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达·曼纳罕姆医师一边擦洗双手,一边朝二十一号手术室门内探身张望,室内墙上的挂钟快指到九点。他手下的总住院医师纽曼恰好从手术台边退下,戴着手套的手交叉在胸前,走到看片灯前研究陈列着的X光片。

显然颅骨切开术业已完成,该准备的工作都已停当,专候主任大驾。曼纳罕姆医师的时间宝贵,不能久留。来自国立卫生研究所的调查委员会成员预定中午抵达。同他们举行的讨价还价式会谈涉及能否获得一笔一千二百万美元的拨款,用于支持下个五年的研究活动。他必须全力以赴争取这项拨款,否则他苦心经营的动物实验室连同四年来投入的心血将统统付之东流。他确信自己已经接近于发现大脑中主宰狂躁、好斗等等反应的具体兴奋点。

曼纳罕姆听任自来水冲洗满手的肥皂泡沫。他一眼看见手术部主任助理洛丽·麦金特,忙把她喊住:“洛丽,亲爱的!我要接待两个东京来的日本医师。劳驾你派人到大厅里去张罗一下,务必把手术衣什么的准备妥当才好。”

洛丽·麦金特不大情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曼纳罕姆在走廊上大声嚷嚷令她恼火万分。“这批娘儿们!”曼纳罕姆察觉到无声的责难,心里暗暗诅咒。他越来越讨厌这些护士。

曼纳罕姆气鼓鼓地冲进手术室,像头公牛闯进了斗牛场。室内协调一致的气氛立时起了变化。达琳·库珀递给他消毒毛巾,他擦干一只手,又擦干另一只手,再擦了前臂,俯身观察莉萨·马利诺的脑颅。

“活见鬼。纽曼!”他咆哮道,“你究竟要到几时才做得出象样的颅骨切开术?如果只对你说过一遍倒还情有可原,可是已经告诉过你一千遍,把边缘切得再斜些。天晓得!糟糕透了。”新的恐惧向蒙着大手术单的莉萨袭来。手术中一定出了乱子。

“我……”纽曼欲作解释。

“我不要听你辩解。要么象样的干,要么请便,找别的工作。有两个日本医师要来,他们看到这副样子会怎么想呢?”

南希·多诺万站在他旁边,准备接过他用毕的手巾,他却把它狠狠地摔到地上。曼纳罕姆动辄耍脾气,像孩子一般,不管到哪里都要别人围着他转。这渐渐积沿成习。人们公认他是国内屈指可数的神经外科医师,技术精湛,即使称不上是动作最快的一个。用他自己的话说:“一旦与脑袋瓜打交道,就没有时间犹豫。”凭他对神经解剖学百科全书型的知识,他做起复杂的脑外科手术总是游刃有余。

达琳·库珀张开一副专供曼纳罕姆使用的棕色橡皮手套等着。他将手伸进手套,眼珠却直勾勾地盯着她。“啊哈,”他轻轻哼了一声,似乎在享受手插进橡皮手套产生的官能上的快感,“宝贝,你真妙不可言。”达琳·库珀递给他一块湿手巾,让他擦掉手套外面的滑石粉,躲避他那双色迷迷的灰蓝色眼睛。她对这样的恭维司空见惯。经验告诉她,此时不予理睬方是防范的上策。

曼纳罕姆走到手术台的上位站定,俯看覆盖在莉萨大脑上的一层半透明硬脑膜。他的右边是纽曼,左边是劳瑞。纽曼先期将缝合线小心翼翼地穿过冻状硬脑膜,固定在颅骨切开术区的周缘,缝合线把硬脑膜紧扎在颅骨里壁。

“行啦,动手吧。拿硬脑膜钩和解剖刀来。”曼纳罕姆吩咐说。手术器械啪啪地递到他手里。“别慌,宝贝。我们不是在拍电视,别让器械戳痛我的手。”他弯下腰,用钩子娴熟地钩起硬脑膜,再用手术刀开了个小口,透过小口裸露出粉红色的脑灰质。

只要一动手,曼纳罕姆就是不折不扣的专家。他的手相对来说比较小。他谨慎地用这双小手操作着,鼓突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病人。他体魄强健,具有非凡的手︱眼控制能力。他只有五·七英尺高,对自己矮小的身材深以为憾。他希望能够再增高五英寸,方可同他在智力上的高度匹配。他很注意保养身体,外表看起来要比他六十一岁的年龄年轻许多。

曼纳罕姆用小剪刀剪开覆盖在大脑外层的硬脑膜,把它剪到颅骨切口处,再把棉条塞进硬脑膜和大脑之间,起保护作用。他用食指轻触莉萨的颞叶。凭他的经验,即使是一丝异常迹象都会被他探察出来。他自认眼前怦怦跳动的大脑与他本人之间的默契恰好表明他存在的崇高价值。在他无数次手术中,纯粹的激情甚至可以令他性欲勃发。

“现在接上激发器和脑电图导线。”纽曼和劳瑞把绞成团的细导线理出头绪,充当循环系统护士的南希·多诺万从两位医师手里接过理出的导线,把插头插进电器仪表板的插座。纽曼医师谨慎地把芯状电极平行的放成两排,一排沿颞叶中部,另一排放在大脑静脉上方。镶银球的柔软电极陷进大脑。

南希·多诺万打开开关,心脏监护仪旁边的脑电图荧光幕上发出熠熠荧光和不规则条纹。

原田和中本两位日本医师走进手术室。曼纳罕姆医师笑逐颜开。倒不是因为能让来宾学到点什么,而是他喜欢拥有观众,喜欢有人来欣赏他的高超技术。“现在你们看,”曼纳罕姆边说边打手势,“关于颞叶切除术中是否要把颞叶上部摘除的问题,文献里存在许多谬误。有医师担心摘除它会影响病人的语言能力。回答是:进行试验。”他手持电激发器,俨然像拿着指挥棒的乐队指挥,示意拉奈特医师掀开手术帘。

“莉萨。”拉奈特医师俯身轻轻喊道。莉萨睁开眼睛,露出困惑的眼神。他们刚才的谈话她只听到片言只语。“莉萨,”拉奈特医师说,“我想让你背诵儿歌,多背几首。”莉萨表示依从,但愿配合医师,快点结束手术。她张口欲言,正在这时曼纳罕姆医师用激发器轻轻触了触她的大脑皮层,她尚未吐出一个字便顿住了。她清楚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同时在脑海中现出一个身影,朝门外走去。曼纳罕姆注意到莉萨语言中断的现象说:“这就是回答。我们并没有触动病人的颞上脑回。”两个日本客人频频点首,表示理解。

“我们再来做这个试验中更有意思的部分。”说着,他拿起一枚深层电极,这种电极是从吉布森纪念医院弄来的。“还有,哪个去通知准备X光。我要把这些电极拍摄下来,过后可以知道它们的位置。”探针状电极又直又硬,同时具备记录和激发功能。给电极消毒之前曼纳罕姆就在距电极尖端四厘米的杆上做好标记。他又用小金属尺从颞叶前缘起,量了四个厘米,把电极垂直插入大脑。稍用力,电极就深入疲软的脑组织,达到四厘米标记处。他的动作显得漫不经心,却干净利落。在第一枚电极后位二厘米处他又植入第二枚电极。两枚电极都伸出大脑表皮五厘米左右。

神经放射部的X光主任技师肯尼思·罗宾斯幸亏在这时赶到,如果来迟,曼纳罕姆的拿手好戏便只好砸锅。手术室里装配有X光设备,主任技师只花几分钟时间就摄下两张片子。“现在,”曼纳罕姆瞟了瞟墙上的挂钟,意识到应该加快速度,“让我们激发一下深层电极,看看是否会产生癫痫性脑电波。根据本人经验,如能测出,那么用颞叶切除术解决癫痫异常的机遇是百分之一百。”

医师们重新围聚到病人周围。“拉奈特医师,问问病人,受激后她的感觉怎样?想些什么?”拉奈特医师点点头,钻进手术帘后面。一会儿他从帘后出来,示意曼纳罕姆医师继续试验。刺激对于莉萨犹如爆炸了一颗无声无痛的炸弹,她的脑子里出现一片空白。不知道过了一瞬间还是一个钟点,她好像看见万花筒里变幻的人影,站在深长的地道尽头,人影缓缓迭现出拉奈特医师的面目。她认不出他来,置身何处亦复茫然。唯一的意识就是又闻到那股可怕的气味,那股预兆癫痫发作的气味。她顿时惊恐万状。

“你感觉怎么啦?”拉奈特医师问。

“救命!”莉萨疾呼。她试图挣扎,可是身体受到束缚,动弹不得。她晓得癫痫又要发作了。“救命啊!”

“莉萨,”拉奈特医师惊觉事态的变化,“莉萨,一切正常,放松自己。”“救命!救命!”莉萨连声呼喊。她已经神志失控。她的头被牢牢固定着,腰身部位也被皮带牢牢拴住。她把浑身的力气集中在右臂上,猛力一挣,右臂竟挣脱拴在手腕上的皮带,在手术帘后面挥舞起来。

曼纳罕姆聚精会神地审视着脑电图显示的不正常记录,忽然眼角的余光瞧见莉萨伸出的手臂。如果他再早点就作出反应,这场事故或许得以避免。事实上这一惊非同小可,他顿时呆若木鸡。莉萨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全身抽搐,力图挣脱手术台的桎梏。她的手臂突然击中伸出在头颅外面的电极,把它们直戳进大脑里面。

菲力普斯在和儿科医师乔治·里斯通电话。罗宾斯敲了敲门,推门进来。通话完毕菲力普斯搁下话筒,招手让技师进他的办公室。里斯打电话来询问一个两岁男童的颅骨X光片。据告孩子从楼梯上摔下来,而菲力普斯告诉儿科医师,他怀疑是受到虐待。他从病孩胸部X光片上看到肋骨发生过骨折的痕迹。事情棘手。他庆幸电话挂断了。

“你有事吗?”菲力普斯从转椅里旋过身。罗宾斯担任神经放射部的主任技师是他推荐的,两人的关系非常密切。

“只是来看看你让我替曼纳罕姆拍的那些局部X光片。”

菲力普斯点点头,罗宾斯把片子插到读片灯上。通常主任技师无须离开本部门出去拍片,是菲力普斯亲自要求他到现场替曼纳罕姆拍片,无非为了避免引起摩擦。

莉萨·马利诺的手术X光片显现在荧光幕上。颅侧X光片呈多面透明,是切除骨片的部位。在这块明显的区域里可以看见许多支电极的轮廓,白色,亮晶晶的。曼纳罕姆插入莉萨颞叶中的深层电极像两枚长针,格外引人注目。正是这些电极的位置引起菲力普斯的兴趣。他用脚踩动换片机马达,只要踩牢踏板,前面壁上的屏幕就会交替变换,映现不同的X光片,在这套装置里可以装上任意张片子供医师读片。他让机器不停换片,直到显现莉萨·马利诺从前的X光片。

通过新、旧X光片对比,他就能够判定电极深入大脑的确切位置。

“好家伙,这些片子你拍得真捧。如果能够用无性繁殖法再变出几个你来,那么我有一半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罗宾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但是这番恭维话他听了确实惑到乐滋滋的。菲力普斯是一个既严格又独具慧眼的上司。

马丁用一杆刻度精确的尺子比划着量度旧片上的微血管。凭他对大脑解剖的知识和这些血管的通常位置,他能在脑海里形成对他所感兴趣的区域的三维形象。拿它来解释新拍的X光片,就得出电极末端插入的位置。

“了不起,”菲力普斯朝后面仰了仰说,“电极插入的位置好极了。曼纳罕姆真有一手。要是他的判断力和他的手术同样高明就不错啦。”

“把片子送回手术室吧?”

“不,我自己送去。”菲力普斯摇摇头,“我要跟曼纳罕姆谈谈。还要带几张片子去。我对后脑动脉位置还有疑问。”

他捡起X光片走向门外。二十一号手术室的情势表面上已经恢复如常,曼纳罕姆还在为刚才发生的事故大发雷霆,虽然有外宾在场,他也无所顾忌。纽曼和劳瑞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好像是这两个倒霉鬼故意出他的洋相。

一俟拉奈特给莉萨施行了一般气管内麻醉,曼纳罕姆就开始颞叶切除术。莉萨癫痫发作后立即引起众人手忙脚乱,虽然都格外卖力。曼纳罕姆成功地攫住莉萨乱舞的手臂,及时控制事态不致益发不可收拾。真正的英雄要数拉奈特。他的反应最快,迅速给莉萨注射了一百五十毫克喷妥撒︱Ⅳ,这是催眠的剂量。随即又注射一种叫右旋箭毒碱的肌肉麻痹药。这些药剂不但使她昏然入睡,癫痫也停息了。拉奈特只花了几分钟时间就接好气管内导管,给病人输入一氧化氮并调节好监视装置。

与此同时,纽曼把两支失于疏忽而深深插入大脑的电极抽出来;劳瑞移走其余的表层电极,在暴露的大脑外部敷上湿棉花,在术区盖上消毒巾。给病人重新遮上手术帘,医师们重新换上手术衣,戴上手套。除曼纳罕姆余怒未息外,其它的人都恢复了常态。

“胡闹。”曼纳罕姆伸直腰,松了松背部肌肉,“劳瑞,以后你愿意干别的什么差使索性实说,要不就替我握住牵开器,让我好看得真切。”劳瑞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无法看清楚他要做啥。

手术室的门开了。菲力普斯拿着X光片进来。

“留点神,”南希·多诺万轻声关照他,“拿破仑在光火哩。”

“谢谢你提醒。”菲力普斯答道,面带愠怒。大家都容忍曼纳罕姆变幻莫测的禀性,使他非常懊恼。不论多么称职的外科大夫都不应该耍脾气。他把X光片插到读片灯上,估计曼纳罕姆看见他走进来。过了五分钟,还不见反应。菲力普斯意识到曼纳罕姆有意冷落他。

“曼纳罕姆医师!”马丁喊道,嗓门盖过心脏监护仪发出的响声

曼纳罕姆挺直背脊抬起头,从矿灯样的头灯射出的密集光束直刺放射专家的脸孔。这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把视线投向菲力普斯。

“你也许还没有意识到,我们正在这里动脑外科手术。是否请你别干扰我们。”曼纳罕姆按捺火气说。

“你要的局部X光片子。”菲力普斯冷静地回答说,“我认为提供数据是我的职责。”

“那么你已经尽到你的职责了。”说完,曼纳罕姆就自顾自处理起张开的切口。

菲力普斯真正关注的不是电极位置,他知道位置相当准确。他只是对与后脑动脉关联的后部或称作海马状突起部位的电极方向,颇感棘手。“还有些别的情况,我………”

曼纳罕姆猛地抬起头来。头灯射出的光束扫到墙上,又扫到天花板上。他连珠炮似的吼道:“菲力普斯医师,请你连同你的那些X光片一起离开这里,行吗?别把我的手术给搅了。要你帮忙的时候会来求你的。”

然后他恢复正常的语气吩咐手术助理护士把枪刺状牙钳递给他,继续他的手术。

马丁平静地取下X光片离开手术室。他到衣帽间换上便服,竭力不去多想。情绪缓和了许多。回放射部的路上他的脑海里萦绕着刚才发生的冲突。这桩医疗事故唤起他的责任感。作为放射学专家,他做梦都未曾想到过与曼纳罕姆打交道需要谋略。回到放射部,他心乱如麻。

“他们在血管造影室等您。”海伦·沃克见他走进办公室,便从坐位上站起来向他报告,并跟着他走进里间。海伦三十八岁,是个黑人,来自昆斯。她的举止落落大方,已经当了五年菲力普斯的秘书。他们在工作上相处融洽。倘若哪天海伦突然离去,这对菲力普斯来说简直不堪设想。因为她像任何称职的秘书一样,处理起菲力普斯的日常事务得心应手,驾轻就熟。就连他放在办公室里的衣柜都由她操心,整理得井井有条。如果不是在有个星期六的下午海伦连哄带劝的拉他去布鲁明代尔时装店,也许直到现在他的身上还会穿着大学读书时代的那套空荡荡的外套。如今的菲力普斯上下一新,判若两人。剪裁得体的服装合适地配上他那副运动员身材。

菲力普斯把曼纳罕姆的几张X光片扔到办公桌上,那上面堆放着文稿、杂志书籍和其它X光片子。他唯独不准海伦碰的就是这张桌面,不管堆放得如何杂乱无章,他都能立刻找到他所要的东西。

海伦站在他身后读着留言条,一份接一份,都是她认为必须请示的:里斯医师来电话,询问他的病人的计算机辅助X光断层扫描结果;二号心电图室的X光机已经安装好,运转正常;急救室打电话来说他们收下一个头部损伤病人,需要紧急施行计算机X光断层扫描。事情接二连三,没完没了。菲力普斯让她看着办。其实她早就胸有成竹,汇报完毕便悄然退下。

菲力普斯脱掉白外套,围上铅围裙,这样做在拍X光时可以保护自己不受射线辐射。他的围裙有个极易辨认的记号:在围裙上部画有“超人”字样的交织字母。它们虽然已经褪色,却无法擦去,是本部门的同事们在两年前画上的。马丁深知这是出于对他的尊敬,并不恼火,他回眸扫视写字台,看看程序盒是否还在原处,以证实迈克尔斯确实带来新的资料而不是自己的幻觉。盒子竟不在了。

他走过去匆匆翻检堆积在台子上的对象。原来程序盒压在曼纳罕姆的X光片底下。他欲走又止,拿起程序盒和莉萨·马利诺最近的颅侧X光片,冲着敞开的门叫海伦·沃克通知心电图室,他过会儿就去那里。他边说边走向工作台。

他脱下铅围裙挂在椅背上,凝视放置在台子上的计算机样机,怀疑它是否真能工作。他把莉萨·马利诺的手术X光片举到观察屏幕框发出的亮光前面。对片子上隐现的电极阴影他不感兴趣,早就把它们忘掉了。他急于知道的是计算机究竟能够对这例颅骨切开术做出哪些诊断。他晓得这个手术的步骤尚未被编入程序。

他拧开中央处理机开关,红灯亮后缓缓地塞进程序盒。盒子才伸进四分之三,机器便饿狼似的将整盘盒子吞进机里。输出部分随即动作。菲力普斯靠近一步,以便看清楚输出的内容。

您好。我是神经放射部报告单、颅骨Ⅰ号。请输入病人姓名。

菲力普斯用两只无名指在键盘上打出“莉萨·马利诺”。

谢谢。请输入病人最近自诉。

菲力普斯打出:“不规则癫痫样发作。”

谢谢。请输入相关临床数据。

菲力普斯打出:“二十一岁,女性,颞叶癫痫病程已达一年。”

谢谢。请把X光片输入激光扫描仪。

菲力普斯走到扫描仪旁边。接受扫描件的槽口内有卷动着的滚筒。他仔细地把X光片的感光面朝下沿槽口平摊,机器立刻吸进了片子。输出部分随着启动,输出如下字样:

谢谢。喝杯咖啡。

菲力普斯微微一笑。没想象迈克尔斯会在不意之中添上一点幽默。

扫描仪凝重地发出轻微的机电声。输出装置停机了。菲力普斯抓起铅质围裙走出办公室。

第二十一号手术室里一片寂静。曼纳罕姆把莉萨的右颞叶轻轻托离基部,可以看到分布在它上面的小静脉与脑静脉窦粘连在一起。他熟练地使血液凝结,把右颞叶割离。切除成功。他把右颞叶从莉萨的脑颅里取出,随手丢入手术助理护士达琳·库珀手中的不锈钢托盘里。他抬起头看了看挂钟。手术很顺利。随着手术的进展,他的情绪亦起了变化。娴熟的技术使手术只花了通常所需的一半时间。欣慰之余他禁不住沾沾自喜起来。估计中午时分便可回到办公室。

“手术还没有最后结束。”曼纳罕姆左手拿着金属吸引器,右手握着钳子,一边说一边仔细清理颞叶所在部位,又吸出一些脑组织。他在清除他称之为深核的东西。这恐怕是整个手术过程中最冒险的一步,也是他最得意之举。他导引着吸引器,避免触及生命攸关的组织,信心十足。

忽然一小团脑组织堵住吸口,引起围在四周的人发出一阵轻嘘。不一会儿,吸管里挤出血淋淋的块状组织。“音乐课开始。”这本是神经外科常说的嬉笑话,出自曼纳罕姆之口,又是在他自己造成的紧张气氛之后说出,越发妙趣横生,引起哄笑,并且感染了两个日本人。

曼纳罕姆清除了脑组织之后,拉奈特随即减慢病人的换气。在曼纳罕姆检查颅腔内有没有出血的时候,他想稍稍升高莉萨的血压。曼纳罕姆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非常满意。术区很干净。他拿起持针器缝合后脑脊膜,它是大脑表面的一层韧性覆盖物。拉奈特则谨慎地开始减少给莉萨的麻醉剂量。待缝合后他就要设法拔除插入莉萨气管内的管子,又不能使她咳嗽或扭动。这就要求他精当地配合使用各种必须的药物。至关紧要的是防止血压升高。

缝合硬脑脊膜进行得很快,曼纳罕姆的手腕熟练地旋转一周,缝上最后一针。莉萨的脑袋重新合上了,虽然硬脑脊膜下陷,颞叶处只留下黑洞洞的阴影。他十分自赏,昂起头退离手术台,得意地脱下橡皮手套,室内回响起啪啪两记摘下手套的声音。

“行啦,把她缝合起来。当心点,可别吃不了兜着走啊!”

他打手势招呼两个日本医师一起离开手术室。

纽曼走到莉萨头边,替代曼纳罕姆的地位。

“嗨,劳瑞,这下看你的啦。别帮倒忙噢。”

老板一走,纽曼就学起他的腔调。好像是给万圣节前夕用的南瓜盖上顶儿,纽曼把莉萨的颅骨复原重合,结好缝线准备缝合。他用一副齿口凹凸不平的镊子钳住切口,使它部分外翻,将缝针插进头皮,插到颅骨膜,再把针挑出。他把持针器从针杆上松开,钳住针尖,拉出缝线缝进切口,并用差不多相同的办法把丝质缝线穿进切口另一边,拉出缝线,交到劳瑞医师摊开的手掌中,由他打线结。他们重复操作着,黑色缝线缝合了切口,好像给莉萨的头侧留下一条长长的拉炼。

拉奈特医师始终在用换气袋给莉萨换气。他决定在缝最后一针时给莉萨输入纯氧,并排除体内尚未起代谢变化的肌肉麻痹剂。按照规定时间他再次用手揿捺换气袋,可是这次他的手指凭借丰富的经验触到一丝难以察觉的变化,与前一次的感觉略有异样。在后面几分钟里莉萨已经开始呼吸。这种自行呼吸的努力对人工换气自然会产生一定程度的抵抗。但是在这次揿捺中那种抵抗却消失了。拉奈特盯着换气袋,借助听诊器谛听,判断出莉萨突然停止了自行呼吸的努力。

他检查了外周神经激发器,表明肌肉麻痹剂按规定渐趋耗尽。可是为什么她不自行呼吸呢?拉奈特的心怦然作跳。他清楚,施行麻醉犹如站在临崖的峭壁上,眼前既是一条再生之路,也是唯一的羊肠小路。

他急忙测定莉萨的血压,已经升到一百五十/九十。手术中血压稳定在一百零五/六十。出事了!

“坚持住。”他对纽曼医师说,两眼紧紧盯着心脏监护仪。心搏如常,速度却减慢了。尖峰信号之间的间歇变得更长。

“出了什么毛病?”纽曼问,从拉奈特的话音中感觉到他的焦急。

“还不知道。”拉奈特检查了莉萨的静脉血压,同时准备给她注射硝普纳,把血压降下来。事态恶化到这个程度,拉奈特医师断定,莉萨的血压、呼吸、脉搏等数字的变化正是大脑手术损伤的反应。可是他现在担心出血。很可能莉萨的大脑正在出血,从而导致头部血压不断升高。这或许能够解释刚才出现的一系列表面现象。他又量了血压,陡升到一百七十/一百。给她注射硝普纳!由于惊慌,他在注射时感到腹部沉重难受。

“或许她在出血。”拉奈特俯身翻检莉萨的眼睑,看到的正是他所害怕发生的现象:瞳孔在渐渐放大。“我确信她在出血!”他失声大喊。

两位住院医师面对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一筹莫展,心里所想却都一样。“这下子可要把曼纳罕姆激怒了。”纽曼说。他对南希·多诺万说:“还是把他请来。快去打电话,告诉他出现紧急情况。”

南希·多诺万急忙跑向内部通讯连络系统,给外面服务台打电话。

“需要把切口再打开吗?”

劳瑞医师问。“我不知道。”纽曼神经质地答道,“如果是脑内出血,最好做一个急诊计算机辅助X线断层扫描。如果出血扩大到术区就只好重新打开。”

“血压还在升高。”拉奈特医师注视着血压计说。他疑虑不解,打算再给病人注射药物,使血压下降。

两位住院医师依旧僵立在手术台边。“血压还在上升,”拉奈特简直是大喊大叫了,“看在上帝份上,想想办法吧。”

“剪刀。”纽曼咆哮道。剪刀立刻递到他的手里。他剪开才缝上的缝线。刚剪到最后一针,切口就向两边张开。他掀开头皮,暴露出动过开颅术的头颅部分,那儿突突地在搏动。

“给我预备四个单位血浆。”拉奈特喊道。

纽曼剪断缝合颅骨片的两个线结。骨片掉落,被他接住。硬脑脊膜胀鼓鼓地凸起,内部黑魆魆的阴影透出不祥之兆。

曼纳罕姆医师冲开手术室门,旋风般闯了进来。他来不及穿好手术衣,只扣了第二颗钮扣。

“出了他妈的什么事啦?”他猛然看见鼓起的硬脑膜在突突地搏动,“上帝啊!手套!给我手套!”

南希·多诺万慌忙打开一双新手套。曼纳罕姆从她手里一把夺过,来不及消毒就往手上套。硬脑脊膜上的缝线刚剪开几针,口子里就涌出鲜红色的血浆,溅湿他的胸口。他匆匆剪断其余的缝线,血浆浸透了手术衣。他知道需要找出出血的原因。“吸引器。”他怒喊道。吸引器呼嚓呼嚓地吸干淌出来的血液,情况立刻变得很明显:大脑位置已被移动或在变肿。曼纳罕姆迅速处理起大脑本身。

“血压降下来了。”拉奈特医师说。

曼纳罕姆嚷着要脑牵开器,用它拨开来观察手术区的基部。可是他刚移开吸引器,鲜血就喷涌而出。

“血压……”拉奈特结结巴巴地报告,“血压测不出来了。”

整个手术过程中一直稳定工作的心脏监护也渐渐减弱声音,终于停息。

“心搏停止了!”两位住院医师掀起厚厚的手术帘遮住莉萨的头面,露出身体。纽曼踩到手术台旁边的凳子上,压迫莉萨的胸骨,施行起心脏复苏术。拉奈特要来了血浆,把它挂到架杆上。他已经把静脉滴管打开了,各种点滴源源注进莉萨的血管里。

“停止。”曼纳罕姆怒喝一声。在拉奈特医师喊心搏停止的时候他已退下手术台,像泄了气的皮球,把脑牵开器扔到地板上。

他双手重落在身体两侧,手指沾满鲜血和脑浆,默默地站了片刻,终于说道:“不必再折腾,已经没有用了。很明显,有根主动脉破裂。一定

是他妈的病人碰着电极,切断一根动脉,引起痉挛,表现为癫痫。痉挛松弛就出血了。没有办法能让病人复苏。”

曼纳罕姆提了提往下滑的手术裤,转身离去。走到门边,他回头对住院医师说:“我要你们把她缝合复原,就像她还活着。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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