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想起了又忘却,

追忆起了又再忘怀,

但最终我却依然记得,

那个我听说的或知道的故事,

一个空洞的故事,充满空虚和痛苦,

两个相爱——或不爱——的情侣,

他们中的一个将迷惘的灵魂

愚蠢地拱手交给邪恶,

在另一个大海边,许久许久。

——鲁伯特·布鲁克《怀基基海滩》

怀基基海滩,是游憩胜地,在瓦胡岛东南岸,是火奴鲁鲁市的一部分。

“那么,咱们得到了什么收获?”金凯问,拿起奶油西红柿三明治咬一口,伤口疼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杰玛已经开始吃她的三明治,正大口大口地咬着。

他们选了圣约翰街边的这间地下茶馆,是因为他们约了拉尔夫·佩里格雷,佩里格雷出版社就在附近。

“你不该拿话伤摩根,”杰玛带点儿责备的语气说,不过,看见金凯用指头轻摸伤口,脸上的神色很关心。

“你的脸上也有一处漂亮的瘀伤。”她冷冰冰地调侃道。

“那个男人是打老婆的高手。他自己说的,他差点儿杀了莉迪娅。你怎么还为这样的人说话?”金凯不服气地说。

“你老让个人偏见来影响判断力,再说,我们也不清楚内情,想想看,他的脾气那么暴躁,莉迪娅的做法又特别——”

“你的意思是,莉迪娅是活该喽?”他的嘴里塞满三明治,含混不清地说:“这么说太过分了吧,真不敢相信你会——”

“我绝对没那意思,”她的语气也激烈起来,“我没说摩根做得对,我只是认为,那是摩根和莉迪娅两个人之间的事,他俩的个性都太极端。”

“再说,一般爱打老婆的人总有动手的老习惯,但我敢保证,摩根和弗朗西丝卡结婚这么多年,从没动过她一跟手指。”

“那又怎样?那并不能说明20年后他没有杀莉迪娅。”

“是,但不会用那种方式。”杰玛用力摇着头说:“摩根是个火暴脾气,下毒前需要的细心和周密,他做不来。”

她仔细想了想,又说:“我想知道,莉迪娅是真的故意找茬惹事呢还是他在替自己开脱罪责?”

“可是真相我们无法了解,没有找到摩根·阿什比犯罪的其他证据,再怎么争论都是白费,”金凯叹着气说:“一旦你想做的,就雷打不动了。”

杰玛笑着说:“那么,咱们是不是应该查一查摩根所说的事儿是真还假?反正咱们下周一才能再见到达芙妮,我们就先会会达西·爱略特和内森·温特吧。”

“好吧,”他答应道,“但我还是想先见见拉尔夫·佩里格雷,我一直想着那些遗失的诗稿。”

他们找了半天才看见一扇毫不起眼的大门,上面挂块写着佩里格雷出版社标识的铜牌。

没有门铃,金凯推开大门,走进门厅,看见一条通向二楼的楼梯和一扇毛玻璃门。

“你确信这儿有人吗?”杰玛问:“这里这么静,再说今天是星期六。”

“佩里格雷说他在上班。”金凯对楼梯上的她说。

他打开楼上的玻璃门,让杰玛先进,发现里面的房间被一架架高得摇摇欲坠的书籍和一堆堆纸占得差不多了。大多数的书上都打着熟悉的佩里格雷标记,许多书都是印了好多册。通向里间办公室的房门是关着的,金凯听见一个男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肯定是拉尔夫·佩里格雷在打电话。

金凯拨了拨一堆落满灰尘的稿纸,问:“你说,这些是不是书稿?”

“看起来有点儿乱,是吧?”杰玛皱了皱鼻子说:“真神奇,他们竟然出了那么多书。”

“你们好,我好像听到了声音。”

里面的房门无声地打开了,一个皮肤黝黑、个子瘦小的男人站在门口,微笑地看着他们说:“你就是金凯先生吧,我是拉尔夫·佩里格雷。”

金凯介绍了杰玛,佩里格雷招呼他们走进办公室。

“这儿要舒服一点儿。”他说,请他们坐下。

佩里格雷面对着他们,半坐在办公桌边沿,背对着窗外,他双手抱胸,神情轻松地问:“对了,找我什么事呢?”

金凯清了清嗓子,说:“我在电话中说过了,我们来这儿是想了解有关莉迪娅·布鲁克最后一本书的情况,就是那本她死后才出版的诗集。维多·麦勒兰在莉迪娅的遗物中发现了一些诗稿,她确信它们应该是书稿的一部分。我想知道,是不是你在审稿的时候,决定那几首诗不放在书中出版?”

“怎么会呢,”拉尔夫说,觉得很好笑。“我和莉迪娅关系很好,就是因为我从不随便篡改她的文字。”

接着他更严肃地说:“她死后,我就更不会改动她的东西,因为无法再与她磋商。我把莉迪娅的书按原样出版,尽量让她的书成为她满意的东西。”

他摘下眼睛,揉了揉鼻梁,皱着眉头说:“我记得当时还想,她的诗歌缺乏一定的连贯性,但想到她的死,我觉得那是她心灰意冷造成的。”

“诗稿编上页码了吗?”杰玛问。

拉尔夫摇着头说:“没有,莉迪娅定稿前喜欢把诗歌的顺序颠来倒去。再说,她用的是打字机,每变一次都得重新标上号码,实在太麻烦。”

“这么说,要是有人从诗稿中抽出一两页,其实很简单喽?”金凯问。

“我想是的,”拉尔夫说,神情有点困惑,“可是,为什么会有人做这种事儿呢?”

“不知道,我们就知道,维多说书稿出了问题。”金凯眨了眨眼。

“麦勒兰博士绝对是研究莉迪娅诗歌的专家,但是如果她怀疑手稿出了问题,为什么不对我说呢?”拉尔夫问。

这个男人长了一张睿智的脸,金凯看着他想,警觉的黑眼和因谢顶而露出的高高前额,衬得他越发聪慧。

此兄不可小觑。

“她发现这个问题没过几天就死了,”杰玛说:“我想,她没机会对你说。”

“你知不知道,在你看这些诗稿之前,有谁可能接触到它们?”金凯问。

拉尔夫瞅了瞅跟客厅一样堆满办公室的书和稿纸,使劲耸了耸肩,说:“你们看得出我这里的情况,我就像西绪福斯想把所有的选题做好,而我的助理只是帮着支撑着而已。这里来来往往的人一直很多,我从来没觉得要防备。”

他抬起手腕,悄悄瞅了瞅手表,然后接着说:“很可能是莉迪娅基于某种原因,决定拿掉那些诗稿,但我不知道这跟麦勒兰博士的死有什么关系。你们这么说实在有些牵强。”

“这件事不仅仅跟麦勒兰博士的死有关系,而且可能与莉迪娅的死也有关系。”金凯仔细看着拉尔夫,赶紧把底牌亮出来。

“莉迪娅?你什么意思?”拉尔夫惊讶极了,眼睛看了看金凯,又看了看杰玛,好像在寻找正确答案似的。

“我们认为,莉迪娅很可能是被杀死的。”金凯。

拉尔夫盯着他说:“被人杀死?那……那绝对不可能,莉迪娅只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年纪已经不轻了,而且一直有点儿郁郁寡欢,杀她干嘛呢?”

“我们就是希望你能说点看法,”杰玛笑着说:“我们以为你看她的眼光也许更客观一些,因为你们来往主要都是谈工作,而且交往了这么多年。”

“没错,”拉尔夫说:“莉迪娅是第一批跟我的出版社打交道的作者之一,可以说我们是一起成长的。刚开始,我们俩对出版业的看法都很简单,但莉迪娅从不计较我的错误,我非常喜欢她。”他又掐了掐鼻梁,放下手时,金凯看见他的鼻子两侧印着镜架红色的印痕。

拉尔夫揶揄地看着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金属镜架,说:“我老爱把眼镜坐在屁股下面。”他又悄悄地瞄了一眼手表,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能告诉你们些什么,莉迪娅非常固执,年纪越大越固执,有时候还会钻牛角尖,难道这就让她想自杀?她也很慷慨,从不吝啬时间和建议,经常帮助年轻诗人,肯定有人受过她的恩惠。”

“那么她的私生活呢?”金凯穷追不舍。

“莉迪娅不和我谈私生活方面的事儿,顶多就说说屋顶漏雨什么的。”

“摩根·阿什比呢?”

“我和莉迪娅刚开始合作时见过他,但我想他并不怎么在意我,我们没什么来往,记得他们离婚之前,我请他俩吃过一顿饭,气氛并不太好。”这一次他明显地瞅了瞅手表,说:“瞧,请原谅,我约了人——”

他们听见外间客厅的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接着传来一个女子的叫声:“对不起,我来早了,亲爱的拉尔夫。”里面的门被推开了。

“噢,对不起,拉尔夫,”那个清亮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我不知道你有客人,我还——”

“进来,玛杰丽,快请进,”拉尔夫快步走到门口,金凯和杰玛坐在椅子里局促地转过身,看着他们的背影。

“我说过要你爬楼梯不要那么急嘛。”拉尔夫又怜又恼地说。

“别小题大做,亲爱的,你这么说会让我觉得自己老了。”她乐哈哈地说。

那个女子挽着拉尔夫的手走进房间,金凯立即站起身来,心想,她大概70岁左右,穿着一套灰色衣裙,这副打扮跟她的声音十分相配。

“玛杰丽,他们是伦敦警局的金凯队长和詹姆斯中士,”拉尔夫朝他俩点点头,说:“玛杰丽·莱斯特女爵。”

他的母亲非常崇拜这个女人。这个女子除了依旧才华横溢外,曾经一度是个绝色佳人。玛杰丽·莱斯特仍旧光彩照人,气质高贵。

“玛杰丽女爵,我的母亲是你的书迷。”他握着她的手说。

与杰玛打招呼后,他坚持要把位子让给她坐,走到杰玛身边,又说:“我开始想,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好东西。”

“它们不是‘女人的书’,”玛杰丽说,“我讨厌把封面设计得花里胡哨,但商人有他们自己的做事风格,我只能希望丈夫们在妻子不看的时候,顺手拿起来瞧一瞧,发现里面的精彩故事。”她笑了笑,好像只要读过她书的人,就能得到她的原谅似的。

“有人想喝点什么吗?”拉尔夫问,自然地亮出主人的身份,“时间还早,今天又是星期六,喝点儿杜松子酒应该没问题。”

“那些东西碰不得,”玛杰丽强烈反对,“这是医嘱,但我可以喝一小杯雪利酒。”

拉尔夫问询地看着金凯,金凯突然觉得自己跟玛杰丽很投缘一样。“我想学玛杰丽女爵的样。”他说,发现杰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喃喃地表示附和。

拉尔夫忙着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和一套精巧的玫瑰色水晶杯。

金凯歪过身子,扬了扬眉头,在杰玛耳边悄悄说道:“反正咱们没在工作。”

“如果不介意的话,想问问是什么风把你们吹到这里来的?”玛杰丽女爵说,金凯心想,她的听觉是不是跟她的智慧一样敏锐。

拉尔夫正在倒雪利酒,听见这话抬头说:“他们想了解一些维多·麦勒兰的事儿。”

“噢,那件事太可怕了,”她摇着头说“我在学院的聚会上,见到过她几次,觉得她非常迷人,真不敢想象这样的事儿就发生在她身上。”

她瞅了一眼递酒给她的拉尔夫,接着说:“与这事儿相比,咱们的计划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是不是?”

“在亨利看来就不是了。”拉尔夫一边说,一边递酒给金凯和杰玛。

“什么计划,玛杰丽女爵?”杰玛问。

“我在帮拉尔夫把亨利·怀特克里夫的笔记整理成书,可怜的亨利书还没写完,去年夏天就去世了。”

玛杰丽举杯对拉尔夫,说:“干杯。”然后呷了一口。

“这个名字很不一般,”金凯皱着眉头说,“干嘛人人都叫他‘可怜的’亨利?”

“我想,都是下意识的行为,”玛杰丽叹了口气说,“可是,好像可怜的亨利确实很背,看,我又说了。”她笑着特意更正自己的说法,“亨利·怀特克里夫确实承受太多的不幸,他那么可爱,那么善良,生活不该这么待他。”

拉尔夫又坐到桌边,说:“亨利的独生女快过16岁生日时失踪了,我模糊记得她的样子我们差不多大。”

“那是个漂亮的女孩,很聪明,很可爱,就是有点倔强,一与父母吵嘴,就跑到伦敦自己生活去。亨利和贝蒂被击垮了,多年来他们一直都在寻找,没放过任何一个希望。后来,贝蒂患了癌症。”玛杰丽稍作停顿,双手紧握雪利酒杯。金凯注意到,她的双手指关节有些肿大,像得了关节炎的人。

拉尔夫关切地看了一眼玛杰丽,接着她的话讲述:“贝蒂死后,亨利辞去英语系系主任一职,开始写书,是一本内容

详细而全面的剑桥文学史。他想把书献给他的女儿,我想正是这个心愿支撑了他这么多年,可是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他上床睡觉,第二天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他耸了耸肩,又说:“都没机会交代后事,连与他道别的机会都没。”

金凯心想,如果他有机会跟维多告别,说出想说的话,就好了。他把注意力又转到玛杰丽身上。

“……因此我和拉尔夫觉得应该把他的书写完,发表出来。”玛杰丽说:“以这种方式表达我们的爱意。”

拉尔夫拍了拍桌子中央那一叠厚厚的手稿,说:“到6月份我们就能把书出版出来,正好赶上亨利逝世一周年的纪念日。听起来没什么,但我想对他很重要。”

他盯着手稿看了看,然后抬头看着金凯,皱起眉头,说:“你说的那些诗稿,我想看一看,虽然对莉迪娅的作品我没有麦勒兰博士那么精通,但我或许能够判断出那些诗歌是不是她手稿中的一部分。我不希望有谁的手稿会从我的办公室莫名其妙地不见。”

他转向玛杰丽,解释道:“他们说,麦勒兰博士找到了一些诗稿,她认为那些诗应该是莉迪娅诗集中的一部分。”

“如果我拿到了,我会让你看看,”金凯说,“可是我们没有在麦勒兰博士的文件中找到它们,它们不见了。”

“真奇怪啊,”玛杰丽说,一脸沉思,目光依旧落在亨利·怀特克里夫的书稿上,“现在又多了一本未完成的书——维多利亚·麦勒兰的书。我知道,她对这本书投人了很大的心力——如果让它们不了了之就太可惜了。”

“玛杰丽,别操这份心,”拉尔夫惶恐地说:“你手头的活儿已经够多的了,医生警告说——”

“得了,那个老家伙,”玛杰丽厌恶地说:“都听他的话,我早就没命了。”

她微笑地看着拉尔夫,宽宏大量地说:“谢谢你的关心,亲爱的,但你知道是工作使我活到这个岁数,如果我也像亨利那样一觉就没醒来了,那是很正常的。”

“玛杰丽女爵,”金凯说:“我觉得您还是先把这个计划放放。我很担心您。续写维多·麦勒兰的书是很危险的。”

亲爱的妈妈:

姜饼跟其他食物一样,都是吃在嘴里不知啥味,但每当我不想吃东西时,我就会拿它们来充饥。我把饼干筒放在厨房饭桌上,这样我可以一边望着花园,一边以茶就饼。

知道您常常想着我,我很宽慰。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季,但我已经安于现状了。摩根已经另有所爱,我在市场上见过他们。痛苦把他折磨得很虚弱,我知道,他以为我盼望他生病,但我没有。我人已经空了,就像废弃的谷壳,轻飘飘,没有着落,我想,只有等离婚判决书下来的那一天,我才会实在起来。最近,一天写不了几个字,如果连写作都干不了,我就真的完全废了。

老朋友们又回到我的身边。亚当带着煲好的营养烫和一大堆美食来看我,有他陪我,我很感激,但我没法理睬他满怀希望的暗示。说真的,曾经沧海难为水。

达西也经常跑来喝鸡尾酒,聊聊学校里的逸闻趣事,我敢说他的尖酸刻薄比他表现出的同情反而更好接受。

内森·温特和妻子琼刚刚生了个女孩,取名为爱丽森,我是她的教母。我强打着精神,上了趟街,给她的洗礼买了件礼物(一个银杯,上面刻了她的名字和生日),然后去布朗学院吃了顿饭。

达芙妮一直都是我的坚强后盾,但她最终决定去贝德福德教书,我只能鼓励她好好做。那是一间很有名的公校,对她的前途大有好处。贝德福德离这儿只有一小时的车程,周末还是可以聚在一起的,我只能这么想来安慰自己了。

昨天,我在菜市场听说披头士乐队解散了,我蹲在白菜和胡萝卜当中,忍不住哭了起来,真的很好笑。这根本就没什么好难过的,他们各自都有各自的生活和家庭,本来就该各奔前程。可我还是觉得特别怅然。他们似乎象征着我们的希望和纯真,我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写到这儿,我好像看见了您嘴边淡淡的微笑。当您像我一般大时,您经历了战争、失去了丈夫,生了孩子,对您来说,一代人的损失包括丧失成千上万条生命。

要是我们能够融合彼此的经验,改变我们的情感,改变我们的智识,那么我们就能免受这么多苦难,这么多悲伤。

不过,我意识到我能做到,通过小说和诗歌,至少能够做到部分,这样看来,我的战场还是有些难得之处。

您的爱女莉迪娅

1969年3月27日于剑桥

杰玛往劳拉·米勒家打了电话,问她星期六的下午,他们去哪能找到达西·爱略特,她叫他们去耶稣学院找。

“他在那套房间里住了好多年,”劳拉说:“我一直很羡慕住在学院的男教师,享用学院的美酒,坐在高脚桌吃饭,有人把他们照顾得好好的。我想,那就是达西一直不结婚的原因吧,他不舍得放弃这一切。”她哈哈大笑地挂断电话。

他们在门房停了下来,看门人叫他们去学院后面找。

达西·爱略特的房间在临河最近的楼房的最后面一间。按照门房的说法,他们爬上二楼,很容易就找到印在门上铜牌上的“爱略特”,他们还没来得及敲门,门就开了。

“比尔给我打了电话,说你们很快就会到。”达西·爱略特说,显得非常高兴,他退到一边,示意他们进屋。

他指着一张沙发,让他们坐下。

玻璃窗子开了一条小缝,杰玛感觉到凉爽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她瞅了一眼身边默不作声的金凯。

最近几天,他的行为有点叫她捉摸不定。似乎撕去往日平易近人的伪装,有时伶牙利齿、言语刻薄,有时就像现在一样,冷若冰霜、沉默寡言。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以前多么依赖他,哪怕是在她与他争论,质疑他的决定的时候。想到她可能无法再依靠他,她感到惶恐不安。

她下定决心要使出浑身解数。她转向达西·爱略特笑了笑。

她四下里看了看,房间装修得非常舒适豪华,里面挂了许多烫金的画框和镜子,色彩和材料的搭配,看得出是设计行家的眼光。窗户对面那面墙的中央,放置了一个装饰华丽的红木书橱,摆了一大排达西·爱略特的书——一些打着熟悉的佩里格雷出版社的标识——杰玛觉得他这一小小的炫示还挺讨人喜欢的。

达西坐在沙发另一端,小心翼翼地翘起二郎腿,露出多色棱形花纹袜子,说:“你们这次造访在下,有何贵干?”

杰玛想起,这也是维多的学院,然后瞟了金凯一眼。

“我们刚刚很荣幸,见到了你的母亲,”金凯说:“我以前从未见过她。”

“别告诉我,你的脸是我母亲打伤的啊。”达西饶有兴趣地看着金凯肿起的嘴唇和青紫的颧骨,说:“她可是温文尔雅的典范。”

“的确如此。”金凯笑着说,没有理睬他的好奇,“我们似乎打扰了她在佩里格雷出版社的约会,但她非常和善。”他坐进达西对面的扶手椅。

“噢,那是我母亲的另一个孩子,”达西略微戏谑地说,看到金凯抬了抬眉头,满眼疑问,于是接着说:“她没提她是董事会的成员?”

“她只是说她正在帮佩里格雷出版亨利·怀特克里夫的书。”

“亨利也是董事会的成员,”达西说:“他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是。佩里格雷出版社,如果没有我母亲的资助,根本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她和拉尔夫保持着多年非同一般的关系。”

他笑了,杰玛听了,很是惊讶,心想她有没有听错他的言外之意。天啊,玛杰丽女爵至少比拉尔夫大25岁。

“……维多有没有告诉过你,她认为莉迪娅最后一部诗稿中有几首诗歌被人拿走了?”她正想继续前一个的话题,就听见金凯在说话。

“你在开玩笑吧,”达西看了看金凯和杰玛,收起脸上的笑容说:“你不会以为拉尔夫跟这事儿有关吧?他是个诚实的人。”

“目前对这事儿我们一无所知,就知道维多不放心那些诗稿,”金凯说:“我想她可能对你说过这事儿。”

达西把袜子拉直,然后放下二郎腿,说:“不,她没有说过,维多会把我当成倾吐秘密的对象才怪呢,我们俩人对莉迪娅的作品看法总是相反。”

“你不欣赏莉迪娅的诗作?我觉得很不懂,因为你们曾经走得那么……近。”金凯放松地靠着椅背,而达西却有点不自在了。

“莉迪娅和我是多年的朋友,但我不认为,友谊的基础是对各自工作的欣赏,那东西又不能提升一个人在学术界的地位。”达西说,那口气好像是说金凯不该这么幼稚。

金凯抬了抬眉头,说:“你的意思是,不要奢望朋友们说自己的好话,因为那样做怕被人看成没有眼光的傻瓜?”

达西哈哈大笑,说:“从第一次谈话起,我就知道不要小看了你,金凯先生。你说的没错,不过,我是真的不喜欢莉迪娅后期作品的创造思路,对此,我绝对没有口是心非。我觉得,那种忏悔的声音听了叫人倒胃口,不管这声音是谁发出的。”

“不过,你对莉迪娅本人不够坦诚,爱略特博士。你暗示我莉迪娅和达芙妮的关系,但你没有说那事儿复杂的原因。按照摩根·阿什比的说法——”

“你脸上的青紫就是这样来的啊,”达西笑嘻嘻地说:“见识了摩根名声在外的脾气吧。”

“按摩根·阿什比的说法,”金凯打断他的话,说:“你和莉迪娅是情人关系。事实上,摩根似乎认为莉迪娅跟所有的人都睡过觉——你、亚当、内森还有达芙妮。”

“摩根·阿什比是个十足的疯子,”达西泰然自若地说:“一个出了名的醋坛子,那种人早几年就应该关起来。”

“你的意思是,他说的不是真相?”金凯不怒不恼地说。

杰玛坐在沙发一角,看着这两个男人,心满意足地当一个旁观者。看到金凯在摩根那事之后,似乎恢复了以往那个稳健的自我,心头的石头顿时落下了地。

“我的意思是,那是真的又怎么样?”达西说:“那都是20世纪60年代的事儿——记得普罗菲姆事件吗?我们正赶上那场伟大的性革命高潮,我们驯顺而小心地模仿伦敦盛行的行为。我们都很年轻,又离家在外,沉醉在敢为天下人之先的想法中。”他咧嘴一笑,又说:“一想到那事,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多么保守的中年人。”

“如果这些……事情都发生在莉迪娅跟摩根结婚之前,为什么他觉得如此不安?”杰玛问:“她似乎对他相当忠诚。”

达西作了个鬼脸,说:“糊涂可能更准确,莉迪娅的想法确实有点怪异,但我想她很聪明,不会把全部心思放在摩根·阿什比这种背景的男人身上。”

“背景?”杰玛问,火气上来了,“摩根·阿什比的背景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噢,威尔士矿业世家,社会的中坚。守着一大堆该死的清教徒的清规戒律,想到她跟别人有过关系,他就受不了,不管她多么爱他。”

达西停顿了一下,粗眉紧锁,接着说:“我想,阿什比只要看到谁喜欢什么东西,就不高兴,包括他自己。”

“我想用这话来说你自己也挺合适的,爱略特博士。”

杰玛笑着说,扫了一眼酒柜,上面放了一个托盘,里面放着玻璃杯、一桶冰和一盘切好的橙子。

“怎么会呢,”他嘲讽地辩解道:“我承认,想起过去的好时光,同研究生见面就显得特没意思。”

他笑着看着她,看到他的笑容,她突然觉得他依旧很有魅力,接着他夸张地叹着气说:“可我不能逃避责任,特别是现在,还得接一些艾丽丝的工作。”

“温斯罗博士还好吧?”金凯立即关切地问。

“星期一她要去见专家,看她的头痛。”达西说,第一次他的口气中没了杰玛一贯的嘲讽味儿,“她已经头疼了好一阵子,我真有点担心。”

他摇了摇头,继续说:“艾丽丝是我母亲的一个老朋友,如果她出什么事儿……”他抬起头来,与杰玛四目相对,又说:“好了,没必要自寻烦恼,我真讨厌这个年纪,动不动就得跟死亡打交道,叫人不安。”

“但我获悉,温斯罗博士离职后,你是接替她位置的第一人选。”金凯说:“你肯定觉得很兴奋吧。”

“获悉算不算传言的同义词?”达西轻轻拂去裤腿上的灰尘,说:“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不要太相信学术界的传闻,就像在风气不好的小社区里,事情总会被传得乱七八糟。”

金凯歪着头,好像他的话让他想起了什么事,说:“这个维多也知道,她说她觉得很奇怪,对莉迪娅的死,很少有人发表看法。据推断她是自杀死的

,之后再也没有别的后话。”

达西疑惑地看了一眼金凯,说:“所有认识莉迪娅的人都知道她的感情经历,听到那个消息,我们很难过,但并不惊讶。还有什么疑问吗?”

“人们可能会觉得莉迪娅的死法太巧了,跟大家预料的一模一样。维多就觉得奇怪,她相信莉迪娅不是自杀死的。”金凯接着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她确信莉迪娅是被人杀死的。”

达西坐在沙发上,没有反驳,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金凯先生,我想,这是传记作家受到笔下人物的影响的表现,维多利亚·麦勒兰刚到系里时,给人的感觉非常健康,讲究实事求是,开始写莉迪娅后,性格受到她的不良影响,发生了畸变,竟然冒出这么搞笑的念头。”

一金凯笑道:“可是你该清楚,爱略特博士,维多本人也被人杀害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不然我可能会赞同你的看法。”

金凯开着车重新绕着纽南姆时,杰玛看了一眼他的仅影,说:“我刚才心里可不好受了。”这一次,他们的目的地是格兰切斯特路,内森·温特家。

“嫁给罗伯之前,我有过几个男朋友,但一次就只有一个。”

“没有女朋友了?”金凯歪了歪嘴笑着说。

“不是那个意思,”杰玛撅着嘴说:“我那样是不是很保守?”

“非常。”他说,笑得嘴都合不拢。

“我想肯定跟我的家庭背景有关了。”她开玩笑地说,然而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点儿委屈。

“杰玛,你这样很好,”他说,用手背摸了摸她的脸,“硬要说谁的家庭背景守旧的话,那就是莉迪娅了。小乡村女教师的女儿。”

“那么,她会对一个从伦敦北部来的面包师的女儿说什么呢?”杰玛若有所思地说:“我开始与维多有相同的感受。我希望莉迪娅会突然出现,跟我说话,告诉我她的想法,她的真实模样。”

“我们可以问问内森看看,”金凯说。

他们看到了几栋零散的房子,表明已经进入格兰切斯特村,从左边的田野望去,看得见剑河四周的树木。

“还有亚当·兰姆,”杰玛又说,“在那些人当中,他看起来最不像了,他是那么文质彬彬。”

亚当没有把车停在内森的屋前,他们按门铃时也没:人答。他们又按了一次,等了等,还是没人。

“咱们去院子里看看,”金凯说,走出门廊朝两侧看了看,“这条路好像可以绕到屋子右边。”

他朝那个方向走去,杰玛跟着他。脚下飘出一阵阵香味,她摘了几枝小绿枝,手指揉了揉叶子,然后举到鼻子前,浓郁的香味使她不由得闭上眼睛。

“百里香,是不是?”她对停下来看着她的金凯说:“看,各种品种都有。”

“就像查尔斯王子在海格拉夫的百里香路?对乡村的房舍来说,似乎有点儿太气派了,你说呢?”

“我觉得挺好的,”杰玛站起身来,擦了擦裤膝上的泥土,说:“我想在上面打滚,就像猫在樟脑草上打滚。”

“觉得很自在啊。”金凯说,饶有兴致地抬了抬眉头。

他们来到一堵石墙外,墙上安了一扇白色大门,他弯着手打开门闩,一进门内,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像隧道一样的通道里。杰玛感觉到气温骤然降低,面对阴森潮湿的气息,打了一个冷战。不一会儿,他们走到尽头来到后院,几缕残阳掠过草地,斑驳地撒在内森的身上,他正跪在一个蝴蝶结形的花床边。

他拿着一个铲子,气呼呼地挖着什么,他们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见他们。风吹乱了他的白发,身上就穿了件旧外套和一条脏兮兮的帆布裤子。两颊红彤彤的,但气色比前天还难看。他坐在脚后跟上,他身边是东一株西一株的绿草,根还露在外面。

“你们喜欢那条隧道吗?”他问:“基特喜欢在里面玩耍,他还小,喜欢玩士兵和探险家的游戏,再过几年,说不定就会躲在紫杉下抽烟,亲女孩子啦。”

杰玛感到一丝寒意,因为内森说话的口气,好像基特也不在人世了,至少对他来说,基特跟维多一样,已经离开了他。她瞅了一眼金凯,但他的脸冷冰冰的,令人捉摸不透。从前天晚上起,他就再没提到过基特,她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

杰玛看内森没有站起来的意思,自己在草地上蹲了下来。她想岔开话题,摸了摸一株蔫蔫的植物,问:“你在挖什么呢?”

“该死的女贞。”他用铲子恶狠狠地戳着地面,说:“我种它们是为了维多,但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维多的茶,原来是这么回事。”金凯突然摇着头说。

“我真蠢。”说着单腿跪下,看着内森的眼睛,说:“构森,维多的茶是你配的,对吧?我记得劳拉说过,她喝的就是女贞茶。”

内森盯着他,说:“还会有谁会相官们配办一招,们女贞是用来坚汤喝的。不采用来泡茶的,它的法消古。像芹菜。”

“你的院子里种了指顶花没有?”

“当然种了,就在黛衣草后面,整片都是。”他指了指隧道出口通向露台的石头小径方向,然后回头又看着金凯。

他的脸色猛地苍白起来,以致于面颊上的红晕特别明显,好像画上去的一样。

“难道你以为,我在维多的茶里放了指顶花?我有那么白痴?”他说,然后东倒西歪地站起身来,踉跄地朝前走了几步。

杰玛心想,他是不是醉了,不过转念一想,她没闻到他嘴里的酒气啊。

金凯也站起了身,伸手扶着他,说:“那谁会能在维多的茶里放那种东西呢?”

“我亲手摘下叶子,在厨房一片一片烘干,然后放进小袋里封好口交给她的。”

杰玛感觉到脖子有点酸痛,然后站起身来,说:“会不会是她把袋子带到学校,有人把它们放进去了?如果是那样她吃得出来吗?”

“不知道,指顶花的毒性很强,一点点就够了,而且女贞的味儿很重,可以盖过任何苦味。”

杰玛听出内森的声音在颤抖,心想,他是难过?还是病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他闪开她的手,但她的手指还是感觉到了他的热度。“呐森,你发着高烧呢,这么大的风,跑到外面干什么?”她对金凯小声说:“把他弄进屋去。”

金凯抓着他的手肘,推着他往露台走去,说:“我们去喝点茶,内森。亚当去哪儿了?”

内森乖乖地跟着他走,说:“总算把他打发走了,叫他回去整理嘴里那副假牙套,不要管我。”

突然,他甩开金凯的手,回头张望,说:“我的铲子,得洗。每次都得洗一洗。”

“我去拿。”杰玛说着跑回去取那把铲子。

“挺有意思,他走了我又开始想他了,”杰玛回来时听见内森说,声音不大清楚,“老混账,老是要我说她,就是不肯换掉那个该死的话题。”他猛地转过身,看着杰玛,眼睛异常明亮,说:“他们都以为自己的样子很善良。”

他们半推着内森走进露台,让他坐进扶手椅里,这时,他打着哆喷,浑身发冷,金凯找到一条毯子给他盖上,杰玛到厨房去泡茶。

后来金凯也到厨房来了,她说:“喝杯热茶他会舒服一些,我觉得他病得不轻,没昏倒就算好的了。”

“差不多,情况越来越差,”金凯说:“我的钱包里有亚当·兰姆的电话,我给他打个电话。”他又走出去掏手机打电话。

金凯回来时,她已经准备妥当。他接过她手中的托盘,对她耳语道:“亚当就赶过来,他叫了医生过来。”

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内森已经睡着了。

他们坐在厨房饭桌边,喝着茶,听着内森略微粗嘎的呼吸声。

“不会是那东西。”金凯说。

杰马正在打量四周。想着诙屋子直舒适。不知道维多来过没有。

“什么?”她问。“那太快了,假设在学校有人往维多的茶里放了指顶花,那么她离开时就应该感到不舒服了。”

“她是不是在家也喝那东西?”杰玛也很疑惑,说:“她回家后可能喝了一些。”

金凯摇着头说:“警察没有找到她喝过茶的迹象。”

“有没可能事发后被人清除了呢?”

道底怎么回事。

他抿紧嘴,又说:“但是如果她还活着,他们不能弄得这么干净。”

杰玛跳了起来,听到一阵很大的声响。是汽车的扑扑声和哔剥声。

“亚当?”她问,喝光杯里的茶。

他们还没来得及站起身,他就进屋了,走进客厅轻声对他们打着招呼。他一脸愁容,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衣领歪到一边,但他的出现让杰玛感到心里一暖,就像在追悼会上见到他一样。

他仔细看了看内森,似乎核实他的某个想法,回到他们身边时一直摇着脑袋,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琼去世后他就病成这样,他总这么面对生活的打击。”

“他会好起来吧?”杰玛问。

“好像病得不轻,上一次最后发展到肺炎。”亚当说,接着笑了笑,好像努力使自己轻松起来。

“不过,他身体一向很强壮,应该没事。就是呆会儿医生会强迫他吃一些他觉得没用的药。”他咧嘴一笑,又说:“谢谢你们打电话给我,我留下来陪他等医生。”

亚当送他们走时,杰玛回头看了一眼内森,看着他熟睡中的白发和烧红的脸,觉得他特像小孩。

“亚当,”他们走到门口时金凯说:“今天我们听到了一些怪事儿,是莉迪娅和内森、达西,还有达芙妮·莫里斯的事儿。摩根·阿什比告诉我们。”

“那都是真的,”亚当直接打断他说。

金凯盯着他说:“但我想你和莉迪娅应该不一样吧。”

“噢,谢谢你这么说我。这么说吧,如果我知道后来会那样,我绝对不会那么做的。年轻并不见得就可以做些不负责任的事儿,我们给莉迪娅带来太大的伤痛。”

杰玛看见他眼中的疲惫,说:“亚当,你曾爱过莉迪娅,对吧?你怎么能让她——”

“我又怎么阻止得了她?”他说,双手烦躁地挥舞着,“你们不明白,莉迪娅一向我行我素,从来不顾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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