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此刻他绝对料想不到,一起杀人阴谋正在暗中展开,而他本人正是因为这趟意外的送瓜之旅成为当晚夜宴凶杀案的首要疑凶,深深卷入其中。以致日后他那退休致仕已久的老父亲张泌也不得不重新出山,全力勘破案情,希图洗清儿子的杀人嫌疑。

故事还要从六年前的六月说起。当时正是三伏天时节,金陵暑气阵阵,燥热难耐。

在这个炎热的夏季,二十六岁的张士师每日都是挥汗如雨,分外忙碌。他的名字叫士师,吃的也是负责掌管刑狱的“士师”的禄米,在江宁府江宁县任县吏,官就典狱一职,掌管江宁县大狱。南唐于京师金陵设江宁府,下辖江宁、上元、句容、溧水、溧阳五县,其中江宁、上元二县都在金陵城内,以秦淮河为界南北分治,即所谓“赤县”,较之其他三畿县公务要繁忙得多。

自从北边大宋皇帝赵匡胤平灭南汉刘政权后,江南的局势骤然紧张了起来。其时,南唐已经向大宋称臣,李煜不得称“皇帝”,而是称“国主”;李煜所下谕旨,不再称“圣旨”,而是改称为“教”;中央的行政机构亦改变了称呼,如中书、门下省改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改为司会府等。如此贬损制度,自然是刻意修藩臣之礼,表示不敢与大宋皇帝平起平坐之意。然而,赵匡胤志在天下,总说:“天下一家,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日前正派人大肆在荆湖造船,南侵之意昭然若现,南唐政权已经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

自开春以来,金陵城中不断有操着北方口音的人被怀疑是大宋探子和细作而被抓捕,城中心的江宁府大狱人满为患后,不得不转送部分囚徒到位于城北的江宁县大狱监押。然而,到了数日前,宫中突然有中使来传国主李煜口谕,将拘禁在府、县两狱的探子、细作全部放出,当然亦不允准他们再留在南唐,而是如数遣归北方了。

这件事在金陵激起了轩然大波,城中一时传闻纷纷:有人说是国主畏惧大宋如虎,竟然连细作都不敢得罪,生怕惹怒了宋朝皇帝赵匡胤;有人说国主有意向大宋称臣求和,放还细作,是不想给赵匡胤以南侵的借口;还有人说,国主此举,不过是有意向大宋示弱,以赢得时间来进行备战准备。针对第三种说法,又有新的流言,说是国主即将拜熟悉北人情况的韩熙载为宰相,预备请他出山来支撑大局。

在此先对韩熙载作个必要的了解。韩熙载,字叔言,本是北方潍州北海人,为后唐同光年间进士。其父韩光嗣为平卢军留后,军权在握,雄霸一方,是个实力派人物,因意外涉及最高权力斗争被杀,并且株连到整个韩氏家族。当时韩熙载年仅二十四岁,侥幸逃过一劫,在好友李谷的帮助下,化装成商贾,逃往江南,后一直在南唐为官,历事李昪、李璟、李煜三主,成为南唐的著名臣僚。他才华横溢,精文章,善书画,通音律,能歌舞,加上仪表出众、风度翩翩,时人称之为“神仙中人”。每次他外出之时,人们仰慕其大名,随观者前呼后拥,场面十分热烈,成为金陵的一大奇观。不过因为韩熙载是北方人,又性情孤傲,不畏权贵,一直为江南士族所排挤,多次卷入党争,虽然一直位居高位,却只是装饰南唐朝廷的点缀,并不为国主真正信任,也没有任何实权。韩熙载本来自负才华,意图有所作为,出仕南唐后曾有“几人平地上,看我半天中”的诗句,然时刻要面临备受猜疑的境遇,心灰意冷下,便渐渐开始流露出名士风流放纵的一面——他不肯与城中凤台里官舍的妻小住在一处,而是在金陵南门外的聚宝山建造了一座大宅子,内中畜养了四十余名美貌姬妾,时常大开夜宴,纵情笙歌,过起了声色犬马的日子。尽管如此放浪形骸,韩熙载的大名还是远播海内外,就连大宋皇帝赵匡胤也对他极为重视,曾特意派宫廷画院祗侯王霭为使者出使南唐,暗中画下三个被他认为日后可能是统一江淮障碍的人——分别为宋齐丘、韩熙载和林仁肇。宋齐丘号称“江左之诸葛武侯”,林仁肇则是南唐著名战将,韩熙载得与此二人并列,足见赵匡胤对他的重视程度。后主李煜即位后,本来大肆猜忌北方籍大臣,甚至借口韩熙载的某次进谏有失大臣颜面而罢去了其兵部尚书的职位,但据说他听闻派往汴京的探子回报王霭画像一事后,也开始对韩熙载刮目相看、日益重视起来。

虽则满城风雨,张士师偶然也听人议论这些传闻,但他性情随意,从未真正关心过。他是江宁府句容人氏,张家世代居住于此,不问政事,虽然也是公门中人,但只在本地县衙出任小吏,从没有因为王朝迭变而有过任何改变。他的祖父张复,是五代十国时期吴国的句容县“老行尊”;父亲张泌则是南唐的句容县尉,已经算是家族中惟一入品级的官吏了,虽然已经致仕退休,却依旧是名震一方的人物,昔日就连江宁府尹也曾经请他到金陵相助破获奇案。张士师子承父业,也承袭了家族的传统,于时局不大热心。数月前他调到京师任江宁县吏时,家中人人反对,惟独父亲赞成,说是京师枢纽重地,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对他的人生会有所历练。张士师也视为见识世面的大好机会,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怠慢。自从前几日细作全部放归北方后,他也好不容易有了难得的清闲,是以这一日到江宁府递了公文、办完公事,便回家换了便服,预备独自前往西城秦淮河畔的金陵酒肆饮酒。

一出门,便望见好几个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李子的小贩,李子个个饱满圆润,玲珑剔透。偏偏当地有句俗谚说:“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抬死人。”极言李子不可多食。张士师随便喊住一个小贩,一文钱买了三十个李子,用衣襟兜着,拿去前院给房主的孙子小豆子当零嘴吃,然后出了巷口,往西而去。

刚拐上御街,便遇到簇拥新科状元游街的一大群人。人潮汹涌,登时将张士师挤在了一旁。

南唐一直奉唐朝为正朔,制度亦沿袭唐制,每年均举行科举考试,只是考试时间改为每年的五月初五。说起这日子,可谓颇有一番来历,还得从唐玄宗李隆基第十六子李璘说起。“安史之乱”时,李璘为与兄长唐肃宗李亨争夺皇位,以平乱为号召,擅自在江陵起兵,引军东下,后来兵败被杀。南唐的创建者李昪本姓潘,为了抬高自己地位,便自称是永王李璘的后人,改姓为李,而南唐的科举考试时间,也定在永王李璘的生日五月初五这一天。而每年的六月初六,则是南唐进士榜的放榜日子。按照惯例,放榜后新及第的进士要骑马环城一周,称为“游街”。

在游街的进士中,最风光、最引人瞩目的当然是领先而行的头名状元了。今年的新科状元是位少年才子,名叫郎粲,才二十岁出头,是今科进士中最年轻的一位,面白须净,年轻帅气,穿一身专为状元郎准备的大红长袍,胯下一匹枣红的高头大马,愈发显得英姿潇洒。不过,相比于身后那些比他年纪大不少的进士,他本人倒显出与年纪不相匹配的老辣沉稳——不像其他人那般兴奋,满面红光,掩不住的得意之色——他只是四下环顾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

江南民风温软柔媚,素有享乐的传统,诗曲歌舞风行,不说历代才子佳人大多出自江南,就连这里的贩夫走卒都比其他地方要风雅得多,进士游街更是金陵了不得的一大盛事。除了看热闹的人外,更有不少权贵微服藏身于人群中,品头论足,意欲从进士中为自家爱女觅得佳婿。一时间,街道两旁挤满了熙熙攘攘的民众,比肩接踵。两名司会府的差役在前面鸣锣开道,另有十余名差役护在进士队伍周围,极力赶开聚拢过来的人群。

张士师本不喜热闹,加上不好读书,最怕与文士来往,对围观进士游街毫无兴趣,却不得已陷在了人流中,眼见着无数脑袋争相雀跃向前,毫无休止之意,只好努力朝外挤去。他身后恰好站着个挑担子卖李子的商贩,肩头担子还没来得及卸下,却已经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箩筐中的李子也散落了不少出来。张士师这一转身,刚巧踩到了一枚李子上,脚下一滑,手肘顺势甩出去,立时便撞到了一人。那人当即痛叫了一声:“哎哟……”却是个清脆的女子的声音。张士师自知适才用力甚猛,忙赔礼道:“得罪了……”

那女子尚不及回答,旁边又有人不留神一脚踩到了她。她“啊”了一声,仰天便倒,却又被后面往前涌的人一带,身子又向前仆倒。张士师顺手扶住她肩头,往斜里大力一带一冲,总算出了人群,这才放开那女子,问道:“适才多有得罪,有没有踩坏了小娘子?”

那女子大约十八九岁年纪,穿一件莲花色纱衫,下系一条百折湖色罗裙,身形纤细娇弱,也不应张士师的问话,只埋头理平衣衫的褶子,又弯腰掸去绣鞋上的尘土,嘟囔道:“我的新鞋子……”张士师见她明明脸有痛色,却更关心衣衫和鞋子,而不是自己的身子和脚,不禁微感诧异,又问道:“小娘子要紧么?”

待得那女子抬起头来,粉面桃花,清丽可人,只觉眼前一亮。他登时记得曾在东城九曲方教坊见过此女,她名叫王屋山,不过她此刻已经不是教坊女子,而是成为了前任兵部尚书韩熙载养在聚宝山雨花台别宅的姬妾之一。能走进聚宝山,当然有其过人之处,她是这金陵城中最有名的舞伎——传说其人擅跳绿腰软舞,每当她翩然起舞时,慢处柔媚入骨,快处眼花缭乱,令人过目难忘。国主李煜先后立周娥皇、周嘉敏姐妹为王后,时人称大、小周后,均为江南著名才女——大周后擅弹琵琶,小周后擅长舞蹈。然而有幸参加过宫中私宴的大臣却私下议论说,大周后的琵琶乐《霓裳羽衣》有开元天宝余音,固然绝妙,却不及韩熙载姬妾李云如之《十面埋伏》那般层次分明、动感十足;小周后之《霓裳羽衣》舞纤细婀娜,亦远远不如王屋山之《绿腰》那般柔软曼妙、勾魂夺魄。是以在传闻中,这江南最有才艺的女子,竟不似在南唐的王宫中,而是聚集在聚宝山雨花台了。

张士师认出王屋山后,不由得颇感惶恐。他听说舞伎舞姿的奥妙全在一双脚,国主王宫中有个叫窅娘的舞伎为了在一群宫女中脱颖而出,甚至甘愿忍受身体的痛苦,用帛缠成小脚,用足尖支撑身体舞蹈,果然舞姿格外与众不同,由此深得国主赞赏,誉其为“凌波妙舞月新升”,上行下效,缠足的风气也得以在江南妇女中弥漫开来。张士师见王屋山的绣鞋精致小巧,揣度她说不准也缠了小脚,所以才在拥挤的人群中难以立稳。

王屋山匆忙整理好衣衫发髻,又伸手向怀中探去,大概是在查验是否掉了什么东西,摸到东西还在,这才松了口气,抬起头来,杏目圆睁,瞪着张士师,嚷道:“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语气甚是倨傲恼怒。

张士师自知理亏,忙赔礼道:“得罪了。”见王屋山不停地看着绣鞋,又问道,“小娘子的脚要紧么?要不要在下送你回去?”不料王屋山却发怒道:“我好不容易挤进人群,你这莽撞汉子又将我拉了出来,好没道理。”

张士师听了不禁愕然,暗暗忖道:“若不是我将你带出来,你这时恐怕已经不是站在这里,而是躺在地上了。”心中虽然这般想,嘴上却不愿意与女子尤其还是一个美貌女子争吵,只好道:“实在抱歉。”

王屋山却还是不依不饶,质问道:“你弄乱我的新舞衣,又踩脏了我的新绣鞋,这笔账可要……”

一语未毕,忽听见近身的人群“呀”的一阵惊呼,忙舍了张士师循声望去。却见马上的新科状元郎粲正志得意满地在朝她这边挥手,不少围观的人也喜悦地挥手致意。她立时绽放了如花般的笑靥,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得意与骄傲。眼前围观的人,还以为状元郎是在向他们探望招手,只有她知道,他探望的其实是她,于潮水般的人群中,他挥手示意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张士师却甚是机灵,知道这女子爱慕虚荣,有意将适才在人群中遭遇的混乱迁怒于自己,见她注意力转移,赶紧趁机溜走。离开御街后,总算没有了人山人海的壮观场面。经过诸司衙门后,他便径直向西,奔金陵酒肆而去。

金陵酒肆位于饮虹桥畔的渡口,毗邻鱼市与银行,是个繁庶热闹所在不说,还是昔日唐朝大诗人李白题诗所在: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正是这首《金陵酒肆留别》,令金陵酒肆声名昭著长达近两百年。然而,这两百年的太白遗风却也抵挡不住一朝一夕“饮魂桥”的恐怖传说。自附近突然冒出个饮魂桥闹鬼的故事,酒肆生意一落千丈,再也没有了昔日人声鼎沸的气概。

到得金陵酒肆,果然门可罗雀,与御街进士游街的风光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店内也就有几名老文士聚在角落一桌,低声交谈着什么。张士师原也认得那人是老熟客,只是跟他们从无话说,自挑了一张临窗的桌子坐下,要了两瓶老酒、一碟花生米、一碟笋脯豆,自斟自酌了起来。

这样炎热的天气,这种冷清的环境,又是这般的沉闷气氛,就连一向好客的店主周姬都觉得甚为无聊,完全没有了待客的热情,只缩在柜台后,怏怏发呆。不过,对于生性随意的张士师来说,这不过是一个正常而平淡的日子。他人生中的二十六年,绝大多数都是过着这样的日子,他并不觉得今日会有什么不同。虽然有时候他也会感到茫然,渴求更新鲜更刺激的生活,但只要照旧喝上几杯酒,发上一阵子呆,无聊的感觉很快就会过去,他照样会觉得日子过得很快乐。

命运的神秘在于未来不可预知。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一天,恰好就是他人生中最为传奇的一天。

张士师所坐的位置,正好能窥见饮虹桥全貌。这是一座弓形石拱桥,弧线优美,斜跨在秦淮河上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内秦淮河刚好在这里分流,一支直接向西流出九西门,一支向北再向西,流向金陵城西北的石头山。秦淮河上的桥不少,如上浮桥、长乐桥、镇淮桥、武定桥等,惟独饮虹桥的名字最为风雅。据说“饮虹”本是当年修这座石桥的工匠的女儿的名字,如此命名,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只是在最近半年,突然传说这是座极不吉利的桥,还得了个新名称,叫做“饮魂桥”,意即能吞噬掉人的魂魄。甚至金陵城中还有童谣传唱道:“饮虹桥,饮人魂。夜半里,凄声声。”

其实传说的起源,不过是半年前的冬天,接连两天晚上有一男一女各自从饮虹桥上投水自杀了。紧接着又有好事者从城中老人那里挖出陈年旧账,说是当初那叫饮虹的女孩子,便是在十六岁那年从饮虹桥上跳秦淮河而死,如今,她的鬼魂又回来了。从此以后,饮虹桥就完全变了样儿,晚上无人敢走不说,还有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说是饮虹桥不但饮人魂,而且开始闹鬼了——据闻每到月圆之夜,都会有披头散发的水鬼在桥头游荡,阴魂不散,往往还发出凄厉的哭声。传言者往往绘声绘色,凿凿有词,不由得让人不信。有个外地来的行商,胆子很大,从来不信鬼神传说,听了后特意深更半夜跑到饮虹桥上走了几遭,结果第二天一早回到客栈就病倒了,拖了一个多月也没治好,最后客死在金陵客栈。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轻易敢过这座桥。金陵酒肆素来晚间的生意最好,不少画舫游船总是特意停靠在这里,夜桥灯火,直连星汉,水郭危樯,逼近斗牛,然则自饮虹桥成为饮魂桥后,客人也都不愿意再来此处光顾,这家百年老店的生意由此一落千丈。

这饮魂桥的传说,张士师原也听过,他本不大相信真有鬼魂这回事,只是跳桥自杀的男子身份特殊,按照张家的传统,凡涉及政治的都是绝对不可沾手的,他心里虽然有些好奇,可绝对不敢违背祖训。何况在金陵城中传出这等真假难辨的鬼故事,原本就相当奇怪,既然负责京城警卫的金吾卫不理,负责刑狱治安的江宁府不睬,又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小小的江宁县吏来管?

还有最好笑的,金陵酒肆的对岸就是上元县衙,恰离饮魂桥不远,县衙公差过河宁愿绕远也不走这桥,说是晦气。问他们为何不查查闹鬼的事,他们竟然回答说,上头又没让去查,何必多此一举呢?实际上,对张士师而言倒并非一件坏事,自有了“饮魂桥”的传说后,金陵酒肆宾客锐减,他再也不必因来得迟了而苦等座位,酒钱也跌了一半呢。

不急不缓地饮完两瓶酒,张士师已然微有醺醉之意,他干脆眯起了眼睛,向外眺望风景。

明亮的阳光洒在平静的河面上,看上去有些燥热刺眼。水面上不断地漾起一圈一圈微细的涟漪,闪闪发亮中自有一种雅气的风韵,仿佛里面潜藏着许多古老的美丽。徜徉河畔的人,鼻息中总有一缕暗香氤氲绵绵,那是秦淮河所独有的水草幽香。这气味自鼻息直达脑门,渐渐遍布全身,清新怡然,萦心绕魄,令人不由自主地对眼前的这条河流玄思远想。这就是秦淮河的魅力呀,虽然经历了千年的风雨岁月,却依旧如璞玉一般,温润内敛,沉寂着无尽的遐思。面对它的时候,感觉总是如此安详、恬静,令人全然忘记了茫茫苦海、汹汹人欲,享受到人生中小小的惬意和满足。难怪有人说,来秦淮河之前,不曾有惆怅的理由;而来到秦淮河之后,不再有漂泊的借口。这样一条河流,这样一种相遇,怎能不令人魂牵梦萦、心之潮汐?

思绪正漫无边际之时,不知道何处船舫中有人吹起了笛子。笛声婉转悠扬,带着浓浓的秦淮味道——七分缱绻多情,又有三分幽怨,倒也为这闷热的天气平添了几丝凉意。就连酒肆里那几名一直在窃窃私语的老文士也停止了交谈,侧耳倾听起笛声来。

又有女子和着笛声唱道:“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朝采其实,夕佩其英。采之遗谁?所思在庭。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声音颇为娇媚柔美,最后“有美一人,婉如清扬”一句反复唱了三遍,情意绵绵,带着几分婉约。然曲终之时,终不见吹唱者人影。遥望西北石头山数峰一片青翠,幽然立于江上,绵邈含情,而眼前垂柳依依,水气蒸腾,仿似烟波不尽;未免给人增添了无限迷离惆怅。

便在此时,隐隐有暗香浮动,众人循着香气一齐朝门口望去,只见一名二十七八岁的雪衣女子飘然步入了酒肆——只见她眉目如画,全无粉黛之色,面容虽然略见憔悴疲惫,却依然冰肌玉骨,显露出惊人的美丽。

众人各自大震,心头均是一模一样的想法:“所谓‘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当真便在眼前了。”一时间,似不能相信眼前所见便是事实。

那女子盈盈奔到柜台,问道:“周老公,我订的二十坛老酒可曾预备好了?”声音又是清亮又是柔美,娓娓动听,仿佛天外传来的声音。

她便是有“江南第一美女”之称的秦蒻兰了。世人论人间之绝色女子,当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而这秦蒻兰竟每样均占全了不说,还精通音律、厨艺、女红,才貌举世无双。就连张士师这等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者,一望之下便即目瞪口呆,心中只道:“这一定就是秦蒻兰了,只有她才配有这般花容月貌。”

他适才在御街遇到韩熙载姬妾王屋山,已经深叹其美貌,只是不喜其为人,所以未多理睬,现今见了秦蒻兰,方知何谓绝色——闪亮的星星点缀天幕诚然美丽,但皎洁的月亮一出,在光华的映照下,星星亦要黯然失色了。

周姬听到秦蒻兰发问,忙站起身来,客气地道:“何劳娘子亲自前来!韩府要的老酒,适才已经让犬子周压与伙计述平一道赶车送往聚宝山了。”秦蒻兰听说,便道了谢,不再多说,转身如风拂杨柳般走了出去,身姿极为袅娜。只留下一阵极清极淡极雅的香气,仿若幽谷兰花,猗猗扬扬,也不知道是人香,还是花香。

张士师一直紧盯着秦蒻兰,目光未离开过半刻,直到她从视线中消失了许久后,他头脑中的晕眩迷离才慢慢散去。他又将目光投向窗外,突然心又跳得快了起来,那秦蒻兰竟然又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她正慢慢踱到饮虹桥东边的渡口,最终伫立在那里。她这种天生的美人尤物,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是风姿绰约、楚楚动人的。

然而,她现在的神态,却是有些特别,只痴痴地凝视着水面,仿佛一幅怀旧写意的水墨图。较之阳光,水其实更有灵气和生机,它总能穿透云山雾罩的幻觉、以及山盟海誓的诺言,用温润的清纯挑动最柔软的情感,又能用潮湿的含蓄深藏起所有的回忆,轻而易举地将人的思绪拉长,既给心灵以熟悉的感动,又给脑海以迷离的清醒。此刻,秦蒻兰的心思大约也被这一方灵动的秦淮河水给掬住了。她长久地临水而立,便如惊鸿照影,寂寂地等待着,看上去有些幽怨,又有些神秘;有些温柔,又有些冰冷。

若是她站在秦淮河岸别处,只能引来张士师更多痴迷艳慕的目光,但偏偏她站在了饮虹桥旁边。张士师出生公门世家,对环境天生有一种警觉。他远远瞧见她临水照花、孤芳自赏的样子,心中忍不住叹息,就算旁人不知道究竟,难道她秦蒻兰也不知道这饮魂桥的诡异传说其实正与她本人息息相关吗?那一夜跳桥自杀的北方男子,正是因为她而死。确切地说,应该是因为韩熙载的刻意作弄而死。

那男子本是北方大宋派到南唐的使者,名叫陶谷。他本是北方有名的学者,强记嗜学,博通经史,诸子佛老,均有涉猎,且善书法,字迹雄秀,效柳公权,家中收藏有大批名家名画。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后,群臣尚不知所措之时,陶谷却从袖中掏出一份早已经写好的《劝进表》,力劝赵匡胤称帝。

宋朝立国后,他自然备受器重,被任为礼部尚书翰林承旨,半年前又被赵匡胤派到南唐出使。不料陶谷一到南唐,便摆出一副大国使臣的架子,盛气凌人,甚至见了南唐国主李煜也是傲慢无礼,语多不逊。南唐君臣虽然大为不满,但在宋朝国力的强大压力下,也只能忍气吞声。偏偏韩熙载在北方时早已经结识陶谷,认定此人不过是个虚有其表的伪君子,决意设下圈套引陶谷露出庐山真面目。既然陶谷表面正直不阿,以刚克之难以奏效,便只能采取以柔克之。经过精心策划后,韩熙载派自己府中最美貌的姬妾秦蒻兰出马,装扮成驿吏之女,安置到陶谷所居住的驿馆中。每日,秦蒻兰都在陶谷居处前打扫,陶谷见她温婉美丽,虽然布衣钗裙、不事粉黛,却是举止不俗,便留了心,放下狂傲不羁的架子,上前温言询问。秦蒻兰自称是馆驿守门老卒之女,因夫婿亡故,无以依靠,不得不托身于老父。陶谷听了很是同情,二人言谈甚欢。当晚,秦蒻兰又为陶谷弹奏了一曲琵琶,情致缠绵,深情款款。早已经心猿意马的陶谷终于没能抵挡住诱惑,违背了士人的“慎独”之戒,情不自禁地拥着美人成一夕之好。次日起床后,他还特意填了一首《春光好》的词,赠予秦蒻兰留念。

过了几天,南唐礼部再设盛宴款待陶谷,陶谷又摆出高傲的架子,正襟危坐,坚持不肯饮酒,俨然有正人君子威仪。韩熙载便高叫歌伎出来唱歌助酒。那歌伎不是别人,正是秦蒻兰,所唱的曲子正是陶谷所填的《春光好》。陶谷这才知道中了韩熙载事先安排的美人计,当即狼狈不堪,无地自容,只得赧然退去。在场的宋朝随从也个个面红耳赤,尴尬不已。次日,宋朝使者道貌岸然的风流韵事传遍了全城。此时的陶谷已经六十七岁,他此次出使南唐,本来身负着重大使命,不料意外受此羞辱,再也没有面目回到宋朝。于是在一个寒冷无光的夜晚,他悄然来到秦淮河边,从饮虹桥上跳了下去,尸首次日才在下游九西门发现。此事闹出人命后,国主李煜曾担心会因此触怒大宋皇帝,不料赵匡胤听说其中情由后,也自默然,良久后才说陶谷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南唐君臣。又传闻就连赵匡胤听说秦蒻兰美貌惊人后,也一度起了向往之心。

本来张士师初见秦蒻兰时,很为她的气质姿色倾倒,但见她此时如此泰然自若地站在饮虹桥畔,似乎当日陶谷自杀一事与她无半点干系,不由得又心寒此女子之冷漠。莫非世间出生风尘的女子皆是无情无义之辈?他身为典狱,虽早已见惯了监狱中各色犯人的各种病痛苦楚,但一想到那可怜老人陶谷客死他乡不说,其折辱于秦蒻兰石榴裙下之故事亦成为千秋笑柄,也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同情来——试问这天下之男子,能有几人抗拒秦蒻兰之风情魅力呢?何况她刻意伪装引诱之下,谁还能不上钩呢?

张士师一边刻意想着秦蒻兰的坏处,一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但心中还是莫名其妙地失落起来,慢慢将笋脯豆吃完,又吃了两粒花生米,正欲起身结账离开,又忍不住扭头再往窗外望去——却正见一名黄衣女子悄然出现在饮虹桥桥头,似在探望俏立在渡口的秦蒻兰。她虽然不及秦蒻兰那般拥有绝世姿容,但亦美貌出众,且年纪要小许多。而那秦蒻兰并无丝毫察觉,依旧是凝眸河面,似在欣赏美景,又似若有所思。

恰在此时,一条小船划破了宁静无波的水面,穿过饮虹桥下的桥洞,缓缓向渡口划来。秦蒻兰见到船头那衣蓑荷笠的渔夫时,竟然举起手来招了一下。谁也料不到,如此绝代佳人,独立渡口等候的竟然是一名渔夫。就连一向冷漠的张士师也起了好奇之心,忍不住想看看究竟。

但见那渔夫慢慢将船靠岸停妥后,又将半筐活蹦乱跳的鲜鱼搬上了岸。他不似平常渔家那般利索麻利,手脚甚是缓慢,倒是显出一种少见的有条不紊的大将风度来。秦蒻兰很是耐心,静静等候在一旁,直到等渔夫将鱼搬上岸,这才上前询问。却见渔夫答了两句,俯身取出两条用荷叶包好的鱼,交给了秦蒻兰。秦蒻兰则自怀中取出几枚大钱,一手交给渔夫,一手接过鱼来。张士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等在此处,是为了买鱼,难怪金陵城中盛传韩府虽然姬妾众多,其实却是秦蒻兰一人当家。他明白秦蒻兰站在渡口是为了买鱼后,不禁为适才刻意将她与大宋使者陶谷联系起来而羞愧。他长于观察,但并不常常怀疑人,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将她往坏处想。

只是秦蒻兰付给那渔夫的几枚钱,轮廓深阔,分明是不受欢迎的铁钱。张士师喜到金陵酒肆饮酒,每每也要私用铁钱换得铜钱,以免遭来店主的冷脸,此刻见那渔夫对秦蒻兰递过去的铁钱竟不加拒绝,不由得心想:“多半因为对方是江南第一美女秦蒻兰的缘故,换作他人,未必便会如此了。”又忖道:“若是换作我是那渔夫,不知道会不会拒绝铁钱?”

而那一直暗中窥测秦蒻兰的黄衣女子一直翘首向东张望,很留意地注视着秦蒻兰与那渔夫交谈。只是渔夫始终侧对着饮虹桥,加上河畔柳树众多,她始终无法瞧见对方的面孔,急切之下,竟然不知不觉地走上了饮虹桥。刚好秦蒻兰就在此结束了跟渔夫的交易,转头向饮虹桥头看了一眼,又对渔夫说了一句什么,这才转身离开渡口,径直往银行街方向去了。那渔夫似也为她的绝世容光所迷,默默地凝视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彻底从视线中消失,这才回转身,闷闷叹了口气。不过他并没有扛起鱼筐直奔仅一街之隔的鱼市,而是重新将鱼筐搬回了小船,划起船,竟似就要离开了。

张士师虽觉奇怪,但又暗中揣度,这渔夫不将鱼送去鱼市变卖,多半是有人已经预订了他的鲜鱼,正如秦蒻兰一般,不然此刻已经是下午,天气如此炎热,那筐鱼断然是过不得夜的。他一边想着,一边掏出几枚大钱扔在桌上,起身离开了酒肆。

刚步出大门,便听见饮虹桥上接连传来两声女子的尖叫:“啊……啊……”抬眼望去,那黄衣女子正从桥上倒栽着掉了下来。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忙赶到河边。却见那划小船的渔夫已经脱掉蓑衣斗笠,跃入水中,利落地游过去,将那女子救上岸来,平放在岸边的一棵柳树下。

张士师抢将过来,问道:“她怎么样?”渔夫站起身来,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张士师忙自我介绍道:“我是江宁县典狱张士师。”

典狱不仅管辖大狱,也负责治安捕盗。渔夫低低“噢”了一声,迅速垂下头去,压低嗓音道:“她没什么大碍,就是呛了几口水,过一会儿就该醒过来了。”渔夫也不多说,转身径直跳回到自己船上。

张士师见他容貌谈吐颇为文雅,决计断定他不是普通渔夫,颇感好奇,叫道:“喂,你叫什么名字?”那渔夫恍若未闻,只道:“人就交给典狱君照顾了。”也不顾衣服还在湿漉漉地滴水,重新戴上斗笠,遮住面容,这才慢慢将小船摇开。

那女子躺在地上,浑身湿透,胸口起伏不定,面色苍白,双眼犹自紧闭,昏迷不醒。张士师本无意中遇上此事,听说她并无大碍,待要走开,又想起天气如此炎热,她全身是水,万一就此中暑,该怎么办?他虽然冷漠,但也仅仅是性子疏淡,要他见死不救,他还做不到,何况还有公职在身。

踌躇了片刻,他俯身将那女子抱起来,进到酒肆,放在门口通风处,回身叫道:“周老公,麻烦你即刻煎上一碗三皮汤。”

这三皮汤是江南民间土方,用西瓜皮混上冬瓜皮、丝瓜皮煎水,专用来解暑清热。周姬一听便即明白过来,顺口还不忘多问一句,道:“这位小娘子中暑了?”也不待张士师回答,便急忙奔厨下而去。

酒肆中的几名老文士也闻声围了过来,闻说一个美貌的女子突然从饮虹桥上落水,不禁起了好奇之心。张文士认得张士师,问道:“典狱君,这女子是谁?”张士师摇了摇头,表示不知。安文士问道:“她为何大白天的要自杀呢?”张士师又摇了摇头。

这些文士都是金陵本地人,平日无所事事,最好自命风雅,评介是非,立即七嘴八舌猜测起来,又联系起饮魂桥的诡异之处,大发议论。张士师始终不发一言,任凭他们谈论,自己只低头打量那犹自昏迷的黄衣女子。她的双手手型甚是奇怪,手指修长柔软,指尖却结着老茧,手掌肥厚宽大,显得有些粗糙,与她本人衣饰容貌甚是不谐。

旁边那杜文士只看了一眼,也立即留意那双手,便道:“这女子肯定是教坊弹琵琶的女伎。”安文士奇道:“你如何得知?莫非老杜你认识她?”杜文士叹道:“家有悍妻,在下已经很久不进教坊了。你们可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人尽学得琵琶,弹奏琵琶需要手指速度与手臂力度,这女子手指细长,手掌厚实,正是天生弹琵琶的一双好手。”

安文士道:“老杜说得有理。瞧她容貌打扮亦不差,多半是教坊女子。莫非她遭遇了什么不幸之事,所以才要跳桥自杀?”杜文士不解地道:“听闻教坊副使李家明极喜弦乐,其妹李云如琵琶技艺尤为高明……”张文士道:“那就对了,说不定这女子与李云如一争长短,结果受了闲气,所以来到饮魂桥寻死。”安文士道:“李云如的芳名我也听过,据闻她早已经被韩熙载收为姬妾,金屋藏娇在聚宝山,早已不在教坊中了。”

张士师实在耐不住他们絮絮叨叨,转身便欲离去。张文士急忙叫道:“典狱君,你别走得那么急。万一这女子醒来,仍旧是想不开,再要跳河寻死,又该当如何?”张士师道:“她之前并不是跳桥自杀,当然也不会再跳河自杀。”安文士听了大奇,问道:“典狱君如何得知?莫非你适才看到了所有的经过?”

张士师摇了摇头。他适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女子适才掉下饮虹桥之前,发出了两声惊叫声,若是有心自杀之人,哪里还会有意喊叫以引起他人注意?仅此一点,他便能够断定,这女子要么是不小心掉下桥的,要么是被人推下河的,而前一种情况的可能性占到八成以上。他本想讲出来,但又深知这些老文士闲言碎语的厉害,一旦他说出自己的推断,他们多半又要附会饮虹桥饮魂一说,喋喋不休。

此时,果见安文士跌足道:“早知道这饮魂桥不吉利……”一语未毕,忽见那女子咳嗽了几声,吐出几口水,缓缓睁开了眼睛。张文士喜道:“她醒了。”杜文士急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那女子坐了起来,一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助她顺畅呼吸。

张文士、安文士一旁见状,不禁相视而笑,各自均想道:“老杜年轻时也是个风流人物,极会讨得女人喜欢。现今年纪大了,这套讨好女人的本领却是丝毫不减。若是被他那凶悍的妻子知道了,准保又得一场大闹了。”

那女子神色尚有些恍惚,露出浑然不知所措的样子来。杜文士劝慰道:“即使有什么想不开,也不必轻生啊。娘子还这么年轻美丽……”一边说着,一边将女子扶起来。安文士取过来一条长凳,扶她坐下,从旁劝道:“老杜说得对。何况人生哪有死结?想通了,不过就是饥来食、倦来眠而已。”张文士也道:“是啊,娘子如此年轻美丽,为何好端端地要跳桥自杀?”女子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嘴角一翘,道:“我没要跳桥自杀……”语气中俨然有不满之意。

张文士讶然问道:“难道娘子适才是不小心从桥上掉下来的?”那女子低头望了望自己身上,恍然回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看饮虹桥,突然露出了极为恐慌的表情,问道:“那桥……饮魂……桥……我刚刚上去了么?”安文士道:“是呀,娘子不记得了吗?你刚才可是从饮虹桥上掉到河里的。”女子惊惶地道:“不……不是……”安文士茫然不解地问道:“不是什么?”女子:“是……适才是有人推我下桥……”

几名文士听了大为诧异,各自交换了一下眼色。最为惊讶的却是张士师,心中暗想道:“适才我起身离开酒肆之时,尚不见饮虹桥上有其他人。想害这女子之人,定然是在那一刻间悄然摸到她背后,下手推她。我闻声赶过去时,除了那渔夫,四周并不见旁人,看起来凶手已飞快逃逸。时机把握得如此好,似乎是早有图谋。只是依适才这女子的反应来判断,她应该是无意间走上饮虹桥,那想害她之人如何能事先会得知有此良机?莫非此人一直暗中尾随这女子,伺机加害?如此来看,这女子的来历多半不简单。”一时之间,不觉好奇心大起,他其实并非爱管闲事之人,只是出身衙门行尊,对狱案有一种天生的本能反应。

正自思忖间,却听见张文士高声嚷道:“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在金陵城中行凶。典狱君,你是公门中人,又当场撞见,可要好好查明这件事。”

这金陵酒肆虽勉强位于江宁县辖区边上,可是河对岸便属于上元县,这女子掉进了秦淮河中,按惯例是要归上元县管。张士师尚在踌躇中,只见店主周姬端着一碗三皮汤出来,急不可待地表功道:“典狱君,为了这碗三皮汤,我可是专门杀了个老圃西瓜……”乍然见到那女子,不禁一惊,问道:“你……你不是韩相公府中的李云如娘子么?”

周姬曾多次到聚宝山韩府送酒,那女子也认得他,当即点了点头,招呼道:“周老公。”众人这才确实大吃了一惊。杜文士紧盯着李云如的手,喃喃道:“难怪……难怪……”

李云如又问道:“我这是在周老公的酒肆中么?”周姬道:“正是。”端了三皮汤上前,道:“娘子先饮了这碗三皮汤,解解暑气。”

那三皮汤虽然用冷水镇过,但毕竟还是热的,李云如接过来只饮了一口,便皱紧了眉头。杜文士见状急忙道:“娘子不如等汤凉些再喝。”将汤碗接过来,放在一旁的方桌上,又自怀中取出折扇打开,在汤碗旁轻轻扇着。

周姬尚且不知道事情经过,问道:“娘子为何弄得全身上下湿成这样?要不要到后院换一身我老伴儿的衣裳?不过可及不上娘子的绫罗衣裳。”

李云如不及回答,张文士抢着道:“周老公,你还不知道,适才有人想谋害李家娘子。”添油加醋地说了有人推李云如下桥一事。周姬惊骇地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来。

张文士问道:“娘子可曾看到那凶手的面孔?”李云如摇了摇头。瞧她的神色,似乎不大愿意再提到此事,然而众人目光烁烁,均落在她身上,各有探究好奇之意,迟疑了片刻,道:“我当时站在桥上,面朝酒肆这边,哪里看得见背后推我的人?”安文士道:“那娘子被推下桥之前,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李云如细细想了想,最终还是道:“没有。”

众人颇为失望,便一齐将目光投向张士师。张士师无可推托,只得出声问道:“娘子为何要上饮虹桥?是打算过河么?”李云如的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急促道:“不,我没有打算过河。这饮魂桥如此不祥,金陵城中人尽皆知,我怎么会从这里过河?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走上饮魂桥……”神色越来越惊惶,到最后露出了极为恐怖的表情,还往门外看了一眼,好像生怕会有什么东西突然冲进来把她的魂魄吞掉。

旁人不明所以,各有惊异之状。杜文士正待安慰几句,却见李云如已然站了起来,匆匆道:“谢谢你们救了我。我得走了。”拔脚便往门外走去。杜文士忙叫道:“娘子,不如喝完三皮汤再走。”李云如却头也不回。她行色匆匆,众人不便阻拦,只能由她去了。

张文士奇道:“真是怪事,这李云如被人推下了河,难道不该报官么?别说上元县衙就在对面,典狱君正在此处,她为何丝毫不提此事?”张士师深知一旦与这些老文士开口交谈,就会啰嗦个不停,无休无止,便道:“这件事就交给在下罢。”也不待众人反应,便紧随着李云如步出酒肆。

他心中犹自想着,若是那凶手依旧躲在附近观察,知道适才谋害李云如不死,多半会再次下手加害,因而追将出来后,并没有立即到饮虹桥查勘现场,只是远远跟着她。

此时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江南士民素有午睡的习俗,大多数金陵人还在家中休息,街道上行人极少。李云如独自走着,不停地用手绞着身上衣服上的水,又拨弄着头发,似乎想要回到家门之前,将自己收拾妥当,不再那么狼狈。而她的神情,与其说是惊惶,倒不如称为恼怒。

这在张士师看来,极度不合乎常理——一个弱质女子,刚刚被人加害未死,应该表现出强烈的不安和无助,而她看起来全然没有这些本能的反应,这倒让张士师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好奇心。他若无其事地四下打量,始终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在留意或跟踪着李云如。

更奇怪的是,李云如并没有径直回南城外的聚宝山,也没有到东城九曲方教坊去找她兄长李家明,而是急步往银行街方向行去。银行街与鱼市、花行并称“金陵三大市集”,店铺云集,很是繁华。张士师起初尚且不解李云如为何如此,后来料想韩府既然今晚要大开夜宴,她必然也要隆重上场,大概她是想要买一身新的行头,换下湿漉漉的衣衫。不料来到银行街后,李云如并没有进去绸缎衣衫铺,而是匆忙走进了一家名字叫做“悬壶”的医铺。

张士师既不便跟进去,远远候在门外。恰在此时,他再一次看见了曾在御街撞到的泼辣女子王屋山。不过她却没有留意到张士师,只匆匆从他面前经过,也步入了那家悬壶医铺。

当此情形,张士师断定李云如当再无危险,她既与王屋山同为韩熙载的姬妾,此刻偶遇也好,相约也罢,二人定会结伴同返聚宝山,即便凶手暗中尾随,此刻行人渐多,也该不会再有机会。何况李云如神色不见得如何紧张,也许她信口说谎,根本就没有什么凶手,至于内中情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既没有报官,外人也不便查究。

一念及此,张士师便离开了银行街。见时候尚早,又打算先去北城接老父亲。他的老父亲张泌最近正来金陵小住,今日一大早便应女道士耿先生之约,一起出城去了北边游览。

金陵风光,以城北最为秀美。出北门径直向北不远,便是玄武湖,周围十数里,烟波浩渺,水鸟啾啾,如入仙境。幕府、鸡笼二山淡墨如屏,环绕其西;钟阜、蒋山诸峰葱茏青翠,耸立其左。山水之间,云霞缭绕;名园胜境,掩映如画;而六朝古迹名胜,也多集中在此处。

而夏季更是玄武湖景色最为迷人的时候,湖面碧色浓浓,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荷花。其中以粉红色荷花最多,汪洋肆意地开放着,间或杂糅着其他白色、红色、黄色、紫色的花朵,稠密得如同一大片五彩斑斓的织锦。花香清新幽雅,却绵密不绝,如同潮水一般,无拘无束地漫向四方。在风景旖旎的湖边走上一遭,满鼻荷香,令人心醉神迷,逸然忘却烦恼。

出北门往西,则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西瓜地,瓜地的最东边搭有一个小小的草棚,刚好能容纳一人坐卧。种瓜老圃正解开衣衫,躺在草棚下避暑。他左手抓着块绿荧荧的小石头往肚子上摩挲,右手摇着一把大蒲扇,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张士师见他很是悠闲自得,不忍打扰,便信步地走进瓜地,这是金陵一带颇为著名的老圃瓜地,取玄武湖水灌溉,瓜瓤沙甜可口,更有一股独特的清香之气。最奇特的是,种瓜的老圃为人精明小气,却从不到金陵城中吆喝叫卖,有谁想吃瓜,得亲自跑到瓜地,现买现摘。愈是如此,老圃的生意反倒愈是门庭若市,甚至不少商贩特意到这里买了西瓜再运到城中叫卖。加上这里位处北门要害,是北来南往的必经之处,商旅进城或临行前,炎炎烈日下吃一个金陵特产的西瓜,确是一种惬意的享受,往往有大快朵颐之感。

张士师来金陵不过数月,并未真正到城北游览过,似乎他一直提不起这份闲情雅致。既然不知道老父亲现在何处,他便干脆向瓜地走去,打算买个西瓜,然后在此等候老父亲。

他四下打量了一番,一眼瞥见最南边一棵李树下结有几个滚圆的大西瓜,其中两个个头尤其大,最大的一个比边上其他西瓜足足大出一倍来,瓜皮和瓜蒂上有很多白毛。当即走了过去,鼻子中却隐约闻到一股子腐臭的味道,不禁心想:“难怪这个瓜格外大,老圃定然淋了不少粪便在这里。”他蹲下身来,拍了拍那大西瓜,声音沉闷厚实,看来瓜瓤已经熟透,便回身叫道:“老圃,这个西瓜我要了。”

老圃乍然听见人声,一把扔掉蒲扇,顺手戴上草帽,抄起一把锄头,一咕噜赶将过来。动作迅捷无比,浑然不似白发老公的样子,情状之急切,更像是生怕旁人抢走了他的西瓜。

江宁县衙靠近北门,县吏衙役们常常到瓜地吃瓜,老圃原认得张士师,待看清人时,这才松了口气,嘟囔道:“原来是典狱!小老儿还以为又是那几个偷瓜的小贼。”张士师这才看老圃左臂上吊着块红绳拴着的碧绿玉扇坠,当即玩笑道:“老圃,你哪里弄来块石头?”老圃道:“这是别人付的瓜钱。”张士师大笑道:“谁那么傻,用块好玉只换个西瓜?”老圃嘿嘿笑道:“说了你也不信,是个渴极了的北方客。”走得近些,看清张士师挑中的西瓜,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连连摇头道:“这个瓜可不行!这几个大瓜都不行!韩相公府上半个月前就已经预买了!”张士师心中一动,问道:“韩相公是前任兵部尚书韩熙载么?”老圃点头道:“正是。一会儿等到日头落山,小老儿便要摘下瓜来送去韩府呢。”

张士师听了不禁大奇,特意问道:“老圃是要亲自送瓜去聚宝山韩府么?”他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老圃从来只就地卖瓜,现在竟说要送瓜上门,而且瓜地在北门外,聚宝山在南门外,须穿过整个金陵城,这对一直连帮工都舍不得请一个的老圃来说,岂不是一件绝新鲜的事?

却听老圃哀叹道:“唉,都怪小老儿糊涂,答应了秦家娘子……”张士师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又是秦蒻兰!”只听老圃道,“她再三哀告,说韩府人手不够,我一时心软,竟然顺口答应她可以送瓜去聚宝山。说起来真令人难以置信,这韩相公都快要当上宰相了,府里也不多请几个仆人,凡事还总让秦家娘子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张士师心想:“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女子这般貌美,当家却与一般妇道人家无异,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一边想着,一边另挑了两个西瓜。

老圃犹自埋怨道:“典狱君你瞧,我儿子到西城外杏花村探望他岳父还没有回来,今日无人替小老儿,待会儿我一走,那几个偷瓜的小贼准保要趁没人的时候来偷瓜。”一边说着,一边拍打自己的额头,露出深悔不及的样子来。他确实是后悔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替秦蒻兰送瓜,此时更是有意装出这副夸张的样子来给人看,因为自打他认出张士师开始,心中便早有了盘算。

张士师却不知对方肚子里的小小伎俩,见到他的逼真样子,忍不住又想道:“这秦蒻兰果然不但花容月貌,而且心计深重!也难怪老圃会迷迷糊糊地中计,想那宋朝使者陶谷乃非等闲之辈,还不是照样被她玩弄于股掌之手。自古英雄都难过美人关,更何况平民百姓呢。”

正闷闷想着,却听见老圃又道:“典狱君,今日天热,来买瓜的人少,好不容易才遇到你一个,不知可否代小老儿往韩府送一趟西瓜?当然,决计不会让典狱君白跑,这地里的西瓜,典狱君随便挑上几个搬回家去,不收一文钱。”

他心思机敏,早已经飞快地算计过:若是他自己去送瓜,瓜田准保被小贼偷个乱七八糟,那损失可就不止几个西瓜了,是以送几个西瓜给张士师还是合算的。何况张士师只有一双手,这一趟他只能送瓜到聚宝山,至于当作他酬劳的瓜得日后再取,保不齐他忘记了,或是嫌麻烦不愿意出城,又或者等到六月廿四“荷诞”观莲节后他才想起来,那时候满地西瓜早卖完了,如此这般,岂不是连几个西瓜的路费都可以省下了?

张士师哪里想得到对方在瞬间已经将各种利弊算得一清二楚,只为难地道:“老圃……”他嘴上打算直截了当地拒绝,内心深处却隐隐有种冲动,渴望能再见到那个谜团一般的美人,送瓜其实就是最好的机会。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从在金陵酒肆第一眼看到她,他就再也放不下她,他之前一直刻意想象她的坏处,就是怕自己会就此痴恋上她,而她跟他显然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顿了顿,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婉言谢绝道:“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实在是因为家父……”一语未毕,便望见老父亲张泌与一身女道士装扮的耿先生正朝瓜田走来,不由愣在了当场。

张泌年近六十,须发全白,但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他的容貌服饰均极为平常,走在大街上就是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江东老汉,在人群中毫不起眼。惟有当他那一双总是眯缝起的眼睛突然睁大时,才能看出此老的不凡之处——目光如同鹰隼一般犀利,是带着可怕的穿透力,被他紧盯着的人常能感到被洞穿的阵阵寒意。他原本是个老公门,因屡破奇案,名震江南,被破格任命为句容县尉,不过他看不惯官场的种种作为,提早致仕退休,现在更是闲云野鹤,四处游历。

那耿先生约摸四十来岁,头挽高髻,宽大的灰色道袍愈发显得她身形清瘦苗条,看上去颇具仙风道骨,只是面色苍白如纸,惨淡无半分血色,一双手更是枯瘦之极,形如鸟爪。她俗姓耿,道名就叫先生,原是金陵城中大大有名的人物,传说其练气有成,道术高深,聪慧异于常人,更兼博览群书,熟知朝野各种掌故,就连昔日南唐中主李璟在世时也曾经慕名召她进宫,但后来因遭来后宫嫔妃忌恨,莫名卷入了一起离奇凶杀案,多亏张泌破了此案,才洗清了她的嫌疑。凑巧后来张士师由句容调来江宁任县吏,他在金陵的住处恰好位于东城,毗邻耿先生的道观,因而时有来往。

张士师突然看到父亲和耿先生在瓜地出现,不免大为意外,忙舍了老圃,迎上前招呼道:“阿爹!耿炼师!”

张泌只点了点头,神态甚是威严。耿先生却笑道:“典狱君,原来你也在这里。”张士师便说了预备在这里买了瓜再等迎候二人之意。耿先生笑道:“这可巧了。张公适才也说,要来这里买几个老圃西瓜带回家去解暑。”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宛若少女,若是只听其音、不见其貌,定会误以为说话之人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

一旁老圃却犹自不忘要托请张士师送瓜到聚宝山,他听闻张泌便是张士师之父,忙趋上前来,赔笑道:“原来是县尉君与耿炼师大驾光临!小老儿不胜荣幸。”他虽不认识张泌,却时常听来瓜地吃瓜的小吏、公差说起,语气极为客气礼貌。金陵素以清雅风流著称,不仅帝王将相、文人骚客如此,连普通的市井小民耳闻目睹,多少也沾染了些六朝古都的烟水气,言谈举止要比其他地方文雅斯文许多。

不待对方反应,老圃紧接着又道:“小老儿正央求典狱君代我往聚宝山送一趟西瓜,可巧二位来了。请随意挑两个瓜带回家去,不收钱,就当作小老儿请典狱君送瓜的报酬。”他这话说得极为巧妙,既说明了事情经过,又回避了张士师已然拒绝替他送瓜的经过,只要张泌一点头,那便是既成事实,张士师无论如何不能拒绝了。

果然张泌点头道:“老圃年纪大了,士师,你确实该替他跑这一趟。”他竟然以为张士师早已经答应了要帮老圃送瓜,言下颇有赞许之意。

事情既然到了如此地步,张士师只得应道:“是,阿爹。”他虽然看起来有些勉强,其实内心却踏实下来,暗忖道:“又可以再见到她了,这次兴许还可以跟她说上话。”

老圃心想事成,忙喜滋滋地向张氏父子道谢。虽然他心中不免有点可惜白损失了两个西瓜,但这笔账算不到张士师头上,归根到底还是要怪秦蒻兰,下次得多收她们韩府两成瓜钱才行。一边想着,一边取过剪刀,从瓜蔓处绞下了那几个大瓜,搬放到一辆鸡公车上。

老圃再三叮嘱张士师务必将瓜交到秦蒻兰手中,末了又迟疑道:“这鸡公车是自家家用的,典狱君可要记得替小老儿送回来。”张士师心想反正他明早要回江宁县衙,就在北门边上,多走几步路给他送回瓜地也不碍事,当即便答应了。

这边张泌也自挑好了两个西瓜,又自怀中取出数枚钱,铜、铁钱混杂其中,他特意只挑出铜钱,交给老圃道:“小儿代送瓜不过是举手之劳,这瓜钱还是要给的。”老圃虽感意外,却也不加推辞,立即如数收下。

一旁耿先生微笑道:“老圃,你可真是个精明人。”老圃久闻她的大名,忌惮她见识过人,只附和着干笑了两声,也不答话。

当下张士师又让父亲将两个西瓜放到鸡公车上,将车推了便走。他自幼习武,又正当盛年,这数个西瓜虽则分量不轻,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重物,何况有推车,不费太大气力。只是身为县吏,推着一车西瓜在城中行走,似乎有些掉价,好在张氏父子均不在意。

三人一道进城,向东绕过宫城时,西面御苑隐有笙乐传来。循声仰望,那座著名的百尺楼上有女子的衣影来回飘动,显然一场燕舞正在那美轮美奂的高台上举行。

百尺楼为几年前李煜不顾国库空虚、耗费巨资所建,通体楠木,画栋彩梁,极尽奢华之能事,站在高楼上,可俯瞰金陵全城,巷陌尽收眼底。楼成之日,李煜特邀群臣宴饮,群臣无不称赞百尺楼富丽典雅,惟独大理寺卿萧俨冷冷道:“只可惜这楼下少一口井!”萧俨为南唐开国老臣,忠厚耿直,名望很高。众人听了不解其意,料到此话必大有来历,忙追问情由。萧俨答道:“昔日陈后主有景阳楼,楼下有胭脂井,倘若这百尺楼下增加一口井,就可与景阳楼媲美了。”李煜虽是一国之主,却有着浓厚的文人气质,性情温和,从不轻易发火,但听到萧俨将其比作安乐误国的亡国之君陈叔宝后,忍不住勃然变色,当即将萧俨贬为舒州判官,逐出京师。此后,再也无人公开数落百尺楼的不是了。

张泌心头,又是另一番滋味。李煜初登君位时,他还是句容县尉,基于某种原因,曾经上书力言国事,条陈十项急务,请求李煜仿效西汉文帝服勤政事、躬行俭约。李煜览疏后大为感慨,亲自批复,并优诏慰答张泌,可惜,最终没有从谏如流,未能付诸实施,他就是这样优柔寡断的人,而今十多年过去,南唐江河日下,国主奢靡之风不减,颓势再也难以挽回了。张泌心中轻叹了一声,心想:“过几日回到句容,可要将国主褒奖的诏书找个妥当的地方藏起来。”

耿先生的脸上亦露出惆怅之色,她曾经多次进入宫城,了解许多宫闱秘事,自有不为旁人所知的感叹。

三人脚下却是不停,继续朝前走去,绕过宫城便即分手。张泌与耿先生各自抱了一个西瓜,往东而去。张士师本待将二人送到家再往韩府送瓜,张泌却道:“你既答应了老圃,就赶紧替人送去。何况韩府位于城外,现在天色已然不早,万一途中有所耽误,错过了夜更,你今晚便无法进城了。”既然父亲如此说,他便不好再坚持,只好独自南行,向南城外的聚宝山雨花台而去。

他推着几个绝大个儿的西瓜在大街上行走,很是引人瞩目。沿途不断有人向他打听价钱,有意买下西瓜,不免又要费一番唇舌解释,由此耽误了不少行程。刚过镇淮桥,又听见背后有人扬声叫道:“喂……喂,卖瓜的……那西瓜如何卖的?”

张士师闻声回过头去,只见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扶着位老妇人,正从桥头下来。那老妇人鬓发如银,梳理得一丝不乱,极为整齐,衣饰也甚是华丽,颇有气度,只是背有些佝偻,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那年轻男子,疾步向张士师走来。

张士师见她腿脚有些毛病,行动不便,忙叫道:“太夫人,这瓜不是卖的。”那一老一少已趋得近前,男子听说后,愕然问道:“这么好的西瓜,怎生不卖?”

那老妇人打量张士师一身长袍,不似街头叫卖的商贩,便问道:“莫非这瓜是你自己买了推回家去?”张士师尚不及回答,那男子便抢着道:“阁下能否让一个瓜给家母?我愿意双倍付钱。”

张士师这才知道原来老妇人是那男子的母亲,只是瞧她苍老年迈,年纪似已足以做男子的祖母,便猜想她大约是晚来得子。他见男子态度甚是急切,又见那老妇人一双眼睛不停地在那个最大的西瓜上扫来扫去,闪动着异样的光彩,慢慢伸出一只手来,不停地摩挲着那西瓜,显然很是喜爱,只好为难地说出了实话:“实在抱歉得紧,这几个瓜也不是我自己的,是替人送去聚宝山韩府的。”

那一刹那间,老妇人如同被火烫着一般,蓦地缩回了手,眼中的光彩倏忽熄灭,转而替代为一种无可奈何的失望表情。张士师见了,微一踌躇,正欲说“二位若是想要瓜,可去城北老圃瓜地”,却见老妇人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深深叹了口气,这悠长一叹中,似乎饱含着深长的哀伤意味。张士师心中一动,隐隐有所不忍,无奈瓜不是他自己的,他无法做主。老妇人却不再多说,只慢慢转身走开。男子忙追上前去,搀扶住母亲。二人再没有回头,重新往镇淮桥头行去。

张士师见那妇人身影瘦削,步履蹒跚,甚是可怜,不知怎地突然有一股热气冲上脑门,叫道:“太夫人!这位公子!请留步!我送你们一个瓜便是了。”

他这般做法,其实已经是大大违背了自己的原则,不料老妇人竟似毫不领情,只顾朝前走去,恍若未闻一般。那男子却恶狠狠地回过头来,瞪着张士师不放,目光中充满了鄙夷仇恨之意。

张士师一怔之间,却听见老妇人叫道:“阿曜,不要生事,咱们走吧。”男子这才回转了头。片刻之间,二人穿过镇淮桥,往东面乌衣巷去了。

张士师微微沉吟,已然醒悟过来:这母子二人并非怨恨自己,而是与韩熙载有宿怨。南唐第二位国主李璟在位时,韩熙载一度与元老大臣宋齐丘、冯延巳等人争权夺利,党争不已,在朝中结怨极多。不过这名叫“曜”的男子年纪太轻,不足以与韩熙载争锋,多半是他的父亲、也就是这老妇人的丈夫与韩熙载有旧怨了。

一想到这里,张士师心中陡然生出种不好的感觉来,他甚至觉得他实在不该无端答应替老圃跑这一趟的,后面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呢。只是,他还是希望能够再见到那江南第一美女秦蒻兰,哪怕远远见一面也好。他虽然羞愧自己有这种念头,但这确实是他心中的真实想法。

当然,此刻他绝对料想不到,一起杀人阴谋正在暗中展开,而他本人正是因为这趟意外的送瓜之旅成为当晚夜宴凶杀案的首要疑凶,深深卷入其中。以致日后他那退休致仕已久的老父亲张泌也不得不重新出山,全力勘破案情,希图洗清儿子的杀人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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