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症出现有好几天了,这是一个新的病症。我没有跟小张讲,我开不了口,这是我的隐私。我只得自己忍住。我知道,这是我自咽的苦果。谁也怨不着。我有时候坐在桌前,伏案写着的时候,我甚至听见自己在腐烂下去的声音,一节节的,由下往上传递着。我只有不停地写,这样才对自己的人生有所交代,以宽慰我孤寂的灵魂。事实上我一直如此。我的《囟簧源流考辨》慢慢地奔向了尾声,这令我感到了一丝庆幸。我的情况每况愈下。我自己内心十分的焦急之火在烤着,我不得不这样。外面的太阳难得露出了欢畅的脸,我其实是很向往的,阳光下的游荡,草地上的睡眠,林中散步。但是我必须放弃。我只有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看那一块草地上金黄的光斑,就觉得内心十分满足了。然后我还是必须回到那个晦暗的桌子跟前,继续在自己文字的呼吸里狂奔起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窗外更远处有人在奔跑,还有人在嬉闹着。我看见有几条腿伸直在阳光里。那是一个多么舒服的姿势啊,太阳暖洋洋地盖在自己的身上。我有时候会陶醉起来,不知所措。现在我就是这样,我仿佛动了动腿,腿部的阴冷使我打了一个激灵。我还是动了动,仿佛阳光在烘烤着我。就在这时候,小张的影子走进了我的视野。他慢慢地在草地上移着步子,手抄在牛仔裤的裤口袋里,肩膀上的阳光随着他的步子在弹跳着。慢慢地,他走了过去。事实上,这些天来,我明显地发现小张有些老了,可以说是未老先衰,这都是我的过错。在餐厅里看见其他的人脸部要比我们的鲜亮得多。起初我以为是我们在那个久霉潮暗的空间里待久了的缘故。现在我不得不改变自己的陈见,那的的确确是事实。我看着小张消失进墙角的影子,我感到了沉重的痛惜与内疚之情。一个年轻人,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现在的状况说我毁了他一定也不为过。我也清楚,这已经不可饶恕地酿成了定局。

我思来想去,我只有一个办法来救赎自己,就是尽快地完成手头的工作,给他腾出位置来,让他坐到我这儿来,让他沉入写作,继续他的幻想工作。否则的话,问题将会愈来愈大,愈来愈不可收拾。我知道,坐在那个倒下的凳子上的滋味并不好受。我乘小张人不在出去晃悠的时候坐上面过,我仿佛坐在了小张瘦骨嶙峋的一条条的肋骨上。我立马站了起来,仿佛有东西叮咬住了我,仿佛我听见了一个微弱之人的狂呼。

我离开了窗前,是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必须抓紧时间。室内光线较之以往要好得多了,我可以更加清楚地看见了皱巴巴的白纸上那条沸腾起来的道路。路上我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她走路有点蹒跚,慢慢地走远了。我始终没有看清楚她的脸孔。只有她的背影,反复不已的背影。

我不知道小张推开门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小张在我的身后坐上那板凳是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耸动肩膀不由自主地哽咽是什么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我有没有和小张说了一些什么。我只是感到了一种来自下面隐疾的耻辱感淹没了我,它使我心中涨满了大水。

我知道,总有一天这大水里里外外将我淹没,没有一根干的羽毛。

滔滔的水啊。淹没我吧,从头开始,滔滔的水啊。淹没我吧,从下开始。

没有一根干的羽毛。也没有一根干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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