时领悟,曼纳罕姆向戈德布拉特告过他的状了,舍此别无其它解释。可是曼纳罕姆平素妄自尊大,不可一世,从来不允许别人抢他的风头。为什么他会串通戈德布拉特,也许还包括德雷克,合伙谋算他呢?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一点,”戈德布拉特把十个指头迭成尖塔状说,“有人要我留意你和一个住院医师之间存在的某种暧昧关系。我认为本部门不会对这种亲昵行为熟视无睹的。”

菲力普斯倏地立起身,眼睛眯成一条狭缝,面部肌肉因为愤怒而抽搐。他用低沉的语调说:“有关业务方面的事情尚可通融,此外,纯属我私人的事,部门无权过问。”

他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戈德布拉特连声追喊,要

他注意本部门的形象,然后无可奈何地望着他走远的背影。

菲力普斯经过海伦身边,不置一顾。海伦却已站起,拿着记事本。他推开里间办公室的门,坐到换片机前,拎起了话筒。每当遇到不遂心的事,最好的排遣方法就是埋头工作,不让自己闲着徒生闷气。电话铃响了,他置之不理。海伦在外间接了电话,按响对讲机叫他。菲力普斯走到门边用手势问她是谁打来的,回答是特拉维斯的电话。

特拉维斯告诉他,纽约医疗中心根本没有林恩·安妮·卢卡斯其人。他找遍整个医院,询问了每一个有可能接受转院病人的单位。他又问了菲力普斯在本院住院部了解到的情况。

“并不多。”他期期艾艾地回答说。麻烦了特拉维斯那么久,又不便告诉他自己至今还没有获得丝毫的确认消息,他觉得难以为情。这个电话一搁下,他立刻就拨住院部的电话。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次总算找到负责出院的转院的女职员。他问,怎么能让病人半夜里离开医院呢?

“病人可不是犯人。那个病人不是通过急诊室住进来的吗?”

“是的。”

“这就对啦。很正常嘛。如果病人的私人医师在这里没有特许的权力,那么经急诊室同意入院的病人通常在病情稳定后就转走。”

菲力普斯嗯嗯啊啊地应答她,又询问了关于林恩·安妮·卢卡斯的细节。可是住院部处理数据的计算机需要输入病历号码或者病人的出生日期,所以女职员说,她得从急诊室档案中检索到号码,才能取得存储在计算机里的病人数据。她答应尽快打电话告诉他。

马丁试图继续口述报告内容,但思绪起伏,难以敛心凝神。柯林思和麦卡锡的病历摊开在他的鼻尖底下。他记起丹妮丝关于巴氏抹片的话。他对妇科,特别是巴氏抹片知之甚少。他披上白大褂,拿起柯林思病历匆匆离开办公室。经过海伦的坐位旁边,他告诉她马上就会回来,没有急事就不要用传呼系统叫他。

先去图书馆。天气恶劣,他从门诊病人身边挤过,决定走地道。新盖的医学院大楼从右边岔道走。跨上台阶,前面是医学院旧楼,两年前就废置不用。当时新楼已经落成,原来计划旧大楼要翻造,供放射部等门诊部门使用。这些部门业务量日增,急需扩大。可是由于新大楼建造费用大大超出预算,尚未全面竣工,经费却已告罄。时过两年,新楼还有一部分建筑须待追加资金方可完工。旧大楼翻造项目不得推迟。门诊部门的搬迁遥遥无期。

医学院新大楼在旧大楼对面,规模设备已不能相提并论,尤其是图书馆。如今资金来源不成问题,这正是老医学院设施陈旧不堪的症结所在。图书馆门厅宽畅气派,铺满地毯。楼梯的两壁厢镶嵌着镜子,盘旋而升,直到顶层。

图书目录卡片柜排列在楼厅下方,一进门厅的夹层中。菲力普斯选了一本标准妇科教科书的索引本。他特地来查阅有关巴氏抹片检查的资料,并不想阅读细胞学的长篇专著。据说巴氏抹片检查的效果像癌症扫描检查一样,也许是最明显、最可靠的检查方法。他在学生时代曾经动手做过,所以知道这种检查非常容易,只须用压舌板在子宫颈表面轻轻一刮,再把刮取的物质涂到玻璃片上。他记不确切的起检查结果的分类方法以及对表明“异常”结果的处理方法。可惜教科书上并无详细介绍,仅仅提到任何可疑的子宫颈都要再做席勒氏检查——一种子宫颈涂碘术,或叫活组织检查,也叫阴道镜检查——以确定异常范围。他不清楚阴道镜检查,只得再查阅数据索引。原来它是一种用显微镜状的器械检查子宫颈的方法。

菲力普斯最感到新奇的内容是,子宫颈癌初发病例竟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发生在二十岁到二十九岁年龄组的妇女身上。他原来的错误印象是,子宫颈癌常常发生在中年患者中,因此必须每年都做妇科检查,这是无可争议的。

马丁归还书册,直奔大学妇科门诊部。他记得那里曾经是男学生的禁区,恰似一块诱人的肥肉,令饥饿的野兽垂涎欲滴。门诊部就诊的妇女多半是老病号,而女性医务人员都是逗人喜爱的医科大学毕业生,一个个出落得如同《花花公子》杂志彩色插页中的美人儿,与她们的病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菲力普斯颇不自在地走近接待护士。那个护士眨巴着眼睛打量他一番,深深吸了口气,扁平的胸脯微微起伏。马丁也盯着她瞧了好一阵子,她的脸孔长相奇特,两只眼睛距离很近。他移开目光。

“我是马丁·菲力普斯医师。”

“您好。我叫埃伦·科恩。”

他忍不住又朝埃伦·科恩的眼睛看了看。

“我想找主治医师谈谈。”

埃伦·科恩又眨了眨眼皮:“哈珀医师正在检查病人,不过他马上就会出来。”

换了在别的科室,菲力普斯也许会直接跑到检查室里去。他自觉地转向候诊室,怀着他在十二岁那年陪母亲去烫发,在美容室等候的那种心情,他记得当时有六七个等烫发的年轻妇女,直盯着他瞧个不停,而一旦与他的目光接触,她们便低下头看手中的杂志。

马丁找了个挨近服务台的椅子坐下。埃伦·科恩徐徐将一本平装小说从桌面上挪开,塞进抽屉,恰好被他看见。她不好意思地讪笑。

菲力普斯又想起戈德布拉特,自以为有权对他的私生活说三道四,甚至干涉他的科研项目,真太过分了!放射部如果资助过他的科研活动倒还有话可说,实际上他从未获得分文资金。若要讨论放射部的贡献,毋如计算一下马丁付出的大量时间和精力。开发硬件和编程序的经费可观,均通过迈克尔斯所在的信息系的管道获得。

好像有一个病人走来问接待护士关于巴氏抹片检查异常的含义。病人看起来身体羸弱,靠着服务台边侧,连说话都很费力气。

“那个嘛,宝贝,你得去问布莱克曼女士。”埃伦·科恩注意到菲力普斯在场,又笑了笑说,“我不是医师。坐下来,布莱克曼女士马上就出来。”

克里丝汀·林奎斯特这天碰到的尽是不称心的事。“不是说马上就能看病的吗?”她说上午头痛、眩晕,视物异样等等症状,不能再像前次那样久等。“请马上告诉布莱克曼女士,我来了。是她打电话约我,保证不耽搁我的时间的。”她转过身,缓慢地走到菲力普斯对面的椅子边,显得难以保持身体平衡。

埃伦·科恩翻着白眼,朝菲力普斯看看,像是说这姑娘的要求真没道理。不过她还是起身找人去了。

马丁转而打量克里丝汀,他的脑子里在急剧地思考,企图找出巴氏抹片检查出现的异常和模糊的神经病症状之间的某些联系。克里丝汀闭着眼,菲力普斯可以毫无顾忌地观察她。姑娘约莫二十岁。他急忙翻开凯瑟琳·柯林思的病历,找到神经科原始记录。病人主诉:头痛,眩晕,视觉障碍。

他继续看着克里丝汀·林奎斯特。面前的姑娘莫非又是一例与那几位姑娘相似的病人?有可能。为了争取在其它几个病人身上拍摄X光片,他历经挫折。选择新病例的念头始终没有放弃过。他要重新开始,争取机会拍摄他需要的X光片。

马丁当机立断,走过去拍拍克里丝汀的肩膀。姑娘吃了一惊,用手拂开飘散在额际的金发,露出娇弱的容貌,楚楚动人。马丁突然被她的天生丽质所吸引。

他谨慎地做了自我介绍,说明自己是放射部医师,刚刚听到她说的病情。他已经看过四个姑娘的X光片,症状都很相像。他建议她拍个X光片或许会有好处。马丁小心翼翼地强调,这无非出于仔细的考虑,大可不必担心。

医院里的遭遇使克里丝汀不可理解。前天她初次来门诊,竟让她干坐了四个钟头。现在却碰到了一个曲意奉承病人的医师。

“我不喜欢同医院打交道。”她还想说,也不喜欢同医师打交道。当然说这话不太礼貌。

“说真的,我也这么想。”菲力普斯笑了笑说。他立刻喜欢起这个迷人的姑娘,感到有责任保护她。

“但是拍一次X光片用不了很长时间。”

“我还是讨厌它。尽快让我回家吧。”

“会很快的。我向你保证。只拍一张片子。我亲自陪你去。”

克里丝汀迟疑不决。一方面她厌恶这家医院,另一方面她的身体真的需要治疗,而且她感受到菲力普斯的关切之情。

“决定了吗?”他追问。“好吧。”克里丝汀总算应允了。

“好极了。你在这里还要待多久?”

“不知道。她们说时间不长。”

“行。咱们不见不散。”马丁叮嘱说。

几分钟后喊到克里丝汀的名字。差不多同时,另一扇门开了,出现哈珀医师的身影。

菲力普斯在医院内外偶尔看见过哈珀几次,知道他是住院医师,但从未打过招呼。他那油光可鉴的脑壳令人难以忘却。菲力普斯离开坐椅做自我介绍,双方僵立了一阵。作为住院医师哈珀没有独自的办公室,而两间体检室里又恰好都有人,没有谈话的场所,他们只好走到狭窄的走廊尽头。

“有何贵干?”哈珀用略带疑问的口吻问。神经放射部的副主任大驾光临妇科门诊部门,实属罕见。两门学科无论在涉及的课题和诊视的范围方面都可谓风马牛不相干的。

菲力普斯含蓄地表示他对妇科门诊部的管理方式颇感兴趣,又问起哈珀在这里工作的年资,是否喜欢这里的工作等等。哈珀生硬地回答说,资深住院医师在大学门诊部有选择地安排值班,两个月轮换一次。他解释说,这是值满住院医师期,接受医院聘职之前的重要阶段。

他的小眼睛紧紧盯着菲力普斯。“噢,有好几个病人等着我看病呢。”

马丁本想问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以缓和气氛,结果反使哈珀惴惴不安。

“还有件事请教,”菲力普斯说,“如果巴氏抹片检查报告不正常,一般应该怎样处理呢?”

“得视具体情况而定,”哈珀的回答显然露出提防的语气,“有两类异常细胞,一类虽属异常,但并不就是肿瘤细胞;另一类异常细胞可能是肿瘤细胞。”

“那么不论是哪一种细胞都应该采取措施啰?也就是说,只要检查出不正常,病人就需要定期复查,是这样吗?”

“是的,”哈珀急于脱身说,“你问这些干嘛?”他有一种被逼到墙角的感觉。

“没什么,只是出于兴趣。”马丁举起柯林思的病历说,“我接触到几个病人,都在这里查出巴氏抹片检查异常。但是翻遍她们的妇科记录,都没有提到要做席勒氏试验或者做活组织检查、阴道镜检查什么的,只是重复抹片检查。那是不是……不合常规?”他瞧了哈珀一眼,感觉到他已经听得不舒服了,“噢,我不是专门来挑刺儿的,只是对此颇感兴趣而已。”

“没有看过病历,无可奉告。”哈珀急于结束谈话。

菲力普斯把柯林思的病历递给哈珀,只见他读到凯瑟琳·柯林思的姓名时,脸部表情顿时变得紧张起来,随即匆匆翻阅记录纸页。这么快的速度是根本无法看明白病历记载的内容的。哈珀翻完病历朝马丁看看,把本子还给他。“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正常,对吗?”

“这样吧,这不是我行事的方法。我得回去工作了。对不起。”他推开菲力普斯就走。菲力普斯只得紧挨着墙让他过去。

谈话不欢而散,马丁莫名其妙。他看着哈珀匆匆走进一间检查室。他并非故意为难某人。莫不是言重了?他想。可是哈珀在翻看凯瑟琳·柯林思病历时流露出的情绪令人费解。这点十分明显。

他相信不存在与哈珀进一步谈谈的可能,便回到接待处询问克里丝汀·林奎斯特的情况。埃伦·科恩装作没有听见。菲力普斯再次发问,她冲着他抢白说,林奎斯特小姐这会儿同护士在一起,马上就出来。她从第一次见到克里丝汀就看不顺眼,又见菲力普斯如此关心她,更添妒意。马丁毫不知情。他只是对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感到茫然。

几分钟后护士搀扶克里丝汀从检查室出来。马丁见过这个护士,也许在自助餐厅里,所以至今还记得她那梳成发髻的浓发。菲力普斯见她们走过来,就站起身。护士关照埃伦给克里丝汀预约登记,过四天再来复诊。克里丝汀面色苍白。

“林奎斯特小姐,”马丁招呼她,“检查完了?”

“大概是吧。”

“去拍个X光怎么样?你吃得消吗?”

“我想行吧。”克里丝汀打起精神说。

突然,黑头发护士大步朝他们走回来问道:“请问,你们在说哪种X光?”

“拍颅骨X光片。”马丁回答她。

“明白了。因为克里丝汀的巴氏抹片检查结果不正常,所以我们希望她在检查结果恢复正常之前避免拍腹部和骨盆X光片。”

“没问题,在我的部门里只对脑颅感兴趣。”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巴氏抹片检查和X光诊断之间还存在这种联系,不过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

护士点点头走开了。埃伦·科恩爱理不理地往克里丝汀伸出的手掌里塞进一张预约卡片,装作要忙于打字的样子。

“加利福尼亚小婊子!”她压低嗓门咒骂道。

马丁陪伴克里丝汀离开喧闹的门诊部,穿过边门来到毗连的院本部。走过消防门,这边的情景与妇科门诊部迥然不同,环境幽雅,赏心悦目,很使克里丝汀诧异。他们经过铺满地毯的长长的大厅。新近漆过的墙壁上装饰着油画。菲力普斯边走边介绍:

“这里有外科大夫的私人诊所。”

“我还以为整座医院都是破破烂烂的呢。”

“不至于吧。”他嘴上虽然这么说,脑际却浮现出地势倾斜的太平间和刚才看到的妇科门诊部的景象。

“告诉我,克里丝汀,你站在病人的立场是怎样评价大学妇科门诊部的?”

“这倒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克里丝汀说,“我讨厌妇科的预约门诊,说出来怕不见得公平。”

“它与你从前看病的情形相比又怎样呢?”

“嗯,这里太缺乏人情味,至少我昨天来看病的感觉是这样。今天我只看见护士,情况稍好些,也不像昨天要等老半天,没有再给我作妇科检查。感谢上帝。”

他们踏进电梯,菲力普斯揿动按钮。

“布莱克曼女士还费心解释了我的巴氏抹片检查结果,情况不坏,只属于Ⅱ型,非常普遍,差不多会自然恢复正常。她告诉我可能是由子宫颈糜烂引起的,要我用弱酸冲洗,避免性生活。”

顷刻之间马丁被她的直率弄得很窘迫。他和大多数医师一样,根本不曾意识到医师的身分本身就鼓励病人吐露隐情。

到了放射部,菲力普斯寻到肯尼思·罗宾斯,托他给克里丝汀拍一份单张颅侧X光片。已经是下午四点,放射部相对地安静一些。有一间主X光室空着。罗宾斯把拍摄的X光片拿进暗房,把它装进自动显影机。趁克里丝汀还在等候,马丁走到大厅里,蹲在一个槽口外面。显影的片子马上就会从槽口里送出来。

“活像只窥探老鼠洞的猫!”丹妮丝走到他背后,吓了他一跳。

“是有点像。我在妇科发现了一个病人,患有同马利诺以及其它几个病人相似的症状,正等着看她的X光片,连气都不敢透呢。不知道她的拍片结果是否也同她们的一样。你今天下午的血管造影顺利吗?”

“非常顺利,谢谢你。允许我独立操作,你真好。”

“不用谢我。还不是靠你自己吗。”

槽口露出X光片一角,整张片子都在传送带上输出,掉落在承接的盘子里。马丁把X光片插到读片灯上,手指沿片子上克里丝汀的耳际前后扫动。

“见鬼,图像很清晰。”

“你胡说什么呀!”丹妮丝反驳说,“我想你不希望把病人送去做病理检查的吧。”

“说得对。我不希望哪个人遭此厄运,只是想找个病人,可以仔细拍下X光片。”

罗宾斯从暗房里出来问:“还要再拍几张吗,菲力普斯医师?”

马丁摇摇头,拿了X光片走进克里丝汀等着的房间。丹妮丝跟在他后面。“好消息,”菲力普斯挥动片子说,“你的X光片没问题。”他又告诉克里丝汀,如果症状还不消除,那么过一个星期也许得请她再来拍片。他问了她的电话号码,也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她,万一有事,她可以直接打电话来。

克里丝汀道了谢,刚要站起来,一阵头晕发作,她忙扶住X光台支撑身体。房间好像在作顺时针方向旋转。马丁赶紧抓住她的手臂:“你怎么啦?”

“我想没事,”克里丝汀闭起眼睛,“那种头晕症又犯了。好啦,过去了。”她没有说出来的是,她又闻到那股熟悉的恶臭。这些征兆难以忍受。“很快就会好的,我想最好还是回去。”

菲力普斯提出给她叫出租车,她坚持说能走。电梯门慢慢合上,她挥了挥手,甚至还勉强地朝他笑了笑。

“用这个办法获得迷人的年轻姑娘的电话号码,你真聪明。”丹妮丝说着同菲力普斯回他的办公室。拐过墙角,见海伦已经离开,马丁心里宽慰不少。丹妮丝看了看乱糟糟的办公室大惑不解。“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什么都别说了,”马丁绕过废物堆,走到办公桌前,“我的日子够好过的啦,再尖酸的话也消受得了。”他捡起海伦留下的字条,不出所料,戈德布拉特和德克雷来过电话。海伦在电话记录上标了表示重要的记号。他凝视片刻,将手轻轻一扬,两张纸片飘然落进脚边的废纸篓里。他接通计算机开关,输入克里丝汀的颅骨X光片。

“你好!进展如何啊?”迈克尔斯的脸孔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从撒满地的垃圾推测,自上午造访以来还没有发生大的变化。

“要看你指的是哪桩。”菲力普斯说,“如果你问的是程序,可以告诉你,很理想。我还只输入几份X光片,但是到现在为止完全有把握说,计算机程序的精确性超过百分之一百。”

“真了不起!”迈克尔斯鼓掌称赞。

“岂止了不起,简直是鬼斧神功。照我看医院里唯一正常运转的就数它了。花在它上面的时间不够多,我深感抱歉。日常的例行事务弄得我疲于奔命。我打算今天晚上在这里多待些时间,尽可能多读几份片子。”

菲力普斯见丹妮丝转过脸看他,想透过她的面部揣度她此时的内心世界。打字机以很快的速度嚓嚓地打印出报告,吸引了他。迈克尔斯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走上前挨着菲力普斯的肩膀一起观看计算机系统操作。从丹妮丝站立的角度望过去,他们两个活像是计算机的骄傲的双亲。

“现在在处理的是我刚才拍的那姑娘的颅骨X光片。”

马丁介绍说,“她叫克里丝汀·林奎斯特。原先以为她也患有与另外几个病人相同的脑密度异常症,我曾经对你谈起过她们的情况。但是从X光片上判断不出。”

“你为什么老是盯住这种异常呢?我个人之见你不如把时间花在改进程序上。今后有时间研究那种玩艺儿。”

“你对医师还不了解,”马丁说,“等到我们向那些自视甚高的医学界同仁展示这套计算机系统的那一天,我们就会面临哥白尼的天文学向中世纪天主教会挑战的那种局面。如果我们能够运用计算机程序从X光图像中发现新的病理迹象,它就比较容易为人们接受了。”

输出打印机停止工作,菲力普斯撕下打印文件。他逐行扫视报告,目光驻留在中间的段落上。“我不信。”他拿起片子插到读片灯上,用手遮盖片子的大部分,仅仅露出颅骨后部小块区域。

“上帝啊!果真是这样。我猜到病人表现的症状与前几例相同。这套程序竟然还记得那几个病例,而且把肉眼难以察觉的同样的脑密度变异诊断出来了。”

“在那几张X光片上脑密度异常的图像也都细微难辨。”丹妮丝从菲力普斯的肩膀上方望过去边看边说,“这块区域恰好包括后枕骨顶部,而不是壁区,也不是颞颥区。”

“也许只是发病的初起阶段。”菲力普斯说。

“是什么病?”迈克尔斯问道。

“还无法确诊。但是几个病人的X光片都显示相同的脑密度变异,我怀疑是多发性脑硬化。真是神秘莫测啊。”

“怎么我看不出来啊?”迈克尔斯把脸贴近片子,但还是没有发现什么。

“是纹理上的变化。”马丁说,“只有了解正常的纹理分布状态才能看出区别。相信我,存在着区别。计算机程序还没有将它编入。明天我让病人再来,集中研究这块区域。也许从拍摄清晰的X光片中你就看得出来了。”

迈克尔斯承认,他不具备识别异常图像的慧眼。他谢绝了去医院自助餐厅共进晚餐的邀请,起身告辞。临走前他再三嘱托马丁多花些时间用计算机系统诊断旧X光片。计算机程序能够提供机会从片子中发现各种各样新的病理迹象。只要花时间逐件判读,程序的缺陷也会越来越少。他向他俩挥手告别。

“看来他的心情很迫切,是吗?”丹妮丝问。

“那是可以理解的。他今天对我提起过,他们设计了一台更新式的处理机来使用这套程序,存储效果更佳。设备有把握很快就造出来。这样我就会变成唯一扯后腿的人。”

“所以你打算今天夜里加班加点?”

“当然啰。”马丁久久看着她的脸庞,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倦容。自从前天晚上以来她没有好好的睡过,今天又工作了一整天。

“我希望你乐意去我那里吃顿便饭,也许还能够重温昨夜的温馨。”丹妮丝显得分外的脉脉含情,楚楚动人。马丁也止不住心摇神移,几乎不能自持。和丹妮丝在一起确是排遣白天的失意和愤懑的良法,但他明白,他必须干出一番事业。丹妮丝是他心中的月亮,绝不能轻侮她。他在当住院医师的那些日子里,曾与护士们荒唐过,但那无非是紧张工作之余的宣泄,逢场作戏而已。

“我必须抓紧时间。”他终于说,“你何不早点回去呢?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也许迟些时候会去看你。”

丹妮丝执意厮守在他身边做伴。他埋头于白天积累的血管造影和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报告中,这些都是同事们口述的。虽然报告单上没有他的签字,他还是逐件查核。七点差一刻,工作告一段落,他们拉开椅子站起身舒松筋骨。马丁转身注视丹妮丝,她却把脸捂住。

“你怎么啦?”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的丑模样。”

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伸手去托她的脸颊,被她轻轻拂开。读片灯方才关熄,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顷刻之间由专心致志的女学生变成了柔情似水的姑娘。在马丁眼里她的娇柔困慵越发撩人心弦。不待马丁表白,她迅速送给他一个亲吻,说要回去舒舒服服地洗个澡,但愿晚些时候能见到他。说完,她就像飞鸟似的翩然离去。

过了好几分钟马丁才恢复常态。丹妮丝的魅力销魂夺魄。他知道自己堕入了爱河。他寻到克里丝汀的电话号码,拨了电话。没有人接。他决定在去自助餐厅吃晚饭的时候再查查通讯簿,怕记错了。

马丁处理完毕最后一批口授件和信札,时钟已经指到九点五十分。在这段时间里他借办公室里这套功能神奇的计算机系统又诊断了二十五份旧X光片,兰迪·雅各布斯不得不从档案室里来回跑了好几趟,把用过的卷宗拿回去归档,再取来另外几百份数据。办公室里堆放得愈加杂乱无章。

他拎起办公桌上的电话试着再拨克里丝汀的电话号码。电话铃响过第二遍,她来接了。

“恕我冒昧,”他说,“但是细看了你的X光片以后,我发觉片子上有很小的一块区域需要更仔细的观察,麻烦你再来一趟,你看明天上午好吗?”

“上午不行。”克里丝汀回答说,“我接连缺了两天课,不想再脱课。”他们约定在下午三点半。马丁保证她不用等候,直接上他的办公室来。

挂上电话,他靠在椅背上回忆起白天遇到的麻烦。他同曼纳罕姆和德雷克的谈话固然令人恼火,但是这两个人的言行和他们的人格是一致的。戈德布拉特同他的谈话却不同。他没有料到竟会从曾经是他的恩师的口里听到那种攻击。马丁十分清楚,四年前是戈德布拉特推荐并提名他当神经放射部副主任的,所以他倍觉费解。如果隐藏在戈德布拉特这种态度背后的是他对研制计算机判读系统的敌视,那么无论是菲力普斯本人或者迈克尔斯将会遇到的棘手事情就远远不止这些。

他正襟危坐,干脆找出他开列的那张名单。列出的病人的X光片里都潜存着新的病理迹象。确认新的诊断技术乃是当务之急。他在名单上增添了克里丝汀·林奎斯特的名字。

马丁不禁深思:即使戈德布拉特不喜欢这种新型计算机系统,他的举动仍难以解释,只能认为他与曼纳罕姆、德雷克之流沆瀣一气。果然如此的话,就必定有反常行动,非常奇怪的行动在暗中策划。

他向前挪了挪坐椅,又拿起名单:马利诺、卢卡斯、柯林思、麦卡锡,还有林奎斯特。他在麦卡锡名字后面注上:神经外科实验室。曼纳罕姆不仁,他只好不义。他走出昏暗的办公室。走廊里灯光明亮。在X光透视室旁边他瞥见正要找的东西:大楼看守人用的清洁车。

马丁习惯于超时工作,他有不少机会与清洁工照面,互相都很熟。好几次他们进办公室打扫都见他还待在里面,就取笑他是偷偷躲在办公桌底下生活的人。他们当中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个白人,一个黑人;还有两个年纪较大的妇女,一个是波多黎各人,另一个是爱尔兰人,都很风

趣。菲力普斯想找那个爱尔兰妇女说话。她在医学中心干了十四年,是四个人中间当然的头头。

他在一间X光透视室里找到他们,他们正在喝咖啡。

“我说宝贝,”他招呼爱尔兰女人。“宝贝”是她的绰号,因为她管谁都叫宝贝,“你有办法进神经外科研究实验室吗?”

“除了麻醉品药房,医院里哪一处我进不得?”宝贝洋洋自得道。

“好极了。跟你做桩交易,你不会拒绝的。”马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他要借她的总钥匙串用十五分钟,从神经外科实验室里取件标本拍X光片。作为酬谢,替她做一次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检查,免费!

宝贝足足笑了一分钟:“我不能把它随便交出去。考虑到您是……只是必须在我们离开放射部之前把它还给我。您可以用二十分钟。”

菲力普斯经地道来到沃森研究大楼。空荡荡的门厅里电梯门敞开着。他踏进电梯,揿了要去的楼层数字。虽然身居人口稠密、不断膨胀的大城市,又是在繁忙的医学中心工作,他还是感到孤独和寂寞。研究楼里的工作时间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现在整幢大楼里空无一人。万籁俱静,唯有电梯上升发出的嗖嗖风声。

门开了,他走出电梯。走廊上灯光幽暗。穿过消防门是一条贯穿楼层的长长过道。为了节能,差不多所有的灯都已关了。宝贝把整串钥匙都交了给他,铜质的钥匙在空寂的大楼里叮当作响。神经外科实验室位于三楼左侧,靠近走廊的另一端。马丁越走近心里越觉得紧张。实验室的门是金属的,中间镶嵌了一块磨砂玻璃。他朝两边瞟了瞟,把钥匙插进锁孔。门打开了,他迅速闪进室内,随手关上门,窃笑自己的多虑,但不免心里发怵。想到他竟干起夜行贼的勾当,神经骤然紧张起来。

他开亮灯,开关啪的一声,格外清脆响亮。实验室沐浴在日光灯的光线之中。两只大实验台占据了室内一半面积。水槽,煤气喷嘴,格子状的玻璃实验器皿架,一应俱全。实验室的尽头是动物外科实验手术区,恰似现代化手术室,所占面积约为标准手术室的四分之三,同样配备了手术灯和一个小型手术台,甚至还有麻醉机。手术区和实验室之间没有截然隔开,只是在那边铺满了磁砖。总之设备齐全,不愧是靠了曼纳罕姆争取到的研究经费和设备创下的产业。

菲力普斯不晓得人脑标本存放的地方。凡是标本想必都放在一起。所以他专门寻找较大的标本箱,结果一无所得,却意外发现靠近动物实验区还有一扇门,门上镶了平板玻璃,外加网罩。他紧贴玻璃窗眼朝黑洞洞的里间张望,对门排列着好几只书架,搁满了玻璃缸。每只缸内都盛放着浸在防腐药水中的人脑。

时间毫不留情地流逝,马丁的焦虑也一分一分地加重。看见这些人脑标本,他急欲找到麦卡锡的,然后赶快离开。

他推开门,迅速辨认贴在玻璃缸上的标签。一股刺鼻的动物骚臭迎面扑来,左边的黑影中好像有几只铁笼。但是玻璃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标签上注明了姓名、编号和日期,恐怕是死者的死亡日期。他穿行在一排排标本缸之间,唯一的光线是透过门上的玻璃射进来的,昏暗中他只得紧贴着缸挨个寻找。麦卡锡的大脑盛放在架子尽头靠近安全门边的一只玻璃缸里。

菲力普斯刚刚伸出手去取标本,一声凄厉的怪叫突然响彻狭窄的空间,吓得他毛骨悚然。接着传来咔嚓咔嚓的金属碰击声。他骤然侧过身弯腰屈膝,两肩紧贴墙壁,摆起自卫的架式。只听得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仍不见有东西向他袭来。他定睛一看,面前是一只囚禁在笼子里的猴子,张牙舞爪地狂叫。牠的眼球恰似两点烧红的炭火,咧开的嘴巴里露出残缺的牙齿,有两颗是在咬啮铁笼的栅栏时折断的。猴子的头顶心插满了通心粉状的电极。

菲力普斯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只做试验的动物,曼纳罕姆和他的助手把它变成面目狰狞的怪兽。医学中心无人不知,曼纳罕姆最近的研究兴趣集中在判断大脑产生愤怒反应的兴奋点。有些研究人员则认为不存在单独的致怒中枢。尽管观点对应,曼纳罕姆毫不气馁。

菲力普斯的瞳孔开始适应幽暗的光线,他终于看清还有好几只铁笼,每只笼里关养一只猴子。牠们的头部都动过手术,残缺不全,各不相同。有的猴子整个后脑勺都被削去,换上半球型压克力罩,数百条电极埋入其中。还有几只猴子看上去很驯良,像是切除了脑叶。

他往后退了退,站直身体。面前那只猴子不停地朝他龇牙咧嘴,尖声怪叫,用爪子摇撼铁栅。

他一边防范猴子的举动,一边捧起浸泡着麦卡锡大脑标本的玻璃缸。大脑已经部分切开。缸后面放着几块载玻片,用橡皮筋扎着。他要把它们一起带上。正欲挪步,只听见实验室外面的大门开启复又关上的声音,伴随一阵压抑的响动。

马丁大惊失色。他端起手中的玻璃缸,连同载玻片和钥匙串,打开动物间后门。他面前的消防梯陡然直落,无数的梯级使人头晕目眩。他伫立在第一阶梯级上迟疑了片刻,意识到不可能从这里逃脱,于是趁门没有完全关上急忙返回实验室。

“啊,是菲力普斯医师!”一个保卫人员惊呼。他叫彼得·查勃尼安,是医学中心橄榄球队队员,在值夜班时与菲力普斯打过几次招呼。

“您在这里干什么?”

“想出去吃点宵夜。”马丁绷紧脸,捧起标本缸。

“噢——,”查勃尼安若无其事地说,“来这里工作以前我还以为只有精神病医师才是疯子呢!”

“说正经的,”菲力普斯拖着疲软的腿脚说,“我打算拿这个标本拍X光片。原来想在白天来取,可是没有……”

他朝另一个面生的保卫人员点了点头。

“您应该告诉我们进来的时间。”查勃尼安说,“已经有几台显微镜从这幢大楼里不翼而飞。我们要看管得严格一些。”

菲力普斯找来正在处理外伤急诊的夜班X光技师,请他提供意见。他给局部切开的大脑拍了X光片,可是失败了。脑子放在纸盘上。从片子上分辨不出大脑内部的结构。他试着降低电压,依旧无济于事。技师看了看,怏怏地离开。等他走后马丁终于弄明白问题的症结。虽然大脑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其内部结构肯定已经分解,因此对它进行任何放射性诊断都会变得模糊不清。他只好把大脑放回标本缸,连同载玻片送病理室。病理实验室的门没有上锁,人都走光了。如果有人想偷显微镜,正是下手之机。他推开解剖室门,里面也没有人,走到屋子中间的长台子旁边,只见台子上摆满显微镜,每台显微镜都配备了口授器。他回忆起当年初次在镜下观察自己的血液的情景,他唯恐载玻片上的血样化验出白血病来。医学院里曾经弥漫着一种空气,似乎存在着多种疾病,而马丁疑心自己感染了所有这些疾病。

台子的尽头有一盏熊熊点燃的煤气灯,烧杯里的水在沸腾。他放下玻璃缸和载玻片,等待有人进来。不多久,一个身材臃肿的病理科住院医师蹒跚着走了进来,边走边拉裤裆中间的拉炼,压根儿没料到屋里有人。他叫班杰明·巴恩斯。

菲力普斯做了自我介绍,请他帮个忙。

“帮什么忙?我手头正忙着处理这具解剖尸体,但愿早点走吶。”

“有几个载玻片,劳驾您看一看。”

“这里有得是显微镜,自己动手不就得了?”

用这种态度对待本院同事显然太傲慢了,尽管分属不同的部门。菲力普斯忍耐着不悦的情绪说道:“已经有好几年没搞啦。再说又是大脑,我对大脑并不内行。”

“最好等到早上,让神经病理医师看看。”

“我急着想得到观察结果。”

同胖子打交道真没劲。这个病理医师的态度再次证实他的这种印象。

巴恩斯勉强拿起一片载玻片放到显微镜下,扫描一番,又换了一片。约莫花了十分钟功夫他看完了片子。

“有意思,”他说,“这里,朝这里看。”他离开座位让菲力普斯观察。

“看见那片空白吗?”

“啊,是的。”

“那里通常应该是神经细胞。”

菲力普斯抬起头朝巴恩斯看了看。

“用红铅笔做了记号的载玻片都存在这种空白区,其中的神经元要么不见了,要么是畸形的。”巴恩斯说,“奇怪的是几乎找不到炎症迹象。莫名其妙。不妨可以称之为‘多病灶、分离性神经元坏死’。病因不详。”

“不想猜测一下病因吗?”

“不想。”

“会不会是多发性脑硬化呢?”

住院医师装了个怪相,皱起前额:“也许是。多发性脑硬化症偶尔也出现某些灰质损害,虽然受损的大多是白质。但是它们看起来不像啊。炎症的可能性更大。为了有把握,我需要做髓磷脂染色。”

“会不会是钙质呢?”菲力普斯知道,影响X光密度的因素不多,钙质倒是其中之一。

“看不出钙化原因。还是做个染色再说。”

“还有,”菲力普斯指着玻璃缸说,“我要取几片枕叶切片。”

“我还以为只要我看看载玻片就够了呢。”

“对啊,不要求您看整个大脑,只做个切片。”马丁整天都遇到不遂心的事,同这么个懒虫打交道他有点不耐烦了。

巴恩斯感觉到苗头不对,便不再多说什么,捧起玻璃缸慢吞吞地走进解剖室。菲力普斯跟着进去。巴恩斯用勺子把浸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大脑取出,放到小槽边的不锈钢柜式实验桌上。他晃动着大解剖刀,按照菲力普斯所指的部位切下几片半英寸厚的脑组织切片,放进石蜡里。“切片明天就能制成,你要哪种染色?”

“随便,”菲力普斯说,“最后还有件事:您认识在太平间值夜班的看守人吗?”

“你是说沃纳?”

菲力普斯点点头。

“不太认识。这个人有点古怪,但是很可靠,工作也不错。在那里干了多年了。”

“他老是想捞点油水,是吗?”

“这倒没听说过。能捞到什么油水呢?”

“随便什么,譬如提取生长激素的脑下垂体啦、金牙啦,纪念品之类的东西等等。”

“不清楚。不过我并不感到惊讶。”

经历了神经外科实验里的心惊肉跳的遭遇之后,菲力普斯下到地道,沿红线向太平间走去时,仍然心有余悸。太平间外面那间阴森的洞穴状屋子呈现出十足的哥德式恐怖小说中的场景。黑暗中,从门上的石英玻璃窗孔中映出焚化炉熊熊燃烧的火光,恰似独眼巨兽眼窝里喷出的烈焰。

“上帝保佑。马丁,你今天究竟怎么啦?”菲力普斯默默祈祷着,企图振作起渐渐衰退的信心。这里的光景一如前天夜里,没有灯泡,仅存的灯罩和电灯的残留物悬挂在电线上。隐约闻得到一股腐烂的臭气,使人恍若置身阴曹地府。冷藏间的门虚掩着,透出的灯光夹着寒气。

“沃纳!”他大声喊道。回声轰响,无人应答。他走进冷藏间,随手带上门。

“沃纳!”只有水龙头的滴水声打破沉寂。他踌躇片刻,走近冷库,往里面张望。沃纳正在吃力地摆弄一具尸体,显然它刚从搁架车上掉到地上。他抬起赤裸僵硬的尸体到担架上,可是车身滑动,弄得他手忙脚乱。菲力普斯本来可以过去帮忙,但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沃纳把尸体放到车上才跨进冷库。

“沃纳!”马丁又冷峻地喊了他一声。

守尸人屈曲起膝盖,摊开手臂,摆出副丛林怪物准备进攻的架式。菲力普斯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使他吃惊。

“我想跟你谈谈。”菲力普斯壮起胆用权威的口吻说。语气里仍不免透露出怯懦。四处尽是死尸,消融着他的勇气。

“我晓得你的境况,也不想惹麻烦。但是我要了解一些真相。”

沃纳认出菲力普斯,便放松戒备,但仍旧站着不动。他大口喘着气,喷出一团团气雾。

“我必须找到莉萨·马利诺的大脑,不管是谁取走的,也不管为什么把它取走。我需要它,为了一个研究项目。”

沃纳漠然站在原来的地方,要不是还在喘息,亦如死尸一般。

“听着,我愿意给钱。”马丁从来未曾对别人贿赂过。

“给多少?”

“一百美元。”

“我压根儿不知道马利诺的大脑。”

面对冷若冰霜的看守人和阴森森的太平间,菲力普斯畏怯了。

“好吧,什么时候你记起来了就给我挂个电话,打到X光室。”说完他转身便走。他感到好像在逃跑,不停地直奔电梯。

丹妮丝居住的公寓楼。菲力普斯走进门厅,寻找住户名牌。他只是约略知道她的住址,但是住户

很多,费了些功夫才找到。他揿动黑色按钮,握住门把等候对讲机传出话来让他进去。

大楼里面飘散着浓重的煎洋葱味,好像家家户户都用它佐餐。菲力普斯沿着扶梯上楼。底层有一架电梯,但是他在门外候了些时间,不想再等。丹妮丝住在三楼,他不在乎走这么几级楼梯。可是走到最后几级,他感到乏力了。真是折磨人的漫长一天。

丹妮丝换了个模样。她洗了澡,小憩之后精神焕发,脸上的倦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秀发垂肩,一如轻柔闪亮的波浪。今晚她身穿粉红色缎面宽松衫,紧身裤长短恰到好处,让人遐想联翩。马丁一见到她,倦意顿消。丹妮丝一反在医院里的拘谨,尽量展现女性的魅力。两种气质融集于一体,取得无与伦比的平衡,令马丁羡慕叹服。

他俩就在房门边亲吻拥抱,顾不上说话,手牵手走进卧室。马丁把她抱上床。丹妮丝悄然无语地依偎在马丁的怀里,享受马丁向她倾泻的激情和爱抚。情欲渐渐高涨,她主动配合马丁,两人沉浸在爱和欲的交合中。

他俩拥睡在一起,分享甜蜜的爱情,祈望带给对方的欢乐长留心田。良久,马丁支起胳膊,用手指轻抚她那纤巧动人的鼻梁、嘴唇……“咱俩的关系该是成熟了。”他微笑着说。

“我赞成。”

“几个星期以来我日夜想你,最近两天下定了决心。我爱你,丹妮丝。”

仅仅听了这句话丹妮丝就心满意足了。马丁在以往的交谈中对她屡表关切,但是从来没有涉及到爱情。他们缠绵悱恻,爱抚亲吻,两情依依不可分离的柔情密意无须更多的语言。

“我久久不敢向你表达蕴藏在心里的爱慕,”马丁深情地说,“对医学的追求毁了我第一次婚姻。我担心重演这样的悲剧。”

“我不这样想。”

“可是我非常担心。人们在事业上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做人如同囚徒,没有半点自由。”

“但是我理解这种竞争。”

“还不能肯定你会理解。至少你还没有理解。”马丁说。

这种说法听起来有点轻视她的味道,但是处在桑格的地位,她的确无法理解管理一个部门的医务工作,同其它行业一样,存在激烈的竞争。此外,戈德布拉特对他俩关系的干涉仍像阴影一样笼罩在菲力普斯心头。他的担心并不是没有根据的。

“我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缺乏理解力。”丹妮丝说,“你自从离婚以后就已经变了。相反,我认为你具有男子汉的气质:认定目标,有事业心。可是现在你却想抛弃它,企图从改善人际关系中寻求满足。”

沉默。马丁诧异自己的胸无城府和丹妮丝的深邃洞察力。丹妮丝打破沉默:“只有一点我仍不理解,既然你追求医院圈子之外的生活,为什么还苦苦执着于研究工作呢?”

“因为它是我换取自由的关键。”马丁搂住她说,“你是我实现信念的希望;医学研究则是我取得成就的动力,也给予我更多与你在一起的时间。”

丹妮丝靠在马丁的怀里。他俩忘情地亲吻,陶醉在水乳交融的温馨中,直到倦意渐渐向他们侵来。

丹妮丝起身去漱口,马丁却在想着林恩·安妮的神秘失踪。趁浴室门还关着,他决定立即给医院打电话,提醒值班护士,林恩·安妮是通过急诊室住院的,而后又转了院。护士记起有过这么回事,因为转院恰巧发生在她填写好各种入院单之后,但是不记得病人转去哪儿。他向值班护士道了谢,挂断电话。

他蜷伏在丹妮丝背后,怎么都无法重新入睡,就跟她谈起在实验室遇到的可怖情形,还有那些头上插了电极的猴子。他问她,为了弄到曼纳罕姆占有的资料是不是值得做出这种牺牲。丹妮丝睡意正浓,嘟嘟囔囔地答非所问。马丁精神亢奋,他的思绪又回到大学妇科门诊部。

“哎,你去过妇科门诊部吗?”他用手肘撑坐起来,把丹妮丝的脸翻向他这边。她被弄醒了。

“不,没去过。”

“白天我去了一趟,总觉得那个地方有点儿不对劲。”

“你指哪方面?”

“说不清。不过妇科门诊部毕竟去得不多。”

“有意思!”丹妮丝讽刺说,掉转脸,背朝马丁侧身而卧。

“能帮忙去探探虚实吗?”

“你要我装作病人?”

“随你的便我想听听你对那边的工作人员的看法。”

“噢,我应该做年度体检了,已经迟了些日子,可以上那里去做。行,明天就去。”

“多谢啦。”马丁这才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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