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萨·马利诺吗?”莉萨听见声音,睁开了眼睛。护士卡罗尔·比奇洛正俯身问她,她的脸部只露出深棕色的眼睛,印花帽子遮住了她的头发。口罩把鼻子、嘴巴捂得严严实实。

莉萨感觉到护士举起她的手臂转了转,以便看清拴在她手臂上的身分牌。护士放下手臂,轻轻拍了拍:“可以让我们给你准备起来吗,莉萨?”卡罗尔一边问,一边用脚蹬下担架车的制动闸,把床车拉离墙壁。

“我不晓得。”莉萨据实说。她尝试看清护士的脸庞,可是卡罗尔已经背过脸。

“你当然应该晓得。”说完,卡罗尔就推着床车经过甲醛材料做的白色台子。

自动门在她们身后关上。莉萨踏上决定她命运的旅途。

载着她的车子沿走廊推向二十一号手术室。神经外科手术大多数在四间手术室中的一间里做,它们分别是二十号、二十一号、二十二号和二十三号,都是按照脑外科专门要求装备的。手术室天花板上安装了蔡司牌手术显微镜,带录音功能的闭路电视系统,还有专用手术台。二十一号手术室还有观察廊。神经外科部主任柯特·曼纳罕姆医师偏爱这间手术室。他还兼任医学院神经外科系主任。

此刻莉萨真希望睡觉,就是办不到。神志好像特别清醒,感觉器官也格外灵敏。连消毒药水的气味都分外刺鼻。

她想眼下还来得及爬起来逃跑。她不愿意动手术,尤其是头部手术。事实上除了头部,别的部位都可以商量。

车子停住,她收回凝视的目光,看见护士在转角处消失。载着莉萨的担架车犹如停在闹市区马路边的街车。一伙人打她旁边擦过,七手八脚地转移一个呕吐病人。推车的勤杂工使劲托住病人的下巴,病人头部扎满绷带,煞是吓人。

这个病人的模样使得莉萨对自己行将面临的磨难忧心忡忡,眼泪禁不住顺面颊扑簌落下。主宰身体的中枢即将任人粗暴地劈开,大加肆虐。这可不只是截掉一只胳膊或一条腿,而是拿脑袋开刀——她的灵魂及她的个性所依托的脑袋。手术后的她依旧是以往的她吗?

莉萨记得十一岁时患过急性盲肠炎,动手术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使人骇怕,却比不上这会儿正在经受的折磨。她断定这回就算不丢掉性命,也会落得个身残体缺。不论结果如何,她那残离的肢体只好由人宰割,任人研究了。

卡罗尔·比奇洛又出现在她面前。

“嗳,莉萨,已经准备好,快轮到你啦。”

“请别!”莉萨细声哀告。

“得啦,得啦,莉萨。别让曼纳罕姆医师看见你哭。”

莉萨不想让别人看见她哭。她摇了摇头,算是对卡罗尔的回答,但是内心无法抑制的情感早已化作满腔的愤恨。为什么不幸会落到她的身上?太不公平了。一年前她还是个健康的大学生。她决定主修英语,满怀希望进法学院。她喜爱文学课程,从来都是高材生。至少在结识吉姆·康韦之前是这样。仅仅在一个多月前她还相信会继续深造。认识吉姆以前她与别人有过几次性行为,可是始终都没有达到过高潮。

她自忖为什么人们对这种事情如此大惊小怪。但是同吉姆在一起,情形就大为改观。她立刻就体验到只有同吉姆做爱才真正是那么回事。她并非没有责任。她不大相信避孕丸,但是尽量适应使用子宫帽。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鼓起勇气去看妇科门诊有多难为情。

担架车推进手术室。这是间面积为二十五平方英尺的四方形房间,壁上灰色的瓷砖与观察廊玻璃窗下沿砌平。天花板上装了两只大型不锈钢手术灯,如同倒置的定音鼓,居高临下,虎视眈眈。手术室正中央的手术台显得狭窄丑陋,在莉萨的眼里宛若异教徒举行宗教仪式的祭台。手术台的一端有只圆垫圈,她顷即省悟,她的头部就要搁在它的上面。手术室的角落里有一只小型半导体收音机,播送着皮·杰斯低声吟唱的歌曲,与手术室的环境氛围甚不协调。

“现在从这边翻过身,躺到手术室台上。”卡罗尔·比奇洛告诉她说。

“好的,谢谢。”莉萨心烦意乱。谢谢?哼。根本没想过。可是只得假装讨人喜欢,往后有赖这帮人照拂。她从担架车转移到手术台上,紧紧抓住床单,徒劳地企图保持残留的自尊心。她纹丝不动地躺着,盯视手术灯。凭借眼梢的余光,她注意到玻璃隔板外面人影幢幢,由于反光看不分明,彷佛都在俯看自己。莉萨闭起眼睛。她成了公开的展品。

生活变成了一场噩梦。往昔的一切是多么美好,直到那天晚上,发生了灾难性的转折。她正和吉姆待在一起,两人都在用功,渐渐地她觉得阅读产生困难,尤其当她读到以“Ever”开头的句子时。她当然认得这个字,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它的意思。只好问吉姆。吉姆只是付之一笑,以为与他闹着玩。经不住她再三追问,他才告诉她“Ever”的意思就是“曾经”。尽管这样,可是她只要一看到这几个印刷字母,又马上把字的意思忘记了。她记得当时还伴随出现了强烈的受挫和恐惧感,紧接着闻到一股莫可名状的气味,一种臭气。虽然以前闻到过,却说不确切。吉姆却说他可没有闻出什么气味来。以上就是莉萨记忆所及最后的一些情况。随后出现她的首次癫痫病状。发生的情形显然非常吓人,她苏醒过来的时候,见吉姆还在颤抖不止。她曾经朝他猛打,抓破他的脸孔。

“早安,莉萨。”传来一声悦耳的男子声,带着英国腔。莉萨抬起眼皮,目光与一双黑色的眸子相遇。他是鲍尔·拉奈特医师,印度人,在这所大学里接受过专业训练。

“还记得昨晚跟你说的话吗?”

莉萨点点头说:“不要咳嗽或突然的动作。”她切望取悦医师。拉奈特医师的探诊还历历在目,是在昨天她用过晚饭来的。他自称是麻醉医师,莉萨的手术由他照管。他循例问了些关于健康方面的问题。老一套。莉萨不知道回答过多少遍。所不同的是拉奈特医师似乎对回答并不感兴趣,从他那棕红色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只有一次除外,那就是她讲起十一岁那年的阑尾切除手术。她说在用麻醉剂时没有遇到麻烦。这时拉奈特医师点了点头。另一次令他发生兴趣的是莉萨说她没有出现过过敏反应,他听了又点了点头。

总的说来莉萨喜欢性格外向的人。拉奈特医师正相反。

他缺乏表情,总是一副沉着持重的神态。但是对身处这种境况的莉萨,淡漠的表情应该说是适宜的。在受难之时能够有这样一位医师守在身边,实在令她宽慰。拉奈特医师后来的一番话却又使她大惊失色。他依旧操一口准确的牛津腔说:

“我猜曼纳罕姆医师已经同你讨论过将要采取的麻醉技术吧?”

“不,没有。”莉萨回答说。

“那倒奇怪。”拉奈特沉思片刻,终于开口说。

“为什么?”莉萨察觉到苗头不对。谈话随时可能中止。她警觉地问:“为什么奇怪?”

“通常在做颅骨切开术时我们采取全身麻醉,”拉奈特医师说,“可是曼纳罕姆医师关照我们他要局部麻醉。”

莉萨从未听说要给她做颅骨切开术。曼纳罕姆医师只说过他要做的是“掀开点盖子”,在她头上开一个小窗口,这样他就可以摘除她右颞叶受损的部分。他曾经告诉她,她的脑子里必定有某个部分受损,原因不明。就是那部分引起癫痫。如果能够取出受损组织,以后就不会再发作了。这类手术他做过近百次,结果都非常满意。莉萨听了欣喜万分,因为在曼纳罕姆之前,她请教过的医师都只是摇头叹息,爱莫能助。

癫痫发作起来委实可怕。发作之前她有预感,会闻到一股奇特而又熟悉的臭气。但是有几次发作却是突如其来的,雪崩似的向她袭来,没有任何先兆。有一回发生在影剧院里。那之前她接受过一个长疗程,大剂量的药物治疗,并且医师告诉她可以放心,病情已经控制。当时她又闻到那段可怖的臭气,异常惊恐地从座位里蹦起,踉跄地沿着走道摸回到门厅,此刻她已经不省人事。等到苏醒过来后,她挨靠着糖果出售机旁边的墙壁,把手插进两腿间,扯开衣裤,像交尾期的母猫,毫无顾忌地肆行起手淫。围观的人群把她当作嗜毒成瘾的嬉皮。在人群中她看见吉姆,对他又踢又打。

事后才听说她发病时还揍了另外两个姑娘,其中一个被她打成重伤送进医院。清醒之后她唯有掩面痛哭而已。没人敢接近她。她隐隐听见救护车的声音由远而近。会不会变疯了?她担心。

莉萨的生活从此黯然失色。她没有变疯,可是不时发作的癫痫却无药可治,所以她把曼纳罕姆医师当成她的救星。

直到拉奈特医师来查房她才醒悟到病情将带给她的严酷现实。拉奈特医师离开病房后,进来一个杂役,剃光她的头发。从那一刻起莉萨就陷入了恐惧状态。

“他要给我局部麻醉总有他的道理吧?”莉萨问道,双手开始发抖。

“是啊,”拉奈特医师终于说道,“他想确定你脑子里病变的部位。他需你的配合。”

“你是说,我在手术过程中是清醒的?……”她没有力量把话说完,最后吐出的几个字轻如游丝。手术方案实在荒谬。

“是这样。”拉奈特医师说。

“我脑子里的哪一部分发生病变他是知道的呀!”莉萨争辩说。

“知道得还不够详细。可是别着急,我会在场。不会有痛苦,你只须记住别咳嗽,也不要突然动作。”

左前臂一记针扎引起的疼痛赶跑了莉萨的胡思乱想。她抬起眼睛,看见头顶上方挂着的瓶子里升起一串小气泡。拉奈特医师开始给她静脉注射,在她的右前臂也同样插进一根细长的塑料管。然后他调整了手术台,使它向前微倾。

“莉萨,”卡罗尔·比奇洛喊她,“要导尿了。”

莉萨仰起头,看见卡罗尔张罗着解开一只塑料包裹的盒子,另一个消毒护士南希·多诺万把盖在莉萨身上的被单朝上腹部掀起,暴露她的下体。

“导尿?”莉萨问。

“是的。”卡罗尔·比奇洛一边应答,一边套橡胶手套,“我要把一根管子插进你的膀胱里。”

莉萨的头部搁回原位。南希·多诺万按住她的两条腿,使她的脚跟并拢,双膝向两侧分开。莉萨就成这个姿势躺着,她的阴部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无遗。

“我给你注射一种叫甘露醇的药物,它会使你大量排尿。”拉奈特医师解释说。

莉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时她感觉到卡罗尔·比奇洛开始在消毒她的外生殖器。

“你好,莉萨。我是参治·纽曼医师。还记得我吗?”

莉萨睁开眼看到又一张戴口罩的面孔,只露出两只蓝色的眼睛。手术台的另侧还站着一个,他的眼睛是棕色的。

“我是神经外科总住院医师。”纽曼医师自我介绍,“这位是拉尔夫·劳雷医师,年轻的住院医师。昨天我同你说起过,我们将协助曼纳罕姆医师做手术。”

莉萨还没来得及回答,两腿中间一阵刺痛,膀胱里立即产生充盈感。她吸了口气,大腿内侧好像贴了胶带。“现在放松。”不等她反应过来,纽曼医师又说,“我们马上就要把你固定起来。”随后这两位医师的兴趣集中到挂在手术室后壁上的一系列X光片。

手术室里的工作节奏加快了。南希·多诺万托着不锈钢托盘进来,盘子里盛放着还在冒热气的手术器械。她把盘子放在靠近的桌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响声。消毒护士达琳·库珀已穿好手术衣,戴上手术手套,把消毒过的器械依次摆放在托盘中。莉萨转过头,正好瞥见她举起一支大钢钻。

拉奈特医师把血压计袖带绕扎在莉萨的右上臂。卡罗尔·比奇洛解开莉萨的内衣,把心电图描记器导线用胶带粘贴在她的胸口。心脏监护仪马上就发出声纳般的嘟嘟声,与半导体收音机播送的约翰·丹佛的演唱声竞相起伏,一争高低。

纽曼医师研究了X光片,过来摆妥莉萨的光头。他把小手指按在她的鼻尖上,把大拇指按在她的头顶上,用色笔在她的脑袋上画起线来。第一条线从左耳沿头顶画到右耳,第二条线与第一条线交叉,从前额始,向后画到枕骨部位。

“莉萨,头向左侧靠一点。”纽曼医师说。

莉萨紧闭双眼。她感觉到有一只手在触摸从右眼到右耳之间突起的骨头,色笔从右太阳穴画起,呈拱形线,往下折回到两耳后面成一曲线,画出一块马蹄形区域,耳朵是这块区域的基底。或许这就是被曼纳罕姆医师轻描淡写地比成“掀开盖子”的部位。

一阵从未惑受过的困乏传遍全身,室内空气变得粘粘糊糊,四肢沉重。她使劲用力才稍微睁开眼睛,看见拉奈特医师俯身朝她微笑,他的一只手里拿着静脉注射管,另一只手里拿着注射器。

“打些放松的药物。”他说。

间彷佛凝固不前,声响也似乎飘忽不定,她真想立刻堕入梦乡,身体却拼命地折腾她,不让她安宁。她感觉到有人把她的身体翻向一侧,使右肩抬高,在肩下垫进枕头。她的双手手腕被缚在一块与手术台成直角的板上。浑身骨头似乎都要散落。两臂像灌满铅,沉重得无法挪动。一根皮革肚带将她齐腰拴紧,确保身体不能够动弹。好像有人开始擦拭消毒她的头部。头上扎了好几针,伴着刺痛,然后他们用钳子夹住她的头。莉萨终究无法抑制地昏然睡去。

剧痛使她从昏睡状态中醒来,她不晓得已经过了多少时间。痛点位于右耳上方。不多久疼痛再度发作。她不由得发出呻吟,想要松松筋骨。除了给眼睛留出一条缝隙外,莉萨从头到脚盖着几层手术被单。透过缝隙她尚能看见拉奈特医师的面容。

“一切良好,莉萨。”拉奈特医师安慰她,“现在别动,正在给你注射局部麻醉剂,马上就不痛了。”

仍然疼痛不已。头颅像要炸开似的。她想举举胳膊,可是受到手术被单的束缚。

“请帮帮忙。”她喊出微弱的声音。

“一切正常,莉萨。尽量放松!”

疼痛止住了。她听得见医师的呼吸。他们都俯围在她的右耳上方。

“手术刀。”纽曼医师吩咐。

莉萨吓得浑身抽搐。她感觉到一记挤压,好像有人用手指掀按她的头皮,沿色笔划出的线迹来回转扭。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流了出来,浸湿了纱布,淌到脖子根。

“止血器。”纽曼医师喊道。金属器械碰击的声音直刺莉萨的耳膜。

“拿兰尼氏夹。给曼纳罕姆医师打电话,告诉他再过三十分钟一切就绪。”

莉萨尽可能不去想象头部开成什么样子。这会儿膀胱胀得难以忍受。

她叫唤拉奈特医师,告诉他要小便。

“你的膀胱里插了导尿管。”拉奈特医师说。

“我憋得慌。”

“只管放松,莉萨。我再给你加点安眠药。”

她尚能记得的便是伴随头部的压迫和震荡感而起的气体马达发出的尖厉响声。响声使她心惊肉跳。她明白这种声音意味什么。锯子正在锯开她的头颅。她不晓得这就叫颅骨切开术。虽然她神经高度紧张,惶恐地等待着随时都可能发生的剧痛,谢天谢地,总算不痛。一股骨头烧焦的气味透过覆盖在面部的纱布,钻进鼻孔。她感到拉奈特握住她的手,感激之情油然而升。她把手心紧贴在他的手中,似乎这只手成了她再生的唯一希望。

切颅的声音渐渐消逝。心脏监护仪突然有节奏地发出嘟嘟声,莉萨又痛起来。这会儿像是局部头痛。她从眼角的余光看见拉奈特医师还站在旁边凝视她。血压计袖带在鼓胀。

“持骨钳。”纽曼医师的声音。

莉萨听到骨头嘎吱嘎吱撕裂的声音近在右耳边上。

“拿起子来。”

莉萨又经受了几阵剧痛,接着彷佛听到一声爆裂。她晓得头盖已被打开。

“湿纱布。”纽曼医师按部就班地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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