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夜里,不,应该说是星期六凌晨。

快三点了,店里没有客人。我站在收款台里边正要整理钱箱,自动门开了,随着一阵旋风,一个穿着一身黑、戴着头盔和面罩的抢劫犯冲到了我的面前。

谁能想到抢劫犯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续两次抢劫同一个便利店呢?

我重新回到这个便利店来上班,不是为了钱,也不是觉得店长的盛情难却,我曾经发誓,就冲河原崎那小子那个别扭劲儿,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但是,我太想再次见到那天在场的那个奇怪的男顾客了。

在河边见过朝山风希以后的第二天,我去医院看望了小高。

小高身体恢复得很决。由于加入了医疗保险,住院费和医疗费没有问题,但是不能上班就领不到工资,生活几乎陷入绝境。为了保卫便利店的财产他挺身而出,得到的是什么呢?除了疼痛和死亡的恐怖,还弄了个身无分文,而且他的签证马上就要到期了,交不上学费就无法延长签证,面临着被赶出日本的窘境。

小高的病床在紧挨着厕所的一个大病房的入口处,他强笑着跟我寒暄了几句之后,懊悔地说:“润平,你说我多倒霉呀。”说话的语气里充满对前途的不安。比起我来,小高要不幸得多。在痛恨抢劫犯的同时,我对日本这个国家的做法也感到非常不满:人家小高是为了店里不受损失被抢劫犯扎伤的,难道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润平,你说,要是那个男顾客不喊一声‘当心后边’,我把抢劫犯打晕了把他抓住,结果会怎么样呢?”

“那你就成了大英雄!报纸电视都得报道你的英雄事迹!”

“是吧?”小高更懊悔了。

其实当时小高也闹不清到底是谁喊了那么一嗓子,他是后来听河原崎他们说的。

“是那个男顾客把事情弄糟了,我恨死他了。润平,你还记得那小子长什么样儿吗?”

“不记得了。”

“我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你还记得一点儿吧?”

“……只能说一点儿。”

“工薪阶层?”

“说不准,可能是吧?”

“在我眼里,他就是个普通的日本人。”

“我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特点来。”

“不过,比我要记得清楚点儿吧?”

“说不好。”

“润平,帮帮忙,帮我抓住那小子!”

“什么?”

“等那小子再来店里买东西,帮我抓住他!”

“如果他跟抢劫犯是一伙的,就不会再来了。”

“万一呢?万一再来,你就帮我抓住他!还有……你帮我跟店长说说,让我以后还在店里打工……”

“好!试试看吧。”

我答应了小高的请求,当天就去店里上夜班了。因为人手不够,店长老婆都上阵了。店长对我说:“你就安心上班吧,抢劫犯不可能来第二次的。”

但是,对于抢劫犯的恐惧感,我一点儿都没减少。脸上的伤倒是好了,可是,那天晚上的事我忘不掉,脸上那种冰凉的感觉也还没有消失。这种恐惧感使我几乎忘记了为小高找那个男顾客的任务。其实,到底能不能认出那个奇怪的男顾客来,我并没有多少把握,也许他就是站在我眼前我也认不出来。

今天本来是店长跟我一起值夜班,但一点多钟的时候他就回家了。走的时候还对我说:“抢劫犯是不会连续抢劫同一个店的。”店长走了以后,我擦了地板,整理了货架,觉得空虚而无聊。以前我最喜欢一个人值夜班了,因为那样的话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从心底涌出来歌词或曲调录下来。但是,现在我不带录音机了,因为我心底的声音全都死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走到哪儿唱到哪儿。

不过,在一片混沌的内心世界里,依然存在音乐的萌芽。血的颜色……那是小高的血,是用毛巾堵不住的血;那是我脸上的血,是抢劫犯用匕首划破了我的脸以后流出来的血……我可以听见血在呻吟,血在哭泣。血的呻吟和哭泣,否定着我以前的创作——这就是你写的歌词啊?这就是你写的曲子啊?

快三点了,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我一边捕捉着在心底萌芽的音乐,一边把血作为音乐形象来创作歌词。可是,不管怎么苦思冥想,就是无法成型。

我正在自己生自己的气,自动门开了。随着一阵旋风,一个穿着身黑、戴着头盔和面罩的抢劫犯冲到了我的面前。

我的脑子一下子乱了,时间好像在瞬间倒流回去,回到了小高被抢劫犯刺伤的那个可怕的夜晚。

抢劫犯站在收款台前边,冲着我大叫:“Money!Nomoney,killyou!”

抢劫犯喊了两声以后,忽然笑了。他是在笑我什么呢?笑我被吓得不成样子,还是笑我的迷惑不解呢?

“Killyou!”抢劫犯又大叫了一声,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内心充满了屈辱和憎恨,但我的手脚就像被铁丝捆住了似的,一动也动不了。我没有为抢劫犯打开钱箱,是被抢劫犯吓的呢,还是剩下的一点点自尊心在起作用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抢劫犯用匕首顶住了我的喉咙,剩下的那一点点自尊心顿时跑得无影无踪。我的脸想起了不久前经历过的那种冰凉的感觉,一阵阵发麻,跟小高被刺过的胸口的相同部位感到隐隐作痛,右手不知不觉地向钱箱伸过去,神经好像不是由我自己支配的。

突然,我那只伸向钱箱的手抬起来,一把抓住了眼前那银亮的匕首!刚抓住那一瞬间我觉得匕首是冰凉的,但马上就觉得像是抓着一根烧红了的铁棍。

一声恐怖的尖叫——不是我,而是抢劫犯发出来的。

“润平!”

抢劫犯松开刀把,跳到一旁,迅速把头盔和面罩摘了下来。与此同时,从店外一下子闯进一大群人来。

“润平!松手!快松手!”那群人大声嚷嚷着。

眼前这些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摘了头盔和面罩的人我好像也认识。

“喂!快松手!我们跟你开玩笑呢!快松手!”

我终于想起来了,他们都是音乐爱好者协会的会员。其中一个人说:“我们听说你又回这个便利店来上班了,想跟你开个玩笑,吓唬吓唬你,别当真哪!”另一个人说:“快松手!再不松手指头就掉了!你还想不想弹吉他了!”

我的手掌被匕首割开,热乎乎的鲜血顺着银亮的刀刃流下来,滴在浅驼色的收款台上。可是,我的手还是没有松开。我就像一个初次跳伞而降落伞没有打开的跳伞者,在荒凉的天空中飘落,那把匕首对于此刻惊恐万状的我来说犹如一根救命稻草,我紧紧地抓住了它。如果不是他们冲上来摁住我的胳膊夺下那把匕首,我的手指头说不定就真的掉了。

看着眼前这些被称为朋友的人们,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并不希望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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