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种背叛令人心寒,天下间又有哪个女子甘愿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当作政治工具呢?尤其像秦蒻兰这样的绝色美人,生下来就该是被男人疼爱的。此刻,从月光灯影中瞧着她,真似一枝初放的兰花,身姿窈窕,柔美纯净,于极清中露出极艳来,惹人爱慕怜惜。他情不自觉地心中悸动起来,满心思地想要去呵护她,甚至觉得可以为她去死。

王屋山住在湖西的琊琊榭。琊琊榭有花廊直接通往湖心的花厅,这里也是韩府除了花厅之外最好的住处,向来只有最受宠爱、地位最高的姬妾才能居住。自半年前秦蒻兰搬去前院居住,韩熙载便命王屋山住了这里,这件事着实令王屋山意气风发,尤其是在另一得宠的姬妾李云如面前狠狠得意了一阵子。王屋山擅舞,李云如擅乐,二女容貌不相上下,一直被韩熙载视为最得意的左右之宝,但二位姝女私下里斗得可是厉害着呢。最近王屋山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总觉得李云如将要拿出什么法宝来迷倒韩熙载,将要从东边的琅琅阁搬到琊琊榭来,彻底替代她的位置。

正因为怀着这样的警惕,当王屋山听到东面传来《十面埋伏》的琵琶声时,不由得揣测这又是对手的小小伎俩——此刻正值日暮,正是夜宴宾客陆续到达的时刻,李云如选择在这个时间弹奏,无非是要向宾客炫耀她那无与伦比的琵琶技艺,那支曲子是她最擅长最拿手的,确实足以技惊四座,可毕竟太过肃杀,全然不适合夜宴这样混沌暧昧的场合,而于红灯绿酒中,轻姿曼舞是最能令人心荡神驰的,因而历次韩府夜宴上均是王屋山风头最劲,纵使李云如琵琶技艺无与伦比,也只能望月兴叹。但此女工于心计,一直有意压倒王屋山,也为此费了不少心思,王屋山对此心知肚明,也从来没有松懈过,是以等到琵琶声一起,她便赌气地坐在梳妆台前,开始着意补妆,预备今晚再度力压群芳。

她已经换了一袭天蓝色窄袖长绫衣,这是专门从广陵定做的“江南春”,取自白居易诗“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时为天下闻名的染练,也是她今晚要赖以大出风头的舞服。铜镜中的她淡扫峨眉、薄施脂粉,宛若精致的工笔仕女,早已经装扮得无懈可击。要知道,自她看完状元游街回到聚宝山后,就一直在忙着梳妆打扮呢。为了预备今晚的夜宴,她早已经下足了工夫。可是,为什么她总是有些心神不宁呢?

见实在没有什么可添补的了,她终于悻悻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描眉专用的毛笔。她所坐的是个圆凳,没有扶手靠背,为了身体更加舒适些,她将双臂伏在了妆台上,无聊地拨弄着妆台上的铜镜。她的脾性有点急躁泼辣,不是一个善于隐藏忍耐的女子,与她在欢宴上展露柔媚动人的舞姿时完全是判若两人。外面琵琶乐声依旧奔突着,她的面色也跟着节奏阴晴不定地变幻,心中的怨气一点点聚集起来,正当她双手一拍妆台、情绪即将爆发时,“啪”的一声轻响,吓了她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是铜镜背面掉了一片贝壳下来。

这是一面螺钿镜,镜面的背后并非寻常的花草鸟兽等纹饰,而是以白色的螺蚌贝壳雕制成的图案,嵌在黑漆髹过的素镜面上,黑白分明,立体感很强。虽然镜背的黑漆历经岁月磨蚀已然开始脱落,螺钿也失去了往昔盈白如玉的光泽,略显得晦暗,但依旧精巧细致,古朴典雅。王屋山知道这面螺钿镜是唐朝天宝遗物,价值不菲,是一江东大富商向韩熙载求取文章的润笔费,一向为他所钟爱,急忙将镜子转过来,取过掉下的贝片,意欲重新嵌入背面。当她发现掉下的那一块恰好是她一直想象成的那个人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镜子的螺钿图案是一名高士席坐于毯上,手持酒盅,自斟自饮,前面一只白鹤翩然起舞,旁边树上鹦鹉振翅欲飞。掉下来的那一块,刚好就是那只翘尾的鹦鹉。在江南方言里,“鹦鹉”发音近似“云如”,王屋山每次心头有气无处发泄时,便要对着那只贝壳鹦鹉怒骂一通,在她内心深处,早已经将它当作了李云如,而她自己,当然就是那只优雅的白鹤了。

一刹那间,王屋山终于下定了决心,将鹦鹉的钿片扔在了一旁,站了起来。外面的琵琶声竟然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休止了。她将铜镜重新转成正面,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了一下,随即出了阁门,穿过月台,往花厅而去。

外面夜色渐浓,莲花的香气浓郁得近乎香甜。花厅那边似已铺设停当,堂上及两廊明角灯都已点着,灯火通明。桥头及复廊的纱灯也正一盏盏被人燃亮。橘黄的灯光华彩莹润,给这静谧的宅邸平添了几分别具韵味的风情。

当王屋山步入花厅时,意外发现除了几名侍女正忙于摆好酒物器皿外,并无其他宾客,甚至连主人韩熙载以及当家的秦蒻兰都不在场,不禁一愣,问道:“人都还没来么?”

那几名侍女本是府中乐伎,负责在宴会时奏乐助兴,现今却因为人手不够不得不干起了下人的活计,本就不大情愿,又见与她们同样出身的王屋山大模大样地发问,心头更加有气,大多不予理睬,佯作未闻。只有吹笛的丹珠回头看了看王屋山,迟疑着答了一句:“嗯,客人都还没来呢。”她才十四岁,于乐伎中年纪最小,脾性也最好,圆圆的脸蛋更显得孩子气十足。

王屋山听了,便不再多说,转身向外走去,临到门槛时,忽又想起了什么,回头交代道:“今晚我和相公要用那对金杯饮酒,记得要摆出来。”俨然一副主母的口气。丹珠正盯着她那身蓝色绫衣暗自羡慕,听了这话,当即不快地转过头去,只应道:“知道了。”

专吹排箫的乐伎曼云忍不住道:“不劳娘子多嘱咐,我们一定会将金杯摆在堂中最显眼的位置。”她刻意加重了“最显眼”的语气,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这金杯原是王屋山随同韩熙载到宫中参加宴饮时所得,虽只是国主李煜随意赏赐之物,却也成了王屋山得意的资本,每次夜宴时都不免要特意拿将出来炫耀一番。她也听出了曼云话中的讥诮,竟然没有生气回击,还露出了一个奇特的轻蔑微笑,一扭腰肢,打起珠帘便出去了。

刚出院落,王屋山眼波一转,便瞧见了舒雅正从东面石桥上下来,桥头灯光映照着他那张苍白文弱的脸,倒显出几分落落寡欢来。

这舒雅本是李家明寓居歙州时的旧识,诗才颇为不俗,经李家明兄妹竭力举荐,成为韩熙载的门生。后来参加了韩熙载知贡举主持的进士考试,当科共取中九人,舒雅高中头名状元。但当时正值南唐朝中党争,有政敌指使落第士子联名拜桥,攻击韩熙载取士不公,理由是九名新进士中竟有五名跟韩熙载熟识,其中当然也包括舒雅。甚至有士子在拜桥时自残身体,携带长钉钉脚,引起了极大轰动。国主李煜为了平息朝野非议,有意取消了这五人的进士资格。其时舒雅已经授官翰林院编修,亦被迫辞职,自此绝迹仕途,只是跟随韩熙载游戏浪荡于夜宴之间,颇令人惋惜。

舒雅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一直走到月门时,才发觉王屋山站在灯光明亮处,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吓了一跳,急忙招呼道:“娘子有礼。”随即腼腆地把眼一低,不敢再看王屋山,神色间似乎对她十分畏惧。

王屋山笑道:“舒公子,你这是打哪里来?”舒雅道:“这个……我……”他有心撒个谎,但见对方笑得似乎别有意味,揣度她已然亲眼看到了自己从东面过来,便改口道:“我来得早了些,四下逛了逛。”

王屋山笑道:“想来舒公子所指的‘四下’,就是东面的琅琅阁吧。”舒雅脸色愈加局促,却又不敢轻易得罪王屋山,只放低了声音道:“当然不是。”一面说着,一面抬脚便走,意欲快些避开眼前这个伶牙俐齿的女子。

王屋山却是不肯放过他,依然笑着打趣道:“舒公子见了我就赶紧躲开,不知道见了云如姊姊是投怀,还是送抱?”舒雅本是性格温和之人,听了这轻浮言语后,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面上露出罕见的愠色,但这丝表情只是一闪即逝,他很快收敛了自己,疾步朝前走去。王屋山却只看到他的背影,不知道他已经动了真气,犹自道:“看来还不只投怀送抱这么简单了。”舒雅生生顿住身形,急遽回过头来,瞪视着王屋山,道:“娘子切不可胡说。”已然有恼羞之意。王屋山却熟知他性情,知他懦弱可欺,正要再讥讽几句,却见舒雅望向她背后,神色陡然慌乱了起来,一转头,便看见韩熙载正慢慢踱步过来。

王屋山忙迎上前去,娇声道:“相公。”舒雅也跟上来叫了声:“恩师。”韩熙载神情冷如黑铁,只低沉“嗯”了声,便自顾自地进了花厅。舒雅茫然地看了王屋山一眼,便紧追了进去。

王屋山愣在当场,心中还在想着相公为何神态如此冷淡,莫非适才她嘲讽舒雅之语被相公听见了?正暗自琢磨,突然复廊方向传来一阵人语喧哗,闻声望去,紫薇郎朱铣、太常博士陈致雍等夜宴常客正笑语连连,朝湖心小岛而来。她一眼就看到了他,众人中惟有他那么与众不同。他也望到了湖这边的她,不觉露出了一丝微笑。那笑容瞬间穿越了石桥与湖面,立时有一种脉脉幽情,从她心底里荡漾了出来。

只听见背后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她不用回头,便已经知道是她的对头李云如到了。那一瞬间,她脸上的兴奋光华消失了,匆匆收回了目光,不及等待朱铣一行过桥,也不招呼云如,一扭纤腰,往花厅而去。李云如先是一愣,随即冷笑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花厅里遍燃灯烛,亮如白昼。堂上爽朗空阔,东西两旁一色乌木桌椅,线条纤细,简洁中不失典雅。椅子的靠背、椅面还套上了浅绿色的织锦丝垫,当时中国织锦驰名天下,尤以蜀锦最为珍贵,韩府的织锦都来自蜀地,显出主人与众不同的品味和地位。只可惜几年前后蜀孟昶政权为大宋所灭,蜀地尽入赵氏版图,大宋皇帝赵匡胤有意对南唐用兵,一直严厉禁止南北通商,如今再要得到一幅崭新的蜀地织锦,已经是难如登天了。

北面上首的主人席则不是普通的桌椅,而是摆了一张硕大的三屏风榻,煞是引人注目。这种榻在当地俗称罗汉床,大小近乎床榻,可坐可卧,三面装有半丈高的围子,围子框内还装饰有绘满山水画的心板,既自然又古朴,即所谓的“三屏风”。

王屋山与李云如前后脚进来时,韩熙载已经脱掉鞋子,席坐到榻上,坐姿颇为古怪。他本是北方人,犹自留存着北方人的一些生活习性。不过像他这般以席地的姿势坐在榻上,还是显得相当古怪。南唐朝中亦有不少如韩熙载般避难来到南方的北方籍大臣,均尽量转变原先的习惯,与南人保持一致,惟独韩熙载从来不改,算是特立独行的惟一一例了。大概正因为还有一份不同于流俗的耿介之心,出仕南唐的北方籍官员甚至如陈致雍这等闽国的降臣才视他为领军人物。

此刻,韩熙载正紧盯着面前肴桌上一个盛放着点心的银盘。他的眼帘低垂着,看上去有些消沉,不复有往日那般恣意妄为的神采——似乎银盘边缘的一点污迹勾起了某种不好的回忆,而那些回忆正是他想要彻底忘掉的;又仿佛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他不得不为将来烦心。

他的门生舒雅则站在肴桌旁往一只金杯中斟酒,神色间,似有极重的心事。王屋山远远望见,忙奔过来道:“舒公子,这只阴文的金杯是我的,旁边阳文的那只才是相公的。”舒雅“噢”了一声,忙不迭地道:“又弄错了!实在该打,该打!”一面忐忑地道歉,一面偷眼瞧了瞧韩熙载的脸色,见他一直保持着适才的那副姿态,似乎老大不高兴的样子,不免更加惴惴,难以自安。

王屋山见自己的金杯已经斟满了酒,不由得埋怨道:“舒公子,你怎么老是把我的金杯跟相公那只弄错呢?这两只金杯花纹不一样,区别不是很明显吗?”隐有质疑对方故意拿错之意。

舒雅一愣,尚未回答,后面李云如已然笑道:“屋山妹妹,这你可怨不得旁人。别说舒公子了,就连相公自己都经常拿错呢!除非都像妹妹你那样,成天只盯着那只金杯不放,那才不会弄错呢。”

原来李煜所赏赐的金杯原是一对:韩熙载那只为阳文,即花纹凸起;王屋山那只为阴文,花纹凹入。不过金子黄灿灿的光泽掩饰了花纹,正如李云如所言,确实颇容易混淆。

王屋山粉面一沉,露出不悦之色,但她素来在与李云如的嘴仗中占不到丝毫便宜,韩熙载也对姬妾争宠不闻不问、听之任之,为了避免在相公面前丢更大的人,她只好强咽下一口气。

李云如微微一笑,快步走到三屏风榻旁,从舒雅手中接过酒壶,轻巧地往阳文金杯中斟满,双手捧给韩熙载,娇声叫道:“相公!”

韩熙载抬眼望了她一眼,接过金杯饮了一小口。李云如见他并无再饮之意,又忙接回金杯放回肴桌上。抿酒下肚,韩熙载心情似乎立即好了起来,竟然一改适才的沉闷表情,朝她微笑了一下。

一旁王屋山览在眼中,不免有些忿忿起来,又见李云如含笑看了自己一眼,颇有炫耀胜利的意思,心头愈是有气,有心发作,便转向舒雅道:“舒雅公子……”

舒雅自二女进来后,便一直垂首一旁,不敢多看二人一眼,仿佛生怕会卷入什么争吵纷争中,突然听到王屋山叫自己的名字,不禁一怔,见她脸上正挂着一副不怀好意的讥讽表情,又开始慌乱起来,不由自主地向李云如望去。李云如连眨了两下眼睛,促声道:“屋山妹妹……”恰在此时,有侍女打起了珠帘,曼声叫道:“有宾客到!”

只见朱铣等人鱼贯而入,争相上前与韩熙载打招呼。除了新科状元郎粲外,余人尽是聚宝山夜宴熟客,韩熙载也不从榻上起身,只是抱拳虚作回礼状。韩府夜宴素来放诞,不分大小,不论年纪,更不讲官阶品级,当下众人将第一次参加夜宴的郎粲推到上首榻上与韩熙载并排坐了,各自再随意坐下。

一干宾客之中,以郎粲年纪最轻、资历最浅,却被推了与主人坐在一张榻上,他内心虽觉不妥,但因事先得了旁人嘱咐,也不加推辞,上前与韩熙载并排坐了。李云如和王屋山则各自坐了榻旁的椅子。

教坊副使李家明笑道:“人还没有到齐呢,原来我们几个还是早的了!”太常博士陈致雍环视了一眼全场,接道:“似乎少了潘佑、李平、徐铉、张洎几位。”李家明道:“正是。”顿了顿,又问道:“潘佑、李平二位相公今晚怎么会迟了?”

陈致雍所提及的四人,在南唐均非泛泛无名之辈:潘佑祖籍幽州,与韩熙载一样来自北方,年纪虽轻,却善于议论时事,很得韩熙载赏识,并直接举荐给国主,由此步入仕途,现任中书舍人,才三十岁出头,已极得李煜重视,时呼以潘卿;李平原本是个道士,早年云游四方,靠方术符箓为生,后亦靠韩熙载举荐为官,官至户部侍郎;吏部尚书徐铉为广陵人,在江南以文章书法著名,与韩熙载并称“韩徐”;张洎原任上元县尉,因辣手追杀了一帮盗墓贼而声名鹊起,时任礼部员外郎,知制诰,因博通经典得以参与机密。这四人均是夜宴常客,不过自韩熙载被罢官后,上次夜宴徐铉、张洎二人已然缺席未到,似乎有避嫌之意。但潘佑与李平均由韩熙载举荐入朝,有出自其门下之意,聚宝山凡有夜宴从来都是积极捧场——最早到场、最迟离开,不知何故今晚竟然迟了,难怪李家明好奇发问了。

紫薇郎朱铣听了发问,颇为奇怪地看了李家明一眼,心想:“那四人今晚决计不会来赴宴。如今的情势,可是大不同往日!”但随即又想:“李家明此人只知道莺歌燕舞,哪里晓得朝中大事。”他明明知道原因,却有意不说,只将目光投向陈致雍。

果听见陈致雍叹道:“他们四位,徐铉、张洎二位,应该是不会来了……”有意看了韩熙载一眼,见他丝毫不动声色,便接着道,“潘佑、李平二位大概正忙于朝事,也顾不上来参加今晚的夜宴了。是不是啊,熙载兄?”

韩熙载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仿佛对四人是否会到来并不介怀,但却又仔细环视了一遍全场,令人不由自主地疑心他是在找寻什么要紧的人。这才道:“我们先开始吧。”正当侍女斟好酒、众人一齐举杯之时,有侍女在帘外叫道:“有客到!”

陈致雍心想:“竟然还是来了!不过以目前的局势,这四人断然不会一同前来,也不知道来的是潘佑、李平,还是徐铉、张洎?”朱铣却想道:“来的断然不是那四人,不知道会是谁?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看到蒻兰?莫非……莫非出了什么事情?”一念及此,愈发焦急起来。

陈致雍凡事喜欢抢在人前头,当即断言道:“来的当是潘佑、李平了!”拿征询的目光望着韩熙载。却见他摇了摇头,道:“是积善寺的住持德明长老。”

众人不由得大为愕然,和尚来聚宝山参加夜宴,这还是头一次听说的奇事,目光不由得一齐往门口望去。却见珠帘一揭,侍女陪同进来的客人既非德明长老,也并非潘佑、李平、徐铉、张洎几人,而是两位四十来岁的文士。

看清来者的那一刹那,韩熙载的面容起了飞快的变化,先是意想不到的诧异,随即转成了欣喜。他飞快地从榻上下来,踩上鞋子,也不及穿好,趿拉着迎上前去,大声嚷道:“闳中老弟!文矩老弟!真是稀客!”

周文矩笑道:“韩相公,我和闳中兄久闻贵府夜宴世所罕见,早有心来观摩乐舞,今晚不请自来,你不会见外吧?”韩熙载道:“哪里哪里!难得二位大驾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还望海涵,别嫌简慢。来,这边请。这几位你们都认识了,不必我多介绍了。”

周文矩为人随和友善,当即上前与众人一一厮见,即便对王屋山、李云如这样身份卑微的姬妾也极为客气周全。顾闳中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性格,只是随在周文矩身后,淡漠点头招呼,俨然露出冷傲之意。诸人与这二人素无来往,却也忌惮他们时常追随国主左右,各自虚致欢迎之辞。

只有陈致雍心中颇有些不快,周、顾二人虽得国主宠幸,但毕竟只是宫廷画师身份,与韩熙载、徐铉这样既擅长文章书法、又在朝中享有盛名的显宦不可同日而语,但这二人不请自来不说,竟然还让韩熙载本人亲自下床迎接,后来者的气势完全占据了上风。他越想越是愤愤不平,等到顾闳中大模大样地朝他点头时,便故意笑问道:“二位特意选在今晚到访,可是因为听说什么特别的事情么?”

顾闳中没有直接答话,还表现出一种极为奇怪的反应——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望向陈致雍身旁的朱铣。朱铣的表情也是极为怪异——他飞快地低下头,避开了顾闳中的目光,那俯首贴耳的样子,分明像个偷糖果被长辈抓到了的孩子。顾闳中一时呆住,露出惘然的神色,就连韩熙载也留意到了他的不同寻常,正要出面圆场之时,周文矩笑道:“正是听说韩府夜宴歌舞天下无双,所以才赶不及前来瞧瞧。”

事情遂迎刃而解。但场中的气氛却多少有些变味了,韩府夜宴历来都是随意调笑、恣意妄为,众人早就习惯了,此时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还是经常能够亲近国主的人,遂不由自主地开始收敛,场面一下子冷清凝重了起来。

一干人中,尤以朱铣态度最为拘谨。其实从周文矩、顾闳中踏进花厅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猜到了他们的来意——这二人都是江南本地人,疏离韩熙载所交往的圈子,突如其来地光临聚宝山,原因只有一个,一定是受人之托,前来查探虚实。日前朝中潘佑、李平一派,徐铉、张洎一派,双方正为争夺宰相的位子斗得头破血流,可笑的是,这四人恰好都是昔日聚宝山夜宴的常客,与韩熙载交情匪浅。韩熙载本人虽然罢官去职,但官家依旧时常在光政殿召见他,问以时事,这样一个重要人物的态度,自然对党争中的双方极为重要。不过既然来的人是周文矩、顾闳中,理所当然是代表徐铉、张洎这派了。抑或本来就应验了澄心堂太监中所流传的官家猜疑韩熙载有贰心的谣言,这二人正是来窥探韩熙载动向的细作。

朱铣久历宦场,饱经世故,这其中的关节利害之处瞬间便已经想得一清二楚,是以自打周、顾进门,便尽量不动声色地远离二人。只是他有一点感到奇怪,为何韩熙载没有看出这二人来者不善?他这个人虽然豪放不羁,但绝对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对这么明摆着的事不起疑心?

他正暗自思忖,忽听见李云如媚声道:“大家干嘛都还站着?咱们开始吧。”李家明也笑道:“妹子说得对,美酒佳肴当前,咱们该当好好享乐才对。”他虽在朝中为官,却不涉及政治,与大小官员没有利益冲突,向来人缘极好。当下各人应声就座。韩熙载正要举杯致辞,周文矩却突然问道:“怎么不见秦家娘子?”朱铣一直刻意保持沉默,听了这话,竟然不由自主地转向韩熙载,接问道:“是啊,秦家娘子呢?”

韩熙载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明显皱了一下眉头,他是性情中人,素来不善于作伪。此刻,众人目光都在他身上,又均知秦蒻兰在一干姬妾中地位最高,见他如此反应,不由得暗暗惊诧。

朱铣却是心中“咯噔”一下,突然醒悟了过来——周文矩、顾闳中二人确是官家派来的,但却不是来查探韩熙载的,他二人是宫廷画师,又与韩熙载并无交往,充作细作的事还轮不到他们,官家亲自指派两位写生大家以赴宴为名来到聚宝山,定然是让他们来记绘秦蒻兰容貌,再将图像送给北方大宋皇帝,作为美人计的前奏。当然,这一切都必须要悄悄进行,以免惹来清议,夜宴正是最好的时机。一念及此,心中不由得又是焦急,又是愤怒。

忽听得韩熙载问道:“韩老公呢?”陪同周文矩进来的一名侍女答道:“老管家去了前院迎客。”韩熙载微一踌躇,叫道:“丹珠,曼云,你们去催一下蒻兰。”丹珠、曼云应道:“是。”

朱铣目送二女出了花厅,再也按捺不住,起身道:“失陪一下。”便装模作样地捂着腹部。众人见状,均以为他是出去方便。李家明还笑道:“夜宴还没有开始,朱相公怎么就先吃坏了肚子?”

韩熙载听了信以为真,叫侍女道:“赶紧去沏一壶蕲州春茶来,留给朱相公漱口。”陈致雍忙道:“蕲州茶虽是贡茶,可是性子过寒了,不如泡我上次送给熙载兄的方山露芽,更绵软温润一些。大伙儿也都可以先喝上一杯,暖暖肠子。”李家明笑道:“我倒觉得蕲州茶更好,只是不知道朱相公更喜欢哪种?”朱铣道:“我喝茶只为怡情,茶无好坏,皆产于天地之间的精华所在,请随意。”装做赶急奔至门口,也不等侍女过来,自己打起珠帘,快步奔出了花厅。

外面月华散采,玉宇澄清,比起花厅内的流光溢彩,自是另一番动人景象。朱铣见丹珠、曼云二女穿过南面小桥,径直去了前院,揣度秦蒻兰必在住处,有心跟上前去,却又觉得诸多不便。

正彷徨之际,忽听得厨下那边有人道:“今晚宾客不多,不必再多添菜。等会宴间小憩时,将那大瓜洗净,用玉盘盛了,连同玉刀直接送去席上,相公要亲自开瓜。”竟然是秦蒻兰的声音。朱铣不由得又惊又喜,忙绕过月门,奔将过去。

却见秦蒻兰正站在厨下门口的紫藤架下,细心向仆人小布和大胖交待着。朱铣叫道:“蒻兰!”又意识到不该在下人面前如此亲昵地称呼她,又忙改口道:“娘子!”一声出口,情绪也跟着高亢了起来。他与秦蒻兰一道上山,在大门口分别后还不到一个时辰,却感觉已经相隔了十天半个月那么长。

秦蒻兰乍然见到朱铣出现,却没有那般激动,只对小布道:“你们多送去几坛酒去宴厅。”一旁周压早就想找机会去看看夜宴,当即道:“我也去帮忙送酒。”秦蒻兰点了点头。等到小布几人离去,这才转向朱铣,问道:“朱相公怎么不在花厅饮宴?”

朱铣跺脚道:“此刻我哪里还有心情饮酒!”当即说了周文矩、顾闳中不请自来一事,又说了二人到聚宝山的真正目的。秦蒻兰的反应却远不似在松林听到官家派细作监视韩熙载一事时那般震惊,她仅是微微愣了一下,便陷入了沉思中。

她这般心平气和的态度,大出朱铣的意料。他自认为是了解她的——之前韩熙载派她色诱大宋使者陶谷一事对她改变甚大,虽然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但他知道,于她内心深处对韩熙载并非没有埋怨,只不过还未达到恨意的地步,她那样一个性格温婉的女子,要她对自己深爱的男人彻底失望,除非是到了无路可退的悬崖边缘。而韩熙载向国主李煜建议再用昔日越国献西施给吴王之计,将秦蒻兰送给好色的大宋皇帝赵匡胤,也许不过是句戏言,秦蒻兰知晓后亦没有当真,但此刻宫廷画师就在眼前,指名道姓地找她秦蒻兰,可见现今局势危在旦夕,国主在无计可施的情形下也认真考虑起了美人计。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追根溯源还是韩熙载,若不是他有意侮辱,陶谷不会自杀,北方大宋不会惊闻此事,秦蒻兰拥有绝世容颜的消息也就不会传到大宋皇帝赵匡胤的耳中了,当然也就不会有探子回报后、韩熙载提出不如顺水推舟、送秦蒻兰到大宋一事了。

朱铣见她虽然沉吟不语,但始终显出非比寻常的镇定,不由得又是钦佩又是好奇,问道:“蒻兰,你有何打算?”秦蒻兰轻轻叹了口气,道:“由他去吧。”

朱铣本以为在她那十分罕见的坚毅的神情下,已经有了某种决定,哪知道依旧只是一闪即逝,不禁大感失望,愤然道:“什么?由他去吧?蒻兰,难道你真的甘心再次充当韩熙载的工具?”

秦蒻兰对他的怒气有些惊诧,他一向是个隐忍的人,她也知道其实他气愤的并不是她的逆来顺受,而是经过了这么大的伤害后,她依旧不肯离开韩熙载,但这一刻,她还是为他的关怀感动了。她的嘴唇嚅动了两下,方欲开口,花厅那边突然传来一阵笑语喧哗声,她怔了一下,又将已经溜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朱铣却猛然留意到她身后不远处有人影正在月光下闪动,似乎有人躲在紫藤架后偷听,不禁悚然而惊,忙喝问道:“是谁在那里?”

秦蒻兰也吓了一跳,惊然回头,却见仆人石头正一手提着一个空酒坛过来,大约是刚从花厅撤下来的,见到秦蒻兰、朱铣二人,立即垂首站在一边,甚是恭谨。朱铣虽然多次来到韩府做客,却并不认识在厨下打杂的石头,只审视着他,脸上尽是惊疑之色,生怕他刚才听到了适才的谈话。秦蒻兰却长舒一口气,朝石头做了个手势,石头这才提着酒坛走了。

朱铣问道:“他是谁?”秦蒻兰道:“是府里的下人。”朱铣压低了嗓子,紧张地问道:“他……会不会听到了我们刚才的谈话?”秦蒻兰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道:“他又聋又哑。”朱铣道:“是个哑巴?”秦蒻兰点了点头,又道:“咱们走吧。”

朱铣却不似她那般释怀,瞪视石头没入黑暗中,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心头不免疑云更重。正待问明石头来历,忽听得复廊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是有人正在奔跑。秦蒻兰皱眉道:“又出了什么事?”语气甚是急躁,浑然不似她一向温婉娴静的作风。

朱铣揣度她的心境多少受了适才交谈的影响,虽然她竭尽全力不肯表现出来,但总有一种背叛令人心寒,天下间又有哪个女子甘愿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当作政治工具呢?尤其像秦蒻兰这样的绝色美人,天生就该是被男人疼爱的。此刻,从月光灯影中瞧着她,真似一枝初放的兰花,身姿窈窕,柔美纯净,于极清中露出极艳来,惹人爱慕怜惜。他情不自觉地心中悸动起来,满心思地想要去呵护她,甚至觉得可以为她去死。一边想着,一边紧随着秦蒻兰改道朝复廊方向而去。

刚到石桥边,丹珠、曼云二女正领着一男子奔下桥来。丹珠一见到秦蒻兰便嚷道:“原来娘子在这里!”秦蒻兰一怔间,丹珠又指着身后的张士师道:“这位是江宁县衙的典狱,他适才见到有人翻墙进了前院……”

跟在二女后面的男子正是张士师。他离开韩府时看见秦蒻兰独自蹲在永宁泉旁,惆怅满怀的样子令他怦然心动,又见到在镇淮桥遇到过的那个叫“阿曜”的男子藏在竹林中窥探,回忆起阿曜及其母听到“聚宝山韩府”几个字时所露出的怨恨之色,担心他有所企图,便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留意观察。那阿曜尚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暗中觊觎秦蒻兰的一举一动。到后来夜幕降临时秦蒻兰起身进了韩府,他亦尾随到大门附近,闪入西首院墙下的一棵石榴树后。张士师远远瞧见,猜测他许认识秦蒻兰,或是府中什么人,但无论如何,如此鬼鬼祟祟地在他人宅邸外徘徊,形迹着实可疑。此时天色已黑,等了好一会儿,见那男子始终没有动静,他终于忍耐不住,赶上前欲查问时,才发现那男子已经踩着树后的青石翻墙进了韩府。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忙赶去韩府大门,正好遇上老管家韩延,便说了有名年轻男子翻墙入院一事。老管家一听也并不见如何紧张,以为不过又是想要猎奇韩府夜宴的金陵浪荡少年。但张士师想到那阿曜窥探秦蒻兰的神情,又联想松林中朱铣对秦蒻兰提及的细作一事,感到事情没那么老管家想得那么简单,只是他不便明言,便提出由他陪同老管家去搜寻那翻入府中的男子。韩府本来人手不够,老管家一听当然求之不得,只不过侍女们先后陪同宾客去了后院,只有他一人在大门处,又担心还有客人要来,不好离开,便让张士师自行去找,稍后等他迎得最后一位宾客后关了大门再去与张士师会合。又再三叮嘱张士师切不可声张,以免惊动了客人,一旦抓住那少年,赶他出去也就罢了,不必送官。按照律法规定,主人有权将夜间无故入其家者当场格杀,捆送官府则笞四十,老管家认为这些闯入韩府的少年不过是好奇,并无恶意,因而特意先嘱咐。张士师当即答应了,直接往后院而去。他料来既然府中一干人都在湖心小岛,那男子也必定要去花厅,不想在复廊中正好遇到了奉命前来找寻秦蒻兰的丹珠和曼云,二女不认识张士师,忽在长廊中见到一陌生男子,大为紧张。张士师不得已拿出县衙腰牌,说明了情由。二女没甚见识,不像老管家那般镇定,也顾不得再去找秦蒻兰,急忙领着张士师往后院赶来,打算赶紧去花厅禀告韩熙载,不想先遇上了秦蒻兰。

秦蒻兰却并不认识张士师,听说了经过后忙叮嘱丹珠、曼云不得声张,以免惊吓了宴会客人,然后才问道:“典狱君可看得真切么?”带有明显质疑的语气,似乎无法相信会有人跟踪她潜入韩府。张士师心中想道:“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此刻他站离秦蒻兰仅数步远,可以闻到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怡人的香味,一时不由得心荡神驰,浑然忘了身在何处。

秦蒻兰阅人无数,一望便知对方已为自己美色所迷,心中立即起了鄙夷之意,又怀疑张士师不过想利用公差的身份,找个借口进到韩府来闲逛,这种情形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她内心怀疑,表面倒也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我从前院一路过来,并未见到什么陌生人。天色昏黑,树草丛生,只怕典狱君是看错了。”言语虽然客气,但神态间自有一股冷冰冰的味道。

张士师道:“这个……”他本想说自己绝不会看错,但又生怕逆了她的意惹她不快,便道:“嗯,也许是看得不大清楚。不过……”秦蒻兰道:“即是如此,就不有劳典狱君大驾了。”正要叫丹珠送张士师,一直默然站在她身后的朱铣突然叫道:“不对!适才厨下那边确实有个陌生人影!”

原来适才朱铣与秦蒻兰在紫藤花下交谈时,惊觉花架后有条黑影,叫喊出声后,却见到哑巴仆人石头提着酒坛走出来。事后朱铣总觉得不对劲,开始以为是石头本人可疑,等到遇到张士师说有人翻墙入院后,越想越觉得石头出现的位置与黑影不完全符合,很可能另外有人藏在那里偷听他们谈话,而石头的出现不过是巧合罢了。正好今晚夜宴有人不请自来,另有玄机,若是真出什么事,譬如有盗贼出现在韩府,说不定能就此转移众人注意力,缓解秦蒻兰的危机。可万一那盗贼听到了他和蒻兰的对话,一旦闹大了张扬开去,于他岂不是惹祸上身?若是传到国主耳中,搞不好还要惹来猜忌。更有一层,倘若那人并非盗贼,正是国主派来监视韩熙载的细作,岂不是更加麻烦?他心中反复权衡利弊,难以取舍,到秦蒻兰预备赶张士师出府的一刹那,他突然有了主意,于是出声支持张士师。

秦蒻兰一时愕然,她并不知晓朱铣真的怀疑可能有外人潜入了府中,不明白他为什么突出此言,不由得十分纳罕,但见他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料到其中必有缘由,又不便当众询问究竟,一时决定不下该当如何处置。

正在为难之时,花厅那边传来“铮铮”两声,琵琶乐声突起。丹珠失声叫道:“哎呀,这是李家娘子在弹琵琶,夜宴已经开始了!竟然不等秦家娘子……”一语未毕,自觉失言,便即住口,有些忐忑地望着秦蒻兰。

秦蒻兰丝毫不以为意,忙道:“你们两个先陪朱相公进去。”丹珠道:“可是……若果真有盗贼进入府中……”秦蒻兰道:“未必便是盗贼,或许不过是溜进府中想偷瞧夜宴的少年。”曼云忙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秦蒻兰道:“这事我自有主张。你们先去吧,千万不要声张,以免惊吓到了客人。”二女都曾经跟随秦蒻兰学习乐器,对她很是敬重,当即连声答应。

朱铣道:“那……娘子你……”秦蒻兰道:“我同典狱君交代一声,很快就来。”朱铣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跟随丹珠、曼云离去。

等三人走远,秦蒻兰才转向张士师,柔声问道:“典狱君预备如何处理?”她天生美貌,平生遇到过无数想方设法以各种手段接近她、与她搭讪的男子,对男人实在有先入为主的不良印象,以为张士师也不过是其中有意无事生非的一员。

张士师道:“嗯,这个……”他本是个办事干练的县吏,但美人当前,竟也变得缚手缚脚、笨嘴拙舌,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

秦蒻兰道:“既然朱相公适才在厨下附近见过那陌生男子,想他此刻一定还在湖心岛上。这岛能有多大?不如由典狱君去搜索庭院及厨下四周,我这就去花厅里面看看,稍后再到厨下会合,不知典狱君意下如何?”其实她心目中早已认定那黑影便是石头,亦无心再继续应付张士师,只要他不惊扰了今晚夜宴,打算任凭他去了。

张士师点头道:“甚好。”话音未落,秦蒻兰已然急遽转身,仿佛不愿意多呆一刻。

张士师目送她决然离去,心中多少有些怅然。他在皇亲国戚遍布的京师任县吏,早已经习惯人微言轻的境遇,只是他生性豁达,从来不看轻自己,因此日子照样过得快活,但此时却有一种莫名的委屈——自替老圃送瓜来到韩府,又去而复返,无不是在帮韩府的忙,现下却似乎并不受主人的欢迎。不过于他内心深处,确实不希望秦蒻兰受到伤害,因而失落归失落,即使她再如何冷淡,他还是愿意留下来帮助找出那个跟踪她的神态狰狞的阿曜,何况这也是他职责所在。

他其实并不好奇韩府夜宴,但最终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平白的他卷了进来。说到底,他到底还只是个官职卑微的小吏。此时此刻,他并不知道秦蒻兰的命运将在今晚这场夜宴上发生决定性的变化,而这场变化更是关联着南唐未来的生死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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