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他准时去上班了。

周围的人们虽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但也都发现他比往常高兴得多。午饭的时间到了,他左手插在裤兜里,满脸笑容地站起来,正要出去吃午饭,上次跟他一起吃饭的三个女职员之一叫了他一声:

“松田先生!怎么这么高兴啊?有什么好事吗?是不是有新的女朋友了?”

“啊?”他愣了一下,转向那个女职员,左手在裤兜里继续轻轻动着,微笑着回答说:“就算是吧。”

那天中午没人约他一起去吃饭。他一个人一边吃饭,一边把左手插在裤兜里,从来没有抽出来过。那是那个刚刚成为他家一员的姑娘的一部分,具体地说是一颗门牙,已经被他把玩多时了。他摸着那颗硬硬的门牙在想,她现在大概正在家里一边看这个家以前的记录,一边在跟父母谈笑吧。

三点休息的时候,计划科的代理科长端着一杯咖啡过来了。

“听说你有女朋友了?”科长搭话道,“我们公司的女职员全都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哪!”

他笑了,看上去是一种不好意思的笑。

“瞧把你高兴的!什么时候结婚啊?”

“关系还没确定呢,哪里谈得上结婚哪。”他不紧不慢地说着。

“松田先生条件好,太挑剔了吧?”

“……光爱我一个人还不成,要能理解我父母才成,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定下来的。”他加重语气说。

对方把他的话理解为年轻气盛,并不在意,继续劝导说:“你这么说我不是不能理解,不过嘛,该妥协的时候就得妥协,否则你永远得不到幸福。男人和女人做到互相理解,只不过是一种幻想,要想连家庭都理解,更是不可能是事。你父母都健在?”

“啊……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以前经常分开过,不过现在在一起过……包括这些事情在内,她得理解。如果不能理解,就谈不上结婚。”

“啊,你家里的事我也不想知道……夫妻之间嘛,互相理解是很难的。就拿我家来说吧,我老婆现在在干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也一样,你女朋友现在干什么,你也不知道吧?”

“不,我知道!”他非常自信地说。

对方好像被人抓住了弱点似的,尴尬地笑了笑:“……哪有这种事,你也太相信你的女朋友了,轻信要吃亏的哟!”

“不,我真的知道她在干什么!”

对方见他说得这么肯定,也认真起来:“刚开始的时候都这么认为,但事实上相差很远。我不是要给你泼冷水,我也希望你过得幸福。”

“那我就告诉你她现在在干什么,好不好?”

“算了算了,不必那么认真嘛。”代理科长看着他那过于自信的样子,不由得产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感,冲他摇了摇头。

但是,他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微笑着继续说:“她现在正在跟我父母一起看我小时候到处去玩儿的时候的录像呢!”

“哈哈,真浪漫!哎哟,我这咖啡怎么这么甜哪?本来想喝杯苦的提提精神的,我去换一杯去,不打扰你了。”

看着代理科长匆匆离去的背影,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

那天他把她拉回家的时候,她已经醒过来了。打开后车门正准备把她抱下来,不料她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裆里,疼得他傲傲直叫。

他照着她的脸就是一拳,大概是打得劲儿太大,把她左边的门牙打断了。他抱着她上二楼的时候,门牙混合着血液和唾液从她的嘴里掉了出来。

他继续他的工作,一直到五点下班。下班高峰时间到来之前,他走进了新宿车站。在八王子车站下车以后,在车站的地下商店街买了四套高级盒饭,就直接回家了。

他先走进一楼的厨房,把买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把她的门牙拿出来,放在洗菜池旁边,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杯水漱了漱口,又打开冰箱拿出矿泉水喝了一大杯,又拉开洗菜池下边的柜门,从插着各种菜刀的柜门上抽出一把尖尖的柳刃刀,提上买回来的盒饭,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他先到自己的房间里,打开音响,一边听那首歌一边换衣服换好衣服以后,他又往腋窝里喷了香水,还认真地梳了梳头发,然后把盒饭、四个高脚杯和柳刃刀放进托盘里,又从抽屉里拿出钥匙,来到了对面的房间。

“我回来了!”开门以后,他欢快地喊了一声。

用半透明的塑料布封闭的房间里,中央摆着的大方桌周围的四把椅子之中的一把椅子上,坐着全裸的她。

名字已经问过了,她叫木崎京子。她听见喊声,睁开了眼睛。全身扭动着,试图站起来。可是,她的手脚都被绳子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想喊也喊不出声,因为她的嘴巴被胶带封得严严实实的。

这把椅子是他花了八万日元在一个医疗器械商店买的,非常结实,人坐在上边怎么晃动椅子也不会倒下。

他把京子接来已经三天了。开始京子反抗非常激烈,渐渐地劲儿也没有了,神经也麻痹了,全裸着身体的羞耻感也丧失了,表情也变得呆滞了,反应也变得迟钝了。

他关上门,走到电视旁边,扭头问京子:“录像都看了吗?”也不管京子有什么反应,就把已经放完了带子的录像机关了,电视屏幕上立刻出现了正在播报的新闻节目,又是那些叫人看不懂的新闻!人们称之为现实的那个世界真讨厌,一派谎言。他认为真实只存在于他这个用塑料布封起来的房间里。

他把已经自动倒到头的录像带从录像机里取了出来。那是一盘一百六十分钟的带子,用三倍的形式复制的一共八个小时的录像。从他小时候的生活开始,一直到全家团圆,按年代编辑,是他家的历史。他离开家去上班之前命令京子看这盘录像带。

当时京子无力地摇了摇头表示拒绝,但他根据以往的经验,认为京子肯定看了。这些被剥夺了自由的女人们,会不由自主地被录像和声音吸引过去,她们看到他那个和睦家庭的幸福生活时,甚至会觉得那录像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怎么样?对于我和我的爸爸妈妈,多少有一些了解了吗?是用小摄像机摄的,免不了有些抖动,不过还是可以看清楚吧?像我们这样和睦的家庭还是很少见的吧?那条叫派鲁的狗够活泼的吧?”

他站在京子身后,一边抚弄着她的长发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

京子没有摇头表示反抗。

“从此以后你就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了,你有什么感想,说说吧,爸爸妈妈一定也想听听你的感想呢。”说完他把贴在京子嘴上的胶带揭开一角,一使劲拽了下来。

京子不顾揭下胶带时的剧痛,大声呼救:“救命啊!救命啊!”一边喊一边挣扎。但是,她的声音全被周围的塑料布吸收了,一点儿都传不到外边去。

他吃了一惊,但马上平静下来,摇着头说:“瞎喊什么?别吓着咱爸和咱妈!你没听见派鲁被你吓得直叫唤哪?”

“狗屁!”满脸泪痕的京子声音颤抖着骂道,“什么爸爸妈妈?都是混蛋王八蛋!”

他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你呀,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作为一个人,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呢,什么才是最宝贵的呢?你听我说,一家人互相信赖,共同生活,才是真正的幸福,才是最宝贵的。在一个互相理解、互相尊重的家庭里,早上在一个桌子上吃早饭,高高兴兴地互相问候,然后各自去上班、上学,家庭主妇呢,在家里刷碗洗衣服打扫房间,然后把晚饭做好等着大家回来围坐在一起,一边吃晚饭一边谈论今天发生的事情……看起来平淡无奇,其实是最充实的,是什么都代替不了的。”

“你这算什么家庭!你是个神经病!混蛋!”

他好像是为了制止京子说下去似的,伸出右手掐住她的腮帮子:“看来你是在一个很不幸的家庭里长大的。你根本就没有真正得到过父母的爱吧,所以你理解不了我们这个家庭!我们这个家庭是绝对没有互相背叛和互相伤害的!你对此不但不理解,还骂我是神经病,是混蛋……”

他越说越气愤,使劲儿掐着京子的腮帮子,狠狠地说:“我叫你再胡说!再好好儿看一遍录像!看看我小时候是怎么跟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的,尽量理解录像的深刻含义!真正的家庭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要在你的脑子里留下烙印……那时候好快活呀!每到节假日,全家一起去公园或动物园什么的。爸爸把塑料布铺在草地上,摆上妈妈做的好吃的,我和派鲁坐在一起,吃着三明治和寿司……爸爸喜欢开玩笑,经常逗得我和妈妈哈哈大笑,派鲁好像也笑了……录像你不是看了吗?我们的笑声你不是听见了吗?”

他把刚才取出来的录像带重新塞进录像机里,按下重放键,电视上很快出现了一个婴儿的画面。从那个婴儿的脸上可以依稀辨别出那就是他。他睡在一个制作粗糙的婴儿床上,镜头是从上面对着他拍摄的。突然,镜头向上一扬,录下了狭小的公寓的一角。

他拿起遥控器,按下快进键,当电视上出现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子的时候,他把快进键松开了。从男孩子的脸上更容易辨别出就是他了。他穿一身质量很差的衣服,显得有些不安,连声叫着“妈妈”。那好像是在公园里,他的身后有鲜花盛开的樱花树。摄像机离他很近,还照上了他脚下的塑料布和很多三明治等吃的东西,但画面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一边叫“妈妈”一边靠近镜头的时候,突然被人呵斥了一句,吓得他愣住不动了,然后哆哆嗦嗦地不住地叫起“爸爸”来。

他再次按下快进键。快进的画面上只有幼年的他一个人。在六岁左右的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大人的时候,他松开了快进键。

那个大人是一位女性,个子不高,头发长长的,小脸盘,大眼睛。她冲着分明是固定在三脚架上的摄像机镜头喊着:“他爸!他爸!”

他站在一旁解说道:“妈妈那时三十二岁,我六岁,爸爸四十八岁,派鲁几岁来着……那是在我们家搬家以后录的。你看,妈妈多年轻啊!”

他又把快进键按了下去。画面上经常出现渐渐长大的他和他的母亲,但他的父亲和狗一次也没有出现过。他又一次松开快进键的时候,画面上是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母亲,正冲着固定在三脚架上的摄像机镜头喊;“他爸!这边!到这边来!”他母亲的脸录得很清楚,一双大眼睛显得暗淡无光,但隐含着某种异样的力。她对身边的儿子说:“隆司!快叫派鲁!”

那时候的他已经上中学了吧?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困惑,有厌恶,也有愤怒,好像患有青春期综合症。

他的母亲直瞪瞪地看着他。“你怎么啦?”母亲说着抬起左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那只左手上包着白色的绷带。他的脸上浮现出悲哀的表情,突然狠狠地冲着镜头喊了一声:“派鲁!到这边来!”

这时,他把录像机关了。电视画面恢复了正在播送的新闻节目。

京子无力地抬起头来,含混地说:“放我回家……”

他听到这话好像感到非常意外:“回家?胡说什么呀你?这里就是你的家!这个家里的事情还有很多需要你记住呢。你得了解我们家的全部历史,从此以后你就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还我自由……求求你了……”

“还你自由?”他从桌子上的托盘里把那把柳叶刀拿起来,“如果你理解了我们家的事情,马上就还你自由……如果你不能成为这个家里值得信赖的一员,你就得不到自由……你得努力学习才行……明白了吗?”

京子拼命晃动着身子:“王八蛋!放开我!”

他微笑着,左手抓住京子的头发,右手把刀尖顶在了京子的鼻子上:“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放开我!”

他把刀尖插进京子的鼻孔里一划,鲜血涌了出来。京子痛得剧烈地晃着头,满脸是血。

“我可不喜欢你这种不懂事的女人!不但我不喜欢,爸爸、妈妈,还有派鲁,也不喜欢!”然后用开导的口气温和地说,“我跟你说呀,家庭嘛,首先是由丈夫和妻子组成的,丈夫和妻子是两个互不相识的人之间的结合,只有做到了互相理解,才能谈得上别的。人与人之间如果不能互相理解,就会感到孤独,跟谁都连结不起亲情的纽带。我们不能为了你浪费时间,你得努力,得学会跟别人交流啊。你现在是一个人,难道你想一辈子都一个人生活吗?那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光是我对你的教育还不够,还需要你的努力,你得从心里愿意跟我结合才行,这是爸爸妈妈和派鲁的期望。将来我们还要生孩子,使这个家庭人丁兴旺……”

说到这里,他揪住京子的头发,凑到她那血淋淋的脸上,盯着她那颤抖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连灵魂都要结合在一起的性交,将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发生,然后我们将迎

接一个爱的结晶,一个象征人类真正的爱的孩子的诞生……我们肯定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为了实现这个理想,我们首先得做到互相了解。你要把你的一切告诉我,不能有任何隐瞒。必须亲近到你是我的一半,我也是你的一半的程度……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

他把柳叶刀的刀背顶在京子的脸上,然后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滑,滑过脖子,滑过前胸,一直滑到小腹下边,做出了要捅进她的下身的姿势。

京子狂呼乱叫起来,她已经吓得大小便失禁了。

“别叫!别叫了!再叫杀了你!”他把刀尖顶在京子的心脏部位。

突然,电视里有人在叫“木崎京子”的名字。他回头一看,电视上播放的是京子住的那座小公寓,屏幕下方的字幕是“失踪者木崎京子,二十岁”,右上角还有她的照片。

是现场直播的体育节目里插播的短新闻,关于京子失踪的报道大概只有三十秒,一般人可能都不会注意。说是星期五深夜,一位叫木崎京子的女大学生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警方正在全力搜索。

电视上恢复了女播音员的画面,开始报道一处民宅失火的事。

他没想到京子失踪的事这么快就被报道出来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单身女性失踪以后是不会这么快就被发现的。难道露了什么马脚了?他回忆了一下星期五深夜的事,没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啊。对了,车子加速的时候,跳出来一只猫。那是一只很奇怪的猫,竟然冲着他的车扑了过来……

但是没关系,没有任何线索会通到他这里来。况且京子已经在他家里了,很快就能深刻理解他和他的家庭,并且会亲密到好像是各自的一半的程度,她永远都不会离开这个家了。现在社会上相信爱情的存在的人们,都只不过是自我欺骗和自我满足。但是,他跟社会上的人们不一样,他是通过学习,从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被强迫着学习,弄懂了一个道理的,那就是:爱也好,信赖也好,都是用痛苦和牺牲换来的。

关于这个道理,从结婚到离婚这一段时间,他也忘记了。母亲曾精心地教他怎样培养真正的爱和信赖,但直到妻子宣布离开他的那一天,他都没有刻意去培养过他和妻子之问的爱和信赖,只是听其自然而已……大概是从青春期到成人这个阶段形成的反抗心理在作怪吧,他故意没有按照母亲教给他的方法去做……但是,现在他觉悟了,他要按照母亲的教导,建立一个充满理解和信赖的家庭,他要把母亲的教导传授给京子。

京子盯着电视看完报道自己失踪的新闻以后,呛了一口血水,一个劲儿地咳嗽。他揪住京子的头发,把她的脸扬起来,换上一副慈爱的表情,亲切地说:“好了,大家一起吃晚饭吧。肚子饿了吧?爸爸妈妈也饿了吧?派鲁,对不起啊,让你久等了。来,京子,我喂你,吃完晚饭睡一觉,天亮之前再看一遍录像。你已经看过一遍了,我们家三口总是在一起野餐。我们在草地上铺上一块塑料布,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吃着各种各样的好吃的。派鲁呢,在附近摇着尾巴转来转去……真快活啊……妈妈也笑,爸爸也笑……爸爸妈妈把我抱在中间,一家三口紧紧抱在一起,真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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