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日

马丁·菲力普斯医师把头靠在控制室的墙上。墙壁的灰泥真凉快。他的前面有四个三年级的医科学生,紧贴着玻璃隔板朝里面张望,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里间有一个病人正在做计算机辅助测试扫描的准备。

今天是他们上选修课程放射学的第一天,从神经放射学开始。菲力普斯有意先带他们来看计算机辅助扫描仪,这会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剎一剎他们的骄气。医科学生有时候不免会自作聪明。

扫描室里,操作技师俯着身体在校正病人的头部位置,使之对准硕大的、形似炸面包圈的扫描仪。他伸了伸腰,扯下一段胶带,把病人头部固定在苯乙烯泡沫板上。菲力普斯走到柜台前,拿起通知单和病历,把记载的病情约略地看了一遍。

“病人姓席勒,四十七岁。”菲力普斯说。学生们没有留意他说的话,这会儿正专注着所有的准备工作。

“主诉右臂右腿无力。”菲力普斯看了看病人。凭经验,他知道病人也许极度的害怕。

菲力普斯放下手里翻着的通知单和病历。扫描室里技师正在起动操作台。病人头部正慢慢地移进扫描仪入口,像要被它一口吞食掉似的。技师最后看了一眼病人头部位置,退回到控制室。

“好啦,都过来一下,”菲力普斯说。四个学生立即顺从地围拢到计算机旁。计算机的指示灯闪烁着,等待指令。

不出所料,眼前的景象早已使学生折服。

技师把联络门关紧,从挂钩上取下话筒。

“躺着别动,席勒先生,一点都不能动。”他用食指揿下控制板上的起动按钮。扫描室里,罩在席勒先生头部的庞然大物立即开始了断续的、周期性旋转,就像大型机械钟主齿轮的运动。沉闷的金属声对于席勒先生一定很大声,对于隔在玻璃外面的学生,听起来已经降低了不少。

“正在操作的情形是,”马丁说,“扫描仪每转动一度就给出二百四十个不同的X光读数。”

一个学生向他的伙伴做出个大惑不解的样子。马丁不予理睬。他双手捂住脸,手指轻揉眼睛,然后按摩起两侧的太阳穴。他还没有喝过咖啡,头脑昏沉沉的。通常他是要在医院自助餐厅吃点什么,而今天早上因为这几个学生的缘故,没有时间去了。作为神经放射部副主任,由他负责向前来见习的学生介绍神经放射学,已经成了定则。这件迫不得已的苦差使占用了他大量科研时间。他以自己在脑解剖学方面的渊博知识给学生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他还从最初的二三十次讲解中得到快慰。然而这种热情渐渐消褪,现在,除非偶然发现资质特别聪颖的学生,绝无乐趣可言。而在神经放射学科,天赋极高的学生寥若晨星。

几分钟后,炸面包圈状的扫描仪停止旋转,门释机仪表板开始工作。这套设备外观奇特,像科学幻想电影中看到的控制台。在场的人都把目光从病人身上转移到计算机设备上熠熠发光的指示灯。只有菲力普斯低着头审视双手,拔除一根残留在食指指甲边的肉刺。他看上去心神不宁。

“在接着的三十秒钟内,计算机同时解四·三二万个方程,计算脑组织密度。”技师在作讲解。他热切地试图取菲力普斯而代之,后者也鼓励他这么做。事实上他只给学生正式授课,至于教学实习则让神经放射部的同事或者训练有素的技师去指导。

菲力普斯抬头看见学生们站立在计算机控制台前面。他把视线移向铅条玻璃窗,只能看见席勒先生的光脚板。病人暂时成了这出戏中被人遗忘的角色,学生们对机器更感兴趣。

急救柜上方有一面小镜子,菲力普斯照了照,他连胡子都没有刮过,长了一天的须碴根根直立,像板刷上的鬃毛。

他总是清晨就来上班,比本部门其它人都要早到许久,并且养成习惯,总是在外科衣帽间里刮胡须。每天,他都遵循起床、慢跑锻炼、淋浴、到医院里刮胡须、在自助餐厅喝咖啡这样的规律。这使他能够多出两个小时,不受干扰地做他感兴趣的研究工作。

他还在端详镜子,用手梳理浓密的沙褐色头发,把它们掠向后脑。他的发梢颜色彩淡,而发根却呈深棕色,形成明显的对比。难怪有几个护士常常揶揄他,说他挺讲究发式。

这实在太委屈他了。其实菲力普斯难得留意仪容。遇到无暇去医院理发室的时候,他偶尔也会自己动手,胡乱修剪了事。尽管不大注重修饰,他仍旧不失翩翩风度。他四十一岁,眼梢唇角新添的皱纹使得原先还多少带点儿稚气的面容变得老成持重,显得历经沧桑。前不久有个病人竟说他与其像医师,倒不如说更像电视剧中的牛仔。这番评论很使他高兴,也并非完全没有根据。菲力普斯身高接近六英尺,修长而健美,面部轮廓分明,鼻梁挺秀,嘴巴富有表情,不像做学问的人。他那浅蓝色的双眸炯炯有神,闪现出内在的聪慧。

他是哈佛大学一九六一级学生,以最优秀学业成绩毕业于该校。

荧光幕上出现第一幅图像,输出控制台阴极射线管开始工作。技师匆匆地调整调谐窗宽度和光密度,以取得最佳图像。学生们挤在普通电视机大小的荧光幕前,好像等着观看超级足球赛。他们看到的却是椭饼图像,边缘为白色,内部呈颗粒状,是一幅由计算机勾勒的病人头部内视图。拍摄位置似是削掉了席勒先生的颅顶,居高临下摄取。

马丁看了看手表,八点差一刻。他随时指望着丹妮丝·桑格医师来接替他照看这几个学生。他心里在惦记今天上午同他的合作者威廉·迈克尔斯会面。前天迈克尔斯打来电话说,今天早上要带给他一件会令他吃惊的小东西。现在,好奇心正折磨着他。他急不可耐。

四年来他们两人合作研究一个项目——借助计算机判读脑颅X光。一旦成功,它就能够取代放射学专家。他们在给计算机编制程式,以取得对经过X光照射的特定区域的脑密度进行定性判断。目前这方面还存在问题,如果完成这项研究,那么将会获得无法估量的价值。这是因为解释脑颅X光片,其本质与解释其它器官的X光片是相同的。所以这项研究成果最终会被应用到整个放射学领域。成功之后……菲力普斯有时候也会沉浸在梦幻之中,向往有朝一日拥有自己的研究部门,甚至荣获诺贝尔奖。荧光幕又显示出一个图像把菲斯普斯唤回现实中来。

“这个切面要比前面的图像高出十三毫米,”技师拖长声调说。他指着椭圆体的底部:“此处是小脑和……”

“有一处异常。”菲力普斯插话。

“在哪里?”技师坐在计算机面前的矮凳上问道。

“你们看,”菲力普斯往前挤了挤,指着刚才技师称作小脑的区域,“左脑半球的亮度不正常。它的密度应该同另一侧的密度一样。”

“那是怎么回事呢?”有学生问。

“眼下还难说。”菲力普斯再挨近一点,更加慎重地注视着存在疑问的区域。

“我猜想病人的步态是不是有问题?”

“是的,是这样。”技师答道,“他运动失调已经一个星期。”

“恐怕有个肿瘤。”菲力普斯退回原处说。

四个医科学生盯着屏幕上无声的亮光,脸上顿时露出惶然的表情。现代诊断技术的魔力明白无误地展现在他们眼前,使他们惊诧;另一方面,脑瘤这个概念令他们害怕。人人都有这种害怕心理,他们也不例外。

这幅图像骤然消失,又显示出新的图像。

“在颞叶又出现一个透明区。”菲力普斯指着渐渐被下帧图像取代的区域说。

“我们会在接着的切面中看得更加真切。不过还需要对比研究。”

技师站起身,进去把对比试剂注射到席勒先生的静脉里。

“对比试剂是干啥用的呢?”南希·麦克法顿问。

“血脑障壁破坏时,这种材料有助于显示肿瘤之类的损害范围。”菲力普斯回答说。他转过身,看看是谁进来了。

他听见通向走廊的门开启的声音。

“对比试剂含碘吗?”

菲力普斯没有听到最后这个提问,因为这时丹妮丝·桑格走了进来。她站到聚精会神的学生们后面,朝马丁莞尔一笑。

她脱掉白色短外套,踮起脚尖把衣服挂在急救柜旁边。

她都是这样开始她的工作的。而这番举动对菲力普斯却起到相反的效力。今天桑格穿的是前襟打褶的桃红色罩衫,在衣领上打了个蓝色薄丝带蝴蝶结。在她伸出手臂挂外衣的时候,乳峰在她的胸前高高耸起。菲力普斯欣赏着她的倩影,像艺术家鉴赏一件珍品。在他的眼里,丹妮丝是他所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女性。她说她的身高五·五英尺,实际上是五·四英尺。

她身材苗条,体重一百零八磅。乳房不大,却秀美丰满。粟壳色的浓发滋润发亮,她通常将头发从前额拢向后背,用长发夹束起。她有一对浅棕色眼睛,脸上略带几点灰色雀斑,看上去活泼而俏皮。不大有人会猜到她在三年前从医学院毕业的时候,在全班名列榜首。人们也不大会相信她的芳龄已经二十八岁。

丹妮丝挂好外套,从菲力普斯身边擦过,在他的左肘上拧了一把,动作敏捷,使得菲力普斯一下子都反应不过来。她在荧光幕前坐定,调节好收看键钮,向学生作了自我介绍。

技师走出来告诉大家,已经给病人注射了对比试剂,他要为下一轮扫描做准备。菲力普斯往前挪动身体,俯撑在丹妮丝的肩上,他指着屏幕上的图像说,“颞叶部有一处损伤,前额部位至少也有一处,恐怕有两处。”

又转向学生道:“我注意到病历上记载着病人烟吸得很厉害。所有这些意味着什么,你们说呢?”

学生们木然地看着图像,不敢有所表示。他们就像身无分文的人走进拍卖行,唯恐稍有举动就会被误会成出价钱。

“给大家启发一下。”菲力普斯说,“原发性脑瘤通常都只有单独一处,而从身体其它部位转移的肿瘤可能只一处,也可能有多处。”

“是肺癌。”一个学生脱口而出,像是在参加电视台举办的智力竞赛。

“很好。”菲力普斯说,“眼下还不能百分之一百断定,不过我敢拿钞票打赌。”

“病人还能活多久呢?”还是那个学生问道。他显然因为刚才下的诊断而受到鼓舞。

“他的主治医师是谁?”菲力普斯问。

“他是神经外科柯特·曼纳罕姆医师的病人。”丹妮丝回答说。

“那可就活不长了。曼纳罕姆会给他动手术的。”

丹妮丝急切地转过身:“像这样的病例是不能开刀的。”

“你不了解曼纳罕姆。他就是喜欢开刀。特别是开肿瘤。”马丁复又倚在丹妮丝肩上,闻到从她那刚洗过的发丝间飘逸出来的馨香。特别的香气对于菲力普斯恰如指印般明白无误,独一无二。尽管他现在身处专业工作场合,仍旧禁不住激起一阵无可名状的冲动。他站起来,打破沉寂。

“桑格医师,可以跟你谈几句话吗?”他突然发问,示意她到房间的角落处。

丹妮丝顺从地跟着他,迷惑不解。

“从专业角度看,我的意见……”菲力普斯用一本正经的语调说。忽然,他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近乎耳语地接着道:“你今天看起来太性感了。”丹妮丝不动声色。他等待她做出反应。她终于忍俊不禁地说:“马丁,你让我莫名其妙。瞧你正而八经的样子,我还以为做错了什么事呢!”

“可不是么!你的这身打扮真性感,简直令我魂不守舍。”

“性感?我都把钮扣扣到喉咙口了。”

“反正凡是你身上的东西看起来都性感。”

“那是你脑袋里装的想法龌龊,老伙计!”

马丁也笑了。丹妮丝说得对。只要见到她就会禁不住联想到她那使人陶醉的裸体。

他俩约会已经有六个多月。每次约会他还是如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那样,激动不已。最初他们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守口如瓶,在医院里鲜为人知。随着各自对对方爱情的信念与日俱增,各种保密措施逐渐松懈。特别是彼此了解日深,两人对年龄上的差距也就变得越来越无所谓了。马丁是神经放射部副主任,而丹妮丝是个资历仅为两年的放射部住院医师。

正是对专业的共同追求促成他们的爱情。自从三个星期前丹妮丝开始跟随马丁值班后,两人的关系进一步发展。在医疗技术方面,丹妮丝可以同另外两位业已结束放射部当班期的住院医师并驾齐驱,更主要的是她觉得很有意思。

“老伙计?嘿!”马丁贴着她的耳朵说,“凭你这句话我就要罚你。这几个学生交给你了。如果他们觉得腻烦,就打发他们到血管造影室去。理论课之前先让他们临床。要加大剂量。”

桑格会意地点点头。

菲力普斯继续对她耳语:

“做完上午的CAT项目后到我办公室来,也许我们还可以溜出去上一趟咖啡店。”没等回答,他就拿起白大褂走了。

外科套间与放射部在同一层楼面。菲力普斯朝那个方向走去。他边走边停,闪避往来不绝的担架车。车上躺的病人都是等待做X光检查的。他抄近路穿过X光读片室。这是个面积很大的房间,分隔成一排排X光透视间。有十几个住院医师聚在一起边喝咖啡边聊天。

X光机器已经开动了半个小时左右,而每日必至的雪崩似的高峰期尚未来临。开头一阵X光片的数量仅仅是涓涓细流,过不多久就会像潮水般涌来。菲力普斯当过住院医师,对此种情形记忆犹新。他在医学中心接受训练,在这国内首屈一指的放射部经受严格的考验。就是在这个房间里,他度过无数个十二小时的工作日。

作为对他的努力的酬答,他获得留下来共事神经放射学研究的邀请。任务完成后,他的出色成绩得到认可,医学院有关部门联合聘任他为本部职员。从此他由初出茅庐的后生之辈扶摇直上,升到如今的职位:神经放射部副主任。

菲力普斯在读片室中央稍停片刻。从X光透视间毛玻璃背后的荧光灯泡发出的低照度光线,洒射在人身上,神秘而可怖。乍一看,室内的众人宛如一具具行尸:惨白的皮肤,深邃空荡的陷窝。真奇怪,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呢?他想。看看自己的手,同样是惨白的,毫无血色。

他往前走去,心内异样的不安。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过去的一年中,他是带着成见看待医院里习以为常的情景的。

也许他早就萌发了对工作不甚满意的情绪,只是还不太明显而已。他的工作愈来愈带有行政事务性质,更主要的是,他受不了办事拖沓的环境气氛。神经放射部主任托姆·布罗克顿五十八岁了,尚无退休之意。而放射部主任哈罗德·戈德布拉特也是一位神经放射学家。菲力普斯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他在本部门新星升起般升擢,到此却戛然终止。倒不是他缺乏能力,而是他上头的两个位置被人牢固占据着。差不多快一年了,菲力普斯虽然出于无奈,却是确实在酝酿脱离医学中心另谋高就。

马丁转入通往外科部门的走廊。他穿过双重自转门,门上的牌子警告参观者到此止步。他又经过另一道转门,来到手术病人待术区。这里已经停满担架车,躺在车上的都是等待挨刀子的病人,一个个显得焦躁不安。待术区相当大,尽头有一只以厚材料制作的大台子,嵌砌进墙壁里,扼守通向三十间手术室和恢复区的入口。台子内侧,三个穿绿色手术衣的护士在把开刀病人编排到预定的手术室去,正忙得不亦乐乎。这里是全天服务,二十四小时内可以做将近二百例手术。

菲力普斯向前倾身询问台子里边的护士:“哪位能够告诉我那位是由曼纳罕姆主刀的病人吗?”

三个护士一齐抬起头来。马丁是医师中少有的讨人喜欢的一个,所以只要他来,总是大受欢迎。等她们弄明白怎么回事之后,都哈哈地笑起来,又装模作样地互相推诿。

“恐怕只好去问别人了。”马丁装作要走。

“噢,别走。”一个金发护士说。

“咱俩到被服间去聊聊,怎么样?”一个肤色黝黑的护士打趣说。手术部是医院中百无禁忌之地,气氛跟其它部门迥然不同。菲力普斯想,也许在这里干的人都这样吧。他们穿的是如同睡衣的工作服,随时都要处理危急病例。讲讲下流话之类也许起着安全阀的作用。不管怎么样,菲力普斯对这里的一切是熟悉的。他在决定去放射部门工作之前当过一年多外科住院医师。

“您对曼纳罕姆的哪个病人感兴趣?”金发护士问,“是马利诺吗?”

“正是。”

“她就在您背后。”

菲力普斯转过身,离他约二十英尺的地方停着一辆担架车,被单覆盖着一个二十一岁的女青年,已经做了术前药物处理。想必她在朦胧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只见她缓慢地朝菲力普斯站的方向转过头来。她的头发为了手术的原因已被剃净,眼前的形象使菲力普斯联想起剪光羽毛的鸣鸟。她在手术前来拍X光的时候,菲力普斯曾经匆匆见过两回,如今竟判若两人,委实令人感慨不已,没有料到她会这般娇小孱弱。她的眼睛里透出弃儿般的哀愁。菲力普斯勉强克制自己,转过脸,意图将注意力集中到护士身上。他之所以从外科改行到放射部,其中一个原因正是他面对某些病人总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移入。

他问护士:“为什么还不给她动手术?”让病人等着只会增加病人的恐惧心理。对此他很生气。“曼纳罕姆等着用从吉布森医院取来的专用电极,”金发护士说,“他打算从要切除的那部分脑组织中作些记录。”

“明白了”菲力普斯说,心里盘算着上午的安排。

曼纳罕姆做起事来就要把其它人的计划统统打乱,一向如此。

“曼纳罕姆接待了两个日本客人,”金发护士补充道,“一个星期来他神气十足。不过再等几分钟他们就会动手。已经传呼过病人,眼下正找不到人手把她送进去。”

“够啦。”菲力普斯欲离开待术区。他停住脚步关照说,“等曼纳罕姆要局部X光片时,直接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可以节省几分钟时间。”

他返回原路,这时才记起需要刮胡须,便朝外科休息室走去。八点过十分。这个时间休息室里总是空荡荡的,因为七点半的一批手术医师已经各就各位,而下一批手术为时尚早。只有一个外科医师在与他的股票经纪人通电话。他一面说话,一面漫不经心地搔痒。菲力普斯走进更衣区,捻动橱柜上的暗码锁。管理员东尼老头让他使用这个一英尺见方的存物柜。

菲力普斯刚在面颊上涂满刮胡霜,佩在身边的呼叫器就嘟嘟地鸣叫起来。他吃了一惊,尚未意识到他的神经已经绷得何等紧张。他捡起挂在墙上的电话,尽量不让脸上的泡沫沾到受话器上。打电话来的是他的秘书海伦·沃克,告诉他威廉·迈克尔斯来了,正在办公室等他。

挂上电话,菲力普斯继续修面。他又恢复了活力。威廉要给他一件让他“大吃一惊”的东西,这使他的心里重新翻腾起激情。他往身上洒了科隆香水,急忙套上白大褂。

经过休息室,那个外科医师还在跟经纪人通话。

马丁回到办公室,跑得直喘气。海伦·沃克从打字机上抬起头,看见她的上司的身影闪过,不觉一怔。她离开坐位,取过一迭电话记录和往来信函,但见通往菲力普斯办公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只得驻足。她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仍回到坐位上打字。

菲力普斯靠在门上不停地喘息。迈克尔斯漫不经心地翻阅他的一本放射学杂志。

“怎么样?”菲力普斯颇为激动地问。迈克尔斯穿着他平时的那件不合身的旧花呢夹克。还是他在麻省理工学院读三年级时买的。他今年三十岁,看上去却只有二十岁。一头金黄色的头发,相比之下马丁的头发成了褐色。他微微一笑,调皮的小嘴巴洋溢春风得意之态。浅蓝色的眼睛闪烁有神。

“什么怎么样?”他说,装作继续看手中的杂志。

“算了吧,我知道你在激我,可惜装得太成功了。”

“我可不知道什么…”迈克尔斯争辩说,却顿住话头。菲力普斯跑上前去,从迈克尔斯手里夺过杂志。

“别再打哑谜了。你告诉海伦说有一件惊人的东西。你晓得,我简直要发狂了。昨天夜间四点钟就想给你打电话。真该那么做。我想你是活该如此。”

“噢,对啦,有一样惊人的东西。”迈克尔斯戏谑道,“差点儿忘掉了。”说着他弓着身子在他的公文包里搜索了一阵,取出一件扎了黄色宽缎带的墨绿色纸包。“那是什么?”马丁拉长脸说,他期待解出来的是论文之类的东西,最好是计算机打印数据,说明他们研究工作的某些突破,他绝没想到会是一件礼品。

“这就是要叫你大吃一惊的东西。”迈克尔斯拿起纸包走向菲力普斯。

菲力普斯的目光又落在礼品上,他太失望了,简直使他发怒:

“真见鬼,干嘛买礼品送我?”

“因为你是一位多么难得的研究伙伴啊,”迈克尔斯把纸包递给他:“收下吧。”

菲力普斯接过小纸包,怒气略为缓解。他对刚才作出的反应感到尴尬。不管他作何想法,他实在无意伤害迈克尔斯的感情。这毕竟是他的友善的姿态。

菲力普斯掂了掂小纸包的分量,道了谢。小纸包不重,约四英寸长,一英寸高。

“不想打开它看看吗?”迈克尔斯问。

“当然要看。”菲力普斯打量迈克尔斯的面孔。这位年轻的计算机天才居然特意买礼品送人,委实不可思议。倒不是说他不够朋友,或生性吝啬,只是因为他把整个身心都扑在研究工作上,从不注重礼尚往来。事实上在他们共事的四年当中,菲力普斯一次都没有看见过迈克尔斯在社交场合露面。可以断定迈克尔斯非同凡响的心智无暇它顾。毕竟,他在二十六岁就被挑选出来领导这所大学新成立的人工智能部门。

他在麻省理工学院获得博士学位,其时年仅十九岁。“不开玩笑了。”迈克尔斯忍耐不住说。菲力普斯解开缎带,把小纸包郑重其事地放到堆满杂物的办公桌上,打开墨绿色包装纸,露出一只黑盒子。

“这可是具有象征意义的。”迈克尔斯说。“噢?”菲力普斯不解其意。

“是的。”迈克尔斯说,“你知道心理学是怎样看待大赫的,说它像只黑盒子。哦,再打开匣子看看。”

菲力普斯淡然一笑,弄不懂迈克尔斯说的话。他掀开匣盖,拔去衬垫物,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盛着一盒录音带。标签上注明是弗利特伍德·麦克灌制的《流言》。

“妈的,你搞什么名堂!”菲力普斯笑了笑说,他压根儿没料到迈克尔斯会买一盒弗利特伍德·麦克的歌曲录音带送他。

“还有更具象征性的东西吶!”迈克尔斯解释说,“它的内容远非饱你耳福的音乐!”

谜,顷刻间冰释。原来它不是什么音乐磁带,而是计算机程序。

“我们的项目进展如何?”菲力普斯近乎耳语地问道。

“尽在其中。”

“不会的!”菲力普斯甚感怀疑。

“还记得你给我的最后一批数据吗?灵光极了。它们解决了对脑密度和界限的解释。这套程序编入了你的流程图的所有数据。只要把程序放进那边那台装置里,就能够判读输入的任何脑颅X光片。”

迈克尔斯手指菲力普斯办公室的里间,工作台上摆着一套电视机大小的电器装置。显然是样机,尚未定型。它的正面部分由一整块光洁的不锈钢板做成,装了螺栓之类附件。顶部左角开了个槽口,程序卡带就从这个槽口装入机内。机身的两侧伸出两根中继线,一根同打字机输入输出装置连接,另一根是从一只四英尺见方,一英尺高的不锈钢箱体引出的。在这台金属设备的前部是一只远摄镜,设备内部看得见几只滚筒,用来插入X光片。

“我不相信。”菲力普斯怕迈克尔斯寻他的开心。

“我们起初也不敢相信,”迈克尔斯认真地说,“可是一经试验就合拍了。”他走近计算机,拍拍机身说,“你从放射学角度对突破解题和图型识别所做的分析,不仅使我们明显地感到需要新型的硬件,还启发了我们设计新硬件的途径。这是关键所在。”

“外观很简单。”

“就像常言所说,外表具有欺骗性。可是它的内部结构却会使计算机世界发生革命性变化。”

“而且可以设想,倘若它果真能够判读X光片,那么它将会在放射学领域中发挥无可估量的作用。”马丁说。

“肯定能够判读。”迈克尔斯说,“但是程序还存在缺陷。现在你要做的是把以前看过的脑颅X光片尽可能多的输入程序,越多越好。如果出现麻烦,我想主要出在负片有问题,就是说,只要病理清楚,程序会断定X光是正常的。”

“放射部门医师遇到的情况相同。”

“是的,我想我们能够在程序里消灭此类问题。”迈克尔斯说,“往后全得仰仗你啦。先开这个开关,就可以启动计算机工作。普通医师也干得了。”

“毫无疑问。”菲力普斯说,“不过我们需要一位博士接通它。”

“非常好。”迈克尔斯放声大笑,“你的幽默感有长足的进步。插上装置的插头,接通电源,再把程序盒装进中央单元,输出打印机就会通知你把X光片插入激光扫描仪的时间。”

“放置X光片的方向有讲究吗?”

“没关系,只要感光面朝下就行。”

“好吧,”菲力普斯搓着手,审视计算机,像在欣赏一件值得

夸耀的礼物,“我还是不太相信它。”

“我也还不太相信,”迈克尔斯说,“四年前又有谁猜得到我们今天取得的进展呢?我还记得那天你突然光临信息系,开门见山就问是否有人对图形识别感兴趣。”

“没想到遇见了你。三生有幸!”菲力普斯接着说,“当时我猜你不过是个大学生。我甚至连人工智能为何物都不知道。”

“科学的每个突破往往都伴随着机遇,”迈克尔斯表示同意,“但是机遇毕竟只是机遇,还需要付出大量艰苦的劳动,就像现在摆在你面前的那样。别忘记把脑颅X光片编入由程序判读,多多益善。这么做既可以消灭程序中的错误,而且因为程序本身是启发式的。”

“别对我卖弄文字了,‘启发式’是啥意思?”

“看来你也否定你的那一套啰。没想到连医师都会抱怨自己不懂术语。所谓启发式程序种是指具有认知能力的程序。”

“你是说可以把计算机改进得更先进?”

“到底弄明白了。”迈克尔斯说着向门边走去,“这得依赖老兄多多费心。还有,这种计算机程序设计可以应用到放射学的其它领域。所以不妨利用业余时间让计算机开着,判读脑血管图。咱们以后再具体谈。”

等迈克尔斯走后,菲力普斯关上门,走近工作台打量起判读X光片的装置。他渴望立即动手。但是日常例行公事的负担压得他力不从心。就像为了证明似的,海伦捧进一迭书信、公文和电话记录,并向他报告说,有间脑血管造影室的X光机出了故障。真鼓舞人心!

菲力普斯快快离开新近研制成功的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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