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禹总有一种感觉,仿佛他的房间悬在楼梯上方似的。当他抬头看时,心中忽然涌上来一股难以抑制的东西,它在他的嗓子口这儿低徊,荡漾。楼梯的台阶响起了很空洞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随之张禹不得不将步子放慢了下来,因为他担心自己的脚步声打破了教授的思绪。现在张禹的步子像鹅毛一样贴着那尘迹斑斑的台阶。张禹稍稍感到了一丝满意。走廊上传来了嗡嗡的低语声。那些人又各就各位了。张禹想。报纸在他的裤子口袋里轻轻发出摩擦的声音,他用手拍了拍它,像是要一个世界都别闹了似的。张禹推开了门,门里的教授还坐在桌子前,这时候,他正盯着面前的墙发着呆。他发呆的神情再一次使张禹想起了那块岩石,这一次似乎更像一点。墙皮有几处已经斑驳不堪,而且断断续续,似乎有什么墙虫从白色的墙皮内部一路拱动着游下来过,接近屋顶那儿,可以看见黄黄的水渍。盯着望了一眼,张禹没有说话,他轻轻地掩上门。门嘎吱一声,教授转过头来,目光射在他的脸上。回来了啊。张禹感觉到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异样的东西。直到教授转过头去开始继续他的工作,张禹也坐了下来的时候,张禹才明白那种异样的东西其实是声音里的苍凉感,这使他心头一凛。

张禹看着床上蜷缩在一旁的被窝,上面是寂寞而灿烂的红花。从花序和叶状来判断好像是牡丹,屁股底下的凳子还是照样硌疼了他的屁股。他有时觉得自己就坐在几根滚烫的铁条上,甚至还不如。但是这毫无办法。除非从天上掉下来一把舒适的造型别致的椅子,而这无疑是白日做梦。张禹开始将思绪拉回来,他要继续他的事情。时间过得很快,他多多少少地耽搁了不少,这使他有点内疚。其实自己就那么渴望外界吗?外界对他又是那么重要吗?这两个问题经常考问着他。他似乎有点后悔自己的游荡。他应该向教授致敬。尽管外面灼目的太阳,金黄的草色,大地的温暖显得非常诱人。在一个久处暗室的人来说,那是弥足珍贵的一刻。张禹回头又看了一眼教授,教授的后背在低低地耸动,这出乎张禹的意料。张禹几次想站起来问个究竟,可是最终他像是瘫痪在那个倒伏在地的凳子上一样,动弹不得。

张禹开始了他的工作,脑袋里的众多头绪慢慢地理顺了,他走进了那个世界。忘却了身边的教授,以及教授低泣的肩膀。还有这个几平米的小屋。甚至还是斑驳的墙皮,小小的北窗上的光明与黑暗。他感觉到了那个世界的凉意与晦暗。他几乎摸索着握住了那几个人的手,他没有说什么,他无话可说,他只有紧紧地握住那几个人的手,他像是和他们难得的又重逢了。他觉得那些人的手冰冷得很,脸部半沉半现在黑暗中。但是张禹知道那就是他们,他很熟悉他们,他们的体温,上床的方式,说话的口气,他们携带的故事,他的确熟悉他们不过,他就像熟悉自己的器官一样准确而生动触摸着他们的灵魂与肌体。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握住手,静静地注视着对方。静静的,到临了,黑暗中的脸慢慢漂远了下去。尽管如此,张禹知道,这是一种必然,他们肯定会离开自己,就像儿子必然离开母亲那样自然,但是他能感到他们的脚步,他们矜持而又自信的上路了,这使他感到无比宽慰。

他的笔动得很快,那并不平整的纸上仿佛一层飞走的沙石。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然后他听见了那口袋里细屑一样的声音。他知道在这个时候,那个世界的烦恼会漫上来,带着庞杂的声音一道一道地缠绕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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