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看到一名男子隐身在另一侧的竹林中,正暗中窥测着秦蒻兰。朦朦暮色中,那男子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熟悉,尤其是那种愤怒的生动表情依稀在什么地方见过,似乎不怀好意。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好感觉来,正犹豫要不要走得近些确认那人是谁,昏暗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夜幕就在这个时候笼罩了大地。

聚宝山位于金陵南城外,虽然名字叫山,其实只是一处高约三十丈、方圆十余里的山岗。之所以叫做“聚宝”,是因为山岗上到处是五彩斑澜的砾石,这些砾石并非普通的石子,而是天然的花玛瑙。南朝梁武帝时期,江南佛教盛行,高座寺高僧云光法师经常在聚宝山西边设坛讲经,据说一次说到绝妙之处时,感动了佛祖,天上落花如雨,因而便有人将云光法师讲经的地方称为“雨花台”,而那些遍布山岗的花玛瑙也相应被称为“雨花石”。

聚宝山没有北城外山川草木、云烟光色的绵软风景,只长满青松翠柏,蓊蓊郁郁,却也显得青涩、朴素、纯净。不仅如此,这里还是南城外的一处制高点。登上聚宝山北望,金陵满城锦绣繁华尽收眼底,因而成为江南登高揽胜之佳地。每一处风景,自对应着一种心境。昔日唐代诗人杜牧曾在一个春雨蒙蒙的日子来到聚宝山登高眺望,只见眼前一派迷离动人的春色,一种开阔和悲壮的气息荡漾在心中,当即挥毫写下了著名的《江南春绝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聚宝山上暮霭微生。雾气像溪头浣纱女遗忘的轻纱,不露声息地飘浮上松柏的树梢枝头,朦胧了那青翠苍劲的风姿,景致依稀模糊了起来,颇有杜牧笔下烟雨楼台的感伤味道,只有深绿色的轮廓愈发显露山岗的沉稳。

将要到达聚宝山之时,张士师迎头遇上金陵酒肆的伙计述平,正在山脚卸下毛驴身上的褡裢。运酒的大车只得到聚宝山下,再往上就得单靠畜力了。他一边将驴套上车,一边唱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山歌:“八十的公公游花园,花开花落又一年。山中确有千年树,世上少有百岁人。”歌词本是感伤人生有限、生命短暂,他却唱得欢快活泼,到底还是个十余岁的少年,根本不识忧愁的滋味。

述平一见到张士师,便忙停下手来,惊讶地打量着他手里的鸡公车,叫嚷道:“典狱君!你……你这也是去韩府么?”似乎全然不能相信他会推着西瓜去韩府做客。

张士师便说了代老圃送瓜一事。述平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典狱君可真是个好人,还帮老圃送瓜!周老公总说城北卖瓜的老圃是个再滑头再小气不过的人呢!”顿了顿,又问道,“要不要小的赶驴送典狱君一程?”张士师本来也不觉得累,何况抬眼已然可以望见韩府院落,便道:“不必了。多谢。”

述平离开酒肆已久,担心错过夜更时间,城门关闭,再要进城,可就要等明日一早了,也不再坚持,便道:“那小的先走了。”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待会儿典狱君若是遇见我们少店家,请他明日务必早些回酒肆,要不然周老公又该骂我了。”

张士师奇道:“你是说周压还留在韩府里面?”述平道:“韩管家说韩府今晚夜宴宾客比预想的要多,府中人手不够,叫我们都留下帮忙。小的倒是很想留下,看看这韩府夜宴到底是什么模样,可少店家也想留下,总得有人将车送回酒肆去……”言语中竟是深以为憾,可见心里对这传说中的韩熙载夜宴是何等向往了。不过他依旧是男孩子心性,情绪变化得极快,当即又展颜笑道:“不过少店家说了,等下次再有机会就让我留下。典狱君,小的先走了!”于是,他一扬鞭子,赶着驴车走了,口中又哼起了“八十的公公游花园”的山歌来。

张士师心中也有些担心误了夜更时间,入不得城,便加快脚步,往山岗上行去。

从金陵南门到聚宝山山脚全是官道,宽阔平坦,但到了上山之时,道路立即窄了许多。婉转穿行于一大片幽密松林中,但觉耳边松涛阵阵,如小溪潺潺,又如人语呢喃,颇有情趣。只是地上松针厚积,如毯似毡,又混杂有不少碎石子,独轮的鸡公车行走颇为不易,行程顿时慢了下来。张士师突然想要解手,那鸡公车手柄方向有两根比车身矮一些的支棒,停靠方便,但凑巧此处是个山坡,他担心车立不住,便将车拖到不远处一棵大松树丛中,用树杈别住手柄,自己蹲在松树后方便。

此刻,日头落尽西山,林间雾气更重。山风徐徐,拂面凉爽,夹杂着些许清新的莲花香气,沁人肺腑。倦鸟也在这个时候纷纷归巢,各自收起飞翔的翅膀,栖息到绿荫深处,虽然有不甘寂寞的“啾啾”鸣叫声间歇响起,终究还是渐渐趋向平静。

恰在此时,山路那边有脚步声传来,脚下一个重一个轻,似乎是一男一女正要上山。但二人忽然又停了下来,只听见有人道:“这里没人了,朱相公可以说了。”又柔又媚,赫然是秦蒻兰的声音。张士师大吃了一惊,他一直期待能再次见到她,却不料竟然会在这里遇到,当此尴尬情形,只好竭力屏住声息,避免被人发现了。

又听见一个男子道:“我刚从澄心堂听到消息,官家派了一个细作到你们聚宝山韩府……”

澄心堂是昔日南唐烈祖李昪节度金陵时宴居、读书、阅览奏章的地方,自南唐建国,便成为最为核心的中枢重地。后主李煜还曾将一种贵重的歙州墨纸命名为“澄心堂纸”,以表示对这种纸的无上喜爱。

说话的男子声音甚是低厚深沉,似乎是个中年男子。南唐通称朝中高级文官为“相公”,秦蒻兰既称他为“朱相公”,当是朝中大官了。他口中所称的“官家”,显是指南唐国主李煜。“官家”取自“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是当时流行的对皇帝的称呼,虽然南唐自李璟开始就已经去帝号称“国主”,但那不过是外交公文纸面上的事,在南唐国境内,国主依旧是皇帝,李氏还是官家。

秦蒻兰分明十分惊讶,提高了声音反问道:“细作?”那朱相公道:“嗯,是官家专门去监视韩熙载的。”秦蒻兰惊道:“监视?为什么?”一副全然不能相信的口气。

张士师听在耳中,心头也甚是疑惑,暗想道:“近来城中传闻纷纷,说韩熙载即将拜相,今日我亲耳听到江宁府尹都这般说,以目前局势来看,谅来不会有假。可官家为何还要派人监视韩熙载的一举一动?韩熙载目前赋闲在家,并无任何实权,莫非还是因为他是北人的缘故?嗯,这倒是有可能,今上素来猜忌北人,登基以来已经赐死了好几位北方籍大臣……”

正思忖间,只听见那朱相公刻意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最近一直有种谣言,说北边大宋皇帝有心统一天下,为了探清我江南虚实,专门派人来收买韩熙载,承诺请他到北边为相……”秦蒻兰惊道:“不,这不可能。”

朱相公道:“无论怎样,官家对韩熙载已经起了很重的疑心。蒻兰,你该早做打算,韩熙载根本就不值得你如此辛苦留在他身边。”听起来,言语中似乎不但对韩熙载很不以为然,对秦蒻兰也甚是爱慕迷恋,甚至有些替她不值。他顿了顿,又愤愤不平地道:“你可别忘记他曾经向官家提议送你去北方,用美人计……”

秦蒻兰却打断了他的话头,追问道:“朱相公可知道细作是谁?”朱相公一时未答,大概对她的决然态度有些许失望,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

那秦蒻兰便不再多问,只听见脚步声窸窸窣窣,大概是继续朝前走了。那朱相公则愣在当场,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叫了声“蒻兰”,快步追了上去。

张士师这才站起身束好衣裤。他没来由地听到这样一场对话,更觉得韩府惘然莫测,决意快去快回。他先探身查看秦蒻兰、朱相公是否走远,以免二人觉察到适才对话被人听见,徒生枝节。此时,尚且能看到那朱相公的背影,张士师一眼便认出他是江南著名书法大家朱铣,在朝中官任中书舍人一职,职掌诏命,又被时人戏称为紫薇郎。紫薇郎称号风雅,却是位处中枢、职清地峻,消息决计比一般官员要灵通得多。朱铣又是两朝老臣,性情稳重,只是适才他所言太过匪夷所思,也难怪秦蒻兰都难以置信了。

张士师又等了好一会儿,直到二人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这才将车推出上山路。过了这片松树林后,又是一大片清翠挺拔的竹林。终于,耳中听到了叮咚泉水声,这便是聚宝山上惟一的一眼活泉水——永宁泉,其水质清洌,饮之甘甜,是醅茗煮茶的上上之水,在江南一带颇有盛名。永宁泉的西侧便是雨花台,也正是韩府坐落之处。整座府邸依山形而建,起落有致,白墙黑瓦,大半掩于绿色的丛林之中,望上去澹泊而幽秘,似极了水墨画。

未近大门,已颇见江南园林独有之特色。墙角外零零落落地堆放粗矮的青色石头和灰色假山,配以一丛一丛的翠竹,看似参差无章,实则极费心机。大门与门柱的颜色也很特别,并非豪门大户的常见的朱红,而是那种淡淡的红,悠悠的红,红得不耀眼,但韵味绵长。大门两旁的装饰,也不是寻常人家常见的石狮、石鼓之类,而是一对昂首展翅的铜鹤,鲜活生动,仿佛立时便要振羽飞去。门庑的檐下早已经悬挂起一对大红灯笼,虽然天色尚明,里面的灯烛早已经点燃,红彤彤地闪烁着,似乎在不动声色地昭示着今晚的夜宴。数名彩衣侍女坐在门柱旁的石凳上,互相嬉闹,大概是正等候迎接宾客。

张士师到达大门时,凑巧韩府老管家韩延正走出来。老管家身材高大魁梧,蓄着长长的银色胡须,眉目之间有一种大户人家管事特有的威严,派头十足,但却神色忧郁,似乎有什么不解之愁。他紧锁眉头,严肃地向彩衣侍女交待着什么,侍女们对他的态度却是不见得如何恭敬,也不站起身来,只是吃吃笑着,相互打着眼色,也不知道听没听进他的话。

这数名侍女其实也是韩熙载姬妾的身份,不过因为韩府近两年来经济捉襟见肘,偌大的家底已经耗光,仆人婢女们逃的逃、散的散,一些平日不大受宠的姬妾也纷纷离开,眼前的侍女便是其中的几个。但半个月前,她们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韩熙载即将官拜宰相,又厚着脸皮重新回到了韩府。不料韩熙载竟然不顾韩延的强烈反对,照常接纳了她们。因为有之前韩延不愿意再让她们进门的经历,她们对他一直怀有很深的敌意。

韩延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了,面容在苍茫的暮色中更显凝重。不过,他对自己被忽视冷落的境遇并没有特别感到不快——他素来不动肝火,总是一副温良恭俭的模样,数十年未曾忤逆一人,还因而得了个“韩和尚”的外号,何况他多年来早已经习惯了姬妾们的各种冷遇。只是,于他内心深处,未必有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无波。

四十年前,他才十余岁,还是个懵懂少年,却不顾性命之忧,追随主人韩熙载从北方逃来江南。当时,他是绝对料不到会发生眼前这种情形的,因为穷途末路中的韩熙载曾经紧握着他的手,哽咽着道:“韩某有生之年,必定不忘你舍命相随之恩,天地可鉴,日月可表。”那种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曾经在韩延心中荡漾温暖了许多年。然而,时局在变,人也在变,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那个胸怀大志的韩熙载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当初韩熙载与好友李谷在淮水分手时,并不为前途难测而沮丧,而是豪气干云地道:“江南若是用我为宰相,我必将长驱北上,以定中原。到时我再与君痛饮。”李谷则笑着回答道:“中原如果用我为宰相,我取江南如同探囊取物。”于是两个伟男子就此立下约定,要各自在南方和北方开创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韩延便是见证人。韩熙载初到江南之时,为了迅速打开局面,主动投文给江南皇帝,这就是那篇大笔如椽的《行止状》了,文中极力畅述平生之志,虽然是毛遂自荐、请求对方能够接纳自己,却写得文采斐然,气势如虹——“运陈平之六奇,飞鲁连之一箭。场中劲敌,不攻而自立降旗;天下鸿儒,遥望而尽摧坚垒。横行四海,高步出群”——大有傲视群雄、收天下于囊中之势。然而,处事谨慎、不喜张扬的江南皇帝却认为韩熙载是狂妄不羁之徒,虽任以地方官职,却并不重视,韩熙载在江南始终无所作为。而北方后周世宗却任用李谷为宰相,并采用其计谋夺取了南唐的淮南之地。若不是后周世宗英年早逝,恐怕果真会应验李谷所言:“取江南如同探囊取物。”之前,韩熙载虽不得志,却也效仿昔日名士,游山玩水,快意林泉,其本意是用中国士人传统的“养望”一招,以退为进。果然,他在江南士林中的名气越来越大,终于惊动了皇帝,将他从外州召回都城金陵。不料时隔不久,李谷领军大举进攻南唐,悉平江北,得南唐十四州、六十县。南唐皇帝李璟被迫去帝称号,只称“江南国主”,并向后周献贡品,岁输贡物十万,以求息兵。自那以后,韩熙载便像彻底变了一个人,开始了风流放荡、醉生梦死的生活,由胸怀天下变成了胸怀女子,帷薄不修,沉湎于声色之中。他蓄养了大批姬妾,朝廷给他的俸禄,全部被姬妾分去。他甚至与门生舒雅一道,穿上破衣,背起竹筐,打扮成乞丐,去向众姬妾乞讨饭食,以为笑乐。每当然,韩延从来没有怪过他的主人,他只是不能理解,即使不能像李谷那样一抒大志,又何必沦落到这个地步呢。生命之泥土委弃在地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上天的过错,可明明已经生成了乔木,却偏要刻意放低身姿去做野草,这实在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

正当韩延神思之时,张士师已然将鸡公车靠在台阶下停好,走将过来,问道:“请问这里是韩熙载韩相公府上么?”

他这话着实问得有些多余,聚宝山因为是金陵城南城外的惟一制高点,不允许寻常百姓居住。方圆十余里的山岗,除了东边山脚下有所高座寺外,就只有韩熙载这一处人家,因而金陵人笑言聚宝山聚的其实都是韩熙载私人的宝,江南的美女都聚集在这里了。只是对张士师而言,他从来没有来过韩府,虽然明知不会有错,但以他审慎的个性,总还是得先问上一句。

韩延从记忆深处回过神来,忙迎下台阶,客气地道:“此处正是韩府,我便是韩府管家。阁下是……”他一眼望见一旁的推车,便已经猜到对方是来送西瓜的,只是看张士师打扮气质又并非佣仆之流,心头未免有些疑惑,是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尽量保持沉静的姿态,不露痕迹,以免显得失礼。

张士师道:“在下张士师,是代替城北老圃来送西瓜给秦家娘子。”韩延恍然大悟道:“我记起来了,蒻兰一早出门前交代过了。”秦蒻兰虽是姬妾身份,名义上却也是韩延主母,张士师听他直呼秦蒻兰的名字,正惊诧间,韩延又问道:“夜更将至,伍君应当还要赶着回城吧?”张士师听他口气,似乎秦蒻兰出门未归,看来今天是见不到了,只好顺势点了点头。韩延便走过一旁,预备从推车上卸下西瓜,好让张士师尽快下山。

张士师心下估摸时间确实很紧,但见管家年纪老迈,门口的侍女们正窃窃私语,没有丝毫要帮忙的意思,便道:“还是我来帮您推进去吧。”顿了顿,又道,“我有江宁县衙的腰牌,进城应该不是问题。”若张士师是公事出城,自然可以在夜禁后凭腰牌叫开城门,但今日他推西瓜出南门,守城卫士都瞧见了,自然不便再假公济私。他有意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老管家宽心。韩延听了却信以为真,欣喜异常,连声道谢道:“原来张君在江宁县衙当差!如此,便有劳张君了。”张士师道:“些须微劳,何足挂齿。”

韩延便主动上前,帮手将鸡公车抬上台阶,再推进府门。张士师平日所见的权贵管事,多是一副狗仗人势的嘴脸,韩延身为管家,却如此温和谦谨、平易近人,倒是让人惊诧了。惟有那数名侍女见张士师并非晚宴宾客,不过是个送瓜的,也不加理睬,只一旁调笑。

韩延虽感歉疚,却也只佯作不见,以免更加难堪。以张士师性情,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他今日偶遇好几个韩府中人——王屋山、秦蒻兰、李云如,虽然个个貌美出众,却始终感觉这几个女子均与常人不同。且所谓的不同并非是指她们各自有出色过人之处,而是她们身上明显缺少金陵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韶华女子的灵动与活力。也就是说,她们美则美矣,却缺少生机,让人觉得压抑,不似正常人,虽然悦目,却并不赏心,也许是各自心事太重的缘故吧。此刻见到谦淳有礼的韩延,他不知怎地又生出了这种奇怪的感觉来,不由得心想道:“莫非这就是韩府人的特色?如此,他们该终日生活在阴森的气氛当中了。”

古语有云:“侯门深似海。”张士师本以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感会随着深入韩府愈来愈强烈,不料一进大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处极妙的庭院风景:东边花园中种有各种奇花异草,暗香扑鼻;西边则是一大片太湖石叠成的假山,玲珑剔透。最为奇特的是,假山中间不知怎的生出了一枝葛藤萝条来,枝繁叶茂,四下攀援,爬满了大半个假山,绿意盎然中,顿生深山林壑之感。假山与园圃之间,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道婉转穿行,小巧精致,颇有曲径通幽之意。如此景致,与张士师心下预感的阴森气氛全然不同,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胸中的阴郁顿时一扫而光。

二人穿过庭院,又向西过了一道圆形拱门,局面顿时豁然开朗,一组亭台楼阁出现在眼前。虽然依旧是白墙黑瓦红柱的江南建筑风貌,飞檐漏窗、雕梁画栋的细节处却是颇具匠心。廊榭的额枋上处处画着花鸟虫鱼的彩画,线条明朗生动,着色秀丽淡雅,处处透露出此处主人超凡脱俗的品味。

然而,韩延却继续往前走去,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原来韩府院落甚大,分为前后两部,适才建筑不过是前院而已。前院到后院,中间用一道复廊相连,深得江南园林玲珑七窍之意。一进复廊,视线顿暗,一股凉意扑面而来。廊上墙壁饰有华丽的彩灯及精巧的花窗,窗棱犹自散发着淡淡的楠木清香。透过花窗,可以眺望墙壁外东西两面的风景——大片的竹林遮天蔽日,嫩绿欲滴。这满目绿色风景虽然稍显单一了些,却甚是养眼,尤其显得廊道更加曲折,走在其中,无风自凉。鸡公车碾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倒给这幽静深邃的复廊平添了几分生机。

渐往前行,复廊愈发蜿蜒起伏,似是依垣而建。两旁竹林渐疏,莲花香气愈浓。脚下逐闻潺潺声,虽然微弱,却分明是水流声,似乎这一截复廊是建在水面上。终于到达复廊的尽头,竟然是一座石拱桥。步上桥头,眼前一片开阔,这才发现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湖面上。

湖水清澈似镜,东首生有一大片白莲,雪一般的洁净,近乎冰冷,恍然一顾,竟有寒气逼人的感觉;西面则是一池红莲,深红色的花瓣,艳丽之极,令人有窒息之感。石拱桥径直通向湖心的小岛。岛上建有一处五开的双层楼阁,坐北朝南,西面临水,这便是韩府的中心地带——花厅。花厅一楼便是韩府笙歌宴会之处,二楼则是韩熙载本人的书房与住处。花厅连同前面的院落、凉亭,大约占据了岛上小一半的空间。小岛余处则疏植着紫藤、石榴、木樨、垂柳等花木。林木参差,湖光树影,花气空濛,烟痕淡沱,俨然人间仙境。

湖岸的东、西、北三侧,分别建有数排式样各异的房宅台榭,便是姬妾们的居所了。如同南岸有连通小岛与复廊的石桥外,东、北两面也各有小桥与小岛相连。惟有西面湖面最为宽广,一道长长的花廊自湖心花厅直接穿出,婉转穿过湖面,通到西岸一处临水平台。

看起来,此处以岛心花厅最为重要,其次便是西岸台榭了,再次才是东、北两面建筑。整处后院山容水意,皆出天然,树色水声,都非尘境,虽一花一草,亦皆入画。就连张士师这等不识风雅之人也不由得慨叹此宅的自然精妙。只是偌大一处宅邸,走了这么久,竟然没有遇到一个人,不免显得有些冷清诡异了。甚至连之前松林中遇见过的秦蒻兰、朱铣也不见丝毫踪影,仿佛已经凭空消失在了这所大宅深处。

张士师刚踏上小岛,陡然想起先前李云如被人推下饮虹桥一事,正待向韩延询问她是否已经安全回到韩府,蓦地,从东岸一处亭榭中传出一阵激昂的琵琶声。音乐节奏极快,高跌低宕,倏忽多变。张士师不懂音律,却也能听出这琵琶声中传递出的强烈敌意和阵阵杀机,大有灾难即至的压迫感。尤其到了后来,音乐声同音反复,愈来愈紧密,如疾风骤雨般急促,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刀剑搏杀声交织起伏,声动天地,听得人头皮直发麻,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张士师甚至感觉弦声每迭起一下,他的眼皮便要跟随着跳一次。只是眼前景致宁静致远,清幽如斯,突然飘出如此剧烈的琵琶声,凌厉冰冷之气呼之欲出,未免有些大煞风景。

韩延见张士师呆立当场,望着东岸处发怔,似为琵琶乐声所惊绝,解释道:“这是本府李云如在弹奏琵琶。”

张士师心想:“李云如既已经回府,看来已无大碍。老管家丝毫不提今日她被人推下饮虹桥之事,可见韩府中人尚且不知情。她此时弹奏如此紧张刚劲的乐曲,每个音符都渗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显见心中忿恨,看来她还真是为白天被人推下桥一事郁结难平,只是为何她不报官,又不告诉韩府中人,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一时间,心中疑问甚多,便问道:“这是什么曲子?为何听起来如此震撼人心?”韩延道:“这是《十面埋伏》中描写楚汉两军在九里山激战的一段。”张士师点头道:“原来如此。”

二人便在乐曲声中继续前行。张士师只是今日在秦淮河畔见过李云如一次,对她并无太深印象,于他而言,她缘何被人推下饮虹桥倒比她本人更引人瞩目,但现今听这曲《十面埋伏》弹奏得有声有色,音乐流动如注,满腔怒火尽泄,使人如身临其境,不由得对她的琵琶技艺十分佩服,暗想道:“难怪金陵人说韩熙载善于在脂粉堆中聚宝,单是那秦蒻兰之花容月貌、李云如之琵琶弹奏,便足以傲视江南、技惊四座了。”

正思忖间,却听见韩延轻轻叹道:“每每她情绪不佳之时,才会弹奏此曲。今晚明明有夜宴,她……”话到这里便顿住了,言下之意却是十分明显:夜宴之时,应该是李云如心情大好之机。

张士师心想:“任谁被从传说中饮人魂的桥上推下河中,心情都不会好。只是为何李云如不愿意张扬?”突然心念一动,“莫非她知道谁是凶手,但却有心庇护?”

恰在此时,琵琶旋律倏忽拔高,狂飙了两声后,音符陡然停顿,乐声戛然而止。一时沉默无声,却是别有境界。张士师之母为乡邻秀才之女,他幼时跟随外祖父读书识字,曾背诵过白居易的《琵琶行》,不由得心想:“难怪古人说‘此时无声胜有声’,原来恰似这不即不离之间,令人有一种期待的感觉。”但这种期待始终只是期待,琵琶声终究未再次响起。一时间,就连纷扰芜杂的尘世也陷入了这予人遐思的无穷寂静中。

此刻,韩延已然带着张士师绕到花厅背后一排矮小的石房前,却见金陵酒肆的少东家周压与两名仆佣打扮的男子正站在门口,也如同适才张士师一般,往着东岸发愣,如痴如醉,仿佛还未从栩栩传神的琵琶声中惊醒过来。惟有一名男仆坐在一棵柳树下劈柴,神情甚是专注,似乎对外界之事毫不关注。

韩延停下脚步,回身歉然道:“这里便是厨下了。实在抱歉,让张君多走了这么远的路。”又叫那两名男仆道:“喂,小布!大胖!你们两个快过来,快些帮忙把西瓜卸下来。”

几人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周压长吐出一口气,不无惋惜地问道:“难道就这么完结了?”脸上犹自有失魂落魄之色,大概也是在期望骤然停止的音乐还有下曲。

那叫大胖的男仆笑道:“周老弟,你运气算不错了。今日一来,便听到了李家娘子弹这曲《十面埋伏》,平常可是听不到的。”他倒是人如其名,体态极其肥胖,两只小眼睛更被满脸的肥肉挤成了两道缝。

另一男仆小布才十来岁,心直口快地接道:“是啊!不过……大家都说李家娘子只有心情不好时才会弹这支曲子……”韩延忙喝道:“还胡说八道。”小布吐了下舌头,不再说话。

韩延又为张士师介绍道:“这是小布,是我的远房亲戚,现今也在府里打杂。这是大胖,是府里的厨师。他看上去有些傻里傻气的,却能做一手好菜。”

韩延又道:“这位是金陵酒肆的周压,今晚府里有宴会,厨下人手不够,我特意请他……”周压却识得张士师是酒肆常客,忙抢过来,笑着招呼道:“原来是江宁县衙的典狱君。”

韩延这才知道张士师是江宁县的典狱,难怪总是一副严峻的神情。张士师与众人点头招呼,留意到韩延惟独没有介绍一旁正劈柴的仆人。而最为奇怪的是,他一直埋头干活儿,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看四周一下。韩延察言观色,似猜到张士师心中疑惑,道:“他叫石头,是个哑巴,耳朵也不大好使。若要跟他说话,得走到他跟前大声喊叫才奏效。”

张士师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众人对李云如的琵琶声或多或少有所反应,惟独这男仆置若罔闻,丝毫不动声色。他见小布和大胖已经将西瓜卸到一旁,便就此作别。韩延既不便留他帮忙,又不能做主邀请他这等官卑职微的小县吏参加夜宴,就只能送客了,当即叫道:“小布,你送典狱君出去,顺便将灯全部掌上。”

小布应了一声,自去厨下取了火摺出来。张士师上前扶了鸡公车,正要抬脚,却听周压问道:“这是城北老圃的鸡公车吧?”张士师道:“正是。”周压笑道:“我明日要去老圃那里买瓜,不如由我顺道代典狱君送去。”

张士师尚在沉吟,周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刚好韩管家答应要为我们酒肆装两皮袋永宁泉水,我也可以顺便用鸡公车运水下山。”张士师心想:“这是一举两得之事,既方便了他,也方便了我。”便答应了他。周压连声道谢,小布自领着张士师出去。

离开湖心小岛之际,暮色愈浓,四周飘满了淡蓝色的轻烟,有种忧郁的美,也给这处世外桃源般的宅邸平地增添了几许诡秘。

张士师四下打量,依旧如来时一般不见一个人影,清幽静谧得令人窒息,终于忍不住问道:“这里何以如此寂静寥落?”他本来下句想问,“不是说韩熙载光姬妾就有四十余人么?为何总是见不到人?”心觉不妥,便改口道,“是不是韩府本来就人少?”小布忙辩解道:“以前才不是这样子,那时候热闹得很,风光得很,光仆人、女侍就有好几十号人了。唉,如今是今非昔比了,自从我家相公被罢官免职,人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个空架子了。”

张士师听了一愣,没有再问。小布却接着道:“若不是厨下人手不够,管家又何必劳烦金陵酒肆的人留下帮手呢?”一边说着,一边自竹筒中取出火摺,将悬挂在石桥四角的纱灯尽数点燃。虽然灯光在湖面上显得渺小幽暗,然则原本刚硬的石桥上却立时漾出一丝暖意来。

恰在此时,一名青年男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正从小岛穿过东石桥,缓步朝湖东的亭台走去。张士师身为公门中人,自有一套察人的本事,一望之下,便感到那男子神情很有些不同寻常——他一身灰色长袍,看上去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理当不是府中下人。而三十来岁的年纪太过年轻,显然也不是这里的主人韩熙载了。湖东为李云如居处,假如这男子是去找她,为何他苍白的脸上挂满了忧郁、脚下的步履又如此徘徊不定?莫非……正当他心念微动之时,小布陡然转过头来,亦看见了那青年男子,却又即刻扭转了头,迅速步入了复廊,好像生怕那男子留意到他一般。张士师见此情形,不免疑虑更深,忙跟进了复廊,有心想问清那男子是谁,未及开口,但见小布尴尬地望他一眼,便仰头去点廊上墙壁的灯了。当此异样的气氛,他自是不便再开口询问了。之后二人再无它话,倒是伴随二人前行的脚步,彩灯逐盏被点燃,一道长长的橘黄光影轮廓在背后徐徐延展,又自另有一种别样的风景。

张士师却丝毫没有留意到美景,他脑海中反复出现着几幕情形:被人推下桥的李云如;杀气腾腾的琵琶乐曲;石桥上徜徉着的青年男子;小布急欲躲进复廊笨拙的样子。他总觉得这些片段之间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虽然他不知道这种联系到底是什么,但总给一种不祥的感觉。心中盘算着,似乎眼前的复廊也没有来时那般长了。

及至尽头,突然从前面暗处冒出来一个高大昂然的人影。张士师跟在小布后头,身在明处,尚看不清那人眉目,却能辨别出那是一张棱角嶙峋的脸。也许是映着灯光的缘故,那双纱帽下的眼眸里有着一种奇特的凌人光芒,似乎连黑暗都笼罩覆灭不了。即使视线尚不能肯定,但张士师心下已经可以确认,这人一定就是韩熙载,除了他,这里再无旁人有如此雅致飘逸的气度。

小布已然看清了来人,忙躬身让在一旁,恭谨地叫道:“韩相公!”既然被称作“韩相公”,来人必当是主人韩熙载了。这还是张士师头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近大人物,不敢怠慢,忙随同小布避让到一边。

那韩熙载面色沉郁,左手反背着身后,右手贴在胸前,不断捋着自己的髯须,连头都未侧一下,便旁若无人地向前去了。他的步履极稳极慢,每迈出一步,似乎都费尽了心思,衬着沉默的背影,显得格外沉重。

小布肃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显是对主人极为敬畏,一直等韩熙载走得老远,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这才长吁一口气,慢吞吞地将剩下的彩灯点亮。张士师见他手脚突然慢了下来,似乎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忙就此辞别,径直朝前院走去。及近拱门,迎面遇到了紫薇郎朱铣。他面色凝重,满腹心事,突然见到张士师出现时,竟然还吓了一跳。不过他并不认识张士师,以为对方只是韩府下人,随口问道:“你见到府上秦家娘子了么?”张士师一怔,心想:“秦蒻兰不是与你一道上山的么?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正待澄清自己并非韩府中人,却听见有人大叫道:“朱铣兄,你也是刚刚才到么?”

只见几名侍女簇拥着三名宾客进来,其中一人大红长袍,最是扎眼,正是白日跨马游街的新科状元郎粲。另外两人张士师原也认得——五十余岁的是太常博士陈致雍。他本是莆田人,在闽国为太常卿,南唐破闽后,又转仕南唐。太常博士是掌祭祀、礼乐、选试博士,虽然是个闲职,品级也不高,但陈致雍因精通礼学,“遍读七经,尤明三礼”,甚得国主宠幸,适才出声招呼朱铣的也是他了;三十来岁年轻一些的是教坊副使李家明,也是李云如的亲兄长,负责管理在宫廷中演出歌舞、散乐、戏剧的男女艺人。南唐教坊归属太常寺管辖,陈致雍正是他的顶头上司。

朱铣忙舍了张士师,回身笑道:“只比致雍兄早了一脚的工夫。”又招呼道,“状元公、家明老弟……”李家明忙回礼,郎粲却只是微笑着点头,露出高傲而淡然的神态来。几人寒暄着进了复廊,丝毫没有留意到让在一旁的张士师。

走近大门时,张士师又见到了画院待诏顾闳中和周文矩。在京师下辖县任县吏,别的本事不说,最首要的就是要先认得大大小小的京官的面孔,对方不认得自己不要紧,起码关键时刻不会办错事。张士师虽非趋炎附势之流,但毕竟在京畿之地当差,迎来送往的多了,少有他不认识的官员。这顾、周二人均是江南著名画师,以善画人物享名天下,尤其顾闳中是目识心记的写生高手。当朝国主李煜工诗词书画,对有这方面才艺的文士素见宠幸,周、顾二人虽只是宫廷画师身份,却得以时常出入宫廷,随侍国主左右,极得宠幸。

周文矩满脸和善,正与大门迎客的侍女交谈着什么。他是句容人氏,与张士师同乡里,二人本是相识,但他正忙于问话,并未留意到走出来的张士师。顾闳中则始终沉静地站在一旁,默然注视着右首的那只铜鹤,似为其振翅欲飞的风姿所吸引,当视线被走出门首的张士师意外遮断时,思绪也被打断了。他当即记得曾在女道士耿先生的道观中见过这位江宁县吏一面,便朝他点了点头。张士师微微欠身,算作回礼,也不与周文矩招呼,迅疾离开了韩府,往山下走去。他已经打定主意,今夜既进不了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到城外客栈住一宿,老父亲见他不归,必然猜到是因为夜禁,自不会挂怀。

暮色中,他再次回望着韩府,顾闳中和周文矩已经进府,隐约有放浪的笑语声传来。他知道夜宴就要开始了,但他并不好奇,甚至有一丝悲哀——正如他父亲曾经抱怨的那样,江南多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王朝,南唐亦是在奢靡的夜宴之风中慢慢被蛀空了,如今宋军即将大兵压境,朝中君臣照旧沉湎于酒色,当真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即将进入竹林时,他再次看到了秦蒻兰——她正蹲在永宁泉水旁,安静地凝视着石头缝隙中钻出的一朵蓝色的小花。她的神情充满了深沉的爱恋与感激,仿佛那不仅仅是一朵独自绽放的清丽的野花,它所散发出的幽幽生机,正为她寻求抚慰的心灵提供了一处宁静的归所。而她的名字,恰好带有一个“兰”字。

在一刹那间,张士师突然被一种神秘的力量触动了,胸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柔情来。在这之前,他只知道她是一个美人,美得轻浮,美得不着边际,但在这一刻,他却看到了她的内敛——微笑中暗藏心事,眉心里潜伏着忧伤。他甚至在想,也许在她那明月般皎洁的外表下,蕴藏着一颗寒潭般晶莹而易碎的心。

愣了好长时间后,他终于勉强将神思收了回来,下定决心离开。然而正当步进竹林时,他突然看到一名男子隐身在另一侧的竹林中,正暗中窥测着秦蒻兰。朦朦暮色中,那男子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熟悉,尤其是那种愤怒的生动表情依稀在什么地方见过,似乎不怀好意。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强烈的不祥感觉来,正犹豫要不要走得近些确认那人是谁时,昏暗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夜幕就在这个时候笼罩了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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