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代表的是:永恒、不可战胜、不可亵渎的理智;

代表的是安全、规则、铺路石、街灯、警察和玲珑的半独立房舍。

我代表的是清醒、舒适、满足、繁荣、权贵、佳酿、领带、肉……

——鲁伯特·布鲁克的讽刺剧《约翰·兰伯》

基特疲惫地在风中独自行走,手插在口袋里,像乌龟似的把头缩在外套领子里。空气里有浓重的湿气,虽然4点刚过,但因为天气阴沉街灯都提前亮了。

基特既不在意潮湿阴冷的天气,也不在意早到的黄昏。只要能让他逃离那个屋子他就高兴,是他自己主动要求去超市替外婆买饼干的。

尤金娜坐在床上,紧锁着眉头看着他。他陪着笑脸说:“我去给您买橘子饼干,我保证很好吃。求求您,外婆,就几分钟。”

他挂着笑脸心平气和地等着,她的双眉终于松开了,轻声叹了口气,把浅紫色的床单往脖子上拉了拉。

“克里斯托夫,不准贪玩,快点回来。你外公回家后,你记得泡茶,别什么都要我照顾。”她说。

这话让基特十分厌恶。

从基特到这儿后,家里的所有事都是外公包的,可外婆还是不高兴,整天看床边的盒子。盒子里装着他母亲小时候的东西:成绩单、照片、蜡笔画、拼写比赛奖章和礼服上的一小段蕾丝。

“保证不会,外婆,”他做出一副非常诚心的样子说:“家里的事儿由我包了。”

“去客厅把我的包拿过来,给你一英镑。一英镑就足够了,剩下的要还给我。”

尤金娜闭上眼,躺到床上,似乎这几句话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基特照她说的把包拿过来,免得她改变主意。

昨天葬礼后,她就一直呆在床上,这让基特轻松了不少,不过他觉得外婆没这么虚弱吧。外公安静随和地陪他在厨房里打了几盘扑克,他才觉得胸口不那么堵得慌。今天午饭后,外公接到保险公司的一个急电,赶往公司去了。外公走后,外婆就便得特别烦躁,使唤着基特做这做那,他都快忍不住要大叫了。

他放慢脚步,他已经快走到超市门口了,但他死死盯着脚上的跑鞋,在地上蹭来蹭去。右脚的鞋带松了,他蹲下身把它绑紧,这时他想起了妈妈总爱唠叨他的鞋带没绑好。

突然,他看见妈妈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他愣住了,手里拿着松开的鞋带一动不动,害怕一动眼前的幻觉就会消失。

“基特,你的脖子哪天跌断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她笑着说。她只是在说笑,妈妈们都爱对孩子说些吓人的话。她走过来摸摸他的头发,可就在这时她突然不见了,他什么都没摸到,周围只有风。

他感觉胸口一阵巨痛,哭了起来,强忍住的悲伤一下子决堤了。为什么妈妈突然就死了,而自己一个人要承受这么大的悲痛。基特把脸使劲埋在膝头,哀哀哭着。

他听到了自己心中痛苦的呻吟声,他抬起头用手使劲擦了擦脸,大雨突然下了起来,一会就把他淋成了落汤鸡。

基特像个短跑运动员,从地上一跃而起向前狂奔,本能地朝能躲雨的地方冲去。

可是找不到躲雨的地方,他只有冲向超市后面的垃圾箱,躲进一堆纸板箱里。装卸场的堆放物挡住了暴雨的肆虐,他瘫倒在纸箱堆里,喘着粗气。

过了一会儿,他扒开湿嗒嗒的头发,低头看着淌着雨水的衣服。外婆会骂死他的。

他都能猜到她说的话:“克里斯托夫,躲一躲雨很难啊?看你把我的地毯糟蹋得成什么样了。”

“臭婆娘。”他小声说了句,猛然发现自己舒服多了。

于是深吸了口气冲着雨大叫:“臭婆娘!愚蠢的母牛!”但他的喊声被风吞没了,但他听到了风中还有别的声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箱子下面爬动?好像是呜咽声。他倾听了一会儿,然后跪在地上,搬开离身边最近的那个倒翻着的箱子。那条狗看到他,哀叫了一声,吓得直往后退。

“没事儿,”基特轻声说:“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也是又冷又湿吧,小狗狗?”

他朝小狗伸出一只手,嘴里唧咕个不停,像和尚念经一样。小狗身上的毛是灰褐色的,。蓬乱不堪,基特觉得它有点像猎犬,浓密粗糙的狗毛,骨架看起来很结实。

过了一会儿,小狗趴在地上往前挪了挪,然后舔着前爪。

“乖狗狗,狗狗真乖。”基特一边小声说,一边伸长手抚摸着小狗的耳朵,然后轻轻地摩挲狗背。小狗畏惧地抽搐了一下,但没有跑开,他感觉到小狗在他的手底下颤抖。

“我该怎么办呢?”他严肃地说,好像对方会开口应他的话似的,“你不能呆在这儿,没吃没住的。”他停止摩挲小狗的背,想着心事,小狗却开始用嘴摩擦着他的手,要他再抚摸它。

就在小狗用冷冰冰的鼻子摩擦他的手掌时,他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他从口袋里掏出早上外公教他蛇梯棋的麻绳,先就用它作狗项圈和皮带吧,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

亲爱的妈妈:

您说人怎么会这么依恋环境呢?同您和南呆在一起的这段日子里,我害怕回剑桥,害怕重新开始生活。好像只有我们的农舍才像个家,我只想享受这舒适的家居生活,别无他求。学学泡茶……在花园中忙忙…翻翻从图书馆借来的新小说……这一件件的小事就构成了惬意的生活内容。

尽管如此,我心中却一直有写作冲动,如同春天一到万物就开始复苏一样,不容改变。我必须写作,不管是好是坏,正是写作使我成为现在的我。为了写作,我必须凭借自己的力量站立,不管站得多么不稳。

这些您一直都非常清楚,对吧,好妈妈?您一直轻轻地推着我向前走,现在我终于亲眼看到了这一点。可笑的是,一回到这里,回到这栋我曾以为充满鬼魂的房子,我顿时就有了家的感觉,非常放松。经历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后,这房子已经不再是摩根的房子,甚至不再是摩根和莉迪娅的房子,只是我的房子,里面的一桌一椅都是那样的熟悉,叫我倍感宽慰。

我想过种简单的生活,定个作息时间表可以有效制止我的胡思乱想,所以我每天花一到两个小时做家务,整理东西,然后读两三小时书,接着写最多两小时的作。

我发现,稍微多做一点儿我就不行了,现在我已感觉到身体有些不好了。

我不大出门,觉得自己还很虚弱,不适合出去见人,再说好心的熟人总想问一些我现在还不想回答的问题。

不过我去内森和琼的家里吃过一顿晚饭,他们待我的态度依然跟以前一样亲切。

我们只是随便聊了聊天,聊的都是爱丽森用什么尿布啦,用什么配料煮扁豆汤味道好啦。琼希望我再去她家做客。

您问起亚当。他还是老样子,非常热心,非常宽宏,但我能感觉到他心里在想什么,恐怕他要的我给不了。

我不能再因男人而迷失自我,再也不能,有的人谈情说爱,可以不投入全部身心,但是我没有那种定力。

您的爱女莉迪娅

1970年3月21日于剑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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